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出去,不然都被你看到啦。.
青鸟阁中,所有立柱都雕刻着青鸟振翅的纹样,地毯和帘幕都是内廷专程去江南采购,特意要求匠人以手工织上青鸟图样,阁内立着无数落地烛台,造型亦是一只只飘逸雅致的青鸟,高挑飘逸的身姿,昂扬的头颅,每一种元素都在向信徒们展示青鸟的神圣和遥远。
但真正被供奉在高台正中央的,却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
从神像底座的纹样看,那是一片草地,女人盘腿坐在草地上,上半身几乎要离开草地,一只手臂高高扬起,仿佛要从虚空里抓住什么,不过手里却是空空如也,但正因如此,更给人遐想。
通常人们都说青鸟是要替人类抓住神灵的福泽,姜帛也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认为青鸟是在替人们捕捉希望。
因为那个动作和她夏天坐在草地上伸手去抓萤火虫的时候很像。
神像通身以青瓷锻造,是由江南瓷镇特制的大窑烧制而成,没有任何衔接的缝隙,从制胚到上釉再到烧制上色需要上百人,最后呈现在世人眼前的神像色彩均匀,瓷之青美,犹如风露。
姜帛总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青鸟神小时候是从蛋里生出来的,还是和她一样也是从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因为无论去哪一座青鸟阁,都会看到这样奇怪的现象——所有布置或装饰上的纹样都是青鸟。
而唯独那座被供奉的青鸟神的像是以人形。
姜帛到过很多座青鸟阁,每次她都会向人打听有关青鸟的故事。
但即使是在青鸟阁内侍奉了几十年的老侍者,也说不出青鸟神究竟是人还是鸟,究竟是由鸟化成人,还是由人化成鸟。
此刻姜帛跪在蒲团上,阁中香烟袅袅。
“青鸟神,请你帮我保佑公主,希望她的伤能早日康复,我会拿我今年全部的俸禄来供奉你,我还可以向你发誓。
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吃鸡腿、鸭腿、猪蹄,连鱼尾巴也不吃,只希望公主的腿能好起来。”
“公主?”李宴然见青雨没动,还以为是腿伤发作,连忙又将她扶坐下。
青雨看着殿内摆满两桌的午膳,热菜凉菜加起来少说得有三十多样,其中荤菜最显眼的正是两只被切成整齐小块的鸡腿,淋上滚烫的葱油,鸡皮表面油亮,露出下面白嫩细致的鸡肉。
青雨:“将这鸡腿给她送去。”
李宴然现在已经习惯青雨说话的习惯。
即使青雨不说名字,李宴然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于是当姜帛从青鸟阁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盒。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两只油光亮泽的鸡腿!!
倘若那一刻她犹豫过,青雨或许都会有点相信姜帛的真诚。
但姜帛当时完全将自己在青鸟阁的誓言抛在脑后,折腾一上午什么都没吃。
当即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往嘴里塞,很快就将两只腿都吃完了。
“啊完了……”吃完她才想起来,“刚发过誓的。”
此时青雨坐在梳妆镜前,但镜中并非青雨的容貌,而展示的是姜帛房内的景象。青雨隔着光镜看到这一幕,果然,人的誓言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青雨指尖在妆台上轻轻一敲,镜中便重新出现她自己的模样。
普通人看到镜子,总情不自禁往镜子里多看几眼。但青雨目光没有停留,甚至还不等看清自己如今的容颜,便将镜子反扣在妆台上,她不喜欢自己,就像她不喜欢其他任何人一样。
光镜消失后,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总算清净一点,这两天耳朵里太吵了。
“公主!”率先冲进来的人是荆泉,随后矜帝也被人扶了进来。
青雨只是想清净清净,可为何闲人总要来叨扰她?
矜帝进殿后径直朝她的位置走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后,突然一把将青雨抱进怀里——
那一瞬间青雨是起了杀心的。
但立刻理智克制住了本能,原本要释法的手掌最后落在矜帝胳膊上,将他推离自己。
矜帝如今年老,眼泪很容易就从皱纹里流了出来:“幸好没事,御医在干什么,快来!!”
顿时几个御医提着药箱跪在她面前,有帮她把脉的,有察言观色的,还有检查她身边茶具餐具的。
青雨什么都没问,只是看着他们。
一旁老太监看出青雨不喜欢这样,遂解释道:“回禀公主,方才尚膳监那边来报,今日替公主试菜的气味官回到住所后身体不适,就在方才突然吐血暴毙,陛下担心公主出事,故才匆忙赶来。”
青雨闻言只是算了算时间,如果是有人投毒,此刻距离午膳已过两个时辰,这时候才死,看来投毒者事先掐算好药量和时间,以防止气味官在试菜时出事。
她虽没甚表示,视线还是下意识往面前挤成一堆的人群里找。
不过她找得并不努力,在没看到李宴然和姜帛时,她也只是淡淡收回视线。
李宴然赶到姜帛住处时,看见姜帛趴在地上抱着一只木盆。
“帮我——”姜帛声音沙哑,伸出手朝李宴然冲进来的方向。
李宴然飞快来到姜帛身边,只见姜帛此刻脸色青绿,嘴唇发紫,浑身是汗,与方才尚膳监来报的那个暴毙的气味官死前的症状极像,不过姜帛手脚尚未痉挛,想是中毒时间没到那么长。
姜帛抠着自己喉咙,强迫自己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她实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中毒之后会这么痛苦,就好像一大堆石灰在肚子里燃烧,她本想找御医。
可是这毒要么不发作,一发作便很快,她连门口都没走到便扑倒在地。
于是她立刻强迫自己催吐,原以为会寂寞地死在这里,幸好等到了宴然。
李宴然从怀里摸出一把赤小豆,放在手间一绞,碾成粉末溶在水里,扶起姜帛已沉重不堪的脑袋往她嘴巴里灌。
尽管水没过喉咙时像火灼般难受,但姜帛还是强忍着吞了下去。
呕——
胃里一阵痉挛,姜帛挣脱李宴然,然后抱着木盆控制不住地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李宴然终于放下心在地上坐了下来。
“算你命大,有我这样的好友。”李宴然擦着自己脑门的汗,时不时还帮姜帛抚抚背。
不知过了多久,等御医闻风赶到时,姜帛已被李宴然安放到了床上,脏东西也已被李宴然收拾出去。
御医一边给姜帛诊脉扎针,姜帛一边死而不僵地对李宴然说:“我以为她只是想试探咱俩的友谊,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想杀我,亏我给她扫落叶、送伞,还陪她一路走回梧桐殿,现在想想可太亏了。”
李宴然:“你能不能好好闭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是公主往鸡腿里下的毒。”
姜帛喉咙被呕吐时倒流的胃酸灼伤,听起来就像被砂纸摩擦过:“若不是她下的,怎么她没事我差点儿死了?怎么偏偏有人要毒她的时候想起来给我送鸡腿?对啊,她为什么忽然要给我送鸡腿?”
“县主翻身。”女医让姜帛反趴在床上,要给她腰上施针。
“你出去出去。”姜帛赶李宴然走,“不然都被你看到了。”
“你有病啊。”李宴然将打湿的毛巾扔向姜帛,“你有什么好看的?”
“快走快走。”姜帛朝她摆手。
姜帛住的地方是霖夫人下嫁侯府之前住的咏尘殿的侧殿,侧殿只有一间内室,和一间用以起居接客的厅堂,好在空间很大,荆泉与她同住完全不觉得挤,而主殿现在住的是六公主奂容。
此时矜帝等人等在主殿,见李宴然和御医出来,连忙将人召过来问话。
御医行礼:“回禀陛下,太医院女医正在给姜小县主施针,暂时没有大碍,不过嗓子受了些损伤,近来言语上会有些不便。至于饮食上,微臣稍后会嘱咐尚膳监,以清淡为主。”
矜帝:“那就好,那就好。”
转而问向李宴然:“可是已经派人通知侯府?”
李宴然答是。
青雨一旁坐得有些无趣,原本她不想来,矜帝却说:“你表妹这次算是替你受了罪,于情于理你该去看看,就算不是真心,你日后是要当女帝的人,不要让跟在你身边的人寒心。”
其实这些话丝毫不打动青雨,不过她既不想费唇舌反驳,也不想继续听矜帝在耳边说个不停,还有一个原因,她自己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当时她其实有些好奇姜帛这次能不能活下来。
此刻她坐在主殿,远远能听见姜帛的声音,就知道这家伙这次是死不了的。
青雨遂站起身:“我回去了。”
矜帝本想挽留,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招手让荆泉和李宴然护送她回去。
出门时,正好侯府的人匆匆忙忙从大院门外赶来,霖夫人甚至都没看见青雨,便从青雨身边跑了过去,姜璟匆忙中朝行了个礼,然后也跟着入了侧殿,落在最后的还有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妇。
青雨没有坐李宴然事先给她准备好的轿撵,她要自己走。
当与老人擦肩而过时,两人视线交错,青雨目光短暂留了一瞬。
老人的脚步似乎停了下来。
青雨依旧往前走去。
“老太君,”青雨听见身后有人在低声提醒老人,“快进去吧,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