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是很古老的舞蹈,几乎和《神弦歌》一样是凰族当中充满了神圣和禁忌的舞蹈。火凤愿意放下身段为宁一霜跳这支舞,说白了,就是火凤愿意雌伏、愿意不顾及一切地和宁一霜在一起,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和努力。

  但是,

  宁一霜不接受。

  火凤大约太绝望,跪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起来。本来热闹的场面被这一下弄得十分尴尬,宁一霜低头看着火凤,火凤恰好抬头看着他,两只凤凰对视之间纠缠了千般万种的感情,可是最后宁一霜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伸出了双手。

  火凤的眼睛亮了亮,赵应天一瞬间往前冲了一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宁一霜只是弯下身去将火凤扶起来,然后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多谢族长,这舞跳得真的很好看。”

  火凤当即垮了脸,宁一霜却当做没看见。台上台下一片尴尬,宁一霜淡淡一笑道,“既然今日是我凰族月圆的大典,祭神迎神之舞,怎能缺少——”

  说完,宁一霜冲着台下这千千万万的鸟儿们微微一笑,一跃而起,缓慢地降落在了它们当中。

  凤凰们从族长被拒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看见它们敬重的祭祀大人从神坛上走下来,这简直和看见了上神本尊一般让它们亢奋。亢奋了一会儿,它们当中忽然议论纷纷,从宁一霜方才说得话语当中听见了关键的“迎神舞”三个字。凤凰唧唧咋咋吵闹起来,这曲子自从百年之前祭祀大人受伤以后再也没有跳过,今夜竟然可以一睹此舞真容。

  赵应天听不懂凰族到底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宁一霜那骄傲的神色,他也受到感染,笑了起来。

  宁一霜并没有像是其他凤鸟那样化为了羽的状态,他轻轻地站在了场地当中,缓慢地对着月色虔诚地往后一仰,他的腰几乎笔直地贴了下去,惊得赵应天一身冷汗——没有人能够有如此柔软的腰肢,简直就跟折断了一般,也没有凤凰能有如此功底,就算有,那个伤……

  似乎感觉到了赵应天担忧的眼神,宁一霜在这个时候竟然回头冲着赵应天一笑。

  这一笑立刻让赵应天成了众矢之的,凰族当中很多火凤的亲卫队立刻将赵应天锁定起来。加之赵应天站在了王欣和大风的身边,结合凰族当中的种种传言,一瞬间,赵应天觉得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刺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软倒下去的宁一霜平摊开双臂,呈现了一种跪倒在地可是能够仰躺着迎接天地日月精华的姿态,然后他闭上了眼睛,薄唇轻启念动了几个简单的咒文,天空之中缓慢地开始下雪,缤纷的雪花飘落下来给了使得整片大地都笼罩上了一种宁静的色彩。

  鬼使神差一般,在宁一霜缓缓起身做出第一个动作的时候,赵应天也吹出了洞箫的第一个音符——

  、凤凰台上忆吹箫

  赵应天吹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最先惊讶的是站在赵应天身边的大风和王欣。然后就是站在赵应天前面的一排又一排的凤凰和群鸟,它们很惊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赵应天,赵应天心里忐忑不安,吹着洞箫只是缓慢地吹奏出来一个前奏。

  所有凤凰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赵应天的身上,它们从没有见过这般无礼的人,在凰族祭典上打断了祭祀大人的舞蹈。

  火凤、甚至是在场的很多鸟,都希望宁一霜和眼前这个人翻脸。可是宁一霜在听见了这一声曲调的时候,只是保持自己的姿势停了一会儿,然后转头深深地看了赵应天一眼。接着,在赵应天结束了前奏,开始吹奏主旋律的时候,宁一霜缓缓地从地上起身,仿佛没有听见赵应天的曲调一般——继续自己的舞步。

  然而又好像他听见了赵应天的曲调一般,宁一霜所跳的迎神舞每一步都合着赵应天的曲子的节拍。一步一步、举手投足。这曲子是赵应天从王欣的曲谱上面找来的,背着宁一霜练习了很多次,刚才看见宁一霜起舞,赵应天就觉得不能再等了——

  赵应天有一种直觉,若是刚才他没有吹出那一个音,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祭祀的舞蹈有一种别样的力量,不似凤的舞蹈充满阳刚,也不似凰的舞蹈柔弱娇媚,那是一种介于阴柔和阳刚之间的舞蹈,时而张弛有度,时而内敛。宁一霜并不急于变换出羽翅,或许本身祭祀的舞蹈就不需要飞天,赵应天吹的这一曲是《凤凰台上忆吹箫》,虽然不是什么喜庆的曲子,诉的也是哀情,但是却不知是哪个大神眨了他的眼,和宁一霜的舞步配合得很好。

  迎神舞偏向软舞,宁一霜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同为祭祀的秋跳这支舞蹈的时候,内心的震撼和嫉妒。

  只有凰族的祭祀能够跳出这样的舞蹈,也唯有凰族的祭祀,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献给神明。在鸟的世界里,跳舞的目的简单明确:得一个终身相依的伴侣,生下那么一两枚蛋,然后终此一生而已。凰族当中很早很早以前就没有雌鸟了,所以为了争夺那么一两只看上去很适合抚育后代的凤凰,很多凤凰会斗舞。

  献给神明的舞蹈也是一样。

  宁一霜记得秋曾经说过,祭祀的舞蹈就是把自己献给神,毫无保留地、献给神自己最好的东西。无论神明要不要,迎神舞里面很多隐晦的挑-逗动作,很多若有意若无意露出的性-感姿态,全部都是为了在天上护佑凰族的上神。杨万里死后,宁一霜曾经一度一蹶不振,所以用他腰后的伤来推脱,一百多年来都没有再跳过这曲《迎神舞》。

  没有鸟知道宁一霜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所有凤凰还有百鸟都已经深深地沉浸在了宁一霜的舞蹈和赵应天的箫声之中。白色的雪花,空灵的箫声,还有偏偏飘落的竹叶,赵应天的一个高音扬起,宁一霜也勾起了一个魅人的笑,对着天空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态,然后双手抱住自己,埋头在双臂之间,再抬头的时候,赵应天的箫声缓缓的高昂,宁一霜身后的羽翅也渐渐张开——

  雪白的羽翼,上面没有一丝伤痕。这才是雪凰!九雏当中唯一一只白色的凤凰,雪白的羽毛洁白无瑕。

  那白色的羽翼张开的同时,宁一霜的舞步也加快了,他手中的水光潋滟,不同于火凤的红莲,宁一霜的手中绽放的始终只有雪花,那些雪花在触及到百鸟的时候,瞬间就消失不见,虽然沐浴在漫天大雪之中,没有一只鸟觉得寒冷。天地一片雪白,月光皎洁,夜幕星光成了宁一霜这一舞的点缀,甚至超越了火凤的《凤求凰》。

  若说火凤的舞蹈蕴含着深情,那么宁一霜的舞蹈就是蓄势待发,只要一丁点的火光,就可以瞬间光芒万丈、闪耀众生。

  赵应天就是点燃那一点的火光,赵应天的箫声配合着宁一霜的舞步,甚至到了后来,赵应天胆子大了起来,不再顾及曲谱上的音调,转而配合宁一霜即兴来了一段高音和激昂的调子。有了赵应天的配合,宁一霜更是放开来跳出了最后几个舞步——

  宁一霜从来没有告诉过赵应天,当初他学《神弦歌》的时候,一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秋不是个温和的老师,他吃的苦不比今日的赵应天少。宁一霜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赵应天,今时今日他能够重新站在神庙前,在月色皎洁之中重新跳起迎神舞,全部都是赵应天的功劳。

  一舞毕,

  宁一霜缓缓地站起来,祭祀长袍傍身,祀天石在他身上发出淡淡的辉光,祭祀的长杖在他的手中缓慢地延展开来,那片辉光渐渐展开来。凰族当中一阵骚动,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然后那些鸟儿和凤凰们纷纷恭恭敬敬地朝着宁一霜跪拜了下来,鸟群像是看见了什么神祗一般,满脸虔诚。

  甚至火凤,甚至是大风,甚至是王欣。

  赵应天只听见了大风道了一句“天呐”然后就扑倒在地,赵应天在犹豫要不要跟着跪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蛋蛋,死死地挡住了赵应天下跪的动作,然后就造成了——

  在凰族的月圆祭典上,宁一霜十分淡定地站在鸟群之中,念动咒语,白光以他为中心向四方散开去。祀天石发出的辉光慢慢地普照在每一只在场的鸟身上,甚至是并非凰族的那些鸟儿,甚至是枯焦的树木,甚至是王欣。赵应天和球球,一人一蛋站在这群跪倒的鸟中间。

  天地苍穹,时空洪流之中,只剩下了宁一霜、赵应天。和一只蛋。

  宁一霜看了赵应天一眼,赵应天冲着宁一霜笑。宁一霜看着赵应天,也淡淡地回应了赵应天一个笑容。然后下个瞬间,白光淡淡散去,宁一霜用凰族语言给在场的左右人祝祷之后,他重新一步一步走上了神殿,念出了纷繁复杂的咒语,这才算是完成了一场盛大的祭典。至始至终,宁一霜没有看火凤一眼,而火凤一直死死地咬着嘴唇,面色惨白地盯着赵应天。

  赵应天也不避开火凤的目光,只是始终将视线追随在宁一霜脸上。

  宁一霜微微蹙眉了。赵应天暗中握紧了双手,只怕宁一霜腰上的伤并不好。眼看着祭典还有很长的时间,前前后后有不少的鸟儿想要接着月色之下的祭典找到自己的配偶,并且能够接受凰族祭祀宁一霜、或者族长火凤的祝福。大风和王欣无疑是那些成双成对的伴侣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赵应天看得出来,凰族并不是很接受大风找这样一个人类作为伴侣。忙着看大风和王欣,赵应天一回头,却发现一直站在火凤旁边的宁一霜不见了,看见赵应天探寻的目光,火凤回过来一个狠狠的瞪视。

  赵应天缩了缩脖子,重新转头回来四处寻找宁一霜,可是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鸟儿……赵应天觉得自己的狗眼被闪瞎了。

  “咚!”球球蹦了一下,故意吸引赵应天的注意力。

  “怎么啦?”赵应天蹲下身去,看着圆滚滚的蛋蛋。

  “……咚!”球球带着赵应天一路顺着小路从凰族的圣地走了出来,赵应天心想自家球球真是十分的聪明,自己才想要找宁一霜,下一秒钟球球就能够带他去找到他。

  跟着球球顺着小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了赵应天似乎很是熟悉的地方。赵应天脸上美滋滋的表情,渐渐地黯淡了。这个地方,他有些熟悉,而且是越来越熟悉。球球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到了低矮的树丛的出口的地方,就停下不动了。

  “咚咚!”球球蹦了两下。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会照顾好一霜的。”赵应天拍了拍球球的小脑袋。

  球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留下赵应天整个人站在黑暗之中,背对着整片梧桐林、却面朝着东岛西边的大海。海面上风平浪静,星幕没有一丝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