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从舟收着那封信时, 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要回什么。
甚安勿念四个字都写好了,眼前却不知为何突然闪过小纨绔一脸委屈、鼓着腮帮气呼呼的脸。
“……”
犹豫再三后,李从舟盘腿回蒲团, 又展信,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
——看得出来, 小纨绔的先生最近在教他写信。
雅鉴这样的提称语,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来信里。
提称语是用在称呼后的一种提高称谓的词语,多用于书信、表示敬重尊敬的一种礼节词。
当然,顾云秋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算起来是平辈, 不必使用特别复杂的那些。
像他和师兄给圆空大师写信, 提称语就要用“坛席”或“函丈”。
不过, 小纨绔明显学艺不精, 信的开头写得似模似样, 中间一大段内容却还跟从前似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多大的人了, 用词还跟个孩子一样。
李从舟摇摇头,指尖点着“坏东西”三字, 嘴角却不经意露出一点淡笑。
至于末尾用的那个结语……
大约是真的努力过,至少顾云秋没写思君断肠、卿卿念念什么的。
其实算上路上的时间, 李从舟他们到径山寺才两日。
径山寺远离杭城,在距离余杭镇四十余里的径山之上。
与报国寺不同,径山寺的僧人并不多, 也无长住寺内的居士。即便算上后山几个帮忙看菜园的农人, 整个禅院也合共不过百二十人。
虽有江南第一禅院之名,径山寺接纳僧人的标准却极为严格。历任主持、首座、寺监都止收一徒, 像圆准禅师的前任主持,甚至终身无有弟子。
也正因为这位大师没有弟子、后继无人, 径山寺诸僧才会按他的生前遗愿,邀请曾多次来此开坛讲经的圆准禅师入驻。
圆准禅师算在诸僧中年纪不大的,四十余岁,一直在外云游。
云游僧大多是独行独居,身边甚少带弟子,即便有,也就那么一两个。
所以临危受命的圆准禅师也只能求助自己的师兄弟,请他们调拨弟子过来径山寺住半年,搭把手、撑到明年六月。
因僧人不多故,径山寺的僧舍不大,一个小院里就一排三间房。
于是,圆准禅师给明义和李从舟安排到了观音殿的耳房。
寺里需帮忙的地方多、需准备的东西也多,李从舟从小盛名在外,除了要帮着干活,偶尔还会被径山寺的师傅们团团围住问经释典。
他是趁众僧都在释迦大殿诵经,才偷得空溜出来给顾云秋回信的。
刚到山寺、生活枯燥,一如往常,无甚可写。
至于太极湖的户部籍库,那地方和径山有一段距离,他暂时不方便离开亲自去,也只能是乌影先去查探。
所以捧着信笺思索良久,直到钟声敲响、众僧散场,他才从观音殿门柱上的对联得着启发——
比起“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样大俗的,李从舟最后才选了这个具有青蚨之典的文对。
又找寺里的小沙弥要来红纸,总算是给了小纨绔回复。
如此又过三日,直到杭城秋闱毕,乌影才探查完返回山里。
“太极湖根本不像你们皇帝想的那样是禁区,我看倒是个给俩钱就能混过去的腌臜之地。”
乌影的汉话说得是越来越流利,若非他挂着汉人男子不常见的银色耳环,只怕混进百姓中,也无人可分辨。
他用手试了试旁边一根旁逸斜出的树干,然后一跃跳坐上去。
李从舟在径山寺说话不方便,于是他们约的是禅院后的深山里。
“怎么讲?”
“那片湖边是有围墙,也有轮值的军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而且湖面横阔数百丈,周围望塔林立、弓|弩|手时刻戒备,但——”
乌影伸出食指,心情很好地遛了遛他养在袖中的小蛇。
“但你们都忘了,岛上那些是人、湖边守着那些也是人,只要是人,用你们大和尚的话来说,就是——都有贪嗔痴妄,都有数不尽的欲念。”
李从舟沉下眉,隐约猜到乌影想说什么。
潜入太极湖外的围院对于乌影来说不算什么,避开守卫于他来讲也是手到擒来。且乌影会水,水性还好,要他跟着小船潜入太极湖中央群岛也并非难事。
本来乌影都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结果他才攀到围院内大树上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妇人被龙廷禁卫军领了进来。
禁卫军带着她穿行到湖边码头,亲自给她送上了小舟,没查验她任何的文牒,也不像李从舟说的那样——需要什么户部尚书的特许。
守船两个船夫见怪不怪,等妇人登船后,就朝她伸手。
妇人也忙掏出准备好的碎银递上,乌影远看着估量,大约在二两上下。
而后两个船夫就开船,一路划着给妇人送到岛上。
没等乌影跟上,龙廷禁卫军又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男的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女的穿着艳丽、含羞带怯,大概是乐妓歌女一类。
这两人姿势亲密、神态轻松,看着倒像是来此游湖。
他们同样给守在岸边的船夫送了银子,五两之数。
乌影挑挑眉,这回没冒然跟上去,而是干脆趴在树上按兵不动。
一天统计下来,入湖登岛的人竟有二十个之多。
而那龙廷禁卫军和几个船夫平摊,每人每日也能赚得七八两银子。
见此情景,乌影立刻改换了思路。
他乔装改扮一番,接近了那个歌女,给她二两银子就从她口中套出——
太极湖禁区,其实是个用银子贿赂就能进的地儿。
给门口的龙廷禁卫军三两、五两的银子,他们就能掩人耳目地给你带进去。再准备二两以上的“辛苦钱”,就能得船夫送你登岛。
歌女坦言,她是因太极湖神秘而好奇,所以央了公子哥带她来。
而其他求着上岛的人,多半是家中有亲眷在岛上轮值,实在受不得岛上艰苦的环境,让亲人想办法送些吃穿度用的东西。
“人还明码标价呢,”乌影收了小蛇,撑着树枝给李从舟介绍,“热饭热菜每月三两,想吃鸡鸭鱼肉、时鲜蔬菜得添到六两,点菜的、就得十两往上。”
李从舟:“……”
他当然知道太极湖籍库的吏治崩坏,但没料到竟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
看他脸色铁青,乌影呿了声,“这就要生气啊?后面还有呢——”
“……还有?”
“嗯啊,我这不也花了八两银子上岛么?”乌影耸耸肩。
他原还很谨慎地乔装一番:摘掉身上银饰、编好几个似模似样的理由,更使银子从之前登岛之人口中套得一个岛上轮值官吏的名字。
结果龙廷禁卫军根本是问都不问,拿了五两银子就给他直接带了进去。两个船夫更是有银子就有问必答,想听什么密辛都告诉你。
“……那岛上呢?”
“岛上?”乌影啧啧两声,“你们那籍库的十几栋楼,也就外面刷漆看着巍峨漂亮,实际上瓦是漏的、楼板是朽的。”
“近五年吧……近五年的青红册还能看,往前到十年就有缺损、泡水甚至缺页,至于一两百年前的那些,我远远看着是书架都倒了、只怕早就碎成了渣。”
李从舟抿嘴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明显被气着了。
像龙廷禁卫军这样看守,莫说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若是蛮国、西戎甚至是海外的瀛人有心,他们不也是随便使俩钱,就能套得大锦疆域图么?
“带什么上岛都可以?”李从舟问。
“他们不检查,我问的那歌女还曾想过要深夜到湖心放孔明灯呢。”
孔明……灯?
李从舟的脑海里,立刻不受控制地想到:
承和八年春四月,宁王世子放孔明灯而烧毁王府书苑。
——也难怪。
前世户部籍库大火,虽令朝廷损失惨重,户部官员也被大量裁撤,可朝廷里的人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
后来,就连宁王都在无意中感慨,说太|祖创设青红二册的籍库制度,本意是为着江山稳固,却因漏算开支一项,险些造成江山易主的惨祸。
所以,若真论起来,在岛上轮值的、以及他们那些想尽办法登岛的亲眷本意并不坏,龙廷禁卫军和船夫也是为生计所迫。
算来算去,最终还是落在了“钱”这一项上。
李从舟也不是圣人,没法解决朝廷籍库由来已久的问题。
他只能想办法将本朝十四年来的记档,尽可能多地转移出来。
十四年说长不长,但每年各地送来的青红册也不是个小数目。
只算余杭镇一地,下面就有十来个县,每个县又有五六个村,这些合起来加在三年期的苏州府册上,就是数百页。
更不要提那些人口大县,关中百姓聚集的州府,单一本青册就要分出壹贰叁肆卷。
这样多的数量,就他、乌影还有乌影手下几人是运不过来的。
就算运出来了,还要单独找地方存。
即便不去盗取原本,他们只进去誊抄,也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尤其是——乌影的有些手下并看不懂汉文。
在下江南前,李从舟其实设想过很多种方案,但就没算到太极湖畔的龙廷禁卫已经腐溃成了这样——
他只能在江南待半年时间,到明年六月四日韦陀佛诞后就要返回京城。
眼下这个局面……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让乌影先回太极湖盯着。
他得再想想,再细想想。
○○○
承和十四年,孟冬。
顾云秋学着聚宝街上其他富户,给田庄里新修了一个暖阁。
就排在堂屋的东侧,底下铺地龙、窗上悬绣幕,屋内正中点一个有烟道的大炉子,周围摆上一圈板凳桌椅,等天晚降雪了,还能围坐烤肉吃。
先前苏驰提过的那位朱信礼,顾云秋也派人打听清楚:
此人年少失怙,母亲丢下三岁的他改嫁南方。
他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爬在树上往私塾偷师,六岁时遇着那年还是溢通钱庄外柜伙计的大师傅。
大师傅是上村里一户人家催债,那家父子三人一看来催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时错了主意、心生歹念——
想着给人拉到村后的悬崖上杀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路上就被朱信礼撞破,小孩还出言帮了大师傅。
出了这样的事,大师傅自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到村里一问,得知这孩子其实是个“孤儿”后,便给人带到了溢通钱庄。
钱庄的东家姓扈,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允许大师傅额外带着这个六岁小孩住在庄里,管吃管住,也对小孩跟学柜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朱信礼就留在了溢通钱庄,并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当年带他离开的小伙计变成了外柜的大师傅,曾陪着他玩的其他小学徒也成了正副司库、西北其他银号的掌柜。
大师傅是跟东家——扈氏夫妻一起遭遇的山匪,被发现时,夫妻俩都是被一刀毙命,而这位大师傅的后背和上肢前臂上却多出来很多伤口。
查验的仵作、入殓的师傅都说,是他拼死护着东家,才会有这么多伤,而且从死亡时间上看,也是扈氏夫妻要晚一些。
东家离世、大师傅惨死。
本来朱信礼可以像盛源银号那个总库司理一样,直接将这钱庄占为己有,因为——扈家夫妻并无子嗣。
但朱信礼没有,他披麻戴孝、出面主持东家和大师傅的丧事。
然后就一直守在溢通钱庄上:将庄上伙计的例钱结清,放出的每一笔贷追回,然后挨个送还到那些储户手上,没有留下一笔烂账。
等“钱”的事情了结,他才开始寻找扈氏的亲戚,守在那个已经空掉的店铺里等了半年多,终于等到了扈老板的一个侄子。
这位姓扈的公子一到,朱信礼就毫不留念地将房契、账簿都交给他,然后婉拒了西北众多钱业老板的邀约,只说他要给大师傅守孝三年。
这般明礼守信、重情重义,回来复命的人都赞不绝口。
苏驰提他时,朱信礼正好孝期满。
得知他人品这般高尚,顾云秋没犹豫,自是请苏驰想办法将人约到京城——条件酬劳不论。
而帮忙守着盛源银号那个店面的荣伯,其实也听过这位朱先生名号。说在西北钱业里,他就是那个诚实守信、稳重可靠的标杆。
一人两人说好不算好,西北、京城两地的人都褒奖,那这位朱先生一定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只不过……
苏驰日前还是加急给他送了封信,说初见朱信礼可能会觉得他性子高傲古怪,若他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还要请顾云秋多包涵。
性子高傲?
顾云秋并未太在意,前世今生,他还从未见过比李从舟更冷更傲的人。
连小和尚那样的他都能处好,其他人肯定也不在话下。
如此,在田庄用过午饭后,蒋骏就从安西驿接了朱信礼回来。
和顾云秋想得不太一样:
孟冬十月,他们每个人都已穿上了夹袄,这位朱先生却还是一身交领长衫。墨发未束,只用一根莲簪简单挽了个盘髻,身形修长纤细,面白无须。
不等蒋骏介绍,朱信礼就直看过来问道:
“你就是苏驰说的云秋?”
——这是顾云秋与苏驰的约定,介绍时,只说他是京城某个富户家的公子,因为总被家人当成纨绔子弟,所以才想要背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争气。
在他和苏驰对的说辞里,他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朱信礼的声音清冷,像是淙淙清泉,剑眉之下星目明亮、鼻尖微勾,额顶竟还有个漂亮的美人尖。
顾云秋立刻拢袖拱手,点点头道:“是我,见过朱先生。”
朱信礼并未与他拱手,只打量了一圈正堂后蹙眉,“这就是你开的钱庄?”
先前,顾云秋怕告诉苏驰太多细节徒增他烦恼,所以只说他盘下了一个铺子,准备经营银号钱业,并未说明是在聚宝街。
“……不是不是,”顾云秋忙摆手解释,“这是我买下的一个田庄,那铺子在京城永嘉坊的聚宝街上。”
得着否定的答案,朱信礼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但听见这个地名,他又挑眉,“聚宝街?是你买下的盛源银号?!”
“……先生知道盛源银号?”
朱信礼却啧了一声,当即扭头就走。
顾云秋一愣。
蒋骏慌忙上前拦人,“朱先生、朱先生你别急着走啊?”
朱信礼侧身连让两步,都没绕开蒋骏后,他才转头瞪顾云秋,“既是盛源银号,我们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
想起苏驰介绍时给他说的那些话,朱信礼撇撇嘴,忍不住道:“少爷,你自家境优渥不需担心饥饱,我可还在愁下一顿的吃住上哪儿讨。”
顾云秋偏偏头,却从朱信礼这番话中品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先生的意思是……?”
朱信礼没辙了,扶额头叹道:“带我去盛源银号。”
顾云秋:?!
——这是答应了?
朱信礼却像是会读心般,摇摇头跨过门槛,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
“别高兴的太早!我是喜欢挑战,但并不喜欢刺激。我要实地看过、了解清楚情况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虽然朱信礼反客为主,但顾云秋还是很快就派人去请来了荣伯。
这一个月里,顾云秋也换回男装给荣伯解释了身份。
用的,同样也是说给苏驰、朱信礼的那套说辞。
说他当日乔装改扮迫不得已,实怕被家人或官牙认出来,以致功亏一篑。
荣伯知情后倒是没太惊讶,只乐呵呵道:
“我倒正在想,谁家的小姐这般大胆,敢于公开和那正元钱庄的刘金财对抗。”
听说顾云秋要从西北请一位外柜掌柜回来,荣伯自然很支持。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那总库司理的背叛潜逃后,荣伯也提醒顾云秋——
“人心隔肚皮,他来时,你就不必装小姑娘了。免得人过来,瞧着我们老小老小的好欺负。”
荣伯说完这句,想了想,还替顾云秋周全,说他会请人来收拾好院子,到时顾云秋直接驾车到银号内就是。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田庄出来后,就直接把马车停进了盛源银号的院子中。
大门一关,车上下来的是谁、长什么模样,外面的人是一点儿也瞧不着。
见着荣伯,朱信礼倒很客气,他恭恭敬敬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后道了句晚生有礼。
荣伯也笑着与他还礼:“久闻先生高义,今日一见,当真气质非凡、与众不同。”
朱信礼摆摆手,让荣伯不用与他说这些虚词。
他这回来京城,就是想找个东家在京城扎根,“您还是快些同我说说铺子的情况吧。”
“……”荣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商道经营,笑脸迎人。
即便是正元钱庄的刘金财,背地里如何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只要走进钱庄、对着柜上那些主顾,他就能摆出一副奴颜媚骨、笑得咧嘴露齿。
荣伯还从未见过朱信礼这样的,有点无礼、还有点不按常理。
他犹豫片刻,询问地看向顾云秋。
等顾云秋点头后,他才带着朱信礼楼上楼下绕着看。
最后看过改成内库的地窖上来后,朱信礼直接走到顾云秋面前,告诉他自己的看法——
盛源银号铺面上的东西都堪用,但东家也要如数备齐:笔墨纸砚、算盘账簿,以及戥子银剪这些钱庄上日常所需的用物。
雇员上,他能站外柜也能管内库,随顾云秋喜欢。
外柜目前还需要两个伙计:
一个跟着他算学徒工,需要会识文、懂术数,平日帮着他记账、录库;另一个要熟悉京城下属县镇事务,人得机灵会来事、好方便跑送要账。
内库需护院两名、伙计一名:
盛源银号的纠纷多,护院得招那些身手矫健、看着高大威武的。
伙计也要身强体壮、能干重活,平日负责帮忙搬运银箱,最好还能驾车,往后也能套车帮忙拉货。
“除此之外,还需请个厨子,专供着银号上下的伙食。”
请护院和伙计的事情顾云秋也想到了。
但,这要雇厨子却是为何?
朱信礼解释道:
“茶楼酒肆的消息为什么灵通?自是因为上他们那儿用饭的人总是爱吃些酒,既吃了酒,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呼朋引伴、阔论高谈,以致引人瞩目。”
“钱庄本就是金银流水过的地方,世上诸人谁不想听银楼里第一手的消息,也跟着买进卖出、赚上一桶金?”
“再者说,钱庄伙计也是人,若他们一日挣来的钱有一半要花在填饱肚子上,他们的心就不安定,只怕不时要想着改换东家。”
交待完人员上的事,最后朱信礼还建议了最后一点:
内库大门上的锁,应该换成双龙合芯的。
——这种锁有两把钥匙,每把单独都能上锁但是不能开锁,非得要两把钥匙合在一起,才能完全把锁打开。
西北的大多数钱庄、银号,包括溢通钱庄用的都是这一种。
“钥匙分给司理和副理,这样能杜绝家贼。”
“这样不显得麻烦么?”顾云秋问。
朱信礼看他一眼,“少爷您这就外行了,即便是业内最厉害的银号,也没有要每日开启内库的,都是每七日或一旬固定开一回。”
“那——若有人要大宗的兑银怎么办?”
“大宗的兑银,一般业内都会听着风声,有时庄上没有那么多现成的白银,还会往同业里打条暂借。”
“何况,哪有人真要几箱白银的,都是开出庄票、汇票到当地兑付。而真心想要银子那些人,也愿意多等片刻、凑齐两人的钥匙。”
也是,顾云秋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理。
像那日他请罗虎陪同、往衍源钱庄开给荣伯的,就是一张四千三百两的衍源庄票。
若换成提出足数的银两,那单装银子的大箱子就要用上四五只,更遑论要雇佣多少拉运这些银子的板车、车夫以及装卸的脚夫。
相较之下,庄票就一张盖着银号印信、填有具体金银数目的纸,比一箱银子方便携带太多,也没银箱那般高调惹眼。
所以盛家母女离京,也只是换了五十两的碎银子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听着朱信礼的话,站一旁的荣伯也忍不住开口发问,“既是如此,若当年站在盛源银号外柜的是朱先生,那样多主顾来挤兑,先生要如何应对?”
朱信礼挑眉,“您这考我呢?”
“只是虚心请教。”荣伯微微笑着。
“若是我……”朱信礼沉吟片刻后道,“溢通钱庄的经验并不适用盛源,毕竟当时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溢通不会再办下去,但当时盛源还并不想关门大吉。”
荣伯点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回答。
“我会选择直接闭店,在门口张贴告示,然后主动报官。”
“报官?”
“总库司理脱逃,内库账簿和银两数目对不上,”朱信礼平静道,“我报官告他卷逃,请官府封存内库、以便核查。”
“可官府不通钱业内幕,封存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一到,储户们不是照样要到银号来换钱么?”
“利用官府封存银号这段时间,我会组织柜上伙计核清账务,在银号重开当日,先将小数额的存数兑出去,超过三百两的,就说要往分号或同业去提,安排他们先做登记。”
听到这,荣伯眼中已经生出几分赞许,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道:
“那之后呢?在登记的时间到来时。”
朱信礼笑,“盛源银号被清盘,归根结底是内忧外患,既有家贼又有同业围剿。若我没记错的话,盛源是靠着闾左百姓发的家。”
“四大元要对付盛源没错,但他们在商言商,当然会想要用最少的成本博取最多的利益,所以我猜——”
“他们会选择大量高价购入散户手中的庄票,多少不论、只求数量,再请这些人到盛源门口闹事,掀起最初的挤兑潮。”
“跟风的老百姓是不明就里,但他们的存数应当不是盛源内库中的大数额,可能多是三百两以下的,这些,在告官之前就已经进行了兑付。”
“其余剩下的,即便是大宗的银两,在人数上也不足以再掀起什么巨浪。”
“只要没那种在银号门前挤一群人的场面,我相信凭盛老板生前的人脉、品行,再加上盛夫人亲自出面陈情,应当能够得到一些同业的谅解。”
“有同业的帮衬周转,盛源的危机就能得到转圜。”
“而这般一套打下来,时间也就拖过去大半年,四大元也是钱庄,只要是钱庄,就希望银子尽快流转,他们也同样耗不起时间。”
荣伯捋捋胡子,终于笑了。
而顾云秋忍不住在旁鼓起掌,由衷地赞了一句:“朱先生好厉害!”
朱信礼一愣,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他噎了一下,半晌后轻咳一声回头,有点别扭地说:
“反、反正就这样,我的要求就这么些。”
之后,顾云秋和荣伯商量后,还是请朱信礼出任银号的外柜掌柜,内库顾云秋说服荣伯继续代管。
至于要请的三个伙计、两名护院、一个厨子,顾云秋心中也隐约有几个可供挑选的人选——
前几日秋闱放榜,陈村长的两个儿子是再一次没考上。
为此,李大娘情绪低落了好几日。
那时候听说顾云秋要修暖阁,陈村长立刻请了本族的年轻小伙子们过来帮忙:搬砖头、拌泥浆、送大梁的。
为着感谢村里人,顾云秋又在田庄小院里摆了几桌,趁孟冬天还不算冷,大家聚一聚。
陈婆婆、陈槿,还有罗虎都被邀请了过来。
席间,李大娘借添盏之机,又偷偷给顾云秋提了她两个儿子的事:
“大郎年纪不小了,若留在村里,多半跟他爹一个样;二郎虽小上几岁,但终归是个庄稼汉,往后只怕说不上好人家。”
当时顾云秋还没想到盛源银号,只能宽慰大娘,说他一定想办法。
如今银号上差三个伙计,大郎二郎都在私塾读过书,符合朱先生——能识文、会算数的要求,而且他们俩都是京畿本地人,也算熟悉本地事务。
至于两名护院——
那日吃饭时,罗虎、蒋骏两人议论起来,说他们同一个营被裁撤的兄弟很多返乡后都找不着营生,要么就只能做些粗活累活。
最惨的一个,甚至落草为寇,被官府围剿捉拿、下了大狱。
两人提起从前军中的时光都是无限唏嘘,现在这银号护院的差事,倒可供给他们的同袍。
而厨子的话……
李大娘有好手艺,或许能到庄上帮忙,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若她顾着家里的事,那还有陈家大郎的岳家、是奉圣县下曹家村的一户屠户。
曹屠户中年丧妻,膝下止有一女,一直当掌上明珠疼着。
到姑娘二八年华、正值当嫁,媒人上门说亲,曹屠户一眼就相中了老实腼腆、踏实肯干的陈大郎。
这门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两家人也欢欢喜喜换了庚帖聘嫁,只可惜后来撞上大疫和国丧三年,才拖到今年上完婚。
曹屠户不愿女儿远嫁,所以在曹家村附近给小两口置办了一所新房、两亩田地,陈大郎也就此从陈家村搬了出来。
那曹屠户手艺不坏,曹姑娘也从小做得一手好菜。
若陈家大郎愿意到银号做伙计,也可以请曹氏担任号上的厨娘。
至于米面油粮、时鲜蔬菜、鸡鸭鱼肉什么的,就从他自己田庄上出,也靡费不了什么。
等铺子里的伙计是谁都定下来,顾云秋再考虑根据他们的需求,对现在盛源银号小院里的堂屋、厢房做改建。
他这儿正想着,朱信礼却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过身来:
“少爷您还没告诉我,咱这银号叫什么名呢。”
……啊呃。
顾云秋挠挠头,眼睛飞快眨两下。
“您不会告诉我……”朱信礼半眯眼睛,“准备继续叫盛源号吧?”
不等顾云秋回答,他又先摇摇头,“此举可不智。”
盛源银号是以盛老爷的姓氏命名,于他们盛家人来说很有辨识度,但是银号最终的结果并不算好,再加上之前那些纷争——
顾云秋当然不会继续使用盛源二字,只是他还没匀出空来正经想呢。
荣伯察言观色,瞧出来东家的窘迫,主动提议道:
“要不,请个看行的师傅来?”
荣伯口中的看行师傅,就是百姓常说的风水大师,乔迁、安宅、开业什么的都能用上。
只他用了看行师傅这种钱业内的说辞,让顾云秋一下就想到了远在江南的明济小师傅——
小和尚给他写的那幅对联可有内涵了,又是白镪又是青蚨的,到时挂到门口肯定特别显文化、显底蕴。
若风水先生来了,看一圈给他取个什么福源、大通、大宝的,看着就不伦不类、怪里怪气。
在心中默念着小和尚那幅楹联,半晌后,顾云秋轻轻嘟哝了几个字,而后选中了他最喜欢的一个:
“……云来,叫‘云来’怎么样?客似云来。”
里面又有他名字里的云,又有好意头。
荣伯觉得好。
朱信礼想了想,却给出一个建议。
他说这两个字朗朗上口,但没什么记忆点,在钱业、银号众多的聚宝街上显不出来。
即便有盛源曾经的影响在,只要想到盛源最后那场挤兑风潮,可能钱庄开起来后一段时间里,会观望者居多、真正进来存兑的人不多。
顾云秋抿抿嘴,这个他知道。
万事开头难嘛,就像他刚开始在报国寺种榆树,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见新东家为难,朱信礼想了想,突然放下手中茶盏、用手指沾水在旁边的八仙桌上写了一个字:
“不如用这个‘琜’字,还是叫云琜,琜指美玉,也有金银玉器、钱庄流转之义,算是给过往百姓一个驻足的理由。”
云琜?
顾云秋看着那个用水写出来的字,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做成牌匾挂在门口的样子——
最终,确定了他第一家店的名字就叫:
云琜钱庄。
定下名请人制匾、雕楹联,顾云秋回去就把钱庄缺人的事给陈村长一家说了,问大郎、二郎的意思,两人都愿意去帮忙。
听说钱庄上包吃包住,大郎的妻子曹氏也答应去当厨娘。毕竟铺子上包住,他们就能将自己家的田地和房子都租出去,也算添一份儿收入。
不过顾云秋也给陈家人说明白,他这钱庄刚开业,工钱是能给他们保证发,但往后如何他还不清楚,或许也会有开不下去的一天。
李大娘嗐了一声,早笑得牙不见眼,“孩子们去见见世面、学个手艺也是好的。”
种庄稼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钱,到京城钱庄里干活,那可是每个月都能固定领着月钱的!
——这可是富了不止一截。
而护院一项上,罗虎也很快给顾云秋找来两个在西北大营当过兵的汉子,其中一个家还在析津渡,很熟悉京畿状况。
就这样找齐人手,顾云秋又花掉了近千两稍改建了盛源钱庄的小院:将原本的堂屋改建成差不多大小的三间小屋,二楼又单独做城两间房。
荣伯在京有房,不住庄上。
朱信礼、陈大郎家两口子、陈二郎和那两位护院各分得一间,也配上了家具等一应度用之物。
店铺的匾额、楹联也用大红布包好,连夜送了过来。
剩下的,就是挑一个良辰吉日放鞭炮开业。
……
与此同时,刘府。
刘金财在家待了小半个月,与媳妇儿终日厮|混也没见王氏肚子有什么动静。
这日他正懒洋洋地靠坐在炕上嗑瓜子,亲信却找上门来——
“大爷,我打听着一件大好事!”
刘金财没什么兴趣,瞥了他一眼后凉凉道:“除非你告诉我二子掉河里淹死了,不然现在我这就没什么好事。”
“不是,您还记得那盛源银号吗?”亲信擦了把头上的汗,“他们重新翻新了一道准备开业了,就在七天后的十月廿二。”
刘金财哼了声,“怎么,告诉我是要我过去给他们说声恭喜吗?”
“您这……嗐,”亲信谄笑道:“您忘啦?之前您让我们盯着那总库司理,其中最大一笔烂账是一千两,是个叫冯臻云的人存的。”
刘金财一顿,手上剥瓜子的动作停住。
亲信继续道:
“这人来自江南,祖籍在慈溪,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孝子,来京城做生意就存了一千两在盛源银号,换成庄票带回家给了母亲。”
“也怪这冯臻云倒霉,存完银子出关中,过大河口的时候不慎落水失踪,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回慈溪他娘就疯了,从慈溪家里跑出来,沿路北上要去大河边找儿子。”
刘金财啧了声,又懒洋洋靠回去:“一个疯妇,值得你这么高兴?”
“不是,大爷,之前对街上有个疯老太太,见人就拦着比划说一大堆人听不懂吴语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刘金财转转眼珠,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
“……怎么说?”
“她就是那冯臻云的娘!”亲信歪嘴一乐,“而且小的打听过了,那冯臻云的爹很早就病逝了,一直是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
“您说,要是在那新钱庄开业当天,我们带着老太太还有那一千两的庄票过去,算不算——给他们送上一份儿厚礼?”
刘金财丢了瓜子,终于来了兴趣:
丧子的可怜老妇,加上一千两白银的烂账数……
他眼中精光闪烁:
新开的钱庄,是可以不理盛源钱庄的烂账。
但这冯臻云的娘根本已经疯了,恰好是说不通道理的那类。
无论钱庄方面废账多么占理,围观的百姓看老太太这般可怜,定会指责新钱庄凉薄。
到时闹起来,下场不就又是一个盛源银号么?
刘金财摩拳擦掌,吩咐亲信:
“得了,去找几个懂吴语、会来事儿的,到时,我亲自去——给他们送这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