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什么都不做。.

  “你是如何知晓的?”桂神拭干眼泪坐在庙外的桂花树下。

  这个季节本不该开桂花, 桂神却让枝头点缀满淡黄色小花,团团簇簇的桂花藏在树叶里,散发浓郁香气。

  姜帛坐在她对面, 身上落了不少桂花。

  “应该是从见到您的时候便开始怀疑了, 不得不说, 您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人,我想倘若这世上有人能超过您,那个人只能是您的女儿。”

  桂神淡淡顾了她一瞥,这一眼看过来, 果真如仙子般风姿卓越, 姜帛没有说错,世上大概仅有青雨能与她平分秋色。

  她同时是极优雅的,坐在树下,如天鹅般的脖项一丝不弯,纤腰笔直,鹅黄色褶裙的每一层纹理褶皱整整齐齐耷在她身侧,臂间仍挽着碎花点缀的薄纱, 目光总是随着头转动着, 不惹动任何凌乱。

  与她相比, 青雨就随意多了,姜帛从来没见过青雨特意打扮, 甚至极少见青雨挑选衣裳, 通常是姜帛找来什么衣服给她她便穿什么, 有时候姜帛都觉得, 青雨就是仗着脸好看才笃定姜帛会对她死心塌地。

  桂神轻轻叹了声气, “实在没想到会在地神庙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原来您便是南海桂神。”姜帛回答说, “其实开始我只是怀疑, 您的气质着实出尘惊人。即使您已身处这庙宇之中,我仍无法想象您向社神参拜的样子,您看待社神像的眼光是平等的,而非我等俗人这般崇敬景仰,我想,您的身份必定不一般。”

  桂神目光轻轻一掀,露出赞赏之意:“所以你故意挽留于我,并装出柔弱可怜之状,就是为了探得我的身份?”

  姜帛低下头,她的可怜,并不完全是装的。

  但姜帛没有否认,她说:“我向您诉说我的孤苦,可并未告诉您我失去的人是谁。然而您却知道我说的是青雨,于是我故意说那种要将青雨囚禁起来的话来刺激您。

  果然,您无法忍受青雨被他人这样欺负,这时我才肯定您认识青雨,而且与青雨关系匪浅。”

  “但你怎知我就是青帛……青雨的母上?”

  “您衣服上的绣花。”

  桂神下意识低头,她身着鹅黄色的衣裳,绣着繁复精美的纹样,图案讲究雅致,虽是绣上去的,却比头顶这盛开的真桂花还要精致几分,这身衣服仿佛时刻泛着柔光,更衬得桂神脸庞温婉。

  “这绣花……”

  桂神尚不明白这绣花有何破绽。

  但姜帛没有急着回答,忽然桂神目光凝滞,那双泓瞳逐渐由茫然变得吃惊,而后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

  “是婚服。”桂神叹道。

  姜帛被蒙在鼓里的时间太长了,如今她早已脱胎换骨,学会自己破茧而出,找寻真相,甚至仅凭蛛丝马迹便能推断出大概,有时候人是被迫成长。如果青雨不曾离去,她本不用学这些的。

  “是的。”姜帛坦然道,“当日我与青雨大婚,您派仙鹤奉上霞帔,当真是精美绝伦,时时被我拿出来欣赏,我发现那霞帔上的刺绣是由人手工一针一线缝制,针法特别,乃人间不可得,我拿去请教过绣坊的师傅,她们都说没见过这种绣法。直到今天我在您的衣裳上看到一模一样的针法。”

  桂神先前只听说姜帛天真烂漫,顽皮跳脱,今日得见,她发觉姜帛比她想象里聪明。

  “是的。”桂神抬眼望向桂树,让穿透枝叶的天光落在自己脸上,青雨也经常这样,每当这时,姜帛就会看到青雨精致的侧脸呈现出一道缀着浅愁的线条,与此刻的桂神于神韵上十分相似。

  桂神惋惜:“我听闻青帛要与人成婚,明明心里欢喜,却无法当面为她祝福,只能亲手绣出婚服,绣样画了无数种,刺绣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总觉得不满意,来来回回改了无数次,终于在你们大婚当日送到……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为她绣的婚服两套竟都是女样。”

  她的意思是说从未想过青雨会喜欢女人。

  早在姜帛认识青雨之前,她同样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女人。

  甚至于她与青雨亲密时的把戏都是她现学的。

  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喜欢就是喜欢了。

  “不过你很可爱。”桂神看着姜帛说,“我很喜欢你。”

  能得到青雨母上的肯定,姜帛露出笑容:“我同样喜欢您。”

  “发现婚服绣样的端倪时,我便知晓您一定是一位慈母,只有母亲才会为女儿婚嫁这样用心,婚袍真的很美,连青雨都说……”

  姜帛说到一半,忽然像被冻住一般,完全不动,连眼睛都忘记眨。

  桂神则摇了摇头,显然姜帛此时想到的她已经想到了,遂轻声叹息:“是我大意了,连你都看出来针法的问题,青帛是我的孩子,她那么聪明,当时一定也发现了。”

  大婚当夜——

  -‘姜帛,你总是追问我最终要做的事是什么,我可以在今夜告诉你,这就是我要做的,我要我的父母重新回到这世上来,我已经知道方法了,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许十年,几十年,或许上百年……’

  所以当时青雨真的知道桂神的身份了。

  她知道自己的母上仍活着,由此猜到自己的父帝应当同样活在世上某个地方。

  父帝。青雨的父帝。

  姜帛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看向桂神,想到自己身处何地,而后她的目光骤然向近在咫尺的社神庙看去——

  神像仍在庙中保持着亘古不变的笑容。

  姜帛原先那个荒谬的猜想顿时灰飞烟灭,祖父不可能是社神,因为社神是青雨的父帝!!!!

  姜帛跑向神殿,盯着神像不敢相信地看了很久。

  桂神款款走来,在姜帛身边温声细语:“你知道为何青帛被火焚烧后会化成一颗梧桐树种子么?”

  “不知道。”

  桂神:“因为她本就是一颗梧桐树种。”

  姜帛僵硬:“可她是鸟啊?!”

  “……”桂神被姜帛突如其来的反问弄懵了,好在她对神态的控制力极高,不至于失态。

  “她的身体是梧桐树种化成的,但灵魂死后化作了青鸟,这样可以理解么?”桂神问道。

  姜帛真诚地摇头。

  桂神非常耐心,就像她当年耐心教导青雨长大成人一样,“当年我与社神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必须要在凡间孕育一个生命,经过玉山时,一枚梧桐子落至我肩头,我见与它有缘,遂与社神决定,各取一半神格赋予给它,它在我腹中生长了十个月,出生那日青光满天,我们遂给她取名青帛。帛,寓意祥和,安定。”

  “可她后来怎么会变成青鸟呢?”姜帛忍不住问。

  桂神轻抚胸口,仿佛这个问题触及到她的痛苦。

  “您不想说可以先不说。”姜帛连忙道,毕竟是自家丈母娘,不能伤了身体。

  桂神却很快恢复平静:“没关系,是该找个人说说了。”

  姜帛遂没说话,静待桂神继续。

  “当初我与社神各取一半神格赋予梧桐子,她继承了社的慈悲,我们本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成神不一定必须经历国破家亡,经由悉心教导,让她成为大慈大悲之人,同样可以成为神。于她诞生之际,我们特意为她选了一座生长着百年梧桐的宫殿,没想到阴差阳错,那座宫殿曾经竟是块神被囚禁的地方,块神看着青帛长大,却因此滋生了嫉妒愤恨之心,他故意将本该分配给川鱼国的国运分配给了矜地。待我们发现不对时,川鱼国的灭亡之运早已无法扭转。”

  “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她成为神以后再来反抗天道。”

  “所以你们在矜国灭亡之际故意自刎于她面前?”姜帛无法理解他们当年为何要抛弃青雨,甚至还诅咒她。

  桂神垂目低语,声音哽咽:“我们只是希望她能活着,就算是苟延残喘,我们都只希望她不要寻死。”

  姜帛强忍住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愤恨,“可是你们太过分了,就算你们带着青雨离开这片土地,都比放任她被囚禁在梧桐殿整整三年要好!”

  “这是成为神的必经之路。”桂神绝望道,“我们本以为可以改变,但最终还是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可以改变天道。”

  姜帛没有说话,她现在才知道原来青雨这一生所遭遇的厄运都来源于她的父母,整整三年,他们竟然从未想过将青雨带离梧桐殿,连祖父那样看起来果决英勇之人,竟都没有勇气将青雨带走。

  如果是姜帛,她可以为青雨做任何事,违抗任何人。

  “那三年里,”桂神又继续说,“我们以为她至少应该尝试自己想办法离开,或者复国。但没有,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每天坐在院子里放空,社神用‘消极怠业’来形容她。

  突然有一天,她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待我们赶到时,你祖父已将她的骸骨带出火场,就是那枚梧桐子。而她的灵魂……”

  桂神深吸口气,强抑着克制多年的情绪,“直到她的灵魂化作青鸟,我们才明白,她此生最渴望的东西是自由……早知如此,当初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留她一人被囚禁在梧桐殿。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已将我们曾极力想避免的事情都经历过。”

  原来是这样,青雨由梧桐子所化,所以当她死去,身体会再度化作梧桐子,而她的灵魂,因着她对自由的强大执念,于成神之际化作青鸟飞离宫廷,飞往她来的地方,玉山。

  姜帛好像有些明白为何每一位神灵都要经历那样悲惨的命运。

  是不是只有常人所无法忍受的苦难才会令人产生强大的执念,从而使他从人世间挣脱出来,而他的执念决定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神。

  “您的执念是桂树?”姜帛不禁问道。

  桂神目光黯然:“是,在我的家乡,曾有一株桂花树,可惜遭战火毁了,此去经年,花香时时入梦,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姜帛没回答,抬头望着树上纷纷而落的桂花,花开花落,距离桂神成神的那一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姜帛今天与桂神聊了很久,填补了她对青雨身世的空白,这些空白甚至连青雨自己都不一定知晓。

  青雨刚回到宫廷时,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找到她的秘密。唯独姜帛不在意,若非青雨突然离开,她可能永远都不会主动去挖掘这些事情。

  但现在,至少姜帛肯定了一点,那就是社神一定会想办法救回青雨。

  他是青雨的父帝,他不会让青雨死掉。

  这天晚上,桂神带姜帛回到湘檀殿。

  桂神主动对姜帛说,如果她真的很想念青雨,她可以允许姜帛对她使用幻力,将曾经川鱼王庭的记忆投射成幻境,让姜帛在幻境里见到少女时期的青雨。

  姜帛没有与她客套,她太想见到青雨了,哪怕是虚幻的。

  所以整晚姜帛都泡在幻境里,从青雨刚学会走路。到她学会说完整的句子,再到她第一次练习骑射,还有她第一次参加狩猎大会。

  狩猎大会结束的时候,青雨将得来的奖励高高扬在手里,绕着狩猎场跑来跑去,满场都是欢呼鼓掌。

  而小青雨则毫不吝啬地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快乐,姜帛没发觉自己嘴角已扬起笑意。

  在这个幻境里,青雨看不到姜帛,但姜帛始终注视着青雨。

  这时,姜帛忽然发现青雨看的是自己的方向,脸上的笑仍是那么灿烂。

  姜帛不由向自己身后看去。

  但她身后只是一棵树。

  有一瞬间姜帛以为青雨能看到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制造的幻境她自己了解,幻境只是桂神记忆投射出来的影像,姜帛不想让自己与年少时的青雨相遇。

  故而将自己隐身,青雨不可能看得到她。

  可青雨看着的就是这个方向,而这个位置只有姜帛一个人。

  姜帛琢磨,难道是施法不熟练出了纰漏?

  但接下来,青雨朝姜帛笑喊道:“你一定要非常可爱,不然本公主是不会喜欢你的!”

  恍若惊雷,姜帛脑海里久久散不去青雨喊话时的表情。

  这是由记忆投射的幻境,如果桂神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这些事情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可青雨根本看不见自己啊,那些话青雨是在对谁说?

  姜帛施法中断,茫然不知所措,坐在草地上陷入沉默。

  桂神坐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

  姜帛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不解的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

  “谛告诉她的。”

  “谛是谁?”姜帛问。

  “谛是青帛在太极殿密室下见到的人。”

  谛同样经历过国破家亡,在被囚禁的几百年内,他有大把的时间思考由生至死的意义,观形形色色之人,听靡靡凄凄之音,悟得生生死死之谛,故为谛神。

  他能预见未来之事。

  “他告诉青雨世上将会有我的存在?”姜帛诧道。

  “但他没有说你是个女孩。”桂神道,“尽管那间密室让她非常恐惧,但怀着对未来的侥幸,她还是走出来了。一方面她不相信川鱼国的灭国之运,另一方面却相信世上将会有一个她喜欢的人出现。”

  只可惜青雨等了很久这个人都没有出现。

  直到她生命尽头的那三年,每次旁人以为她望着天空放空,其实她是在等那个人会像天神下凡一样将她从苦难里带走,可是等着她的却是漫无尽头的春去秋来。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她并不知道,那个人在来生。

  而非今世。

  “不过因为得知你的存在,那一阵子她非常快乐,”桂神安慰道,“谛告诉她,当她在狩猎大会上夺得头筹时,你会站在树下看着她。所以她才会向你喊那样一句话,她一直在想象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谛早就预知到今天?他知道我会通过您的记忆看到那时候的青雨,他也知道青雨会因冥河而死?”

  “应当是吧,我也不清楚。”桂神说,“除了青帛,没有人见过谛神,他从来没离开过那间密室。”

  有个问题困扰了姜帛很久。

  “为何谛的额骨上插着扇骨,青雨为何要杀他?”

  “是他求青帛杀他,”桂神解释,“因为神无法终结自己的生命,他只能让青雨杀了他。”

  “可他为何求死?”

  桂神哀叹了口气,“他与我们一样,因天道而成神,却憎恶天道强赋给我们的命运,我们选择了顺从,他却选择结束自己。”

  “但青雨选择反抗。”姜帛说。

  “不。”桂神专注看着她,“她选择什么都不做。”

  【作话】

  青雨:躺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