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鹭春吓得手一抖,身子不由地晃了一晃,连手上刚要给贵妃捧起的茶盏,都差点抓不稳。

  她定了定神,踌躇了会,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奴婢……奴婢认为两位小爷遭此厄运,应该是…是意外。”

  话落,鹭春偷偷瞥视了一眼贵妃,心里愁绪如麻:如若真的是皇上派人害得两位小爷不幸,又能如何呢?自家主子还能抱不平,来个蚍蜉撼树?

  恐怕最后是赫佳氏族和贵妃一起玉石俱焚罢了……

  对上鹭春忧心忡忡的眼神,贵妃顿时觉得心底极寒,那寒意从心头一直渗到脸上,转瞬间,她美艳的面庞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贵妃紧紧攥着十根葱白纤细的手指,沉沉地叹了一声,浑身有气无力地倚靠在石桌边沿,半晌,她方才语气森然地说道:“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的,都要查清楚此事。”

  鹭春心里一凛,随即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吩咐底下人去查明。”鹭春说完,就手脚有些慌张地碎步离开凉亭。

  “等等……”

  鹭春连忙停住脚步,转身看到贵妃满面苦涩,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悲凉:“这件事情你交待下去,务必要隐瞒着大老爷,不能让大伯父远在他乡,还忧思成疾。”

  大老爷因犯下大罪,被流放到琼州岛近三年了,还要再过三年才能结束流放生涯。虽说只剩下三年时日的煎熬,但清朝采用的是马帮流放的方式,有许多罪犯有可能终此一生,只能留在当地垦荒。

  鹭春应了声,刚想告退,又听到贵妃娘娘苦笑了声,眉眼间皆是焦愁之色:“你再让人请几位民间良医,和太医院太医一同诊治两位小爷。”

  “是。”鹭春忙答应道,旋即脚步急促地离开了。

  此时,一阵舒爽怡人的凉风簌簌袭来,贵妃慢吞吞地站起身,从凉亭中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她抬头仰望碧蓝如洗的空旷天际,看着天空中自由盘旋的飞鸟,陡然生出一丝歆羡。

  在另一个异世界里,生命已经消亡的她,为何不是转世为一只无拘无缚的飞鸟,而是被“囹圄”在深宫后院中,汲汲于一个男人的宠爱。

  “胤禛,你对我如此绝情,你又会怎样对待舒舒呢?”贵妃冷冷地自言自语道,她的唇角蕴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娇美的容颜霎时添了一层灿烂的光彩,只是她那幽深的眼底淡漠无比。

  **********

  九洲清晏里。

  肃穆巍峨的大殿内,有一身材高壮的青年男子正静静伫候于殿中,他叫储季云,是年仅二十八岁的尚虞处侍卫首领。

  储季云刚刚向皇上禀报完了赫佳两位小爷的坠马一事,他的言辞甚是简练,三言两语就陈述完毕。

  但奇怪的是,往常他禀报好事情的结果后,皇上要么是放他离开,要么是指示下一件事。

  今日他都将整个事件禀明完了,皇上依旧是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宝座上。储季云扬起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皇上,只见皇上两眼无神,一副呆呆的模样。

  储季云皱着眉头思虑着:难道是皇上不满意赫佳两位小爷的坠马后果,只是瘫痪在床、无法传嗣还不够,应该要干脆利索地终结他们的小命?

  哎呀!储季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没错,早知如此,就应该给他们来个直截了当,还害得兄弟几个苦思冥想了好几个小时,制造了这么一场似是天意的祸乱。

  静谧的殿中,皇上修长的手指正在缓缓摩挲着手中一支凤穿琉璃珠海棠花金钗,冷不防地听到声响,他淡漠的视线朝储季云看去。

  皇上微微掀了一下眼皮,瞄了一眼满脸懊恼的储季云,他的相貌十足的憨厚老实,但皇上清楚这不是储季云的真正面貌。

  尚虞处侍卫大多数在宫外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份,因此他们出入宫廷时,展现的面貌都是非常得不起眼,即便是见到他们好几次,其他人依然是记不住他们的样貌。

  想到这些,皇上嘴角噙了一抹戏谑的笑意,他招了招手,示意储季云走上前。

  储季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纳闷之色,但还是乖乖地走到皇上的旁边。

  倏地一道金光闪过,储季云稳稳抓住皇上抛过来的金钗,瞪大了一双眯缝眼,看着皇上的眼神充满着疑惑,皇上赏赐给他一支金钗什么意思?

  他还是未婚俊郎啊,他也没有娇娇的相好,这么好看的金钗他要送给谁用啊?

  而这厢,皇上无比艰辛地将自己的衣袖挽了起来,他抬起眼皮,就见到一副蠢样的储季云。

  “来,用金钗划破朕的手臂。”皇上一脸淡然从容地说道,仿佛只是在说“给朕倒一杯茶水”的语气一般。

  听到皇上的命令,储季云眨巴着小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只诺诺地应道:“哦哦,奴才领命。”

  储季云说完,就掂了掂手中的凤穿琉璃珠海棠花金钗,这金钗倒是华丽又别致,上面雕琢着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栩栩如生、精美异常,它的两只爪子还擒着一朵海棠花。

  黄金雕刻的海棠花用琉璃珠镶嵌着,花朵的枝叶被设计成细细长长的针形,能够轻易就划破人的皮肤。

  眼见蠢头蠢脑的储季云,正一脸跃跃欲试,真准备着用金钗来划伤他的手臂。

  皇上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看来你的脑子,比不上你的胆子大呀!”

  皇上清越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让人分辨不出喜怒来,飘荡在肃穆的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储季云很是无辜道:“奴才的胆子就是要大,才敢杀人啊……”

  皇上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他一脸无语地直言道:“你不是会改容易貌吗?你给朕的手臂画一道伤口,这伤口呢,你要画得就跟金钗划破的血痕一样。”

  “还有,伤口画得不是那种血淋淋的,你画成大概是用药两天后、即将治愈好的伤口。”

  说到这,皇上微微蹙眉,随后他伸出手掌,对上储季云憨乎乎的脸,厉声道:“这支金钗你看够了吧?看够了就把它放到朕的桌前。”

  讲到专业的易容术,储季云总算是恍过神来,神色亦是清明了几分,也终于弄清楚了皇上的话中之意,不然他还真以为皇上的脑子是撞到墙了,对着他胡言乱语呢!

  储季云一张老实巴交的脸,顿时严肃起来,他先是把手中的金钗放回御案上,依依不舍地又瞅了一眼,这支金钗值不少银两啊。

  随即他轻咳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作案工具”,不过片刻,他就轻轻巧巧地在皇上的手臂上,描摹了形态逼真的细长伤口,而且还是快要恢复好的伤口。

  弄好之后,储季云满意地看着皇上的手臂,又窥视了一眼皇上冷峻的容颜,见皇上没有夸赞,也没有嘉赏,储季云心情低落道:“皇上,奴才先告退了。”

  “慢着……”皇上冷不丁地喝叫了一声,他捡起御案上的凤穿琉璃珠海棠花金钗,深幽的黑眸凝视着金钗,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

  储季云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又有些无畏地问道:“皇上,你还有何事要交待给奴才啊?”

  皇上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色泛起一层伤感的离愁思绪,他声音消沉道:“明日朕会派御林军护送顺妃和五公主回京城。”

  “另外……你再安排一队人马,一路暗中保护顺妃和五公主。”皇上语气沙哑,他停顿了下,骤然凛冽道:“倘若她们伤了一根寒毛,你就提头来见朕。”

  储季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圣言,他的身姿昂然,目光威厉,一脸正色道:“奴才亲自出马,带领苍龙一旗,必定尽心竭力地护卫顺妃娘娘和五公主,安全抵达紫禁城。”

  “嗯,你下去吧。”皇上的眸色极暗,隐隐地有一痕波縠似的清寒水光在翻涌着。

  **********

  翌日晨曦初现,一道口谕就降临到了茹古涵今。大概一个时辰后,喧闹嘈杂的茹古涵今渐渐变得静悄悄起来,偌大的数座宫殿旋而空无一人。

  殿内所有人井然有序地上了马车,离开了茹古涵今,又离开了圆明园……

  浩浩荡荡的行驾刚一启程,就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使圆明园中的平静湖面掀起了惊涛汹涌的波荡。

  顺妃娘娘毫无预兆地被送回紫禁城,顷刻之间如一股猛烈的风一样,吹过整个圆明园,霎时间人尽皆知。

  连太后娘娘都诧异不已,她琢磨了半天,实在是想不明白,遂立即派遣人去九洲清晏,召唤御前的苏培盛,把他叫来盘问一番。

  不过不等苏培盛来向太后娘娘回话,皇上就主动踏进了长青仙馆。

  林虚桂静殿中,初秋的明媚又温暖的阳光,透过环环相扣的套方锦直棂窗洒落了进来,宛若一片金色的软纱,给庄严澹然的大殿染上一抹柔和温煦的明黄色。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皇上一进殿中,就恭恭敬敬地给太后娘娘行了个礼。

  大殿内光线明亮,清冽好闻的佛香在鹤嘴鎏金凤鼎炉里一刻不停地燃烧着,朦朦胧胧的轻烟弥漫散开,落在了皇上俊逸英挺的面容上,让气质冷峻高远的皇上多了一层文雅。

  太后娘娘静静地端坐在金丝楠木雕莲花纹宝座上,她清润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坐于下首的儿子,可瞧了半天,瞧不出他脸上有什么异样。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虽然皇上是来坦言事情的前因后果的,但此刻他坐在皇额娘宫中,满脑子都是他想象中——舒舒伤心欲绝的面容。

  舒舒是不是觉得自己不近人情,把她和小悠悠赶回了紫禁城,她现在是不是悲戚不已,是不是在哀哀地流眼泪?

  然而在另一隅,平坦开阔的御道上,华丽宽绰的马车内,安之若素的舒舒正和小悠悠玩得开心呢,她清艳的容颜上完全没有一丝哭泣后的憔悴悲切。

  此刻的她笑吟吟地手举着一只精美的布袋布偶,用五根指头操控着小猪猪形态的布偶,模拟着小猪猪的声音,和小悠悠讲述“三只小猪盖房子”的故事。

  小悠悠一脸惊奇地静静听着,仿佛真的听懂了额娘所说的故事,她也跟着额娘发出了“哼哼”的猪叫声,两母女是一点都想不起圆明园中的皇上和皇阿玛啊。

  林虚桂静殿中,徐姑姑悄悄地将茶水又换了一波,改成了温热的梨子枸杞果饮。

  太后娘娘重新端起茶盏,缓缓地啜了好几口果饮,见儿子清隽英俊的面庞依然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她轻轻“啧”了一声,率先打破了静默僵持的气氛。

  她语气中带来一丝恼怒,按捺不住地开口问道:“胤禛,快告诉额娘,你是咋了?为何把舒舒和小悠悠给送回紫禁城?”

  闻言,皇上冷漠的面庞终于有了一缕波澜,他愣怔了会,漆黑的瞳仁里似乎是暗藏着一抹惆怅和神伤。

  今日的皇上一改往日的装束,穿了一身宽松儒雅的衣袍,广袖也不似之前的箭袖那样贴窄,只见他慢慢地撩起衣袖,给皇额娘展示自己的手臂。

  “你很热吗?”太后娘娘有些无言地问道,她高坐于上首的角度,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儿子手臂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不过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男人身上有些许疤痕,这很正常。

  皇上冷峻的神情忽地一滞,他无语地摇了摇头:“不是,儿臣不热。”

  他沉吟了会,略微迟疑地说道:“前两日这道伤口还留了好多血,幸亏蒋太医医术精湛,伤口没那么狰狞恐怖了。”

  太后娘娘却仍旧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不过……她突然眼珠子一转,又细细瞧了几眼儿子的手臂,太阳穴附近的一根筋隐隐跳动:“舒舒和小悠悠被驱逐出茹古涵今,是和你的伤口有干系?”

  皇上一听这话,立马呐呐地辩解道:“不是,不是驱逐,只是朕有点……有点害怕再面对舒舒。”

  他的脸上霍然漾起一抹潮红,声音低哑道:“那天夜晚,朕和舒舒靠得太近,不小心被她发髻中的金钗划破了手臂。”

  “舒舒也是心慌,生怕儿臣怪罪于她,牵连到小悠悠。”皇上顿了顿,继续编造道:“所以是舒舒自个儿向朕恳求,先回紫禁城。”

  皇上说罢,默默在心里叹息道:假若被皇额娘发现,舒舒对自己下了绝育药,那皇额娘势必饶恕不了舒舒,轻则是打入冷宫,重则是一瓶鹤顶红。

  听了儿子的解释,太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儿子是一国之君,他的龙体谁敢伤害分毫。

  想当初,万琉哈氏的十二阿哥和她的十四阿哥,在互相追逐嬉闹,没注意到皇阿玛进了永和宫,十二阿哥在奔跑时,脑袋瓜子重重撞到了皇阿玛的大腿。

  先帝爷入后宫一般是朝堂没什么烦心事,他当时心情甚好,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责骂小胤祹,但小胤祹却被撞晕了脑袋,小家伙从小由苏麻喇姑抚育长大,苏麻喇姑是越年老就越慈祥,对小胤祹娇惯得很。

  小胤祹捂着脑袋,没看清是皇阿玛,怒气冲冲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撞到小爷我?”

  一听这大逆不道的话,先帝爷的火气突突地冒起,脸色霎时黑沉如墨,在场所有的人都被惊骇得面面相觑,纷纷跪倒在地。

  这时小胤祹也回过神来,待他抬头看清楚是皇阿玛时,顿时吓傻在了原地。呆愣了片刻,小胤祹居然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永和宫,回到苏麻喇姑身边,央求着她把自己带离紫禁城。

  苏麻喇姑听了原委,也怕自己护不住小胤祹,连忙吩咐人收拾了行李,去了太皇太后赏赐给她的皇庄,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的时光,先帝爷过万寿节的时候,才回了紫禁城。

  如今的舒舒怕也是跟小胤祹一样,不敢承受皇上的怒火,想着和皇上分开一段时间,待皇上消了火气后,再接她回圆明园中。

  太后娘娘自己在那边脑补了一大堆,将舒舒有些不符合常规的行为给合理化。啊呀,就是她的大胖孙女也被带走了,她是不是也跟着回紫禁城呢?

  皇上起先说完后,就施施然地端起桌上的梨子枸杞果饮喝了起来。他见皇额娘沉默了这么久,两眼泛光地凝视着前方,出神地盯着一尊供着芍药和鸢尾花的定窑白瓷牡丹纹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