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满脸疑惑。
思量片刻后——
“!!!”顾云秋恍然大悟。
“啊……对不起!我不是……咕噜噜, 呜啊呃!!”
小纨绔的脸陡然涨红,整个人炮仗般弹出去。
哗啦一声落水、脑袋没顶。
七手八脚扑棱两下,又惨呼一声崴了脚。
李从舟:“……”
他捏了捏眉心, 最终长叹一息,走过去拦腰捞起顾云秋, 将人扛到肩膀上,三两下爬上了岸。
……
最后,顾云秋是被李从舟打横抱出汤泉的。
他披着沐巾、双手紧紧搂着李从舟脖子,脑袋深埋进他肩颈。
点心几个围上来, 只见披散墨发中, 藏着一对红得滴血的耳朵。
“明济师傅、公子?”
顾云秋脑袋冒烟, 不想说话, 轻轻拧了李从舟一把。
李从舟稳稳抱着人, 删繁就简解释了一道。
“崴着脚了?!”点心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顾云秋脚上, “哪只啊?是右脚吗?公子痛不痛啊?”
顾云秋闷闷呜了一声, 手指都要抠进李从舟肉里。
等不到回答的点心着急,丢下一句“我去请大夫”就转身跑了。别院的小厮跟着去找总管, 银甲卫也去禀报萧副将。
不多时,温汤门口守着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李从舟抱着顾云秋站在原地。
仲夏骤起的风凉爽,吹起了他们身上同样款式的沐衣。
李从舟顿了顿,将人往上掂了掂, 然后迈开长腿直将顾云秋抱回他房间。
架子床重新铺过, 晒了三道的锦被里散发着阵阵阳光的暖和香。
李从舟走过去,弯腰将人放下。
起身想去拿巾帕和干净衣裳时, 手腕突然一沉、广袖被人攥了下。
李从舟:?
“不、不许走。”细弱蚊蝇的一声。
李从舟挑挑眉,返身垂眸, 看见个脑袋毛茸茸、眉眼耷拉着的小狗。
顾云秋像被吓着了,又好像只觉丢脸,总之攥着他衣袖、嘴巴抿成一条线,红透的双颊鼓起、气呼呼的。
李从舟看着,有点想笑。
他忍了忍,最终抬起另一只手轻戳了下顾云秋腮帮。
“……唔?”粉红色的河豚被戳漏了气。
“不走,”李从舟声音放轻,“就拿衣服。”
顾云秋抿嘴,一根根松开手指头。
——唉。
йāиF
小和尚肯定要以为他是笨蛋了。
哪个正常人洗澡会带刀啊!
顾云秋抓了把自己披散的长发,在心底连声尖叫了个:啊啊啊啊。
真想返回去,干掉一个时辰前的自己。
刀什么刀。
刀死你算了。
李从舟自己换好僧袍,又抱巾帕和顾云秋一套准备好的干净衣服。
衣服递过去后,他站在顾云秋身后,主动帮小纨绔擦头。
其实这会儿想来,李从舟心里也打鼓。
好在小纨绔一门心思懊悔、羞臊,没顾上他。
若换了旁人,像明义师兄或乌影那样的,多半会笑得蔫坏、眼神揶揄,反过来问他——
憋坏了吧?
看见什么了?能兴奋成这样?
……
这事不能深想,深想更不对劲。
如此,一室之内的两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穿好衣衫、理好长发。
虽然寺院里都是和尚,用不着理会三千烦恼丝。
但李从舟梳头的手艺还不算差,没给顾云秋编复杂的发髻,他就顺鬓边挑了两绺垂发,连着脑袋顶上那一圈给顾云秋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
扎束的地方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带固定,下面的头发半散、就那般披着。
不得不说宁王世子的吃穿度用精致,那根发带的用料是上好的天云锦,带尾双面绣了连云神鸟纹,下面还垂着流苏和玉珠。
顾云秋自己扭好前襟的盘扣,抬头看了眼铜镜,发现小和尚给他梳的发型还挺好看。
正巧脸颊上的红云消散,顾云秋偏偏头,弯下眼睛露出梨涡融融,“谢谢明济!”
李从舟翘翘嘴角,知道前面那事在小纨绔这里算是翻篇了。
“脚呢?还痛么?”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顾云秋就苦了脸,蹦了一下、露出肿起来的脚踝,委委屈屈冲他点头:
“嗯!”
顾云秋的脚踝细,突出的踝骨很分明。
那样漂亮的弧度,让人一看就很想往上面栓一道挂有铜铃的红绳,或者系上缀满珍珠、贝片的金链。
“坐床上去。”
“噢。”
顾云秋踮着脚,往后蹦坐回床上。
李从舟走过去单膝跪下来,抬起小纨绔受伤的那只右脚放到大|腿上,对着日光检查后,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
“还好,没伤着骨头。”
“那……”顾云秋吸吸鼻子,“要冰敷么?”
李从舟挑眉看他一眼,想说你还挺熟练?
但对视一眼后,两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九年前——
报国寺后山的云桥上,顾云秋也是情急之下绊着自己,然后往前一扑害李从舟扭伤了脚。
“先声明!我真不是笨蛋!”
“你说这算不算因果?”
两人同时开口,听清楚顾云秋强调这句后,李从舟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不是笨蛋。”
顾云秋羞恼地别过头。
正巧这时候点心、萧副将、随行大夫,以及别院总管、小厮、银甲卫,一行浩浩荡荡六七个人,都乌泱泱挤进房中。
李从舟顺势转移了话题,回身对那背着药箱的大夫交待:
“没伤着骨头,大抵是扭了,还没冰敷消肿。”
大夫点点头谢过,却还是走过去跪下来,十二万分认真地检查了一道,然后又找人弄来冰块捣碎敷上,等肿块消退后、涂上跌打酒。
点心和萧副将一直焦急地守在一边,等大夫擦擦汗起身,三人才长舒一口气,由点心带着,先后向李从舟道谢。
李从舟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既然世子无事,在下也告辞了。”
他略一拱手,准备返回径山寺。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即便圆准师叔不计较,还有明义师兄、远在京城的师父等着他回去。
“小师傅这就要走?”萧副将连忙挡到门口,“别苑的斋菜都快做好了,这大中午的,吃过饭再走!”
点心张了张口刚想帮忙劝,坐床上的顾云秋却一下跳起来,瘸着腿就要去追李从舟。
他姿势别扭、摇摇欲坠,吓得大夫都跌了个屁股蹲儿。
反是站得最远的李从舟回身,快步上前、稳稳撑住了他。
屋内还有其他人,李从舟忍了忍,没当着他们的面儿凶宁王世子,但还是暗中瞪顾云秋一眼:
脚还伤着,闹什么?
顾云秋被那凌厉的眼风一扫,自认理亏地一缩脖子,手却极自然地抱住李从舟腰。
眼珠滴溜溜一转后,他仰头、认认真真道:
“刚才不都答应我说不走了?”
什么时候答……?
哦,这说的是之前拿衣服那一遭。
李从舟挑挑眉,也不动,静静等着顾云秋下文。
他算看出来了:
小纨绔确实不是笨蛋,反是个心思活络的小事儿精。
面上看着软乎乎一团,内里七拐八扭不知转着多少小心思。
是了,之前京城见那一面,眼前这位不就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穿小裙子、画亮晶晶的妆容扮姑娘。
“今日不是显应真君诞么?”顾云秋仰着脸,“西湖上有灯会,我想去看!”
显应真君是杭城百姓特供的一位地仙,传说是先唐一位节度使,姓崔,名珏,在治理杭城水患上颇有功劳,后更巧计息了凤凰山上虎患。
因此大功而被上天纳入神榜,做了冥府四大判官之一,掌管阴律司。
除了杭城,还有晋中长子、长治二县喜欢建庙供奉。
今日是初六,正应崔府君诞。
按着往年杭城习俗,是要崇奉香火、办灯会的。
而这日里的西湖画舫,都会集中停靠到长堤边,供人们纳凉避暑、嬉游弹唱。
李从舟没吱声,低头,示意顾云秋看他裹着一圈药棉的脚踝。
夏日炎炎,砾石流金。
秋节尚远,杭城百姓也没有旁的节日可盼,所以这灯会上必定人多。
他这一瘸一拐的,要怎么去看?
然而顾云秋却浑不在意,只看了一眼就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我们多使些银子包一艘画舫嘛,到时从长堤处提前出发,驶向湖心鹦鹉洲停靠,既不碍着别人看灯,也能躲个清净。”
这主意好,刚才还想规劝的萧副将立刻倒戈。
他是金陵人,从小又在杭城长大,知道这日上的灯会其实比七夕、中秋的更好看——
显应真君是少数几个杭城独有的供奉神仙,民间百姓在这日寿诞上也没那么多拘着的礼,只管捡着自己喜欢的来。
这日放的灯多半造型新奇、色彩鲜艳,河边也多是披发散襟的文士,他们高声合歌、吹拉弹唱,湖中又有荷香阵阵。
记着小时候,萧副将还见过在湖水里沉李浸瓜,众人拼着浮水去捞的。
总之是热闹又不失旨趣。
小世子第一回来江南,为着万松书院师生的事,也没痛快玩过一回。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节,又有故友在他乡相遇……
萧副将立刻转头帮忙,挽留得很用劲儿。
剩下点心自不必说,这位小厮无论何时,都支持顾云秋的决定。
一票对三票、一人对三人。
李从舟拗不过,在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答允。
得他首肯,顾云秋欢呼着叫了声“好耶”,然后就吩咐人去准备——
银甲卫快马到西湖边租赁画舫,萧副将去吩咐厨子、连人带材料一并打包,点心收拾吃穿度用所需的东西。
剩下一个大夫心有余悸,收拾药箱站起来时,顾云秋还拽住他,从他那儿讨要消食除积丸和舟行散。
尤其是这一味舟行散,是王府单独调制的,专供给王妃。
王妃从小体弱,行舟坐船的时间久了都会头晕、犯恶心,旁人用的酸梅、枣仁什么的都不好使,就只能用这专门调配的药。
顾云秋自己是不晕,但他怕小和尚晕。
毕竟在西湖河堤边坐画舫,还是和航船到湖中心不一样。
且那鹦鹉洲在湖心,风大、浪也急,万一小和尚继承了王妃的体质呢?
别院总管懂事,听得他们这般安排后,主动提出来,可遣人往径山寺报信,“小师傅放心去便是,剩余的事我们会打点妥当的。”
“多谢您。”李从舟拱手。
“小师傅客气,”总管还礼,“若还有旁的需要,您尽管提。”
李从舟摇摇头。
从他开口告辞,到顾云秋留下他。
前后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给他安排得这般明明白白。
他还能有什么需要?
李从舟说话时,顾云秋一直扒他怀里偷偷拿眼观瞧:
小和尚人挺好,待他也不差。
再不合理的要求,只要他缠一缠、求一求,他就会心软。
那这般算起来,李从舟也并没那么可怕。
其实,顾云秋也不是非要去看这场灯会。
他是念着小和尚趴在床上养伤干耗了两个月,之前又在径山寺帮忙,根本没机会外出去逛逛。
人都说西湖美景盖世无双,错过了春日的桃红柳绿,如今夏荷满塘又逢盛节,顾云秋很想带李从舟去看看。
——人间这样好,干嘛要发疯呢?
不过这般心思他也不会告诉李从舟,小和尚冷酷得很,八岁时就拽得跟什么似的,不吃糖也不爱玩,一点没个孩子样儿。
顾云秋收回偷看的视线:
没关系,小和尚不好意思他好意思。
反正是陪他嘛,他很愿意帮李从舟找个台阶下。
如此,一番收拾妥当后,顾云秋等人简单在别院用了顿饭,就启程往西湖边赶。
今日盛会,西湖人多,去晚了不方便画舫启航。
银甲卫跟着宁王出入,行事出手都很大方。
领命到西湖边挑船的几人转了两圈后,自然是选中了长堤边停靠的最大、最豪华一艘三层楼高的。
江南的画舫分两类:
一类是这样停靠在西湖岸边的游船,装饰华丽、供人赏景,能航行也能宴饮;
一类又名不系舟,是做成楼船、画舫模样的建筑,多固定在开阔水域一侧,同样供人游玩、宴饮。
像西湖边最有名的楼外楼,就在白沙堤附近的浅滩上,修筑了一艘不系舟。
画舫老板得了银子,对顾云秋一行人十二万分的恭敬,态度殷勤、一路认真介绍,不过萧副将不喜欢他聒噪,赏了银子后,就打发他到船舱。
这艘画舫三层,顶上一层除了中舱的房间,就是一个开阔的露台,船首用四根圆木柱子撑起个四方亭,周围围了圈半人高的木栏。
中间一层全用槛窗围起来,只在里面用屏风、帘帐隔断出来大小不一的六个房间,原来是预备分给不同客人的。
如今,萧副将也吩咐人给全部撤了,只留下两帘隔断。
最下层做了个很漂亮的月洞门,环绕月洞门两侧是一排像是戏台的门廊,门廊后有密织的竹帘,帘下隐约可见长琴、琵琶,铜锣架和南堂鼓。
看起来,是素日里还会给岸上的人表演。
“公子,你要点戏吗?”
点心上船后就与老板交涉过一道,吩咐清楚顾云秋的喜好后,老板专门塞过来一本戏本子,说他们船上的姑娘都唱得一手好南调。
顾云秋想了想,摇摇头。
李从舟现在还是个出家人,让画舫的歌姬给他唱戏不好看。
点心了然,转身去回老板,让他不必操心这些,只管监督好工人开船、停靠到鹦鹉洲就是。
眼下时间还早,点心安排完这些就返回顾云秋身边跟着伺候。
倒是萧副将还带着银甲卫里外检查了船舱三道,就担心潜藏刺客或有什么暗病。
顾云秋的脚不方便,除了底下一层,上面两层都是李从舟背他看的。
本来萧副将已准备好蹲伏,顾云秋却一下歪到李从舟身上、双手圈他脖子,“小和尚背我!”
李从舟皱皱眉,最后依言在他面前蹲下。
萧副将看着摇头笑,转身带银甲卫去办他们的事。
李从舟背着顾云秋,稳稳地爬上楼梯,从二层的槛窗看出去,夕阳西下、湖面上烟雾朦胧,隐约能够看见孤山。
楼外楼上的彩灯已经点亮,远远能听见一些丝竹歌舞声。
绕了一圈后,顾云秋在三层的亭子那拍拍李从舟,要他放自己下来。
四角亭下有美人靠,李从舟转身、慢慢将人搁下。
顾云秋坐到美人榻上后,翻身就趴到木栏杆上看:
画舫已经启航,湖面上吹来的风微微扬起了他的长发,也牵动脑后扎着的蓝色发带在风中飘扬。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轻声道:
“这里风大。”
“嘿嘿,我知道,但这里视野开阔、晚上看灯一定很棒!”
说着,顾云秋的目光又被远处的桥上的两个人形灯吸引——
他下意识拉住李从舟的手、兴奋地晃悠,“诶?你看那个!好好笑哦!”
两个人形灯是照着仙童做的,面部的画工很好,但因造型过大,远看过去有些不伦不类,以至附近围观的百姓都在窃笑。
但扛着人形灯的主人家却浑不在意,反而还很神气地走在桥上。
李从舟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回来,放到了顾云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上——
小纨绔的手偏小,白白的一小只,腕骨细细的。
好像两只手并在一起,他一只手都能握得下……
这念头一起,李从舟的眸色就渐渐变沉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放轻力道、挣脱开了顾云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
“嗯?”顾云秋回头,疑惑。
“……湖上的风湿冷,”李从舟的声音低哑,“我去给你取件大氅。”
“诶?不用不用!”顾云秋赶紧伸手拉住李从舟衣摆,“我们一起下去!用过晚饭再上来!”
他手脚舒展、靠在美人靠上伸手。
那模样,若再往前九年,就该配合奶团子的声音说上一声:要抱抱。
李从舟抿了下唇,最终认命地转过身去,背他下楼。
楼下二层,点心已准备好了披风和手炉。
等顾云秋暖过来后,又搬来两把藤椅:
“公子、小师傅,你们宽坐,我去催催菜,萧叔刚才钓着一尾大鱼,正吩咐老板弄……啊!”
点心说了一半,又捂了捂嘴,抱歉看李从舟一眼,“小师傅对不住。”
李从舟摆摆手,一条鱼罢了。
真正妄造杀戮的人,如今还在西南逍遥快活呢。
顾云秋却很当一回事,吩咐点心去看看——要是鱼还没杀就放了,“要已经那什么了……就叫萧叔他们自己在下头吃了算了,我跟明济吃素的。”
“啊?”点心愣了。
“……你不用。”李从舟也开口。
“中午就你一个人吃的,晚上我陪你吃呗?”顾云秋蹦了两下,自己先挑了张藤椅坐下来,“一个人吃饭多难受啊。”
李从舟:“……”
点心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也留下。
但又想到自己身份地位不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只在他转身下楼时,顾云秋忽然叫住他,“小点心要是想来一起吃也成,但是吧——”
顾云秋冲他挤挤眼,“你不去,可就没人能替我尝大鱼的味道了。”
点心一愣,而后笑了。
他点点头,郑重拱手:“点心定不辱命。”
“嘿嘿,去叭,”顾云秋挥挥手后,又想起什么,“陪萧叔喝两杯,今日过节,天晚了我们就住船上,明日再回去。”
等点心离开,李从舟才慢慢走到顾云秋身边的另一把藤椅坐下。
从前,他只闻宁王世子纨绔:上房揭瓦、放火烧书房。
前世,他更知道顾云秋:不学无术、打牌嬉游。
如今重活了一世,却发现宁王夫妻其实很会养人:
顾云秋天真烂漫、心性纯良,即便有时候事儿事儿的,但也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
会顾着他茹素的习惯,也会念着如何哄骗小厮多吃些鱼,更记着几个跟随他的银甲卫,在过节这日上替他们准备一场酒。
“干嘛?”
正想着,鼻尖忽然扑来一股桂花香。
顾云秋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袖中熏香的味道洒到他脸上。
“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花?”
李从舟摇摇头,只浅笑着转开脸。
顾云秋倒很习惯他不说话,自顾自从袖中摸出一包五香瓜子分给他,然后一边嗑一边聊天——
几句话后,才知道真相的顾云秋瞪圆了眼睛。
“啊那封信你没收到吗?!”
李从舟也坦然,“不慎落水,没来得及看。”
“啊……我还以为你是看了又不回我呢!”顾云秋拍拍胸|脯,舒了老大一口气后,开始回想那封信上的内容。
他正琢磨有没写什么要紧的事,那边李从舟却开口,说了个:
“不会。”
顾云秋愣了愣,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小和尚这是说不会不回他的信!
天呢!
这是什么举世瞩目的成就!
顾云秋忍不住乐,摸摸自己后颈,只觉这句话霎时间闪着金光,给他脖颈上套了重金钟罩——
听闻顾云秋要陪李从舟吃素,萧副将也不理会鱼了,而是虎了张脸就抱着刀站到带来的厨子身后,多少有点不客气地点起菜:
八珍素鸡、金银炙、蜜糖芙蓉糕,豆腐蟹黄菘、四喜柳叶拼,草堂木耳、莼荇白玉、玲珑荷塘……
那厨子是王府带来江南的,哪里听过这些杭城素菜的作法。
一边着身边的厨娘记着萧副将点的这些菜名,一边脑门冒汗地心里想——这种时候,让他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素菜食材。
好在点心很快过来帮忙解了围,找了个由头哄萧副将出去,告诉厨子不用准备太多,按着他的习惯准备就是:
“就公子和小师傅两个,太多了他们吃不了也浪费。”
如此这般,等到日落西沉、晚霞漫天,厨子给李从舟、顾云秋端上来的,并非萧副将点名要的那些杭城素斋,而多是京城风味。
虽说都是素菜,但看得出来厨子用了心:
素鸡用刀片成小块,嫩藕、白萝卜都雕了花,一桌八样菜,白色、红色、黄色、青绿色五色俱全,甜的酸的辣的也三味俱在。
其中一样祥云托做得最好:炸好的玉片做底托,上面摆着煸炒过的青椒、山药和红果,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盛满了珍宝的小白盘。
顾云秋喜甜,也爱吃辣。
李从舟倒是没什么偏好,每样菜都捡了点吃,更多时候是帮顾云秋布菜,替他拿个小蒸糕、帮他舀一勺鸡蛋豆腐。
这时,外面的烟花升空——
西湖几座桥上也放起鞭炮,噼啪炮竹声里,从楼外楼那一片的白沙堤开始,嬉游的百姓们都着轻衫、三三两两地跑到岸边。
沿岸停靠的画舫中开始奏乐,吹拉弹唱、唱念做打。
咿咿呀呀的南调婉转,隔着半个湖面都能听见那些女子的高腔。
他们乘坐的画舫也加速,赶在天幕彻底变黑前、停靠到鹦鹉洲。
湖心风大,在夏暑天里却刚刚好。
本来点心都拿过来两件披风和手炉,李从舟也做好准备要背顾云秋上三层那亭子。
没想,顾云秋很是出息——
吃个全素斋都能吃撑了,就那么抱着小肚子往藤椅上圆润一躺,半点不想挪窝。
“哎点心,快帮我把那消食除积丸拿来……”
这味消食除积丸是太医院制的,乃是用碾碎的焦山楂、茯苓、半夏、连翘、陈皮,加上炒过的莱菔子、六神曲和麦芽以蜂蜜揉制而成。
专治腹胀脘满、食积停滞和不欲饮食,
这丸子不大,比东海明珠大上小一圈,全部整齐码在一个蜡封的小盒子里,外头贴了红纸、写着除积丸。
顾云秋接过来就摸了两丸丢嘴里,吭哧吭哧嚼碎了吞下后,还是哀嚎一声躺躺平:
“不成了,动不了了……”
除积丸有消食的药效,但也不是灵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见效。
李从舟想了想接过了点心手中那些披风,折了两折后盖到顾云秋身上,顺势将那个小手炉塞给他。
然后,他敲了敲二层的槛窗,“请船家取支钩来固定,灯也能在这儿看。”
槛窗是一种隔扇窗,它的上下有转轴,能够朝内朝外打开。
窗面多采用花式棂格,眼下在夏日里,窗上只贴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等到冬日,就会换成厚棉帐。
鹦鹉洲在湖心,风是从四面八方吹来,若没支钩固定,这槛窗就要被吹得呯呯乱响,那声音砸起来大得很,可比鞭炮还要响。
“呀!”顾云秋从盖着的薄毯中探出小半个脑袋,“这主意好。”
点心看看画舫的这一层的窗扇,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便转身下去吩咐船主了。
等船主收拾好打开窗,点心又送了一壶酸酸甜甜的花草茶来,至于其他糕点瓜果,点心看着挑了四五样——
公子撑着了未必有心思吃,明济师傅看着也不是个贪口腹之欲的。
如此,点心拣的都是分量小而精致的。
顾云秋自己不能吃,手和嘴却不愿意停,一会儿托起个糖宝塔,一会儿捏枚紫葡萄,总要李从舟尝尝。
李从舟不要,他也不恼,安分片刻后又重新换一样:
“这个真的好吃。”
李从舟不堪其扰,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又好好放回食盒,在顾云秋瞪直了眼睛要说话前,抢先道:
“好吃也别折腾了,我们看灯。”
顾云秋眨眨眼:喔对,还有灯。
吃这么一会儿饭的功夫,四下已全黑了,远远能够看到沿着西湖岸边亮起一水儿浅黄的灯火。
楼外楼上挂着七彩灯笼,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更绚烂比天上银河。
明月桥上有人放了头一盏,摇摇晃晃一只小灯、下面悬着个琉璃铃,铃铛最下方拴着祈福的红布条,随着劲风缓缓升高。
长堤边的各家画舫也开始放礼花,明亮一团绽放在高空,像漫天星雨,又似银河倒悬。
流淌的星汉灿烂,一轮上弦月高挂深空。
顾云秋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是呀,天大地大。
锤丸关扑是好玩,但江南四时美景、西北黄沙、塞北草原也同样美不胜收,还有南岭、东海、蜀中……
前世他没去,今生总要找机会都去看看。
“怎么样?”
顾云秋看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回头,想起他今日来看灯的缘由。
结果刚转头,就撞见李从舟一双墨色眼瞳。
那样深邃的目光比头顶暗蓝色的天空还要沉,仿佛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从没移动开视线。
而且这眼神并不锐利,虽也是浓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但却不像前世那样饱含着疯狂。
反是一种……
顾云秋一点儿也看不懂的眼神。
他捏捏怀里的小手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没叫点心寻面铜镜上来,他倒要看看,他脸上是不是真有朵花。
不然,小和尚怎么总盯着他!
“挺好看的。”
接触到他视线,李从舟答了他之前的问话。
顾云秋拧眉,借着抬手蹭鼻尖的机会小小翻了个白眼:
明明都没看,小和尚还敢更敷衍一点么?
等顾云秋重新裹好盖在身上的披风,李从舟倒却从他这边收回了视线,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认真转头看向天空。
这会儿的高天里,已经层层叠叠飘起来许多各色灯盏。
整片西湖如镜,倒映出一池彩辉。
距离虽远,却也知道岸上人头攒动、热闹喧嚣。
杭城不是西北也不是京城,这里的百姓富足和乐,不用担心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也不必如京中高门、庶士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此城此水养人,倒多是低吟浅唱、旖旎温情。
看罢如此璀璨,李从舟倒多少理解了前世、宁王在最后与他说的那般话——
彼时他们与襄平侯、荷娜王妃兵戎相见,青红册被夺、徐振羽战死,黑水关失守、朝廷失却先机,已是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最后决战。
宁王,或许那时候应该叫父王,静静立在大帐前,看着眼前漫天的黄沙,却没对他谈军情、讲战机,只是说他很想再看一次江南的月。
那时,王妃已经病故,他们父子俩相对,也是少言。
当初,他看不懂宁王眼中的留念。
如今真的来到江南,却隐隐约约咂摸出,那是最后决战前,宁王的视死如归,以及心底隐约的不舍和眷恋。
后来宁王死在了那场决战里,算是真正的马革裹尸还,跟在他身边的副将似乎就是今日在船舱下钓鱼这位。
副将还剩一口气,没交待自己的后事,却送上了宁王最后的话。
宁王说他于皇室已问心无愧,唯是辜负了妻儿。想让李从舟请旨,许他和妻子隐姓埋名、不立碑冢,只随葬到江南。
前世最后那段日子,李从舟疯疯醒醒,根本记不清自己有没递这道折,后来他和襄平侯同归于尽,便更没人知道宁王最后的愿景是否实现。
顾云秋不知李从舟心思,只当他终于认真看灯。
这么干坐着看,看久了也无趣,顾云秋想让小和尚多看看人间,便又叫来点心,让他去找船主点几首清雅的琴曲。
片刻后,丝竹声响。
淙淙琴音,却不似长琴般绵延,也不是琵琶的清脆,轻弹时如丝丝细雨,快起来却嘈嘈切切、如同万马奔腾。
顾云秋细听了一会儿,却没想出来这是什么琴。
倒是一直仰头看天的李从舟顿了顿,慢慢垂首道:
“没想到……江南也有月琴。”
月琴?
顾云秋也从藤椅里坐直了,他记着,李从舟说过——
他的娘亲就弹得一手好月琴。
原来这就是月琴的琴声?
顾云秋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觉着生身娘亲那个模糊的影子里,添进去一些灵动的音符。
念及此,顾云秋从披风下面伸出手,轻轻扯了下李从舟袖子。
李从舟侧首看他。
“我记着,你跟我说过你……阿娘弹月琴?”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扯着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开口,一词一句说得分外慢,“那你……会弹不?”
李从舟:“……”
顾云秋一缩脖子,似乎怕他生气,飞快补了一句:“我随便问问的!”
李从舟看了他一眼,实想不透小纨绔心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便犹豫一问:
“……想听我弹?”
“啊?”顾云秋差点从藤椅上蹦起来,小和尚想什么呢?!
他就是乍然想起生身的娘亲,想钓小和尚多说说,怎却被李从舟歪曲成这样。
“不不不,我是……”
“那是你想弹?”
顾云秋:“……”
李从舟:“?”
知道这般下去多说对错,顾云秋便干脆闭眼、伸出手:
“啊对对,是我想弹。”
画舫的乐姬素日都是陪客的,弹月琴那姑娘被请上来时,看见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还愣了一瞬。
闹明白是顾云秋想学月琴后,姑娘先自谦让了一让,说她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
但顾云秋却让姑娘放手教,反正他就好奇初学。
跟着姑娘摆弄了一阵,顾云秋倒忘记了刚才的误会和尴尬,反专心致志跟着姑娘学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功夫竟然能拨出几个像样的音节。
姑娘鼓励地拍拍手,赞顾云秋有天赋。
顾云秋也高兴,一边抱着月琴,一边冲陪在一旁的小和尚眨眨眼:
“等我学好了,以后弹给你听。”
他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
李从舟却看着坐在月光和漫天灯火中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应承了个:“好。”
就这般闹了一夜,顾云秋最终只学得半支曲。
反而抱着姑娘送他的琴谱,迷瞪瞪睡熟在藤椅里。
天色渐晚、岸边丝竹尽歇。
萧副将几个喝了酒,点心便如顾云秋所说,吩咐下去留在鹦鹉洲一宿,二层重新格上了屏风帘帐、搬上来罗汉床。
在点心想去扶顾云秋时,李从舟却站起来、隔开了点心的手:
“我来。”
他动作很轻,打横抱起顾云秋的时候,顾云秋还习惯性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点心看着放心,便转身去给他们二人端热水。
倒是李从舟在将顾云秋放上罗汉床时,垂眸看了一眼月光下,小纨绔明艳白皙的脸。
他不像宁王,也不像王妃。
虽然那对夫妻是人中龙凤,但顾云秋的漂亮,是一种干净明艳,像初升明日、中天圆月。
——很耀眼。
顾云秋闭着眼、呼吸匀称,红润的唇瓣开开合合。
倒是真应了相师说的那句:唇似红莲。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听着夜晚簌簌的风声,忽然俯下身,在那微张的唇瓣一角,浅浅一贴。
八寒地狱,红莲业火。
从此往后,他便是孽罪沾身,非是斩业涅槃、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