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由的样子真美。.

  霖夫人提着剑向姜帛走来, 青鸟安静地被姜帛抱在怀里,只露出被血染红的长长的羽翼,霖夫人还不能接受眼前所见的事实, 她与其他人一样, 对这样未知的事物充满恐惧。

  反而是扶着姜老太君追到府门前的莫兰朝姜帛跑过来, 跪在她身前,“从前我家鸟儿断了翅膀都是我给包扎的,让我帮她包一下吧,她流血太多了……”

  话还没说完, 莫兰被霖夫人提着后领拽到一旁。

  霖夫人冷冷注视姜帛的背, “事已至此,你还要帮着妖物对付……”

  姜帛回头时眼底仿佛燃烧着极烈的火焰,那一刻简直像个怪物,霖夫人话到一半竟不知如何继续,就见姜帛咬着牙,每个字眼从她嘴里如刀尖般:“她,不, 是, 妖, 怪。”

  疯了,那一刻霖夫人觉得自己生养的女儿完全疯了。

  “哈哈哈——”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姜帛眼神刺过去, 幻已至濒死境地, 被青雨的神力束缚在侯府前的大树上, 曾经雪白蓬松的绒毛此时如落入泥水般脏乱不堪, 脸上血迹斑斑, 喉咙被姜帛用折扇割开, 正不断往下流血, 他的血流在地里,渗入树根,就见绑着他的那棵大树的枝叶如入秋般迅速变黄,失去生命力,残叶满地。

  他此刻全无半点神的模样,充满恨意的眼睛盯着青鸟,“她当然是妖怪,她是最恶毒的妖怪,她胆敢违逆天道,与凡人苟且,她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弑神的人,她来到你们中间,是为了将你们全部送下地狱,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恶的妖怪么?”

  姜帛将青雨送到李丞相怀里,自己朝幻走过去。

  幻森森地笑着。

  啪——

  一巴掌扇了上去。

  姜帛冷漠瞥了眼落在地上枯萎的树叶:“你连血都是渗着毒的。”

  幻挣扎着,但青雨的神力将他捆得无法动弹,他狠狠地朝姜帛射去恨意的眼光:

  “傻孩子,你以为这树是被我的血毒死的么?错了,我的血不仅没有毒,反而可以救命。

  是她要死了,她的神力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现在是她的神力在衰竭,她要死了,在新神诞生以前,这片土地将陷入动荡,硝烟四起,不见天日的那种。”

  姜帛猝然掐住他的喉咙,将他的伤口死死捏住,血液从姜帛五指间渗出。

  “她是神,不会死。”

  幻略向后仰着头,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听说过‘块’的故事么?”

  姜帛手上用力,幻发出痛苦的声音,但仍继续道:“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块被罚下人间,川鱼国陷入亡国灭种的灾难之中,告诉你吧,每一位神灵都是从动荡不安的人世间里脱胎出来的,你的那位同样是这样。但究竟是战争造就了神灵,还是天道为了造神而制造战争,谁知道呢?”

  侯府正门正对安府大街,这个时辰已经陆续有人开门做生意,霖夫人命铁骑营把整条街封锁,稀里糊涂的路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便被强制轰走,放眼望去,安府大街被阴沉沉的铁骑营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如同铁桶般密不透风。

  而木先生却闯了进来。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来的,更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来的。

  他一来就赶到李丞相身边。

  李丞相瞧见他的时候,似乎觉得今日的他脸色格外苍白。

  木先生看到李丞相怀里奄奄一息的青鸟时,并未露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只是黯然叹息了一声。

  姜帛听到木先生的声音,当即松开幻的咽喉赶了过来,而幻在她身后露出阴毒的笑,就好像濒死并未令他绝望。

  看到木先生,姜帛反应和李丞相一样,感觉木先生的神色似乎不见平日的神采,人看起来也比往常瘦削,半天之前她还不曾有这种感觉,但这似乎又只是姜帛的错觉。

  “木先生,”姜帛问道,“您是她的侍者,她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你一定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找到社?”

  木先生没有立刻回答。

  “木先生,你还好吧?”姜帛问道。

  木先生盯着青鸟,脸色愈发暗沉下去,而这时周围传来兵士们惊讶的声音,只见安府大街上本绿荫遮天的树木竟同时枯萎,夏风吹过,却吹起漫天蜡黄干枯的树叶,仿佛这条街正在失去它的生命。

  姜帛面色惨白。

  幻说的是真的么,青雨的神力在衰竭,撑不住这片土地的生命了么?

  青雨感觉木先生来了,她费力睁开眼睛,“杀……杀了……他……”

  “杀了谁?”木先生将耳朵靠近。

  “幻。”

  “请让我先救您。”木先生却说,他从怀里掏出几柱香,点燃了。

  “你们在做什么?!”霖夫人从他们身后斥道。

  木先生回身看了她一眼,目光所至,霖夫人手里的剑骤然脱手飞了出去,钉在红漆大门上,没入大半。

  那一瞬间,姜帛发觉木先生与青雨出奇地像。

  尤其是木先生接下来那一句:“你敢用剑指向青鸟,知道这样很无礼么?”

  霖夫人捂着胸口,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她是青鸟?”

  木先生没理她,只见他所点燃的香冉冉飘向上空,木先生手掌在胸前比划了几道,那烟雾便逐渐汇聚成圈,半晌,烟圈内显现出不属于侯府大街的场景,而是在山里。

  姜帛从来不知道木先生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紧接着木先生将手指点在额头上,“玉山听令,青鸟将归,日暮途穷,山川与共。”

  良久,烟圈内传来空谷回音:“静待君归。”

  姜帛似乎预感到什么,木先生转过身对姜帛道:“我们要走了。”

  “她会没事的,对吧?”

  木先生似有顾虑,片刻后才说:“倘若无事,她自会回来见你,但若是我们……不再回来,那就是这世上没有我们了。”

  姜帛突然发现木先生的皮肤正如这四周的树木般枯萎。

  李丞相扶着木先生的肩膀,“老木头,你怎么了?”

  “没事。”木先生的笑有几分勉强,“侍者与神之间有感应,她的神力正在耗尽,我感觉很不好。”

  “不要放她走!”幻嘶声喊道。

  “你们都看清楚,她是妖怪。那位霖夫人,你见过与凡人成亲的神吗?她回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毁掉你们的国家,令你们的家园陷入万劫不复的战乱之中,这是你们唯一杀掉她的机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最后这句话完全击中霖夫人心内所想,从她第一次见到青雨,她就从青雨眼神里感受到恨,她从来没在任何人眼里见过那种恨意。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有种预感,这个女人会毁了矜国。

  但是后来青雨不顾朝野阻拦娶了自己的女儿,她曾有几分动摇。

  直到青雨以皇陵易位为由将老先帝的尸骨挖出来,她才真正意识到,青雨对他们的恨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故此她铤而走险,利用姜帛将青雨引来侯府,本只打算将其软禁起来,却不曾想竟牵出这样一桩神鬼之事,霖夫人没有设想事情会如此发展,但现在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是她用妖术迷惑了姜帛,姜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必须要杀了她。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必须要杀了这个妖怪。

  她让所有弓箭手准备。

  姜帛挡在青雨身前,“母亲,今日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

  木先生将自己的力量往青雨体内输送,“别傻了,她将自己一半的血都换给了你,现在你所有受的伤都会转移到她身上,你挡在前头也没用,伤的只会是她。”

  “你说什么?”姜帛侧头,“什么叫她将一半的血都换给我?”

  “没发现么?你与她成亲这半年来,从未发现过她的体温有时会低于常人,而且时常会陷入沉睡唤不醒么?”木先生问。

  姜帛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尤其最近姜帛越来越难叫青雨起床,她还向青雨抱怨过,明明以前连觉都不睡的,怎么现在日日都要赖床,青雨却总只是笑笑说是姜帛晚上闹得太晚的缘故。

  木先生见姜帛幡然醒悟的模样,“是的,她趁你睡觉的时候将血一点点换给你,这是为了换你长生。”

  青雨的羽翼覆在木先生手上,“不要……说……”

  “是的。”木先生恭敬闭了嘴,“但我已经没有力量带您从这里离开。”

  意思是他们如果想离开这里,只有青雨自己飞回玉山。

  青雨的目光最后落在姜帛身上,弓箭手射来的箭被青雨用最后的神力挡在外面,青鸟眼尾有一缕白色绒毛,此刻被血浸染了。

  “姜帛……”

  “我在。”

  “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姜帛坚定,“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青雨终于轻轻闭上眼,木先生站起身,望向遥远的天际。

  吁——

  长空被一道青光划破,只见青鸟穿越层层箭雨飞到广袤的青天之上,所有人站起身与木先生望向同样的方向,夏日晨曦落在青鸟身上,展开的羽翼淬了光。

  姜帛目送她的神飞向远方,“有些鸟天生就是关不住的,她自由的样子真美。”

  木先生侧头看了姜帛一眼,“知道为何她不让你成为她的侍者么?”

  “为何?”

  “侍者的命依赖于神灵而活,当初她找到我时,我已患了重疾,活不长了,她告诉我。

  如果我愿意成为她的侍者,只要她活,余亦能活,而且我会逐渐拥有部分她的神力。

  唯一的代价是她若死了,我的命会随之结束。我当时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何不让姜帛成为她的侍者?”

  “那个时候她的回答是,她恨你的血脉。”

  此时青雨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青空之中,地上的人群久久不能平复,霖夫人坐在门槛上失魂般望着无措的铁骑营兵士,李丞相扶着姜老太君坐在府前的石狮子旁边。

  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这夏日里的一场浮梦。

  木先生从姜帛身边消失了,他的声音最后说:“但是后来我再问她的时候,她说,她这一生做错过很多事,害死过很多人,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世上永远活下去的。

  但她希望你长生,这样就算有一天她离开了,至少每年她的忌日你会带上她喜欢的花去看她。”

  “所以你不能当她的侍者,你只能长生。”

  姜帛深吸口气,但这时木先生已经离开,他跟着青雨回玉山去了,姜帛说的话他没能听见。

  她说的是:“我会陪她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