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是女帝,我们便是她的朝野。.

  李伯清穿上大袍子从床上下来, 姜帛这才发现老人站起来竟然比青雨还高一点,九十岁的老人能有这个高度,年轻时站在人群里想必是可以很快找到的那种个头。

  这样的身高, 再穿上当年川鱼国御医的制服, 挎着药箱在青雨面前神色庄重地配药试药, 加上这人骨子里自带的蔑视王宫贵族的性子,当时久居宫里的公主会不会正是被他身上的叛逆吸引,才固执地要求他留在宫里呢?

  青雨都没有留过姜帛诶。

  这让姜帛心里觉得酸酸的。

  青雨扶着李伯清来到火堆旁,姜帛给他让了个位置, 三人就着火围坐下来。

  茶水煮沸得冒了出来, 淋在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青雨望着火,闷不做声。

  李伯清瞅了眼她,笑着偏向姜帛:“被我这个老头耍了,不高兴了。”

  姜帛嘿嘿答应了两声,被青雨抬眼一瞪。顿时不敢笑了, 但心里默默诧异, 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青雨, 忽然间有了人气儿,居然还会瞪人了。

  姜帛大概真的走火入魔了, 竟觉得青雨瞪自己的样子特别可爱。

  李伯清问姜帛:“我一直听你青雨青雨地唤她, 谁给她取的这难听名字?”

  姜帛心说您老可真敢问, 她觑了眼面沉如水的青雨, 在李伯清耳边低声说:“您真的觉得自己活够了么?”

  李伯清捋了捋胡须, “噢, 你怕她?”

  “我这叫敬畏。”

  “就是又爱又怕呗?”

  姜帛:“……”

  李伯清拍在姜帛肩膀上, “算你这丫头有点本事,她居然肯把你带在身边,看来你的道行比姜行鞅当年还胜几筹,我瞧着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总不能是靠脸入了她的眼罢?”

  姜帛捧起自己的脸,原地露出令人羞耻的害羞表情,“那谁知道呢。”

  “够了。”青雨终于打断他们。

  李伯清收起方才顽笑的神情,沉下脸来道:“既然今日你来见我,不管是不是你自己想来,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我只能救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恐惧,要么你继续将恐惧压在心里自己承担这一切的后果,要么你将当年密室下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

  事情再次被拉回到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姜帛刚刚才感觉到的温馨顿时像烟花般散了,她看向青雨被火光映照的脸庞,可是光在她脸上根本融不进去,仿佛根本暖不了这个人。

  说出来吧,姜帛想,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然而青雨什么都没有说,良久才从火堆前站了起来。

  “颛青帛。”

  李伯清叫住她的瞬间,青雨身体顿了一刻。

  姜帛从火堆边站了起来。

  只有李伯清还坐在火边,手伸向炭火明亮处,“当初你我分道扬镳之际,师生缘尽,老死不见,你自己说的。但那时我不过二十七,尚有余生,可今日你若是从我这门里走出去,你以为我还能再活七十年的功夫等你么?”

  这雪庐中除却火焰静寂无声,而青雨除却自己别无所依——至少她这么觉得。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她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什么事都可以说,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要将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去。

  “你连死都不怕了,居然还怕这件事被我们知道么?”李伯清叹了口长长的气,他侧头看向青雨绝不肯转过来的身体,“我不管你变成了鸡啊鸟啊还是凤凰什么的,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作为你的老师问你,那间密室里到底有什么,和你今天变成这不老不死的身份有没有关系?”

  青雨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可是姜帛看到她浑身上下几乎都在一瞬间凝滞了,她的手甚至在衣袖下微微颤抖,忽然间姜帛感觉青雨完全变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冷硬如铁,寒气逼人。

  她从齿缝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不,要,逼,我。”

  这一刻的青雨太可怕了,仿佛随时会大开杀戒,姜帛不由得收紧呼吸,要不还是先带青雨离开这里,有什么事以后再找机会说吧……

  “公主。”老人突然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姜帛的思想。

  然后姜帛居然看到李伯清当着青雨的面前跪了下去。

  姜帛心惊。

  青雨却无动于衷。

  李伯清苦涩地摇着头,哪里还有开始那般的心高气傲,“公主殿下,就当帮帮老朽,不要让我进棺材还带着遗憾,你我师生一场,告诉我,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能让李伯清这样的人跪下来求青雨,已经是难得的勇气了,姜帛都觉得这老头有点可怜了。

  她忍不住喃喃地唤了句:“青雨,你……”

  “老师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青雨说,“您已经老了,我不需要再麻烦您了。现在我身边有李仲仪,多谢您培养了这样一位通明练达的读书人,我很喜欢他,以后的事他会帮我。”

  “我也会帮你。”姜帛小声提醒她。

  青雨看了她一眼,加了句:“姜行鞅的孙女也会帮我。”

  李伯清诧异地看向姜帛:“她?就她?”

  姜帛简直感觉人格受到了侮辱,本来她还想帮这老头说两句话,就在她要过去与李伯清争论一番时,青雨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轻轻跪在了老人身前。

  “老师,您不能跪我,当年没有你一次次替我医治,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李伯清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动容:“可是我只能救得了你的身体。”

  青雨:“那已经足够了,真的。”

  谁知李伯清这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将自己的手捂在了青雨的眼睛上,另一只手缓缓将青雨搂入怀里。

  然而姜帛看到他那只手正在青雨背后朝自己做手势。

  什么意思啊?

  姜帛皱起难看的眉头,根本看不懂他的手势啊。

  咱没那默契就别整这套了呗。

  姜帛站在原地不敢发出声音,伸长脖子瞅李伯清的手势,左右?

  左右?我?下?剪刀?针?

  什么玩意儿。

  李伯清见姜帛那为难的表情,知道没救了,遂结束了比划,佯作无事松开青雨。

  “我还有几句话要与青帛交代,你到一边去吧。”这话是李伯清对姜帛说的。

  青雨扶他到榻上去,自己则在榻沿坐了下来,替他掖上毛毯。

  姜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场面还挺温情的,她于是在火堆边坐了下来,开始翻火里的炭玩。

  有点可惜,还以为能从李伯清这儿得到点什么,结果连口茶都没喝到。

  茶?姜帛注意这茶很久了,香香的,不知是哪里收来的叶子,自己虽然没带礼物,但陪孤寡老人聊了一夜,换杯茶还是可以的吧。

  姜帛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满整整一杯,捧在手里慢慢嘬着。

  时不时她往榻上看去,李伯清被青雨挡住了,只能看到他的毛毯折皱的起伏。

  他们聊得很好嘛。

  姜帛又继续拨火灰,烤个红薯很合适,她四下瞄了瞄,没有可以烤的东西。

  今天就吃了几个柿子,肚子还真饿了。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正在她起身准备摸索点吃的,忽然间她身体像被冰雷定住,直直看向榻边。

  这屋子里未免太安静了吧。

  为何他们聊天没有声音啊?

  姜帛扔下木棍跑了过去,跑到青雨跟前,发现青雨居然正在用手语跟老人比划,老人时不时点着头,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姜帛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青雨也不防被姜帛看到,继续缓慢优雅地比划着。

  终于青雨放下手的时候,李伯清再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明白了,那我祝你得偿所愿,青雨。”

  言罢,他缓缓闭上眼睛,靠着床榻睡了下去。

  姜帛诧异:“他就这么睡着了?”

  青雨却盯着李伯清恬静的面庞,淡淡道:“他死了。”

  姜帛如遭雷击,不敢相信,抓起老人肩膀就是一阵摇晃,按着胸口挤压半天,可是老人真的没有半点反应。

  真的死了?

  就这么死了。

  可是明明刚刚还很臭屁啊。

  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青雨将被姜帛弄乱的老人重新安置回榻上,替他盖好毛毯,平静的脸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

  “我们下山吧,姜帛。”

  “是因为他要死了,所以你将密室的秘密告诉他了?”

  “我没有告诉他。”青雨说,“我只是告诉他,我回来,是为了复仇。”

  姜帛不争气的眼泪哗一下就全部流出来了,瘫坐在榻边:“我不走!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马上要知道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发现无法继续下去了,他是打算告诉我的,为什么你不等他告诉我就让他死!”

  “你为何这么伤心呢?”青雨安静地看着她。

  姜帛坐在地上,“祖父这辈子就让我帮他做这一件事,可是连这件事我也做不到。”

  青雨眉头微动,“我这辈子也只求你这一件事,不要继续打探我的秘密,你做不做呢?”

  “这不一样!”姜帛道,“你的秘密你想说就说,不说我就不问了,可是今天是我带你来见他的,他本来不用在今天死的,是我害了他。”

  姜帛原本觉得青雨穿的这身川鱼国旧服隆重又雅致。

  可此刻却像是她早知今日要来参加某人的祭礼特意穿的,姜帛泪眼汪汪地瞅了一眼,又恨恨地挪开眼去。

  “姜帛……”青雨刚要伸手去碰姜帛,还没落到她肩膀上,姜帛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朝雪夜里跑去了。

  寒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将火堆里最后的火苗都扑灭了。

  屋子里忽然只剩下青雨一个人。

  李伯清临终前对她说的话仍在青雨脑海里没有散去:“听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见到青鸟,那就是他死去之际。但我不愿再见你,故待我说完这句话,我将死去,就让这次见面成为永别。你想做的事,我明白了,那我祝你得偿所愿,青雨。”

  他连最后叫自己用的都不是她过去真正的名字,大概在老师心目里,当年那个青帛早就死在密室里了。

  青雨看着姜帛离开的方向,门还在风中来回开关,外间树叶沙沙,青雨想,她在这个世上又少了个故人。

  姜帛跑到雪地里打坏了一棵树,打累了就躺进雪地里,和被她打落的树叶裹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与青雨置气。

  反正青雨的秘密早不是一天两天,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知不知道,只要青雨需要她的时候会找她就行。

  可是她就是生气,尤其青雨告诉她李伯清死掉的那一刻,她忽然就觉得四面八方的气都往一处钻。

  她拿着树枝狠狠地抽在雪地里,雪被她砸瓷实了,她又换一处祸害,最后这附近的雪地都成了狗刨过似的。

  很晚了,她才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回到山上去——她以为青雨会在雪庐给李伯清守灵。

  然而雪庐里跪了满满一地都是姜帛白天在这儿见过的年轻人,青雨竟然不在,雪庐四处挂起白帷,在雪夜里更显得冷清,好在有这么多人送他,想来不会那么寂寞。

  白天被荆泉揍进雪地里的那个人穿着孝服进来的时候,见到姜帛,身体微怔,“贵客为何而来?我家父亲夜里亡故,有所怠慢,还望海涵。”

  姜帛恭敬地向他鞠躬表示歉意,又表达了对李伯清亡故的悲伤,年轻人看起来是信了,奉了杯茶给姜帛。

  借着喝茶的时机,姜帛问了他个问题:“他为何要收这么多义子?”

  “也有义女,并非只有男子,只不过女孩子近些年都陆续下山去了,山上已没有了。”这人名叫李元衣,是十几年前在破庙里被捡回来的。

  姜帛喝了口茶,和她走之前喝的味道不同,“那为何他要收养那么多孩子?”

  李元衣打理着火堆里的炭,思考着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希望我们成为祸国殃民的大贪官罢了。”

  姜帛以为他会说希望我们成为为国为民的官,没想到竟然是祸国殃民的大贪官??

  李元衣笑了声,“如今老师走了,告诉你倒也无妨,反正你与今日来的李宴然是好朋友,她父亲是我们的二兄长,我们在这里生活的花费都是他支的,每个月他都会让人来山上送物资。”

  “二兄长啊,”姜帛琢磨,“难怪叫李仲仪。”

  李元衣弄完火盆,就要将火盆搬到守灵的那屋子去,姜帛最后叫住他,“再请教一个问题。”

  “嗯。”李元衣礼貌地。

  姜帛指着手里的茶,“这是什么茶,怎么和我在你父亲房里喝到的不一样?”

  李元衣想了想,想到什么,“噢可不是我故意给你泡不好的茶,你这茶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碧螺春。但父亲那里收藏了一块上百年的云雾茶砖,只有金条大小,价格比金条高不知多少倍,从不见他拿出来,今夜他说有贵人前来,才特意将茶砖泡了,这味道自然不是碧螺春能比的。”

  “原来如此。”姜帛领悟。

  这李伯清原来心里还是将青雨奉为他的贵人啊。

  “噢那这个呢。”姜帛放下茶杯,将李伯清今天给他比划的动作比划给李元衣看,兴许李元衣懂得。

  果然李元衣看完,就说:“这是‘帮我照顾他’的意思。”

  “帮我照顾她……”姜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李伯清最后想对姜帛说的话么?

  我老了,要死了,你还年轻,请活得久一点,陪在她身边,帮我照顾她。

  姜帛想起祖母的话:‘很快她在这个世上就没有故人了。到那时,你要多陪陪她,看看云,看看风,假装我们都还在。’

  原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啊。

  姜帛喝完李元衣沏给她的茶,就要走了。

  “你们这里还有多的存下来的冰梅酒吗?”临走前姜帛问道。

  李元衣微笑着道:“何不让我将酿制冰梅酒的方法教给你,这样日后你可以亲手酿给那位贵人。”

  “你……”姜帛动容。

  李元衣微微点头,“父亲临终前告诫我们,她若是前朝故人,我们便是今朝贪官,专替她毁了这个王朝;

  她若是青鸟,我们便是青鸟信徒,日夜供她香火不断;她若是女帝,我们便是她的朝野,生死相随,永不背叛。”

  姜帛几乎哽咽。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话?是你父亲让你说的吗?”

  李元衣摇了摇头,“父亲只让我们将这些话记在心里,只是我方才看到她下山时的背影,觉得她太可怜了。”

  姜帛无声地一震,“她是一个人走的?”

  “她不让我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