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缠绕的发丝越缠越紧, 虽免不了疼痛,却也让步故知越来越清醒。
他来此异世不久,便察觉到了巫医贻害之无穷, 就连原身, 也是因巫医放血而死。可在今日之前,不知幸也不幸, 他从未亲眼目睹过巫医之害。
这像一道帘子,遮住了他的眼, 让他对那些本该可以预测到的悲剧, 抱有一种心安理得却近乎残忍的幻想。
——至少,东平县中有万善堂,有孔老大夫,还有他。
可今日,扶余村那户人家的悲剧, 就如一把锐利的刀, 毫不留情地划开了遮在他眼前的那道帘, 令他从平静且安乐的生活中惊醒, 让他再不能怀揣着那点乐观又残忍的幻想, 逃避他本可以承担的责任。
就算东平县中有万善堂又怎么样?有孔老大夫有他又怎么样?
孔老大夫与他,绝不可能及时挽救每一个被巫医戕害之人的性命。
是, 他大可以像从前那般,如孔老大夫所说的那样, 关上门,不去多听,也不去多看, 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重撰医书, 救贫济困,功绵后世,德照一隅,自然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够了吗?
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无视,东平县里、临江府内、大梁国中,无时无刻不会发生的悲剧了吗?
万万百姓,都为巫医蒙蔽,万万生灵,都为巫医摧残。
在更多他看不到的角落里,有无数的孩童因巫医之恶失去父母双亲,更有无数的人,因巫医之欺骗失去至亲至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背上巨额之债。
稚子之哭犹在耳边,丈夫之血犹滴眼前!
他不能,再也不能,只做东平县内,那个只知道埋头撰书的大夫。
无力回天是他原本拒绝祝教谕的托词,可他从不知自己的力到底有多少,即使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他也要去试上一试,只要能带来一点点的改变,或许就能少一些的悲剧。
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款冬。
若是孑然一身,他自不会在意自己结局如何,他本就是已死之人,上苍再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或许就正如祝教谕与不空法师所暗示的那般,是让他能够尽自己之力,尽自己所学,去为这个世界改变一点什么。
可现如今,他身边有款冬,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可以不在乎款冬的以后。
和离也只是为了不让潜在的危险,扰乱款冬好容易安稳的生活。
款冬从小到大,已经吃过足够的苦了。终于,苦难之后,一切回归正轨,靠着款冬父亲的遗产,也靠着与裴府、孔家一道经营的小店,款冬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不想连带着款冬,去赌这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局,即使他知道款冬一定能理解他,但他又怎么舍得款冬会因他而再次失去一切。
步故知终是一圈一圈地解下了缠绕在手指的发丝,红痕隐见血丝,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抬手揉了揉款冬头上被牵扯到的地方,低声地问:“疼吗?”
款冬握住了步故知的手,阻止了步故知的动作,迫切地想让步故知明白自己的心:“不疼,夫君,只要在你身边,我怎样都不疼。”
步故知沉默了,想收回手,可款冬不让他如愿,引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可若是你要与我和离,我这里就好疼好疼。”
步故知感受着手下款冬有些急速的心跳,砰砰的震动连同款冬身上温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手,传到了他的心。
他再说不出和离之言,他何尝想抛下款冬,让他独自生活,即使也许以后款冬能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但只要不是他亲自守在款冬身边,他又如何安心?
款冬感受到了步故知的犹豫,他已不像从前只会默默地接受一切,他想为自己争取:“万一,夫君不会得罪很多人呢?也万一,有很多人与夫君一样,去做同一件事呢?”
款冬不懂步故知究竟打算做什么,可他相信步故知,相信步故知能做到想做的一切,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是步故知就够了:“更万一,夫君最后成功了呢?”
款冬的一句一句,虽然浅显直白,却也在一层一层地动摇步故知本就不坚定的心。
潜伏在暗处的巨兽,虽然可怕,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战胜,他自不会觉得,只有他一人感受到了巫医独大之害。
只在东平县,就有孔老大夫,有祝教谕,甚至有裴县令,那更高处又会如何?
究竟是毫无胜算,还是有一线生机,要见过祝教谕之后,才能知道。他又怎么能从极端的幻想滑入极端的悲观,又怎么能对款冬如此不负责?
步故知终是有了决断,他一下一下地以指为梳,梳平款冬凌乱的长发:“冬儿,你说的对。”
款冬一喜,顾不得什么就想再钻进步故知的怀里,却被步故知扶住了肩:“别动,再扯着头发就不好了。”
款冬垂下了眼,后知后觉的委屈涌上了心头,似哭似埋怨,肩头微微耸动着:“头发就比我还重要吗?”
“我等了你一天了,从清晨盼到深夜,可却等来了一句你要与我和离!”
步故知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款冬如此,似嗔似怨,偏偏又没有真的哭。
款冬悄悄抬起眼帘瞄了步故知一眼,见步故知有些呆愣愣的,更是委屈中混进了几分气恼,拿下了步故知的手,直接靠进步故知的怀:“惹了我伤心还不知哄我,玉汝哥哥说,每次裴郎君惹他生气了,总要变着法子来哄他,你与裴郎君相处多时,怎么就没学到半分!”
这几句倒有些“别人家孩子”的意味,步故知先是一怔,后反应过来,便是一笑。
原本萦绕在心头,乌云般的愁思,此刻随着款冬几句嗔语,化作了连绵小雨,暂时洗刷了一切的苦虑,也让步故知心中绷紧了的弦,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步故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环紧了怀中的款冬,下颌不自觉地磨蹭着款冬散如长瀑的乌发:“冬儿,谢谢你。”
这下倒是款冬一愣,可随即,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稍昂起头,看着步故知终于不再愁云惨淡的脸,又抚平了步故知还微蹙着的眉:“夫君,以后再也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的手,轻柔地以指腹摩挲着,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步故知的心中逐渐地瓦解,他不能分辨,却因此更想与款冬亲近。
前世,他从来都是独身一人,从未体会过有人相伴是什么滋味,而今生今世,能有款冬伴他身侧,他终于感受到了些许,被旁人称之为感情的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感情,他还不愿去区别,他不想什么不美好的东西破坏这一切。
就如款冬所说,能一直互相陪伴,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