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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城市的时节进入盛夏，天气又不稳定起来。东京的夏日有雷雨，今天就显现出了一点潮湿的迹象，天空被阴沉的云翳所笼罩，很遥远的天边响起了滚滚的雷声。
光和佐为又去棋院。光有王座战，佐为在观战之余也去人事部签个文件，确定下来和森下的第二场定段赛的比赛时间。为了防止下雨，佐为特地带上了两把黑色的伞。
说到伞，佐为回来观察到有个小细节就是，在下雨天光没有带伞的习惯，光只是穿雨衣，有时候金色的刘海被淋得湿透，光也不撑伞。
佐为有点不解。因为在佐为看来，防止淋雨的最佳方式，还是使用千年不变的伞。
佐为问起光不带伞的原因，光没看他，琥珀色的眼里溅上潮湿的雨滴：“……下雨天打伞，会让我想起你。”
“下雨天打伞，会让你想起我？”佐为重复道。紧接着，他从光的语气中敏感地察觉到了，“小光……”
光拿过雨衣，却没有继续，只回头粲然一笑：“我们去棋院吧。今天我有王座战，也有别人要约你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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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院里，职业棋士们看到佐为都鞠躬。佐为去棋院的次数多了，职业棋士们也逐渐习惯在棋院里看到佐为，然后围上来请求对弈。
“藤原老师，今天也来看进藤三段比赛吗？今天有没有空指教我们一局呢？”佐为刚走进棋院没多久，就被几名九星会的职业棋士大着胆子问道，语气恭敬。
“佐为没空，”佐为还没回答，光就替他说道，“职业棋士选拔赛今日开幕，佐为今天和奈濑、阿福约了指导。佐为日常的时间都排满了，要对局的话，记得提前发邮件。”
“我们难得在棋院撞见藤原老师哎……”九星会的樱野女棋士一脸失望。
“很抱歉，各位，我们还会有时间对局的。”佐为道歉也是真心的。时间毕竟有限，佐为在邮件里和阿福、奈濑约好，那就不能改了。大家听说没得下，都说要来观局。
四年过去了，和光、和谷、伊角、越智同届的院生奈濑、阿福还没考上职业棋士，而光和伊角已经打入两个头衔战循环圈，越智、本田、门胁紧随其后，成绩和光没得比，但也在外围预选赛中取得不错的成绩。
大家在围棋世界中的战绩，以“考上职业棋士”为分水岭，越拉越远。
光和院生时期的大伙儿还保持联络，光和伊角杰出的赛绩在大家之中算是一个话题，伊角一向在院生里面领先，反倒是光以惊人的速度后来居上，或多或少给大家造成了刺激。
四年以后，佐为回来了，光公布自己是佐为的学生，院生朋友们反倒又坦然接受了光棋力超群的事实——既然是sai的学生，光进步如此之神速，也就说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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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光赢了王座战上的棋局。光的对手是个五段棋手，姓濑越。
濑越五段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也很崇拜佐为，他欣然允许佐为在旁观局。但是他们的棋力太悬殊了，虽然濑越精心布局，但是在棋高一着的光面前，濑越的棋很快失去优势，被光用熟练的手法腰斩大龙。
濑越震撼地看着被光杀得七零八落的盘面，说不出任何话来。在低两段的光面前，他毫无招架之力。
窗外的天空下起了雨。盛夏的雨，淅淅沥沥，在窗玻璃上投落深浅不一的涟漪。
濑越说：“我认输了。”光轻声说：“谢谢指教。”
现在，在头衔战中我是越来越游刃有余了嘛，光轻快地想。
从头到尾，佐为在旁沉静地观局，眼神锐利，雪白的狩衣如月色般铺展在棋盘边的竹席上。伊角赢了棋也过来观局。
光看他们俩，说：“怎么样，我下得不错吧？”
伊角看向光，简单地说：“进藤，你变强了。左上角的劫争应对得非常好。”
光道了谢。伊角又问佐为，“藤原老师，想问您明天一早有时间吗？我想过来，和您对局。”
“一早有时间，小亮说过会来，伊角，我们约八点半吧。”佐为说完以后，眼睛又落回到棋盘上。看佐为的表情，好像在认真思考某些棋招似的……
糟糕，佐为该不会找出我行棋中的破绽，晚点又要接着濑越的棋下，把我击败吧？光顿时有了这不祥的预感。
“进藤光这三段的段位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根本有八段的实力了嘛！太可怕了，我像在跟九段前辈下棋似的。”光听到濑越在楼道和另一位棋士说。
“进藤是藤原老师的学生嘛……进藤光和塔矢亮势均力敌，你就当和塔矢亮在下棋，内心是不是平衡一点？”另一位棋士回头看了光一眼。
“不，我觉得进藤光今天的棋，比塔矢亮还恐怖！”
“不是吧，比塔矢还恐怖？”不可置信的语气。
“真的，你别不相信我，进藤把我杀太狠了。搞得我刚刚还想请旁边的藤原老师点评一下，都没有勇气了……我太丢脸了啦……”濑越低落的声音随着他的人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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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时，光、伊角和佐为等午餐的时候看到奈濑、阿福。他们见到佐为都鞠躬。
“嗨，进藤、看你轻松的样子，就知道你王座战又赢啦。”阿福眯着眼睛说，奈濑则拉开佐为对面的椅子坐下，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伊角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光不好意思地挠金色的刘海，谦虚道：“还好，没有赢得很轻松……”
佐为则看着奈濑和阿福问：“你们今天的职业棋士考试都怎么样了？”
奈濑把成绩表拿给佐为看，“我昨天下了一盘好棋，但今天又下得不怎么样。”她摇摇头说。
光和佐为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职业棋士考试非常激烈，在场人都历历在目。
“你们待会和佐为复盘，我、伊角还有九星会的棋士也来观局，可以吧？”光向阿福和奈濑征询道。
阿福说当然。“可以是可以，不过，让我先缓缓……”奈濑说，“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佐为，“藤原老师，我从芹泽老师那里听来一件事……”
光、佐为都看着奈濑。
奈濑继续：“芹泽老师研讨会上一个棋手说……塔矢老师几天内就要回日本了，不会等到阿含铜山杯举行。塔矢老师不晓得是短暂待一下，还是会长期回到日本，中国的棋士们都在猜测。这事在九段前辈之间已经传遍了。藤原老师，您知道吗？”
奈濑过了院生的年龄，在外面兼职打工，她用不着参与院生的棋局训练，因此有更多的时间参与芹泽九段的研讨会。
伊角和阿福没有听说，脸上都流露出震惊。
“这件事啊，我们听说了。”光说，“塔矢老师的确是要回国。”解释了在玻璃工坊碰到塔矢亮，他在做给父母亲的礼物的事。佐为也轻轻点头。
“塔矢老师真会在日本棋院复出？”伊角说，“这不奇怪，毕竟，名人战制度改了，藤原老师也要加入棋院了。”
阿福崇拜地看着佐为。光看到他的神情一阵想笑。佐为和塔矢行洋在大家心里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佐为为人随和，但塔矢行洋可就是真的让人畏惧了。
“藤原老师，您怎么想呢？”伊角关心地问佐为。
“塔矢行洋在北京队下的棋不同以往，他和中国棋手下出的棋谱，给我带来很多启发。我有种直觉，中国的环境更适合他。”佐为理智地说。
大家包括光在内都吃惊地看着佐为。
“你真行。”在阿福、奈濑拿棋盘过来时，光悄悄对佐为说，语气诙谐，“我以为你会很想塔矢老师放弃北京队的契约，回到日本复出的。”
“我想是一回事，但塔矢行洋本人的意愿更重要。”佐为认真地说。
“塔矢亮也这么说。”光耸肩，“对了，塔矢亮和桑原本因坊要是连战七局，他就不可能有空回来看你和森下老师的定段赛了。塔矢老师是回来看他儿子比赛的吧，他会过来东京找你吗？”
“我相信会的。”佐为和煦地说，“这段时间，塔矢行洋夫妇会先陪小亮住在小樽吧。小亮说过，他们一家人也好久没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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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亮到光的公寓和佐为道别，之后就要飞去小樽，迎接他明天的本因坊战决赛。
在亮在七点半拜访光的公寓时，佐为在客厅里开着电视机看国际棋坛的新闻，“最近棋坛的大事，莫过于sai的三场定段赛和塔矢五段vs桑原本因坊的七番胜负赛。中日阿含桐山杯将在sai的定段赛之后举行，由于中国棋院实行积分制，中方代表选手几乎可以确定是塔矢行洋……”
而光还在睡觉。
光没有关门睡觉的习惯，佐为也不管光，于是，就在佐为给亮开门时，从亮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光的睡姿。光身穿黑色运动服，抱着枕头，像虾米一样弓着脊背窝在床的一角睡觉，身上的被子被他踢在地上，皱巴巴的。
西装革履站在门口的亮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尴尬，觉得好像偷窥到了别人的隐私。亮马上扭过头去，不再看光。
亮和光很熟没错，但他们的关系亦敌亦友，始终有一丝竞争的冰冷在，并没有亲近到会分享隐私的地步。
但是越不告诉自己不要想，就越是要想。光的睡姿浮现在亮眼前，看起来很孩子气，没安全感，完全不像平日里高大勇敢的男生。
“我去叫醒小光好了。”佐为说。
“不用叫醒进藤，我很快就走。”亮说，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礼品盒，递给佐为，说了感谢的话就转过身去。
“小亮。”佐为轻轻叫住他。
亮回过头，对上佐为那流动着朝霞的蓝紫色眼睛。忽地，亮感到失重。
佐为把光的房门掩上，对亮轻声说：“小光一直在等你告诉他，你把他视为‘宿命的对手’。你……感觉得到吧？”
亮说：“藤原老师，我当然……”亮用手按上了另一只手的衬衣袖口，这是亮紧张时的动作。
佐为直视着亮碧绿色的眼睛，“你早就认可小光的实力了吧。如今，是什么阻止了你告诉他？”
“藤原老师，要是我说，我心中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所以，才迟迟无法和进藤说明白，您相信吗？”亮说。
“我相信。”佐为毫不犹豫地说。
亮低下头，望着地板，整齐的深色短发覆在白玉般无暇的脸颊上：
“我对进藤的在意，不能简单用‘朋友’和‘对手’来概括。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着进藤光的棋、他的成长。就好像进藤把这份期待放到了我生命里一样。这么多年来，我都注视着进藤，就算是知道你们的真相后，我也……我感觉这样不清不楚地对进藤说，反而会给他徒添困扰。”
亮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在佐为面前，亮就没在光面前那么强势了，很容易就卸下防备，说出心里话。
佐为听得动容：“小亮，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对亮来说，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谢谢您听我说。”
“你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人心本来就是难以参透的。这段时间，先打好本因坊战七番赛再说。”佐为温柔道。
“藤原老师……我知道这么问很傻，但是，在您看来，我对进藤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亮困惑。
“小亮，很抱歉，我不能代替你回答这个问题。你的心，只有你自己了解。但我相信，你和小光会找到属于你们两个人的答案。”佐为宽慰地拍拍亮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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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光醒过来时，公寓里只剩下佐为和放在茶几上的红色玻璃杯，佐为说亮已经去成田机场了。
“你们怎么不叫醒我，我还想看看塔矢亮即将和桑原本因坊大战前的样子呢。”光打着呵欠说。
“小亮说不要叫醒你，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东京，为了感谢我们，小亮送来他亲手做的礼物。”佐为指住桌上的玻璃杯。
“行，反正我们可以和他通电话。”光拿起茶几上的红色玻璃杯端详。鲜艳的绯红，在朝阳下折射的光芒滚烫而热烈，让人不自觉地着迷。
这玻璃艺术品给人的感觉……跟塔矢亮在某种程度上还挺像的。光在想。
敲门声响起，伊角来赴约。
光开门，看到伊角，顿时咧嘴一笑：“来啦。我今天也待在家，和你、和佐为下棋。”
“再好不过了。”伊角穿着竖纹衬衣和西裤站在门外，微笑，“塔矢一早来过你们这了？”
“是啊，那时我还在睡觉。佐为见到他了。”光说。
佐为在茶几前给伊角沏茶。三人都道早安。
“塔矢是我们这一代棋士中最早闯进七番赛的，我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塔矢那样。”伊角到佐为面前坐下。
光也坐，“塔矢在本因坊战中击败了绪方和仓田，要是他和桑原本因坊的第一局赢了……”光本来想说，“国内的年轻棋手，就没有人可以阻挡塔矢亮了。”但光说不出口，要光承认这一点不甘心极了。
“照你现在的状态赢下去，你不会比小亮差。”佐为鼓励道，然后也看向伊角，“伊角，你也是。”
“我的实绩和塔矢、进藤暂时还没得比，但你们一直是我的目标。”伊角语气有力，“我不会放弃追上你的，进藤。”
被伊角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光感到热血沸腾。接下来两人猜子，下一盘棋当作今日训练的热身。
两个少年都用星开局，在棋盘上敲出声声金石之音，不一会儿就厮杀起来。伊角在头衔战循环圈的历练中明显变强了。伊角和光下了一小时，都汗流浃背，两人在中盘缠斗得难解难分，光竟然没能占上风。佐为在旁边看，也觉得这局下得可圈可点。伊角显然下了苦功，研究过高手包括光在内的棋谱。
就在这时——
放在饭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传来轻微的“叮”的一声，提示收到邮件。
“你们的笔记本电脑好像在……”伊角抬头说，但光和佐为都专注地盯着黑白交错的盘面，陷入沉思，显然，两人都没能听到任何声响。
伊角连忙低下头去，重新专注在棋局上面。光下了一手棋之后，佐为的手机震动起来。由于佐为的手机放在垂散在地面的狩衣口袋里，这回一震动，他们都从棋局前”惊醒” 了。
“我们暂停吧。先接电话要紧。”伊角说。
佐为拿出手机一看，对光说：“是小亮发来的信息。他说到了成田机场休息室，他父亲给我发了邮件，小亮问我收到了没有。”
光和佐为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塔矢老师发来了邮件？啊！”两人都从棋盘前跳起来，冲向笔记本电脑。伊角看到他们这率真的模样，不禁笑了。
光和佐为很快找到了塔矢行洋的邮件：
收信人：藤原佐为
日期：6月4日09:41:22
主题：塔矢行洋的信
“藤原棋士：
见信如面。抱歉，因为我个人在北京队的事，隔了这么久才回您邮件。
和您四年前的那一局，我铭记于心，那时就盼望着与您再对弈一次。您和绪方君的第一场定段赛，我看了电视直播，非常精彩。接下来的制度改革，尤其是名人战的变化，也让我感触良多。老实说，我早就觉得国内的制度需要一些变革，只是没想到这一切是由您来促成的。
我明天会回日本。我会先去小樽，观看小亮和桑原本因坊的本因坊战决赛第一场。回国后，我门下的事也需要我和内人忙一阵。无论如何，本因坊战后，我马上安排时间与您会面。
我看到您的赛程，您和桑原本因坊的第三场电视定段赛也在北海道棋院举行，届时，也许能在北海道相见、对局。
听说您这段时间在悉心指导小亮下棋，在生活中支持他，成为了他的良师益友。作为一名父亲，感谢您对小亮的用心照顾。
塔矢行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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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佐为惊喜地对视着，佐为看起来很感动，感动得双眼都亮晶晶的。伊角也过来看了，流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塔矢老师的邮件，比我想象中的更有亲和力啊。”伊角忍不住说。
“是啊，塔矢老师的口吻和他儿子那满屏敬语的邮件真不一样。在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塔矢老师是真心感谢你照顾塔矢亮的。”光替佐为高兴，“你要自己试试看回他吗？反正你会打字了。打得短一点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亲自回复的心意。”
佐为点点头，于是，光和伊角又回去继续下他们的棋局了。
佐为坐在电脑前，用手在键盘上慢慢地敲出一封回信。由于他还不太熟练，因此打得很短，但是正如光所说，重要的是亲自回信的心意。
收信人：塔矢行洋（中国棋院北京队官方邮件）
日期：6月4日10:01:14
主题：Re：塔矢行洋的信
“塔矢棋士：
感谢来信。能和小亮成为好友，陪伴小亮一起成长，是我的荣幸。祝您明天回日本一切顺利。
是的，我与桑原本因坊的第三场定段赛将在北海道棋院举行，到时候在小樽相见和对局吧。
对了，有另外一件事，我也想知道。本届阿含桐山杯中日对抗赛的中方代表确立下来是您吗？您在北京队已经签好所有赛事的文书了吗？因为理事先生说过，阿含铜山杯的日方种子选手是我。我在电视上看到说，您是中国棋院积分榜排名第一位，几乎等同于是会参与阿含桐山杯，但我还是想向您本人亲自确认。
我期待着与您早日对局，不管是平时，还是在正式赛场上。
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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