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梅洛>第二十章 晨霁暮雪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果然是好词、好词啊……”

  “能一览晨霁先生铁笔丹青、佳词雅赋,真真是此生无憾!”

  “兄台,这个时辰众名姬应该都到月仙祠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好好好,贤弟请……”

  凭吊晨霁先生原本只是城中伎家约定俗成的活动,不知何时竟招惹得许多风流客也来凑热闹。他们之中有人是真的仰慕晨霁先生的才学诗情,有的却意在追蜂戏蝶。

  梅洛与云暮雪混迹在众多的公子豪客、学宫仕子中,随着人群踟蹰往前。他们二人不为吊古更不为赏美,故而行至“西江亭”,见亭内无人,便进去歇脚。

  西江亭内挂有一幅楹联:不愿穿绫罗,愿依晨霁君;不愿君王召,愿得晨霁叫;不愿千斛珠,愿中晨霁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晨霁面。

  梅洛仰观楹联,不禁感喟道:“我在曼衍学宫之时,品读过这位晨霁先生数首词作,慕其情志天成,但不见其生平详情,却不想在伎家之中有这等声誉,俨然可比神祇。”

  云暮雪莞尔,似别有深意。他说道:“先生在伎子中不只是有声誉,怕是托付了所有的执念和遗憾。”

  “噢?”梅洛疑惑地看向云暮雪,“听暮雪之言,莫不是了解晨霁先生的生平?我只道他仅于南境小有名气。”

  云暮雪走到飞檐下,延颈远望:“我只知他前半生是谁,却不知他后半生竟活成了花中君王。梅洛,你可知,众名姬为他修的这所墓园乃是仿建雄州城平康君府的后花园?”

  “什么?晨霁先生难道是?”

  “晨霁先生他姓云。说起来,乃是我曾祖辈的长辈。他不是平康君,”云暮雪否认了梅洛的猜测,“他与平康君乃是双生子。”

  “我虽对云寅国国史所知有限,但平康君的大名与事迹还是听过的。没想到他还有一位双生弟弟。”

  “弟弟吗?”云暮雪示意梅洛与他一同凭栏而坐,“你想听听晨霁先生的故事吗?”

  他们与良辰约定见面的时间尚早,左右是打发时间,梅洛点点头乐得云暮雪娓娓道来。

  “故华阳太后,乃是我王祖父的曾祖母。当年她还是王后时,育有嫡子两位。长子寤生体格羸弱,故而华阳太后偏爱次子。但是次子偏偏寿不久长,死于征战之中。好在留有一对双生孙儿,慰其心怀。王家宗室若生产双生子是要去一个的,好在他们二人容貌有异,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承继国祚的资格,于是双双保全性命,在王祖母的荫蔽下不仅长大成人,还被教养为龙章凤质、文武双全的宗室公子。说来人心甚是奇特。华阳太后不喜长子,连带着也不爱长孙。她无法改变太子的人选,于是着意要将心爱的孙孙培养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梅洛你道平康君青史留名,却不知他的才华竟不及云晨霁的一半。”

  梅洛点点头,“能写出此等诗篇者,想来也不是庸常之辈。可为何他没能位列肱股,到头来落得个死于伎子怀中的结局?”

  “因为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云暮雪说这句话的神态很是复杂,他眼中氤氲的雾气让梅洛心中“咯噔”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哽在喉间。只听云暮雪继续说道:“他爱上了平康君府中豢养的一名歌姬,名唤赤奴。”

  “赤奴?怕不是与赤奴关……”

  “不愧是梅洛,就是同一个赤奴。世人皆知我雪虎苗裔须谨遵‘行止不得亏于明德、临世不能自损贵重’的规训,如何判定忤逆,其背后还有‘四律’。”

  “怎么说?”

  “谋大逆、谋恶逆、谋不道、谋不敬。”

  云寅国宗室法典中的所谓“四律”:谋大逆指的是弑主篡位、践踏冰筑、毁败宗庙、叛国投敌之罪;谋恶逆指的是弑杀祖父母、父母、嫡长兄之罪。触犯这两条律法者要么自裁要么投入冰筑为万虎啃噬。谋不道指的是玷污双翼雪虎的血统;谋不敬指的是不祭祀、不服丧、怠于大傩。触犯这两条律法者褫夺宗籍封号、黥面流放。

  “晨霁先生坚持非赤奴不娶,就等同于触犯了‘谋不道’的律条。他流落至此,将心中对赤奴的愧疚和思念系于与他有缘的伎子,保护她们、唱诵她们。”

  “不错。其实宗室男子多的是纳妾狎妓者。妾室若是出身贵宗她们可保有自己的子女。余者不过是用来泄欲,就算怀有身孕也决计不会让孩子得见天日的。依晨霁先生的出身地位还有他的情比金坚,可想而知,华阳太后会怎样的动怒。”

  “她将晨霁先生从宗室中除名、赶出雄州,并且褫夺了‘云’姓。那赤奴呢?”。

  “至于歌姬赤奴……”云暮雪打了个寒颤,“在晨霁先生奉旨流放的前一晚,万用屋纠集了一班狂徒将她玷污致死,然后在晨霁先生出关时把她赤条条的尸身吊在隘口上,晨霁先生就那样看着心爱之人的遗骸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家园。自那以后,华阳太后便将那座关隘改名为‘赤奴关’,并且命万用屋日夜监视晨霁先生不许他自裁,就是染病、遭遇意外都要救他不死,就是要让他活着、让他永远记得赤奴关下滴落在他身上的赤奴之血。”

  “只是为了警示后代,就……真是杀人诛心、令人哀恸……”

  “不,”云暮雪摇摇头,“这不是这个故事最悲伤之处。你知道吗?歌姬赤奴,她到死都不知道这一切为何会发生在她身上。因为她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安宁君云晨霁爱上了她、要娶她。她甚至都不记得安宁君长什么样子,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在主君款待四方的夜宴上献唱。”

  “所以,这世间的女子有什么错呢?怪只怪,主宰她们生死的是身陷情天欲海不可自拔的男子……”

  梅洛在震惊之余,将云暮雪曾说过的话缓缓道来,真挚而深沉。

  “梅洛你……”

  风卷秋桂,吹动两人的发丝飘飖交结。

  “暮雪,我想我终于参透你满怀的哀伤。你非晨霁,我显然也不是弱小无助的歌姬。我早已不再纠结,我想我准备好了,我……”

  “梅郎……梅郎!梅郎!”

  女子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梅洛眼见得云暮雪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虽然不甘心,但也只得暂时作罢。

  “在这里呢。良辰姑娘,你可真是让我好等呀……”

  良辰疾步而来,见到梅洛后堆起满脸的殷勤。她热络得说道:“唉,我也没办法呀。哪个晓得你选在这个时候去而复返?前面的法事还没结束呢……”

  “那你为何跑来?”

  “这不是采玉堂的彩衣看到你,对我说了,我怕误了你的紧要事,就偷偷溜出来了……咦,这位是?”

  云暮雪施施然转过身来,向良辰微微点头示意。梅洛则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家暮公子。”

  “你~家~的暮公子……”良辰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我懂我懂”的坏笑。

  梅洛得意地弹了她的脑门一下,“明白就好。咱们走吧,你可有小轿相随?”

  “一早随着姐姐们而来的,不曾差使小厮。”

  “正好坐我们的轩车。”

  良辰将梅洛和云暮雪带至城中一所民宅。

  “这是我听从白老侠客的建议赁下的房子。他说悦儿养在风月之所总不像回事,就差人忙前忙后的帮我找房子、还雇了院公和老妈子。因为是老侠客选的人,我倒也放心他们在这里带着悦儿过日子。我隔个两三日便过来送些银钱吃食,顺便陪陪悦儿。”

  梅洛点点头,心说,白幽寻这老家伙精明练达、阅人无数,他这么做怕不只是因为我的交代,说不定是看出那悦儿骨相不俗……

  “梅洛……”云暮雪低声唤他。

  梅洛瞬间读懂他的眼神,拉住良辰问道:“悦儿在哪里?现在可以见她吗?”

  “这个时候不在家,八成是老妈妈带出去玩耍了。要去找她回来吗?”

  “不必了。”云暮雪把话接过来,“等等也无碍。我正好有话想请教姑娘。”

  良辰招呼他们落座吃茶,坦然一笑,“做什么请教这么客套。梅郎是我姑侄二人的救命恩人,若我一席话便能帮上二位贵公子的忙,岂不是我讨到了便宜?”

  “既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姑娘你的侄女悦儿,并不是你的亲侄女吧?”

  良辰先是一愣,但聪慧如她再加上对梅洛的了解,知道这位高贵冷峻的暮公子问是这样问,怕早就知道了些实情,于是也不扭捏,坦言道:“不错,悦儿是我兄长五年前在雪堆里救回来的。”接着便将当年的过往详述一番。

  “悦儿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就算村里的人说她是祸害,我还是不舍得不带着她。哥哥将她捡回来也一定是想给她个好际遇,我更不能拂了哥哥的遗愿不是……”

  “姑娘善心一片必有厚报。对了,姑娘所说,当年捡到悦儿时她的那些随身之物,可否拿来给我观瞧?”

  “自然。还请公子稍待。”

  不多时,良辰捧着一只竹笥从后宅转出来。她将竹笥放在云暮雪和梅洛面前的小几上,打开后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当年捡到悦儿时,她身上的衣物还有几样小东西都在这里了。”

  梅洛打眼看去,衣物显然是使用上等的锦绮所制,再加上良辰用心保管,依旧如新。他抬眼去看云暮雪,云暮雪眉头紧蹙、眸光暗沉,可见是看出了什么。

  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凝结,梅洛和良辰谁都没有去干扰云暮雪,任由他对着小小的竹笥出神。突然,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从他的身体中流出,他凤目微瞠,伸双手将小小的衣衫拿起抖开,就好似手中是一件千斤重的铠甲。

  从材质到款式再到针法,毫无疑问,这是一套只有云寅国宗室公主才能使用的穿戴。

  云暮雪屏住呼吸细细检查。衣服的正面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他将衣领翻开,那里赫然绣着“悦华”两个字,旁边还点缀有一簇玉蕊。云暮雪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将衣服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又从竹笥底部取出一只小巧的荷包,他将里面所装之物倒在手心上。梅洛看向那物,是一个犀角质地的小圆筒,粗细长短宛若成年男子的小手指。

  “这是何物?”小圆筒上刻有梅洛辨认不出的文字。

  “这是申氏一族专用的符信。”

  “既是符信便可打开……”

  梅洛正说着,屋外院门“吱呀”作响,紧接着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女孩欢快地声音便传进屋中:“姑姑、姑姑……”

  “哎~宝贝悦儿,你舍得回来了……”良辰站起身将飞扑而至的一团绯色稳稳地接在怀中。

  “嗨,还说呢,每次出去都不愿意回来,非得老身我……”紧随其后的老妈子正絮叨着,往屋内一看竟坐着两位器宇不凡的公子,吓得她一下子没了声儿。

  “妈妈,您下去休息吧。有甚吩咐我自会唤您。”

  “是了、是了。”

  老妈子走后,良辰有些怯怯地说道:“我想暮公子也许想见见悦儿……”

  “嘻嘻,哥哥、漂亮哥哥……”悦儿瞧见了云暮雪,竟然从良辰的怀中挣脱出来,颠颠地跑向云暮雪,一把抱住他的膝盖,仰着粉扑扑的小脸儿说道:“哥哥抱,哥哥抱抱……”

  梅洛眼见得云暮雪整个人绷得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俯身将悦儿捞在自己的臂弯,“小悦儿,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梅公子~”悦儿说着,眼神却还是一个劲儿地看向云暮雪,挥舞着莲藕似的小胳膊,“我不要公子,我要哥哥,哥哥抱抱。”

  突然,梅洛感到腰间一紧,是“鸣鹗”,它因杀气而竦动。梅洛急忙单手按住剑柄,以内力压制。

  良辰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出了云暮雪的神情不对,但是又不明就里,正要伸手去制止悦儿时,出乎她和梅洛的意料之外,云暮雪竟然站起身将悦儿抱在怀中。

  悦儿安静了下来,她用小手环住云暮雪的脖颈,将小脸蛋贴在他的肩头。屋内的空气再一次的凝结,梅洛和良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二人。不知过了多久,云暮雪垂下头,将面颊贴在悦儿乌臻臻的头发上,轻轻地说道:“悦华是个女孩子,真好。”

  “良辰姑娘……”

  “啊?”良辰猛地缓过神来。

  “拿去。”云暮雪将悦儿递给她,“另外,将你赎身,财资几何?”

  白蝠堂的屯所内,没有白幽寻坐镇大局,余者更是不敢慢待自家少主,还有他的那位暮公子。白幽寻的首席大弟子忙前忙后,又要给春归楼的花魁赎身、重造身世,还得安排得力的弟子将其和家人隐秘地送往少主指定的一处所在。

  梅洛知道云暮雪一定想独自打开恋恋夫人留给悦儿的那枚符信。于是在前厅指挥众弟子如此这般的行事,直到布置后后续行程的人手用度后才回到后宅去找云暮雪。

  “良辰和悦儿此刻已出离繁花城。到了那边会有玄狐堂弟子安置照顾,不用担心会被万用屋或是申氏发现她们的踪影。暮雪?你……你怎么哭了?”

  梅洛又急又慌,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颈背又在作痛。他一下子将云暮雪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想伸手为他擦拭泪水,却又瑟缩起来,就好像云暮雪是尊连轻微触碰都耐受不得的玉娃娃,他自责就是个莽莽武夫,终究不谙温存之道。

  “我没事。”云暮雪伸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看他这样的举动,梅洛更是如临大敌,“不对,一定有事。符信!你打开了?给我看看。”

  云暮雪乖乖地摊开掌心,梅洛看到的是一张小布条。他拿起来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认识。

  “这、这是密语?”

  “这是邸山族古文。”

  “唉,悦儿的身份更加确定无疑了。”

  “不止于此。母亲将她所有的秘密和珍宝都留在了邸山的一所山庄里。”

  “要去看看吗?”

  “要去。”

  云暮雪眼中的笃定和狠戾让梅洛想起了昨日在良辰家“鸣鹗”的异动。虽然只是一息之间,他很确定那是源自云暮雪的杀意。

  “暮雪,”梅洛的语气突然严正起来,“我问你。如果最终让你查出君夫人与何人相与,你是否打算取其性命?”

  云暮雪一怔,“你这是何意?”

  “暮雪,你知道我的全名吧?”

  “宗布、梅洛。”

  “那你可知‘宗布’作何解释?云氏源出圣虎,而我族则是鬼王后裔,宗布就是鬼王的意思。”梅洛轻轻地抬起云暮雪的下颌,与他四目相对,“云暮雪既是圣虎子孙,高贵华美;还是我的雪卿,独一无二。我的雪卿不能沾染哪怕一丝的罪孽。我宗布梅洛,既是鬼王,便为你做魅夜中食人的恶鬼。所以,我的雪卿不要讨厌自己、不要害怕面对。雪卿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梅洛……”云暮雪哽咽着,清泪夺眶而出。

  “嘘……别怕~”梅洛把他揽入怀中,“还记得吗?孤山那晚,你没有央求我也没有逼迫我。当我看到你悲伤如斯、孤独如斯,我便下定了决心。”

  “他这是在向我表陈心意?梅洛他对我动了情?可是我、我不配。梅洛,我是不是不该对你一见钟情,我的任性恐是要伤到你……”云暮雪的心中五味杂陈。

  梅洛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云暮雪的长发,“西江亭上,我的话没有讲完。你不是晨霁先生,你有我——鬼王后裔、武学圣手。你想回国为官也好,你想浪迹坤域也行,你到哪里我都会在你的身旁。哪怕你有一天开始嫌弃我,哪怕、哪怕你还是要娶妻生子。我都会在你身旁,直到我无力杀人的一天。当然了,你最好是不要娶妻……”

  “梅洛,”云暮雪倒在他的怀里,双肩耸动,“我说过的,我不慕婵娟、我不会娶妻,我只心悦你。”

  “是吗?那太巧了,我也不慕婵娟、我也不会娶妻,我也、只心悦你。所以,我们一起去邸山了却你的心愿、杀当死之人。然后……”

  “然后……”云暮雪仰起头,一双凤目灿若天河。

  “有雪有梅枕流霞,一点梅心暮雪开。”

  “梅洛,我……”

  想说的话终是没能成章,怪只怪,梅洛的吻来得突兀且甘甜。

  “呼吸,雪卿……”

  梅洛松开云暮雪的双唇,让他得以片刻的喘息,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更加强烈炽热的亲吻袭来,唇齿纠缠之间,梅洛恨不能将这灵兽般的少年揉进自己的胸中肋间。

  甘甜的滋味升腾为灼热的酣醴,云暮雪控制不了跌进去并融化:“罢了……爱恋终究无法收敛,□□毕竟滔天掠地,都给你。就算我生不惜恩、心存幽恨,好在可以给你一副青春皮囊、可以献给你一颗完整的心。梅洛吾爱,将我都要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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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章文首引用的是【宋】柳永词《竹马子》。

  2.文中云晨霁受名姬爱戴吊唁的情节参考名姬凭吊柳三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