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都还没看够呢。.

  青雨躺在木椅上看书, 阳光落在她鼻翼上,细腻肌肤上极细的毛孔散发着暖融融的气息,花枝从窗外伸进来, 花瓣落在她的书上, 若非她如鸦羽般又黑又长的睫毛轻轻翕动, 任何人见到这画面,恐怕都会以为是画。

  暖荧抱着果篮走进来时,盯着窗边的景象,忽然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 呆呆站在那里琢磨着眼前之人。

  就是这个人让姜帛五十年痴心不改吗?

  她的确长得像一幅画, 可容貌能决定一切吗?

  什么样的人才会明知道有人在等自己,而又不知愧疚地让人等那么久呢?

  暖荧将果篮放在桌案上,将青雨身边空着的盘子装上几枚果子,轻轻放回到青雨身边。

  正要退出时,她听到青雨轻声开口:“谢谢。”

  她这是头一回与青雨说话,声音是极好听的,她不觉愣了愣, 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自然地拿起果篮, 不露痕迹地说:“没事,这些年伺候姐姐, 我做惯的。”

  说完她朝着青雨露出一个收敛的笑, 抱着果篮出门, 正遇上进门的姜帛。

  “姐姐回来啦。”

  “……”平时总没大没小的叫‘姜帛’, 今天忽然改口, 姜帛还有点不习惯, 但瞅着房中气氛不错, 姜帛回笑着点了个头。

  暖荧笑得更甜了,回身看了眼青雨,转头轻快地离开了。

  姜帛过来拉了只凳子,坐在青雨身边,低头去看她手里书的封页。

  “春花图鉴?”姜帛好奇,“怎么,想种花草了?”

  “嗯。”青雨回答,“岸上花开正好,我瞧着好看,想着今年种一些海棠,过几年便能开花了。”

  “怎的,”姜帛却说,“你还想在这里久住?”

  “有何不可?”

  “我不喜欢。”

  青雨放下书,专注看向姜帛:“为何不喜欢?”

  姜帛转了个身,背对青雨,仿佛当年受过委屈之后的表现。

  青雨以为姜帛不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不好的回忆,想着这些年的确让姜帛受委屈了,正想安慰,却听姜帛说:“这岸上每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

  “我自己都还没看够呢。”

  “……”她这理由实在中肯,还带着撒娇的意味,青雨不由嗤笑,“若是天天只给你一个人,早晚是要看腻的。”

  “那便等看腻了再说。”

  青雨笑而不语,姜帛见她不反对,遂继续道:“我们搬去玉山吧,山里草木虽未完全恢复,却早已看不出当年焚烧之迹,你我容颜经久不变,在人堆里呆着总不是事。”

  青雨倒不在乎住在哪里,什么样的地方她没去过。

  就算在高山上当一片树叶她都无所谓。

  “那个叫暖荧的女孩,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呢?”青雨问道。

  姜帛想了想,“她是我救下了留在身边的,我会问她自己的意思,若她想跟着,便带她一起。”

  青雨未予置评,姜帛便不再多说,两人坐在这阳光下,晒了一上午太阳。

  吃晚饭的时候,姜帛与荆泉和李宴然去了市集还没回来,暖荧做了一大桌子菜,就只有她与青雨。

  暖荧发现这个叫青雨的人很多地方都非常奇怪。

  比如她从不下地走路,好像腿长着完全没用,从来也不吃饭,只喝清水,连姜帛给她酿的冰梅酒她也只是端着酒杯闻一闻,从不真正喝。

  有两位据说是她父母的人来造访过几次,而她反应总是很冷淡,可暖荧却觉得那二位慈眉善目。

  反之青雨则像一个颇无良心的人,暖荧心里想。若是自己的父母能有那般好,自己绝不会那样伤他们的心,再想到青雨让姜帛等的这些年,暖荧对青雨的看法愈发不好了。

  “她们也许会晚回来,”暖荧看着这满桌子的菜,“你先吃吧,我再等等。”

  青雨坐在桌前没有动,看起来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我还不饿,你先吃罢。”

  暖荧不满,嘴里藏不住话,“你这么矜贵,我可不敢让你吃冷菜,还是你先吃吧。”

  青雨淡淡说:“我不饿。”

  暖荧:“那若是她们今晚不回来,这么多菜我怎的吃得完,你知道浪费粮食是罪吗?”

  青雨静静注视她,良久,才缓缓道:“那你知道嫉妒会令人丑陋么?”

  “你……”

  暖荧拍一下桌子站起来,没想到青雨竟这样直接点破了她的心理。

  青雨拿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水,“你大概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唤姜帛姐姐,叫得那般亲昵,是想让我嫉妒,你做的这一桌好菜,应该都是你以为姜帛喜欢的菜,你想告诉我,你比我更懂得姜帛。”

  “你——”

  “可是你想错了,”青雨继续平淡地说,“姜帛曾品尝过世上最珍贵美味的佳肴,你做的这些根本不足以打动她,她之所以今晚想回家吃饭,只因为我在,而非因为你的厨艺。”

  暖荧本以为青雨是那种极好脾气的人,至少应该容忍她几轮的挑衅,可不曾想她竟直接将窗户纸捅破,完全不留余地。

  青雨无视暖荧的愤怒,在她瞪视的眼光中又轻抿了口凉水,“我曾被人夺走过很多东西,那些我都不在乎。但是姜帛这个人,只能是我的,我不喜欢见到你,我劝你不要做无用的尝试,尽早离去,至少还能在姜帛那里留个好印象。”

  “你凭什么让我走?”暖荧不忿,“这是我和她的家,你才是客人,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走?”

  青雨平静地饮着水,暖荧的怒意就像砸在棉花里,挑衅完全对青雨不起作用,终于暖荧不忍了,直接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怪物,但就算你可以威胁我,也无法阻止我喜欢她。你若没回来,假以时日我必能以真心打动她。

  可就算是你回来了又如何,她并没有因为你回来就让我走,她心中对我并非是全无感情。反观你,连站都不站起来,你能陪她做什么?你就是个废人。”

  话音落下时,青雨手里的杯子突然裂出一道纹,暖荧估计是自己话说重了,见青雨表情不太好,心里开始发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青雨将岌岌可危的水杯安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我真希望你是一个哑巴。”

  暖荧:“……”

  青雨撑着桌边,刚要站起来,就被从门外进来的姜帛扶住了,暖荧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被姜帛听见了,心里紧张起来,可是打量姜帛的神色又没有生气的意思,暖荧心虚地退到一边,看着姜帛将青雨扶进内屋。

  “你说你与她较什么劲?”姜帛让青雨靠在榻上,给她身后垫了个软枕。

  青雨疲倦地靠着,眼睛不由闭了起来,“这梧桐子莫不是放久受潮了,这几日身上总觉无力,难以与这副身体融合。”

  “应当不会吧,”姜帛奇怪,“我每年都会从那株梧桐树上收取最新鲜的梧桐子加以保存,会不会因为刚回来还不习惯?”

  “不知。”

  姜帛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社神前天还同她保证过,青雨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可能还需要些时日习惯。

  而且木先生也说他们只是在冥河下呆久了,慢慢就会恢复的。

  很快青雨便睡着了,姜帛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过了会儿便吹了灯陪她睡下了。

  接下来这几日,暖荧都没有再出现在青雨面前。

  直到月里中旬的某日,照旧姜帛与李宴然去青鸟阁放茶,只留下荆泉在家照应青雨。

  青雨坐在屋里看书,荆泉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天。

  “公主,”荆泉问屋内的人,“其实您当年为何一定要将冥河引入人间?”

  荆泉向来不好奇往事,因此当她问起时,青雨略显诧异,却如实回答了她:“为了镇压天道。”

  “为何要镇压天道呢?”荆泉又问。

  青雨对荆泉是很有耐心的,“为了报复在此之前我所经历过的悲惨的人生。”

  荆泉:“是指川鱼国那段历史吗?”

  “嗯。”

  荆泉若有所悟,“如此说来,公主不肯原谅社神与桂神,也是因为他们对你的际遇袖手旁观,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私愿导致公主不得不经历那样惨痛的过往。”

  青雨没有回答。

  “如果是我父母那样对我,我也不会原谅他们。”

  荆泉叹了口气又说:“可是我的父母已经离开我几十年了。”

  书忽然从青雨手里滑了下去,落在地面上发出书页清脆的声音,荆泉回神,正要过去帮她捡,忽然青雨眉头拧紧,对荆泉道:“闻到味道了么?”

  荆泉使劲嗅了嗅,突然瞳孔放大,冲向窗口,扶栏望去。

  只见岸上几颗樱花树已烧着了。

  岸上树本就种得密集,而且当下正值盛花期,火一烧起来便将周围的树都点着了,火势蔓延很快,荆泉跑回青雨身边,在青雨面前弯下腰,“公主,我背您出去。”

  然而半天没有回应。

  荆泉回身瞄青雨,见青雨安静注视自己,初时还不明白为何,忽然间她眼神闪了下,骤然意识到青雨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反应过来后,荆泉不由得叹了声气,这才感觉腰间用力过猛引起的肿痛。

  她早已老了,背不动人了。

  “我自己走得动。”青雨站起来,在荆泉的牵扶下朝门外走去。

  岸上已烧成一片,幸而这会儿还早,出城来赏花的游人尚不是很多,荆泉瞧着岸边离这里有些距离,花树定是保不住了,但她们住的房子应该不会被殃及。

  可就在这时,荆泉看到火里有一个人。

  那是——

  “暖荧!!”

  荆泉奔出,火势很猛,很快荆泉便无法靠近。

  火里,暖荧举着火把,将还没烧起来的树点燃,她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一棵树免遭于难,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疯了。

  青雨随后走来,像淡水般盯着她:“你想效仿我浴火重生么?”

  暖荧露出悲哀的表情:“没有人爱我,爹娘不爱我,她不爱我,世上所有人都不爱我。”

  青雨:“如果你想以死威胁我,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死了。”

  “暖荧,你疯啦。”荆泉怒道。

  暖荧却充耳不闻,只对青雨道:“你不是喜欢这岸上的花吗?我偏要烧了全部。我知道你们要离开这里,你不想让我跟着。可是我只有她,也只要她,你明明已经不要她了,为何现在要回来!!”

  岸上陆续有赶来救火的人,可火烧得太旺了,很快火焰将花全部都吞噬了,河岸上空弥漫着滚滚的浓烟,荆泉呛得直咳,半捂着眼睛想去将暖荧拉出去,却被青雨轻易按住了手臂。

  “不要管她。”青雨说。

  荆泉:“可……”

  而此时,姜帛正在青鸟阁前放茶,抬头时忽然看到远处上空飘起的黑烟,是河岸的方向。

  不等她反应,就听到有人喊着去救火。

  李宴然与姜帛两一对视,姜帛便原地消失了。

  姜帛出现在河岸上时,第一眼就找到了青雨。

  “你没事吧?”姜帛飞快过来上下检查。

  青雨摇摇头,示意她看身后。

  姜帛转身,只见暖荧一身乌黑,狼狈地坐在地上,手腿上还有烧伤的疤痕。

  “怎么回事?”

  暖荧跪在姜帛跟前,拉住她的裙裾,“你不能不要我,是你带我回来的,你说过让我一直跟着你的。”

  “我没说不让你跟着。”姜帛蹲下身检查,伤处不少,有几处甚至都见血肉了。

  “何必将自己弄成这样。”

  “她——”暖荧指向青雨,“她想赶我走。”

  暖荧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青雨,姜帛看向青雨,而青雨则坦然平静地站在旁边,既不回应,又不反驳。

  姜帛顿了刻不知在想什么,转过身旋即说道:“但这不是你可以放火的理由。”

  “我……”暖荧泪眼汪汪地看着姜帛。

  却被姜帛无情止住,“从现在开始,直到这些烧坏的树重新长出来为止,你不能离开冥河。”

  “不行——”

  暖荧想要抓住姜帛,但姜帛站起来,连片衣角都没留给暖荧。

  “不要离开。”暖荧绝望看着姜帛与青雨的背影。

  然而,她们连头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