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 垂拱殿。
落日余晖拉长了中殿的倒影,遮掩了金砖墁地上映着的霞光,唯有正殿前的一片, 还残存着点点洒金。
突然, 一双黑色长靴踏在了洒金之上,殿内守门侍宦听到了动静, 连忙拉开了朱红色殿门,并恭谨地轻声道:“陛下方才已经用过药了, 在寝殿内歇着。”
那双长靴的主人正是李忠正, 他双手托着黑漆木盘,上头盖有明黄色的缎绢,声音比以往更要谨慎:“陛下现在可好些了?”
守门侍宦顿时面露苦色,抬眼看着李忠正,有些欲言又止。
李忠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垂下了头, 侧着耳朵凑到守门侍宦的脸前, 更是压低了声:“我不在的这两个时辰, 发生了什么?”
守门侍宦赶紧贴着李忠正的耳轻声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 皇后娘娘前脚跟刚走,后脚跟景王殿下就来了, 陛下并不愿见殿下,而殿下也不愿意离开, 还跪在了殿前说了些话......”说到这里,他便又开始犹豫。
李忠正轻“啧”了声,低声斥道:“也不看看你现在站在哪儿?还怕得罪了旁人?”
那守门侍宦连连认错, 再接着道:“景王殿下说,景州那些事都与他无关, 是他底下的人打着他的名义行的事,他知晓后已经尽力在亡羊补牢了,希望陛下可以原谅他。”
李忠正闻言眉头紧蹙,面上还有淡淡不屑,轻嗤了声,刚想说些什么,但瞥到身侧的侍宦,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又问道:“那陛下是何反应?景王殿下又是何时走的?”
守门侍宦唯唯诺诺地应道:“奴见陛下脸色不是很好,药也放在一旁,老祖宗不在,我们都不敢上前,好在只过了片刻,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也过来请安了,是杨妃娘娘劝陛下用的药,而景王殿下见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入殿之后,没过多久便自己离开了。”
李忠正这才点点头:“那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待了多久?”
守门侍宦:“杨妃娘娘是才走不久,但汉安王殿下却是跟在景王殿下后头走的。”
李忠正还想再问什么,但从寝殿中走出一个都人*,躬身走到李忠正面前,行了个礼:“陛下请您快些进去,莫要在外头再耽搁了,有什么事想知道可以亲自问陛下。”
李忠正后脊一阵发凉,顺眼望向了隔在寝殿前还在微动的珠帘,赶忙抬脚进了寝殿,才刚钻过珠帘,李忠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高举着黑漆木盘过头:“主子,奴回来了。”
珠帘后虽就是寝殿,但殿中还摆了座山水人物玉石围屏,并不能一眼就能望见殿内深处的情况。
不过,因着这玉石乃是上好的通透白玉,若是仔细瞧去,还是能依稀分辨围屏后头的身影。
围屏后的康定帝在都人的侍候下坐了起来,又对着都人点点头。
那都人便绕过了围屏,走到李忠正身前:“陛下让您到跟前回话。”
李忠正连忙爬了起来,步小却疾地走到围屏后,但也不敢抬眼,又要作势跪下,却听得康定帝淡淡道:“行了,有正经事呢,作什么礼,也不瞧瞧什么时候了。”
李忠正心下一喜,这才直了身,抬眼看向了康定帝。
康定帝面色有些苍白,眉头也是紧蹙,可眼中凌厉之势不减,正览着手中的一封信。
李忠正刚想开口,却又听得康定帝说道,仍是听不出喜怒:“怎么,什么时候李大总管也要从他们口中打听朕的事了。”
李忠正是从康定帝还是皇子时就随侍在侧的老人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康定帝的脾性,康定帝若是真的动了气,便不会是这个反应。
不过,他也知道,康定帝现下心情并不好,就不敢像平时一样说些旁的活跃气氛,只捡着最紧要的事回话:“奴走了两个时辰,没亲眼看见主子用药,便不敢放心,也不敢拿这点小事烦扰主子,才多问了他们几句。”
康定帝淡淡“嗯”了声,也看完了手中的信,折了两道交给了一旁的都人,再抬手揉了揉眉心:“把题目呈上来吧。”
李忠正手中木盘里装的不是别的,而是从翰林院里取来的明日殿试题目,虽说殿试试题明面上该由皇帝本人出题,但历朝历代通行的规矩都是由翰林院学士代笔,皇帝本人只要过了眼点个头便可。
而此事又事关重大,未免途中泄题,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亲随到翰林院中,亲自看着学士们出题,再随机挑选一份呈到皇帝面前。
李忠正将一张题目双手呈上,康定帝也没接,就直接这么看着,纸上只有一道答策题,扫过两眼便能通读,但康定帝看完了也没什么反应,像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直到李忠正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康定帝才有了动作,接过了都人呈上的茶盏,浅抿了一口才道:“这便是你选的题目?”
虽说是由皇帝身边亲随随机挑选,但李忠正深得康定帝信任,又是内书堂掌司出身,学识不凡,往年都是由他看过所有学士出的题后,选一道最合适的,再给康定帝过目。
李忠正将题纸收了起来,他察觉到康定帝并不是不满意这次的试题,而是有了别的意思,但康定帝没先说,他便不能戳破,只老老实实答道:“是,奴瞧过了所有的题目,想着只有这道才能入主子的眼,便才拿了过来。”
康定帝陡然咳嗽了两声,一旁的都人赶忙拿走康定帝手上的茶盏,又想为康定帝抚背,却被李忠正拦住了。
他亲自上前拍了拍康定帝的后背,又手法娴熟地为康定帝顺着气,等康定帝缓了过来,他才开了口:“可要奴请太医过来瞧瞧?还是去景仁宫请娘娘再过来一趟?”
康定帝听了前半句不置可否,但后半句却让他生了迟疑,但也只一瞬,便斜乜着李忠正:“方才听他们说了不少嘛。”
李忠正收回手,躬身对着康定帝嘿嘿一笑:“说句不合衬的,娘娘能替奴看着主子,那比奴自己看着还要放心。”
康定帝笑了声,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不必了,她才回去歇着,朕待会儿去景仁宫便是。”又突然一顿,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抬手伸指点了点李忠正,“才正经不过一刻,又来打趣朕。”
李忠正不敢再接这话,而是顺势问出了他心中揣测:“那主子可是要亲出试题?”
康定帝眉头一轩:“知道了还不快去取笔墨来?”
李忠正赶忙到外间拿来笔墨,都人也在龙榻上放好了小案,康定帝接过了已舔好墨的笔,悬腕正要下书,但却略略停住了。
他侧过头看向李忠正:“你倒是说说,朕该不该出这题?”
李忠正眼眸略微转了转,凑到案前:“奴虽说得了主子的恩读过几年书,也受了主子的器重看过一些朝政,但终究都是主子的吩咐,主子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别的都并不清楚。但主子要是真的要问奴的意见,奴就斗胆说一句,主子早就明白这场殿试要选出什么人,又要安排他去做什么事,这是那人的福气。”
康定帝没有作声,李忠正瞧了眼康定帝的脸色,才继续说道,“主子仁善,本来做这些已是抬举了那人,却又不忍心让那人再生了什么波折,要给他最让旁人信服的机会,若是那人抓得住,才算没辜负主子一片苦心,若是抓不住,主子再挑拣挑拣旁人也可行。”
康定帝还是没说什么,而是迅速落了笔,只简单一笔,便叫李忠正将东西都收下去。
李忠正并不敢看纸上的内容,而是郑重地将题纸装入锦匣密封,再盖上明黄色的缎锦,正对着康定帝退了两步:“那奴就将题目送去了。”
康定帝略一颔首,但在李忠正转身的时候,又喊住了他:“回来时候吩咐御膳房将晚膳送到景仁宫,今个儿被旁人扫了兴,朕再去陪陪她。”
李忠正知晓康定帝口中的旁人正是康定帝的亲子景王与汉安王,但听到康定帝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厌恶,还是心下一紧,不过,他自然什么也没说,只应下便快速赶去翰林院。
*
三月十五日,承天门。
卯时天还未全亮,只从云层中透出些淡淡的光来,簌簌的晨风还带着凛人的寒意。
但承天门前已聚集了三百位贡士,他们正按照本次会试的名次,依次在宫门前排列,等待值守宫门的金吾卫的进行例行搜查,之后,便会由礼部侍郎亲自引入宫。
辰时,三百位贡士已到了皇极殿前。
鼓乐之声奏响,由康定帝亲自指选的读卷官和受卷官立于丹墀之上,接受贡士的拜礼后,便一齐静静等待康定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康定帝至皇极殿,众人依次进入大殿,皆垂首不敢直视殿中,再跪伏与金砖之上,行五拜三叩礼。
随后,读卷官宣读本次殿试圣旨,宣读完毕,众贡士再依次入座,考试用的案桌在前一天已有光禄寺官员摆放好,一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和答卷纸,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贡士都拿起了策题,绝大数人在看到策题的那刻,不顾身处皇极殿上,面露惊诧。
答策题,便是时政议论文,要求贡生们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结合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又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自认为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同时规定答题要一千字以上*。
所以策题本身便应是当朝的时政。
可这次殿试的策题,竟然不是时政,而是一个“O”!*
——这个圆圈式的符号,便是文言文书里面,一句话开头的那个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