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下,闻皇上此言后,一阵不小的骚动。

  “让她们去射箭?这能行么?”

  “我看那位准葛尔的公主是个擅长骑射的,恐怕想赢不容易。”

  “那你就不懂了,这位小姐的阿玛可是鳌中堂!那可曾是我大清最勇猛的将领!”

  “噢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窃窃私语声如蜂鸣,各人都对挽月和乌兰公主二人看法不一。挽月瞪着不远处台上戏谑看着自己的玄烨,心里恨得不行。她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

  难道说是因为看到了她方才向马齐点头示意鼓励?

  可她这会儿又不是他的妃嫔,意中人也谈不上,顶多是瞧她有几分姿色被撩到罢了,能吃什么醋呢?

  大概是狗子自认为的领地唯恐被别的狗占领,而生出的护短意识吧!

  她深深地合了一下双目,心里骂着台上坐着的那个狗皇帝、死疯子,什么千古一帝?少年意气逞英雄的时候不还是一样!亏得她刚才看他拉弓射箭百步穿杨、解了马齐困顿又在准格尔部落面前赢了漂亮一仗的时候,对他还有点子钦佩。现在再看,还是那么狗!

  听着身边的议论纷纷,僧格坐不住了。本来想着再在射箭一事上将清廷一军,没想到皇帝竟然提议了这个。他本想一口拒绝,但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是皇帝亲自开口,他怎好如此明显得去驳皇帝的面子?

  乌兰是擅长骑射的,看那世家女娇滴滴,他也极有信心能够赢。可又听那些满臣讲,那个世家女的父亲是鳌拜,鳌拜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万一虎父无犬女,她也精通骑射,准格尔今日可就要丢两次人了。于是强压着怒气,不满怨怼:“小女子,能射得什么箭术?便是胡乱射一通,侥幸射中了,还能判她赢不成!那岂不是太儿戏了!”

  明珠却迅速回过味来,对僧格台吉拱手一笑道:“可汗,今儿大家在这观望台上看比试,本就是为了正式狩猎前先轻松赏乐一番啊!”

  “是啊!”科尔沁部落的首领格朗也打圆场,“皇上邀请咱们几个部落来一同狩猎,以示大清和蒙古各部落友谊长存。咱们一同射箭、比武、骑马、打猎也是为了热闹嘛哈哈!”科尔沁部落是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娘家,自然是向着这边说话的。

  大家都是乐呵呵来看节目的,就你准葛尔部上纲上线,咄咄逼人,意欲何为?

  况且,八旗女子学射箭和男子学的目的是不同的,毕竟多半不用真的上战场。既是如学琴棋书画一般作为闺房之乐,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祖宗于马背上起家的根本。

  入关后,尤其是顺治爷安定了天下,不再需要成日里东奔西走地打仗,很多贵族女子本就不学骑马射箭,所以即便不会或射得不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像准葛尔部这样一直骑在马背上的部族,学骑马打猎才是生存习惯。让他们的公主用自己吃饭的本事同别人家不主要的技艺比试,就如同让乌兰同挽月比诗词歌赋一样,即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僧格这才知晓了康熙帝提议换成女子射箭的用意,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掉入了一个别人挖的坑里,清楚风头他是占不到了。只得憋着一股气,怒目圆睁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热闹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被缓和,众人也放松下来,注意力由为朝廷争光上转移到看美人射箭的热闹上来。

  这下,所有人才注意到,上去射箭的两位贵族女子,竟然都是那般的好看。二人巧了皆穿红衣,蒙古公主一身利落干练的蒙古骑马装,头戴部落特色的冠,细密的珠子流苏缀在乌发间,大眼高鼻高颧骨,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和野性魅力。

  清宫的世家女则是一身海棠红撒金旗装,肤白胜雪,明眸善睐,光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便有一股隐隐的和婉高贵气质。

  二人各有千秋,一时无法评判。只都纷纷将目光聚焦到那二人的身上,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精彩场面。

  挽月悄悄朝旁边的乌兰公主瞥了一眼,只见她穿着一身轻巧的便装,这会儿已经有仆人将上好的弓箭递到了她的手里,接过弓箭作势要拉弓试试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而她自己,连弓都没摸过。按照方才玄烨的说法,她与那个蒙古公主要先射自己人呢,然后再射对方。

  她望着对面的马齐,举起弓箭的手犹豫了。万一她要是失手伤了他,那她一定会毕生愧疚至死。或者她也可以索性装柔弱到底,拉不满弓,让弓箭在中途就落地。看台不算远,方才群臣和各部落之间的议论声音不小,她也都听到了。

  自己和马齐他们不一样,眼下失误,顶多就是她自己难堪了点,但并不会有多折损朝廷颜面。于是,她暗暗拿定了主意。

  正当她倍感棘手时,对面的马齐却冲这边跑了过来,将自己的弓箭递到她的手里。

  “月儿,方才谢谢你。”在看到她对他眼神坚定时,他忽然从数日以来的消沉中清醒过来。不能在一起又如何?不喜欢他又如何?她是那么地美好,心地善良又聪慧机智,是他平生从未遇到过。她对他来说,正如那当空的皓月,即使不能拥有,那么守护那轮清明便是他该有的本心。

  “这弓给你,你不要害怕,只要尽力就好了。大不了我瞎一只眼或瘸了一条腿,那我可就要赖上你了,你们家得养我一辈子。”少年目光熠熠,如那日坐在马车上穿过后门大街,于人群中冲她挥手的那一幕。

  挽月见他似是彻底想开了,便也倍感欣慰,只是……你想瞎一只眼,姑奶奶我还没那个本事呢。她把弓箭拎到手里后,才知道一把弓到底有多沉,不要说把箭射出去了,便是拉弓都拉不开。

  她试图着将弓提起来,却发现仍是徒劳,只勉强能堪堪举起而已。左右举弓,右手笨拙地去摸箭矢。这一套动作下来,被旁边的乌兰公主全都看见了,肆无忌惮地嘲笑起她来:“原来大清的世家贵女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

  挽月知她是在用激将法,可惜她不是那等有气节的世家女,是个二皮脸,于是并不恼羞上当,反而同乌兰公主道:“我要是你,就不这么高兴了。第一轮我射我自己人,只要随便射一下,射不中便是。可轮到我射你那边的人,我的箭矢可完全没有眼睛。到时候,让你们那什么布仁勇士缺胳膊少腿或者直接归天了,你可别赖我。”

  “你……”乌兰反被气到,她本来看这个清廷的世家小姐细皮嫩肉,看起来也温婉柔弱的,所以想故意激一激她,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而且还巧舌如簧、狡猾得很!但她也不甘示弱,旋即冷笑一声道:“你别故意说这话来气我,你可以随便射我的布仁,我也可以射你们的勇士马齐。”

  挽月慢条斯理道:“你们的布仁只是一个随从,我们的马齐可是户部尚书的儿子,是我们国子监最有学问的青年,皇上最最看好、想要栽培的新官。你要是胆敢对他乱放箭,信不信连您也出不了这片草地?”

  乌兰倒吸一口凉气,愤愤地眯了眯眼睛,“好哇!小小一个官家女,也敢对我这个蒙古王的公主颐指气使地威胁!”

  挽月淡淡一笑,“不敢威胁公主。但我也不是小小官家女,我的阿玛鳌拜乃是当今三位辅政大臣之首,曾经也是大清的第一勇士,他骑马打天下的时候,咱们的皇上都还没出生呢。”

  乌兰公主的脸色有点难看起来,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一个并不好对付的对象。

  坐在台上的僧格已经看得不耐烦了,知晓自己的妹妹乌兰是个射箭高手,不敢同布仁这些勇士比,但同那个什么大清的世家女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眼看着马齐和挽月两个人在那边磨磨蹭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僧格冲对面嚷嚷道:“怎么?是那个师父不行,还是徒弟不行?半天了,我看她连个弓都拉不开!你们汉人中有句俗话,叫没那个金刚钻莫要揽瓷器活,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就还换你们的公主上来!还是说,坐在这儿的这一排女子都不会弯弓?”

  身后的人全都跟着僧格一同哄堂大笑起来。

  鳌拜心中有气,他几时这般憋屈过?奶奶的,才不管你是什么蒙古王!敢嘲笑欺负我的女儿,老夫跟你拼了!说着就要捋袖子,旁边的班布尔善最清楚鳌拜的性格,赶忙同遏必隆一起站起来将其拦住,压低声音说道:“中堂,小不忍则乱大谋!”

  简直是欺人太甚!吴灵珊红了眼圈,听到僧格这样为难挽月,实在忍无可忍地正欲站起来。却见身边的皇上已经从龙椅上站起,摸了下右手上的护腕,淡淡道:“她不是学不会,得看什么师父教。”

  说着便径直下了观赏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挽月和马齐站着的方向走去,朝臣纷纷瞪大了眼睛。

  马齐惊诧,“皇上……”

  玄烨在马齐的肩上轻轻拍了下,“你今儿做得很好,不愧是朕先前就看中的栋梁之才。去各归各位吧!”

  马齐不无担忧地看了那二人一眼,又瞥了一眼乌兰公主,最后朝布仁并排站着的位置走去。

  玄烨在向挽月走近,手里提着的正是太祖那把弓弩。

  不知怎么的,这回他向她大步流星地走来,挽月却从心底生出怵意。先前在光华寺相遇,她对他是不识,所以无所畏惧;在佟国维家府邸,也是不知,只当他是无赖,所以肆无忌惮;而在花灯会上,她猜测出他可能被其吸引,所以也仗着胆子同他照常说笑。

  可方才见他引弓射箭,又算计了僧格,提议让她来向马齐射箭,她无比真切地感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可以在谈笑间就随意定一人生死的。

  这双眼睛,不容她看透。

  挽月还在思忖间,玄烨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皇上。”挽月声音小小。

  玄烨瞥了她一眼,心里隐隐动了气,平日里挺张牙舞爪的一只猫儿,这会儿落难了,也知道老实了?

  “自己揽的好差事,却不会收场。不是挺大义凛然么?”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有责怪和不悦之意,只将那弓塞到她的左手里,挽月感觉自己的手腕一沉,差点就累断了,怎么这把弓比马齐的那把还要重上几分?

  挽月心中不大服,声音虽柔却带着倔强,“臣女身为朝廷命官之女、郡主伴读,岂能看僧格发难郡主羞辱我大清?是您……要我们换过来的。”

  呦呵,还狡辩!意思是怪他多事喽?刚才就该眼睁睁看着她被当做靶子站在那儿!看着她可怜巴巴,到那会儿再求助!

  挽月想到夏娘那三天所教授自己的东西,迅速放软了姿态,“臣女光凭一腔热血,思虑不周,请皇上恕罪。”玄烨没有搭理她,下一刻自己的手却被另一只大手包裹住,紧紧握上那弓;错愕间,就被他这么从背后环着,另一只手也拈上一支箭,被他抓着搭上那弓弦。

  他的拇指上有一硬物,是枚墨玉做的扳指,压在她的手上冰冰的,凉凉的,如同猜不透的帝王本心。

  玄烨的身量正好高出挽月一个头,此时手把手教她拉弓,从背后看见旗装里露出的一截光洁雪白的脖颈,宛如白玉,连耳垂要是小巧得可爱,看上去软软的。他与她近到几乎能看清耳垂上细细的绒毛,让人心生忍不住去揉捏两下的冲动。而那被他握住的柔荑,只堪盈盈一握,绵绵仿佛无骨。

  风动拂过莽原黄草,少女身上的馨香像最昂贵的迷药扑入人鼻息间,令人为之精神一震,却又迅速麻痹全身,迈不开腿也抬不起手,动惮不得。忽然间,玄烨觉得嗓子干涩起来,心里像爬过了千千万万只蚂蚁,涩痒难忍,剜心挠骨。目不转睛地瞄准前方的目标。未能发现那小小柔软的耳垂,迅速染上了一层红晕,大抵是从脸颊一路火烧云蔓延过来的。

  虽未回头看清楚对方的脸,但挽月能感觉到背后之人的喉结动了动。

  他动情了?

  挽月不禁想起夏娘给她看过的画册中所描述,不由更加面红耳赤起来。心里却升腾起一股异样情愫来,还有鱼儿上钩的欢欣。

  夏娘说的对,有时候要俘获一个男人的心,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够了。即便那个人是天子也不例外。

  “哎呦!”挽月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似乎突然加大了用劲,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对方也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一点,迅速松了松握着的手。

  还好离那边看台很远,众人只看到两个人正在拉弓试练,二人表情是一般的庄重严肃,皆板着脸。

  只有挽月自己知道她又不是圣人,也是个俗女罢了。现下觉得浑身紧绷,想逃又迈不开腿。只好死死咬紧牙关,装作严肃的样子,凝眉认真听讲。

  弓弦越拉越满,眼看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玄烨也随着拉弓靠挽月越近。

  忽而,挽月的耳边响起他低沉的话语:“朕要是一箭射死了你的情郎,你会不会恨死朕?”

  龙涎香萦绕,四周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便也能征服他手中的天下。谁又比谁高贵?他们不也常这么做么?”脑海中回想起夏娘的轻声曼语,被天子威仪震慑的畏惧渐渐褪去,挽月微微侧脸,那角度恰到好处,险些就要触碰到玄烨的脸颊。

  他也一惊,握弓的手险些不稳。只听她也回了一句道:“臣女不恨,但会为皇上惋惜,大清将要损失一位忠臣良将。您,不是这样的人。还有,皇上误会了,他不是我的情郎。”

  奸臣家的女儿,果然也诡计多端、巧言令色!

  挽月感到一阵力从握着她的手出使出,箭矢离开弓,想长了眼睛一般直飞向马齐和布仁站着的方向,轻而易举地穿过马齐高举在手中的信物,马齐毫发无损。

  尽管方才挽月可以肯定,玄烨只是说逞少年意气说一句狠话,大事上分寸肯定不会含糊。但也还是替马齐捏了一把汗。待看见箭矢从他身边掠过,并未伤及毫分,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也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玄烨。

  却见玄烨淡淡瞥了了她一眼,仿佛在嘲弄鄙夷她的小人之心。

  玄烨忍不住腹诽:难道在她眼里,他就那么拎不清轻重?她未免太自作多情了,还真当自己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与他看重的臣子相提并论?他方才不过是顺水推舟,逗她一逗罢了。又怎会真的伤了马齐?

  看台上的众人发出一声叫好。

  唯有僧格等人不满之意越来越盛,尤其是站着离得不远的乌兰公主,看到这个世家女有皇帝做帮手,十分嫉恨,当即便不满地跺脚道:“大清的皇上,这不公平!您让我们俩比试,却来做她的帮手。难道这就是**人的行事方式吗?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玄烨此时已经放下弓箭,和挽月一齐转过脸来带着得意之色看向她。

  对面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乌兰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自己像一个被人戏耍的伶人。气急败坏地就要看向她的兄长僧格。

  “公平,当然公平!”玄烨却将弓留给挽月拿着,自己走向乌兰公主。越走近,乌兰也忍不住有一丝心猿意马。没来之前,她以为中原的男人全都弱不禁风,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这位清廷的皇帝竟然如此少年英姿,宽肩窄腰,身形高大,走过来时步伐从容不迫,比之家中父兄,多了一分天潢贵胄的轩昂。

  玄烨声音温和,满含笑意:“要教,朕当然得一起教。”正在说话间,还没等乌兰公主反应过来,他便也上前手把手握住了乌兰的弓箭。乌兰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当然看不到背后之人顷刻间眸中染上一层狠厉,借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外射出了一箭。

  乌兰是懂射箭的,待她发现皇帝利用她拿弓的手瞄准的并不是布仁,而是看台时,发出了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阻止,箭已离弦,与僧格台吉的脑袋擦着而过,最终将他的帽子贯穿钉到背后的柱子上。

  僧格感到头上一阵凉意,一摸脑袋再回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小皇帝,竟然将箭矢对准了他。

  “可汗!”

  所有准葛尔部落的人皆惊惧起身,最后同僧格一起对缓缓走回来的玄烨怒目而视。

  “皇帝,你什么意思!”僧格气得七窍生烟,今日在所有部落面前,他算丢大了脸面。

  清廷的众大臣和御林军也都纷纷围了上来,隐有拔刀之势。

  对方人多,自己此次也不是为了打仗而来,实在不是斗气的时候。尽管僧格是个生性残暴又倨傲的人,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玄烨已经走了上来,微微笑道:“与僧格台吉开个玩笑。朕同时教了令妹与郡主伴读两位徒弟,都是可造之材,依朕看,高下也不必分了吧。”

  乌兰公主方才险些害了自己哥哥,虽然并不是她所射,但箭毕竟是从她手里出去的,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草原她也回不去了。此时也心怀忐忑,带着罪意站到僧格的面前。

  僧格瞪了乌兰一眼,没有多说话,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重又戴好了帽子。这时他亦看清了那位世家女子,竟是这等的美貌。比之自己身边所有的姬妾都要更美,一时间也熄了愤怒。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大清皇上,她,可是你的心爱之人?”

  顾问行面不改色,心下却替皇上揪了起来。

  玄烨淡淡地瞥了僧格一眼,同他答道:“不,她是朕心爱的大臣之女。朕视她阿玛如家人,自然也视她为一家人。”

  皇上说视鳌拜为一家人?皇上什么时候和鳌拜关系这么亲了?

  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就连鳌拜本人也纳闷着,坐在原位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班布尔善提醒了两遍,这才站起身来,对僧格和皇帝拱手行礼道:“老臣鳌拜,多谢皇上抬爱。老臣教女无方,小女笨拙,让各位可汗见笑了。”

  僧格却拍着椅子扶手,仰天大笑道:“不见笑不见笑!鳌拜大人的威名,本汗早有耳闻。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我也舍不得教她骑马射箭这些粗野之事。不知你这女儿,可有婚配啊?”

  僧格此言一出,令所有在座的人都侧目。

  谁都知晓僧格是当前草原上的霸主,欺男霸女横行,所到之处便将其他部落的财物洗劫一空,更好将美貌女眷俘入自己营帐,被其弄死的人不计其数。就连准格尔部落内部,也对他这样的残暴行事不满久已。

  可他偏偏不自知,还在瞪圆了眼睛,等着鳌拜同他答话。

  鳌拜阴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将脚步向僧格悄悄迈近了两步。

  玄烨离得近,打量了一眼鳌拜的神情,见他仿佛老虎护崽,怒意一触即发,倘若僧格台吉再作死一句,恐怕今日就要躺着回去了。

  他悠悠开了口道:“僧格台吉有所不知,这位大臣鳌拜的女儿,将将选作淑宁郡主的伴读。在大清,身为公主皇子伴读,公主皇子未婚配,伴读也是不能轻易婚配的。郡主尚年幼,朕和太皇太后还想留郡主在宫中几年,所以要令僧格台吉失望了。”

  僧格拍着大腿,一脸痛心疾首地惋惜状,“那太可惜了!我部落的大王妃今年刚病逝,我本想着这个小姑娘是你们重臣之女,嫁过来做个填房,也不算辱没了王妃的身份。”

  你可真敢想!科尔沁部落的首领格朗对僧格充满了嘲笑和鄙夷。

  这场射箭引起的风波总算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吏部尚书沙澄重又站上前来,“射箭比武结束,请各位先去用午膳,下午将在马场赛马。”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挽月回到座位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皆被汗水浸透,下午都换一身衣裳了。

  令宜忙转过身来,围住了挽月,“挽月姐姐,你方才上去的时候,我紧张得手都出汗了!我对你的敬佩又多了一重!你可真是大功臣!”

  小姑娘一副星星眼的模样,小嘴里还不忘塞上两块芙蓉糕。她忙给挽月倒上茶,又给挽月递上帕子来擦汗,自己则给她来用团扇扇风,“你快歇歇,吃两块点心压压惊吧。这个黄色的圆的好吃。”

  挽月忍俊不禁,也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坐在最左边的姜莲轻声地哼了一哼,小声嘀咕道:“看她上去,还以为有多厉害呢。结果连个弓都拉不开来。要不是皇上解围,恐怕她今天还下来台呢!”

  旁人都怕鳌拜,可她爹是御史,平时也没少跟着其他御史一起参他。对鳌拜的那些不仁义之事,姜莲多少是知道一点的,是以对挽月自然而然地多了一分敌意。

  本来各人对挽月倒没有什么敌意,但方才在射箭场上,马齐也过去助她解围。一上午,所有的风头几乎都被这个红衣少年可出尽了,不但为大清赢得了脸面,让准格尔部落的人狠狠落了下乘,还得了皇上的赏封。才不过十八,便做了工部侍郎。要知道有很多朝臣,这个年纪恐怕还在学堂里读书呢,能考中进士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不用说坐到侍郎的位置上。

  这样年轻有为,阿玛又是户部尚书,替皇上看着国库,富察氏也是八旗大姓,何愁不前途无量。

  能不能借着伴读的身份被留在宫里陪王伴驾是个很大的不确定数,万一要是不成,能嫁得这样一位如意郎君,也是相当美满的姻缘。

  如此一来,貌美又同时得了马齐少爷和皇帝助力的挽月,自然一下子成了好几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吏部左侍郎葛敬的女儿文惠道:“李清姐姐,我记得先前隐约听说过,户部尚书米大人家里曾与李大人议过亲事吧?”

  文惠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清的身上,也都纷纷感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米思翰大人家不就一位年轻的少爷么?大少爷早就成家了。”

  “那与你家议亲的不就是刚刚那位马齐少爷?”

  “是了,李清姐姐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那不就是马齐少爷的老师?”

  李清没想到会被文惠推到风口浪尖上,登时红了脸,她自知那件事情最后并没有成,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户部尚书夫人那边只说,孩子刚做官,想先报效朝廷,亲事暂且不议了。这话是骗鬼呢吧!

  原本她只跟在父亲身边,远远地见过马齐一两面。今日才算是正正经经地近处看到这个人,没想到他非但才学过人,竟连骑射也这么精通,是个全才。一想到这样的人昔日差点曾与自己结亲,却无疾而终,心里就生出无限遗憾来。

  再一想起方才马齐过去教那瓜尔佳挽月握弓,二人还在那说了好一会儿话,两家还是亲戚,说不定私底下也常来往。李清心里便酸涩非常。谁叫人家是朝廷重臣鳌拜的女儿呢?还长得那般容色。

  “文惠你可休要胡说了。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

  文惠推了李清一把,“你阿玛是国子监祭酒,你家世代书香是真正的朝廷清流。我听说米思翰大人品性高洁,与朝中清流门派向来亲近,他自己也是学富五车。你们两家的门庭当真登对,可不是什么武将啊、空有富贵的人家就能比肩得上的。”

  挽月知道,话是说给她听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似的,只抿了抿嘴儿,喝了一口那牛乳茶,扭过脸去同令宜说笑道:“这茶还挺香的啊!”

  见她根本无动于衷,文惠李清那几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光干瞪眼瞧着生气的份儿。

  众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起身,从看台上往自己的住处走。钮祜禄庆琳对李清文惠她们的小女儿家斗嘴可不感兴趣,她只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挽月一眼,心里道:人家的志可不在于此,你们眼中的香饽饽富察马齐,兴许人家压根就看不上呢!

  小姐不在的时候,南星便同玉屏早早地就将宫室打扫好,也准备了点心和热茶。看到挽月一出现,南信便赶忙迎了上去,“小姐,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不是说巳时二刻就该结束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挽月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只懒洋洋地冲南星摆摆手,这一抬手不要紧,只觉得胳膊酸胀非常。该死的玄烨,都怨他!

  还是玉屏眼尖,见挽月总是不自然地扭着手腕子,猜测小姐可能也去拉弓了。于是忙帮她揉按上了,手腕转了两下,那玉屏似乎特别会这些手法,挽月觉得舒服多了,坐在榻上心满意足地道:“你按得还挺舒服。”

  玉屏抿抿嘴笑了笑,“奴婢以前常给太妃揉按,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呀,小姐这儿怎青了?”

  挽月顺着玉屏所指看去,可不是么,在靠近大拇指虎口的位置,有一处青紫色的印记,像是磕碰到了。不说的时候还没想起,这会儿一按一下,挽月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玉屏忙麻利地去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露活血化瘀膏来,跪在榻前,替挽月轻轻打转涂上后又摩挲了一阵,好叫药膏吸收:“小姐不是去观看射箭比试吗?怎么会被磕碰?您这手如此白皙,碰青了多明显啊!”

  手便如同女子的第二张脸面,重要得很呢。

  挽月想了想,自己没碰着啊,也就是……射箭的时候,被那个人握过。好像是有什么坚硬的物品压在她手背上了。是个玉扳指吧!

  一回忆起方才同玄烨射箭时的情景,挽月就忍不住脸颊再次发烫起来。她两只柔荑在一起互相摸了摸,又仔仔细细端详起它们来。自己的手不算小,指尖纤长。而皇上的手却能完全将之包握住,那手很大,也很暖,从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发烫,令她很是心安。但那手掌却并不光滑柔软,还是有粗糙的茧子,在磨着自己的手。

  看来在闲暇的时候,他也一刻不曾懈怠吧,不然怎会也有高超的箭术?

  龙涎香的味道似乎还摩擦停留在她的发间,挽月心里一阵莫名的躁动,踢了几下花盆底鞋,小声自言自语道:“手都被弄青了,我跟谁去要说法去?”

  玉屏看在眼里,也不戳破,只低头笑笑,将涂抹完的药膏给端了回去。

  院中有人轻声传唤:“挽月小姐,郡主殿下宫里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