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春日的阳光是澄澈的金色，隔着古典套房的竹帘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仿佛绵软的金色纱帐洒落在佐为水紫色的长发上。
望着屏幕上的“akira”，佐为在电脑前思考良久，光在旁边忐忑地看着他。
akira在邀请sai下棋，佐为要不要接受，那是佐为的事，光却觉得自己比当事人还要紧张。
平心而论，光很希望亮和佐为下棋。他还记得多年前的三将赛，是自己的任性阻止了他们的这一局。虽然他之后帮着下完了sai和akira那盘棋，但是，亮和佐为本来可以下更多的棋。而且，比起跟光下，亮和佐为下棋也会高兴一点吧。
亮和佐为下棋的机会就在眼前，光感到欣慰，但是若说光心里没有纠结嘛，那是假话。现在他们是在网上对弈，终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坐在棋盘两边。到时候，佐为会不会一下子抢走亮的目光呢？光暗暗担忧。
光的这些私心，不是阻止他们对弈的理由。于是，光莞尔一笑，坦然地说：“佐为，你和塔矢下棋吧。”
不过，佐为迟迟没有用鼠标按下“接受对局”的按钮。
“你在犹豫什么？”光问。
“小光，我认为现在不是和小亮下棋的好时机。”佐为深思熟虑地说，他用蝙蝠扇掩住樱紫色的嘴唇，那是他陷入沉思的动作，“一来，我身体尚未恢复；二来，我希望能和小亮面对面对局。本来和小亮的棋局，我不应该仓促接受。如果对手是小亮的话，值得我花一天、两天，甚至一个礼拜的时间来准备。”
光没料到佐为说出如此认真的话来，感到动容。
——塔矢，如果你知道sai对你的棋局这么庄重，应该会很高兴吧？
“你说身体尚未恢复，难道，你还在痛吗？”光留意到佐为的话。熏说过会适应新身体时浑身像有刀片在割，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坚持让佐为留在京都一个月的原因。但光平时真的看不出来佐为身体的异样。
佐为点点头，为难地蹙起俊秀的柳眉：“对弈的时候可以忘记痛楚，但是，在对方长考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感觉。”
“你这笨蛋，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光心疼地责备道，“我还以为你完全没事。”
“其实有棋下，我已经好很多了。”佐为优雅地一振袖子，微笑，“只是，我想以最好的状态和小亮面对面下棋。”
“可以理解。”光说，用鼠标点下“拒绝对局”，“我们最好还是跟塔矢解释一下，你想跟他面对面对局……咦，怎么回事，拒绝就不能启用聊天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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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的东京，塔矢宅。
清晨的阳光透过木窗格洒落在书房的桌面和木地板上，一地金黄色的碎片。
亮看着屏幕上sai的“拒绝对局”，感到愕然。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的，一声声。
sai已经跟那么多人对局了，为什么唯独会拒绝自己的邀请？
再邀请一次，还是拒绝。
亮倒在椅背上，无助地看着天花板。
——sai，这到底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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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只要一按下‘拒绝对局’，就没有聊天的按钮。”光急切地说，用鼠标在页面上四处点击和搜寻着，“我都试过三四遍了，真的找不到聊天的按钮。”
“你要不要打电话给小亮解释一下？”佐为晃着袖子。
“那我们先接受和他对局，再在聊天框里解释吧。”光说，想要重新邀请akira对局，但是好像晚了，网络棋手的列表上再也没有了akira的名字。
光和佐为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都像孩子似地拉着手懊恼地大叫起来：
“佐为，塔矢下线了！”
“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啊。”光抓狂地挠着金色的刘海。这感觉又回来了，从前和佐为一起搞砸了事情不得不帮佐为打圆场的时候。
“你不是有小亮电话吗？”佐为不停地推着光的肩膀，“那个可以说话的小板子！你快打给小亮解释吧！”
光一心一意地牵挂着亮，他都翻出手机想要拨亮的电话了，然而，空气中有股无形的力量传来，阻止了光拨打电话的手指。
“如果我打给塔矢解释的话，塔矢不就知道我跟你在一块了吗？”豆大的汗珠从光头上掉下来。
“知道我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佐为问。
“我没有做好要告诉他真相的准备。”光的声音弱了下去。
看着光心虚的模样，佐为慢慢地懂了，他和煦地问：“你认为小亮把你视为对手，还是因为初见时那两盘棋？”
光猛一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无助，一点点惊疑和不确定，随即又低下头去。
“是啊。我抢走了他那本该属于你的目光。”光小声说，“后来，他一直看着棋力不如人的我，都是因为你。”这是只有在佐为面前才能承认的事。
“没有关系啊。能够和当时的小亮对局，我已经很高兴了。”佐为的声音温柔如掠过樱花的春风。
“佐为，你不知道……”光摇头，没有说下去了。
——佐为，你不知道，当时没有让你和塔矢亮多下棋，几乎成为了我心中的一种罪。而这么多年来，我又占有着亮的关注和追逐，这让我觉得在欺骗亮。
——六年过去了，我至今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亮，因为害怕一说出口，就是彻底的失去，连忏悔都没有办法忏悔，请求宽恕都没有余地，高傲的塔矢亮就会把自私的进藤光、光之棋抛弃。
光在那一瞬间又沉默下去。他呆呆地坐在棋盘前，望着如大海一般的网络棋手列表，脸上映着幽蓝色的光芒。佐为在旁看着，这时候的光也是陌生的，眼眸里刻满畏惧，静默而且寂寥。
“唉，不说了，”光小声道，佐为敏锐地意识到光的叹息里咽下了许多东西，“佐为，你和下一个网络棋手下棋吧。”
佐为刚想说他很关心光和亮的事，很希望听光说更多，就在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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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从电脑前站起，跑过去开房门。熏和海生都站在门外。他们都穿着华美的西针织和服，少年穿着藏青色波浪纹和服，少女穿着莲花色镶珍珠的振袖，看起来典雅如画，是要接待贵客才会穿的衣服。
“早上好，现在在下棋吗，方便讲话吗？”熏彬彬有礼地问。
“现在我们都没在下棋，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光毫不犹豫地说。佐为也点点头。
“藤原先生，我和两位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的学者刚刚在画室里讨论，有些江户棋士的对弈日子和地点都不确定，我们翻阅了一些围棋史记，记载相当破碎。我们还原不出来当时的情景，也就没办法作画——想请教看看您知不知道？您方便帮忙看看吗？”熏试探着说。
“当然！”佐为忙热心地站了起来。
关上电脑，光和佐为随着熏离开房间，走到宅子深处最大的那间屏风画室里，果然看到两位学究模样的中年人在茶几上相坐，都穿着正式的和服、戴着手套，翻阅泛黄的史料和画卷，动作间有淡淡的墨香盈袖。
“铃木教授、岛津教授，这就是我说的两位对本因坊秀策颇有研究的棋手朋友。”熏说，“进藤君，藤原先生，这两位教授是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的专家，也是东京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专门研究江户围棋史。”
两位教授都向他们点头致意。光和佐为也回礼。
“这位是进藤光三段，有名的天才棋士，我知道。”年轻一点的姓“岛津”的教授微笑道，“我的孩子岛津泽是院生，我们都关注着职业棋坛的新闻。”
光不好意思地笑笑，佐为则关爱地抚上光的头。稍微寒暄几句后，光和佐为都在茶几前坐下，加入到讨论当中。
“我们在试图拼凑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和的对弈情形，帮助狩野小姐作画。”他们说了几个主要的问题。
佐为眼前一亮，马上侃侃而谈：“当时在秀和的一局是这样的，我和虎次郎……秀策与秀和用书信相约上京看红叶祭，大家坐牛车去赏枫叶，最后路经镰仓，在一座枝头满是红叶的芝公园棋馆里对局——”
大家都听得相当认真，不时拿笔记录。光忍笑忍得相当辛苦。
佐为说完秀策跟秀和的一局，所有的细节纤毫毕现，仿若历历在目。所有人都崇拜地看着佐为，教授们的眼里满是感动，似乎没料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了解秀策的人。再看熏和海生，他们都一副得救的样子。熏的眼里简直写着“我的屏风画没问题了。”
“藤原先生，您对本因坊秀策的了解程度，简直像秀策再生似的！”岛津教授钦佩地说。
佐为怀念地微微一笑，优雅地执扇掩唇。
“噗！”忽然，光口中的莲子茶喷了出来，差点喷在古籍上，幸好及时转过身，免了一场灾难。
“小光！”佐为假装生气地给他递手帕。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光擦着忍笑忍得水汪汪的眼睛，“你们继续聊，我去外面走走，顺便买个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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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工作室后，光走在京都元离宫外的青石板大街上，没心没肺地大笑一场。佐为果然是他的开心果，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正要去拉面店大快朵颐，却在经过一家网咖时，停住脚步。
——akira……
光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字，顿时，光心里不知是怎么样的滋味。
佐为今天拒绝了亮的对局，光知道原因，但亮不知道啊，那家伙会不会难过？
光不自觉地拿出手机。
要不要打给亮呢？不是要解释sai今早的拒绝，就单纯是光关心对手的近况。
还没考虑清楚，手指就先一步按下亮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
“进藤？”
亮的声音令光的心跳又加快了。阳光晒得少年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光靠在元离宫二条城古老的城墙前，城墙上有细碎洁白的夕颜花，风吹得城墙上青色的藤蔓摇动不止。人在京都，仿佛随时置身于千年浮世绘的画卷里，连阳光也有了纯美透明的绿色玉石般的光华。
好像塔矢亮眼睛里的光辉。光忽然想到。
光做了个深呼吸，尽量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哟，塔矢，好多天没下棋了。”
“是啊，有十二天没下棋。”亮说。
亮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异样。光心想，真奇怪。明明他们心里想说的都不是这个。
光以为亮下一秒要问出sai的事来，但是亮没有，只是沉默着，静静地等着光说下一句，仿佛他从来没有急切地向光追问过某个答案。
亮越不动声色，光越不安。都不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这下难办了。
“塔矢……”
“嗯？”
——塔矢，sai今早不是要故意拒绝你下棋的。sai也很想跟你下。
但是这些，光都说不出来啊。
“塔矢，现在有空吗？”光紧张道，然后，他握紧折扇，勇敢地说，“我想和你下棋。我们在网上下一局吧。”
“哦？”听亮的语气，他似乎感到意外，但没多说别的话，“好，我现在上线。”
光没想到亮会立刻答应，欣喜道：“我还没账号，你等等我，我马上注册一个。”
说完光就挂上电话，冲进了网咖。向老板交钱以后，光立即扑到电脑前，打开网络围棋的页面注册了账号：“hikaru”。
在列表里，光很快找到了属于亮的账号：akira。按下对局邀请，屏幕上出现了虚拟的棋盘。光执黑，亮执白，两人隔着屏幕下起一盘棋来。
这是光下的第一盘网络围棋，一小时后又输给了亮半目。但光感到畅快，最近被佐为杀得惨兮兮的，这让光想和亮下棋想到极点。和势均力敌的对手下，感觉是不一样的。
——塔矢亮，sai也许会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跟你下棋。但是进藤光，总是会在你身边跟你下棋的。
光在心里对亮说。
亮又打电话来，光接下，正想向他道谢，没想到亮劈头就说：“你刚刚那局下得糟糕透了！中盘的定式乱七八糟的。”
“我只是最近学到了一些新的下法，想试试看用在自己的棋局里！”光嘴硬地说，他从佐为那里学到了新的下法。
小学生水平的吵架又开始了。亮叫光重新下一盘，光嘴上不饶人，手却听话地点开了新的棋局页面。
“对了，塔矢，你下周是不是要协助绪方先生，在‘锦绘杯’业余团体赛的第三场半决赛上帮忙？”光想起来。
“没错，”亮说，“目前就剩下十组业余国家队在对战。中日韩、新加坡、英国、美国、法国、荷兰、古巴和澳大利亚。”
突然，光想起了那天在围棋会所碰到的韩国业余国家队大将——朴君。他们会把碰到过佐为的事在东京的赛场上说出来吗？
应该不会吧。光心怀侥幸地想。他把这事抛在脑后，在虚拟的棋盘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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