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梅洛>第二十二章 绿野风寒

  积雪很深,到了一更时分仍在瑟瑟而降。

  十二岁的风静舒乘坐一顶箱轿,在族卫、仆妇的簇拥下赶往祖母的居所。

  祖父去世已有三个多月,祖母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时常不思饮食或是夜不能寐,唯有风静舒相劝方好一些。之所以非得静舒小姐不可,是因为老太太格外宠爱她。

  老夫人一共生有四子,虽然都很孝顺,却依旧遗憾于没有女儿。所幸,大儿子娶妻之后,头一胎就产下一女,正是风静舒。老太太稀罕的不得了,自襁褓中便养在自己身边,感情深沉是其他晚辈远远不及的。

  雪夜朔风,又勾起了老夫人的伤心事。半日不曾进食,入夜更是辗转无眠。仆妇嬷嬷们无计可施,只能去请孙小姐。

  风静舒在轿中牵挂祖母,正欲催促轿夫快一些,忽然有孩童的凄惨哭声被长风送入耳畔。

  “停一下。”风静舒轻声吩咐道。

  仆人们应声而止,有一名她的近身仆妇来到轿门处:“请小姐吩咐。”

  “辛嬷嬷,你们有没有听到风中隐隐有阵阵哭声?”

  这位辛嬷嬷竖起耳朵听了再听,回答道:“确实有人在啼哭,听着应该就在这附近。”

  风静舒心地良善,她继续吩咐道:“请嬷嬷着人四下寻上一寻,若不是真遇上了难处怎会在这样的天气中有家不回呢?”

  主子的吩咐,下人们自是不敢违背,四五个族卫打着风灯在小径四处找寻哭声的来处。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还真有所收获。

  “小姐……”

  “怎么?没找到吗?”

  “找是找到了……只是……”

  辛嬷嬷的语气中充满犹豫和为难,甚至还有一丝嫌弃。

  “既然找到了何苦如此犹疑?到底是什么人,带来我看。”

  说着,风静舒推开轿门,借着两旁灯笼的光亮一看,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怯懦懦地站在两名魁梧的族卫中间。男孩身上衣衫陈旧单薄,一双赤脚陷在积雪中,瘦弱的身形在风中瑟瑟发抖。

  若仅是如此,辛嬷嬷等一干下人到也不至于面露鄙夷嫌弃之色。他们所厌弃的乃是男孩丑陋怪异的长相。

  与常人不同,小男孩长了一头灰褐色的长发,由于疏于照料,乱蓬蓬顶在头上好似一个鸟窝。除此之外,最让人觉得难以入目的,是他天生畸形——左边脸颊自额头而下,皮色青灰如同枯树,到了腮帮处仅是薄若蝉翼的一层皮肤,可以清楚地看到口腔内的牙齿;最令人不舒服的是他的左眼,没有眼睑、没有瞳仁,只是一汪毫无生气的淡黄色水雾。就因为这样一副“尊容”,男孩受尽了族人的冷眼鄙弃,虽为嫡子,却在家中饱受虐待。

  风静舒认识这个男孩。不仅认识,论起来他们二人还是近缘血亲。

  “无情?真是无情。我是静舒姐姐呀。”风静舒来到小男孩近前,抚摸着他冰冷的小手,“这天寒地冻的,你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又被赶出来了?”

  小男孩一边啜泣一边点头。看得出来,他虽然惧怕旁人,却知道风静舒是真的对他好。

  “唉,叔叔一家真是……走,跟姐姐去找祖母。”

  “不、不要,我怕,我不去。”

  “别怕,祖母人很好的。况且还有姐姐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在风静舒的好一番安抚下,小无情终于同意跟她同行。

  来到祖母的居所,风静舒再三交代嬷嬷侍女们悉心照料小无情用餐更衣,然后才赶往卧室去探望祖母。

  老夫人原本懒恹恹歪在软榻上,一见宝贝孙女前来,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好像她才是孩子一般,拉过孙女好一通哭诉。

  别看风静舒年龄不大,却天生的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几番宽慰与撒娇后,把老夫人哄得通体舒畅、心情大好。

  “祖母,静舒想求您一件事可不可以呀?”

  “哟~你这个小灵豆儿子,跟祖母还用上了‘求’字,显见得是要紧的事。说吧,是要什么稀罕玩意儿呢还是想做新衣裳了?”

  风静舒一一摇头否定后说出心中所想:“祖母,您是否记得我爹爹有位妾室,名唤端淑的?”

  “端淑……想起来了。凡是给你父亲生了儿子的我都有印象。她那大儿子好像跟你弟弟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吧。”

  “嗯,就是这位。”

  “她怎么了?”

  “她前几日小产了,情况很不好。母亲怕她死在本宅,冲撞了大公子入宝观灵修的佳期……”

  “想要把人赶出去自生自灭?唉,你母亲呀,过于霸道狠心了些!”

  “母亲生了我以后,盼了好久才盼来大公子这么一个儿子,又是要承继族长之位的,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的。所以我想着祖母能不能将您那所不用的小院子“绿野庄”给孙女,我想安排他们住进去。”

  “他们?”

  “端淑姨娘除了长子,还有一个不满五岁的女儿。”

  “哎,我记得前阵子没了一个叫彩兰的姨娘,留下个男娃儿。你要想都拢下来到也行。”

  “是,另外……三爷爷家的嫡长孙,比我小个两三岁,叫无情,祖母可有印象?”

  “宗族之内你们这辈人拢共就那么几个孩子,我怎么对你说的这个无情没什么印象呢?”

  “也难怪您不记得。唉,无情弟弟说来也是真苦命。”

  风静舒将她所知的那些发生在小无情身上的悲惨境遇对祖母讲述了一番,然后说道:“既然他在家里爹不亲娘不爱,我寻思着想请祖母出面做主,将无情弟弟拢到您膝下,差人教养些时日,然后送去阆中城我的铺子里,好歹给他们一个像样的出路,不管怎么说都是龙丘正宗的血脉,总好过被饿死打死。祖父在时总是教育静舒,同宗手足无论何时都要相互照拂,唯有如此内里团结龙丘族才不会被旁人轻视。所以我斗胆求祖母出手相助……”

  “唉,若是你祖父还在,怎么会允许贵族家中有虐待亲子之事……”老夫想起亡夫,不禁又是一阵感喟,少顷,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对风静舒说,“好!祖母就帮你这个忙,也算是为丫头你积福报吧。”

  转天清晨,大雪初晴。

  风静舒让嬷嬷们准备好吃食和衣裳,陪着她来看风无情。

  “无情弟弟,休息的可好?”

  风无情虽然知道风静舒对他好,但长久以来的怯懦让他无法大大方方地回应,只是缩在被褥中别过脸、用手捂住自己脸上的畸形,轻轻地点点头。

  此时的风无情经过沐浴梳洗后,早就没有了先前脏兮兮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也被下人打理的整整齐齐,梳成发辫盘在头顶;他穿着寝衣,脚踝、小臂上都露出道道伤痕,细看之下竟是新伤与旧伤交叠一处。风静舒看在眼内,心中又是一阵发酸。

  她没问风无情这些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不愿勾起小孩子的伤心事。她只是将自己和祖母为他所作的安排告诉他。

  “请先生教我读书?”风无情又惊又喜,竟顾不上局促了,兴奋地从被子里冲出来。

  风静舒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给他披上锦缎小袄,“不止是教你读书认字,还会教你些拳脚功夫。咱们龙丘的儿郎可不能病弱羸頽。所以,小无情,你到时候可要认真学呀。”

  风无情跳到地上,跪落尘埃,用力又郑重地给风静舒磕了个响头:“我都听姐姐的!从今以后,姐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

  风静舒从祖母那里讨要的、小小的“绿野庄”,在风无情几人眼里简直就是宽屋广厦。这种感受不仅是身体感官上带来的,更是心灵上无限的延展。

  “无情弟弟,快过来~”风静舒笑着向出神打量庭院的风无情招手,“怎么在发呆呢?快来看看你们的书斋。”

  “我们?”

  “是呀,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辛嬷嬷,他们来了吗?”

  “回小姐的话,端淑娘子已经让人抬去了她的院子里,两个孩子正由侍女们陪着在廊上等您的话。”

  “让他们进来吧。”

  风弄铁和风笼月虽说都是族长的孩子,但因为是庶出,再加上风静舒的母亲为人凶悍善妒,两个孩子的境遇也没有比风无情好到哪里去。如今风静舒请出祖母来撑腰,这些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脱离了苦海。

  “弄铁、笼月,这是你们的无情哥哥。无情,以后这里就是你和弟弟妹妹的家了。你就是他们的当家人、是这绿野庄的小主人。你愿意照顾他们吗?”

  兴奋之余,风无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小人儿。两个孩子并没有因为风无情奇特的长相而显露出害怕,他们只是眨巴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恭谨地注视着风无情。

  “我愿意。姐姐对我是再造之恩,只要是姐姐的吩咐我都会照办。”风无情坚定地说道。他走过去,牵起风弄铁和风笼月的小手,严正地对他们说:“咱们本来都是苦孩子,现在多亏了静舒姐姐作主,你我从今以后就不是苦孩子了。我年长、是哥哥,我照顾你们,你们也要听我的。现在,咱们都给姐姐磕个头。”

  “小家伙还真有个当哥哥的威严样子。”见此情景,风静舒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她起身将三个孩子扶起来,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长大将来能为龙丘中兴出一份力。

  那一刻,风静舒究竟叮嘱了些什么,风无情其实并没有听清楚。这位家族中最为高贵的女子,她如花娇娆的笑颜还有世间最为和煦流光的眼眸,令风无情的内心深处有什么破壳而出转而又深种了下去。他太小,体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烦躁异常,但是也让他明确了一件事:“我一定会觅到出人头地的法子,将来让静舒姐姐只对我一个人这样笑!”

  以后的时日里,风静舒除了差人按时往绿野庄派送钱粮用度,还真的请来了文武教师,潜心尽力地教三个孩子识文断字、舞刀弄枪。

  三个孩子对拳脚功夫竟都天赋不浅,就是风笼月一个小女儿家也是伶俐通透的不得了。久而久之,她习得了上乘的轻功,风弄铁则颇通刀法,至于风无情,全才一个,兵器拳脚全都驾驭自得,甚至早早的替代了教师,由他教授起弟弟妹妹,如此相处下来,风弄铁和风笼月对他更加得言听计从。

  “兄长,我昨日去寨子里取例碳,成丁且康健的男子全都被征召去打仗了,你说咱们要不要去?”

  “打仗?龙丘跟哪家打仗?”

  “应该是云寅国。不过不是咱们主动挑起的,怕又是被其他部族胁迫去对抗上邦的。”

  “既然知道,干嘛还去送死。”

  “我总觉得咱们弟兄空有一身本事,不得施展,憋屈得慌。”

  风无情拍了拍风弄铁的大脑袋,“那也得给我忍着。忘了我怎么说的了,咱们这条命是静舒姐姐给的,这辈子只能给她卖命 ,别人是死是活、哪怕是龙丘族要被灭族了都跟咱们没关系。也就是因为静舒,否则我恨不得连风这个姓都不要了,另立一门!”

  思及风静舒,风弄铁的表情也严肃认真起来,“嗯!兄长说得对!我没忘,就是顺口一提。对了兄长,眼下时局不安,寨子里的族卫也不多,咱们是不是应该多留意姐姐的出入安全呀?”

  “嘿,臭小子,废话说了一大堆,就这句有点儿用。这样吧,我这副模样太显眼,白日里你和笼月多在禧月阁周围转转,到了夜里换我去守着。”

  于是,靖海盟邦的第一次反叛持续了多久,风无情便为风静舒守了多久的夜。无论酷暑严寒、无论雨雪风霜。他在一个个难眠的夜晚,领略到了风静舒的情态嬿婉,感受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那份深种在内心的情感,经由浓重晦昧的夜色的灌溉,发酵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锁住此刻为永久?风无情,你太弱了,你必须要变强!强大到谁都拦不住、畅行无碍地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地过,绿野庄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化外之境,三个孩子只顾拼命地成长,外界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当端淑娘子的长子前来辞行时,他们才知道靖海大军敌不过赤虎军,连同龙丘在内的十几个部族都成了云寅国的藩属,而大公子不日就要去雄州做质子。要离开龙丘的还有风无情,他年龄够了,风静舒准备送他去阆中城的铺子当差。

  “小姐,您这般隆重的心意,我母子二人真是无以回报……”

  “小娘何必如此客套呢。上都毕竟非龙丘,何况还是去做质子。有弟弟陪在大公子身边,我才是应该称谢的那个。”

  “能得大公子赏识,实在是我儿的福分,我儿定会竭心尽意地伺候,小姐自安心的出嫁便是。”

  “出嫁?姐姐她要嫁人了!是了,姐姐早已及笄。可是、可是……”

  原本在门外等着见风静舒的风无情攥紧了拳头恨恨地跑去了素日里练功的后院。

  “不去前院给大小姐请安,跑来这里打拳?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跟谁啊?”

  风无情一惊,仔细观瞧,才看清树木阴影下黯然独酌之人正是端淑娘子的长子、风笼月的兄长。

  “原来是兄长。倒是你,不在你娘房中作陪,怎么来这里喝闷酒?”

  “我作为陪从,不日就要同大公子去云寅国留质,小娘她很高兴。她……太高兴了,她越高兴我就越绝望。”

  “绝望吗……”风无情将手抚上心口,显得甚是痛苦。

  “你怎么了?”

  风无情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抓挠着胸口反问道:“静舒姐姐她要嫁去哪里?云寅国吗?”

  “哦,这事儿呀。嫁入宗室、匹配昌文君的弟弟为正妻。”

  “的确令人绝望……”风无情脸色刷白,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风弄铁的兄长用怪异的眼神审视风无情,然后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无情哥哥、无情哥哥……”风笼月急急忙忙地冲到后院,呼喊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咦,兄长您也在啊。无情哥哥,快跟我回主屋去,金竹大巫来了。”

  “金竹大巫来了这里?”

  风无情和笼月的兄长异口同声,都感到煞是意外。

  风笼月忽闪着大眼睛,重重地点点头,“听娘说,大巫本是来接她的弟弟,静舒姐姐知道后,特意拜托大巫带无情哥哥同行呢。”

  虽然金竹大巫是龙丘族巫宗的养女,但是在绿野庄长大的众人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被路过东境的火烈大宗相中,封她为阆中城凉胥宫的镇宫大巫。如此身份斐然之人的到来,这份震惊暂时冲散了风无情心中的不甘和愤恨。

  “大巫,这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族弟,”风静舒指着风无情,将他介绍给上座的金竹大巫,“日后还请大巫多加照拂与点化。”

  金竹大巫笑而不语,眯起一双慧目将风无情看了个通透。良久,她轻启朱唇,空灵哀婉的嗓音令闻者禁不住地要心生虔诚忏悔之意。

  “公子有一段奇情在身,静舒小姐的安排虽无不可却不是他最好的归宿。若凭本君将公子带走,有一径趣途值得一试。”

  “趣途?”风静舒大感困惑,“静舒愚钝,但不知所谓趣途该做何解?”

  “公子他自乐在其中,哪怕苦楚满怀也当谓之以趣。”

  在风静舒听来,金竹大巫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可转念一想,大巫的话可不就是玄而又玄的吗?只是关系到风无情的前途,她突然觉得不能任凭自己作主,于是便征询风无情自己的想法。

  “无情,你怎么想?愿意遵从大巫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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