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凰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忍下的怒意,还有满腹的委屈,在杨万里这两句“雪凰”之后,他眼中会流出泪水,滴落在杨万里抱着他的手臂上。

  正如秋抱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喝得神志不清地坐在月下,说,小凰,你不明白。

  雪凰成为了凰族祭祀的同一天,杨万里拉着雪凰的手,说起名字这件事来。雪凰的名字,它用了三千多年,凤育九雏,当年凤凰怎么叫他们九只小雏鸟,它们便这么几千年来没有改变过。

  这个时候杨万里提起,雪凰虽然很奇怪,但是他还是答允了杨万里的要求。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雪凰有了一个新名字——“宁一霜”。

  宁一霜毕竟活了三千多年,他记得“一霜”两个字曾经出现在杨万里所写的那首诗里,只是那个时候他问杨万里这首诗、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杨万里只是笑着搂着他的腰,什么都没有说。

  宁一霜一直以为杨万里是因为他名为雪凰、又天性寒凉,毫无温度才会给他取名字宁一霜,再配上了他那首充满了寒冷和寒风的《晚风》。虽然不知其中深意,宁一霜还是将这个名字坚持了下来,也好好地收起了杨万里写好的这首诗。

  秋的离开让宁一霜十分忙碌,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每天都在太阳沉入海面之前回到树洞之中,给杨万里带来食物——只是与秋还在的时候不同,宁一霜没办法去到锦朝给杨万里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比如书,比如纸笔,比如很多秋知道,可是宁一霜一无所知的东西。

  宁一霜从没有那么渴求了解一个人、了解东岛以外的世界,祭祀的生活繁忙而且事务繁琐,秋是个讨厌麻烦的鸟,所以不负责任地撒手离开的时候,留下来的事情一团乱麻,宁一霜耗费了很长时间整理清楚,让所有事情步入正轨。

  可是,当他带着愉快地心情,准备告诉杨万里,他终于可以摆脱繁琐的事务、陪他居住在东边溪水旁边的时候,宁一霜发现,梧桐树上的杨万里——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时候的秋是狡猾的老鸟,那么年轻时候的宁一霜大概就是天真的小鸟吧2333333

  、约法三章

  听着宁一霜讲他过去和杨万里的事情,赵应天忽然开口打断宁一霜,“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宁一霜摇头,叹气、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在怀中摩挲了一会儿,竟然拿出了一张泛黄的薄纸来,“他留下了这个。”

  赵应天当场傻了眼,心想,我在你全身光溜溜的状况下照顾了你那么久,怎么没见过这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的是杨万里那首《晚风》,上面的字迹飘逸灵动,虽然没有大开大合恣意泼洒的豪爽,但是却力透纸张、充满张力。

  作寒作冷何须怨,来日一霜谁不知。

  这是一首简单的绝句诗,赵应天的目光停留在了后面的一联上,里面不仅仅有宁一霜的名字这么简单。听过了宁一霜叙述他们的过往,赵应天有些可怜杨万里。

  据说杨万里就是在秋失踪之后不久,宁一霜当上凰族祭祀之后的某一天消失的。宁一霜几乎找遍了东岛上的每一个角落,却怎么都没有找到杨万里的踪迹,无论是北面的三座高山,还是西面狼族和虎族的领地,东边溪水旁边的每一寸土地宁一霜都去翻找过。

  最终却还是没有一丁点关于杨万里的消息,那是第二年的二月开初,距离杨万里遇见宁一霜和秋的日子,刚好快要满一年整。

  每年的二月初九到十一,其实是锦朝春闱的日子。

  赵应天看着坐在火腿旁边脸上神情有些呆滞的宁一霜,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对宁一霜解释什么,可是宁一霜却先开口说:

  “只是我没有想到,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会找到他的尸体。”

  “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赵应天如鲠在喉,心想杨万里当真是读死书的书呆子,一个没有什么航海常识的人,怎么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敢乘坐自己粗制滥造的小舟出海。

  宁一霜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事情的真相哪里会有口头上说的这么简单,叙述得这么平静——杨万里的小舟根本经不起风浪,他虽然了解映海,但是却不知道海面上信风变化所带来的消息,加上那小舟根本无法航船远行,所以杨万里的小舟其实走出东岛没有多远就已经散架、预备沉没。

  映海当中常有鲨鱼出没,东岛附近也不会例外。

  宁一霜找到杨万里的时候,杨万里三个字还有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其实是被拆分来的,追回那些残破不堪的血肉白骨甚至动用了映海之中鲛人的力量。

  那个时候凰族的每个成员都以为他们的祭祀大人已经疯了:

  宁一霜独自一人上北面的山岭,对着居住在山上的猼族族长猼訑跪下,愿意以任何代价叫唤猼族那颗据说能够救命的灵参。凤凰从不参与水中争斗,可是宁一霜为了那个人的血肉白骨,竟然和鲛人谋约,与海中的鲨鱼缠斗不休。

  宁一霜腰上的伤口便是在那场海战之中留下的伤口。

  那时候,明明清楚若是这个伤口不善加处理,日后他将再也不能起舞,宁一霜也不眠不休地守在杨万里的尸身旁边,甚至因此冰封了整个东海的海域,最后是被火凤打晕强行带回去的。

  从那以后,宁一霜就变得寡言而沉默,东岛上每一只凤凰都被他邀请去学过《神弦歌》然而多年来没有一只凤凰能够学会。后来宁一霜开始找寻人类,一个又一个,无论被骗无论被背叛多少次,他都在失望之后一遍又一遍地寻找。

  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因此隔断了凰族与外界的联系。

  “大风说得没错,”宁一霜苦涩地笑了,“我确实是为了一己私欲。”

  “那又如何?!”赵应天听到这里一瞬间热血了,一拍树桩子站起来叉着腰指着宁一霜大喊,“为了一己私欲有什么不对,你是人……不,你是鸟,又不是神,只有神才普度众生、博爱世人,你既然是凰族的祭祀,又有自己深爱的人,为什么不能以权谋私,为了你所爱的人做点什么?!”

  宁一霜一愣。

  “我们拼死拼活为了权力为了利益是为了谁,不、不就是为了能够让我们的爱人家人过得幸福吗?!你都是凰族祭祀了,还不能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谋福利,你还要当这个祭祀做什么?!”赵应天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

  “大风那是嫉妒你,羡慕你,你甭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宁一霜满脸“是这样吗”的疑惑表情看着赵应天,愣了半晌,皱了皱眉头,终归是笑了笑,指着那张泛黄的纸张说:

  “那对于这首诗,你一定和我有不一样的看法喽。”

  赵应天看着宁一霜那一脸无辜又求知若渴的表情,心想自己瞒着宁一霜真是罪过,却不知道宁一霜到底已经是活了三千五百多年的老鸟一只,以前不懂的心机和算计如今也学会了。

  宁一霜是装的,但是那个时候的赵应天选择性地智障了。

  “杨公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他给你取名字一霜就是最好的证明。”赵应天一口气说完,然后看向宁一霜。

  不出赵应天的预料,宁一霜听了这话明显地动摇了。

  指着纸张上的东西赵应天给宁一霜认认真真地解释道,“你看,杨公子他少年在家乡有诗名,而且出海又是为了求仕途,他来到你们东岛和你在一起居住了一年,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他想的是他的壮志未酬,想的是他的理想。”

  宁一霜皱眉,没有说话。

  “杨公子是读书人,读书人有他们的一套理论和担当,你不是说他曾经问你要一起去看看他的家乡吗?他其实那个时候就有和你共度一生的决心了。”赵应天啧啧称赞,心想杨万里不愧是诗人,说情怀都这么含糊。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呢?”宁一霜百思不得其解。

  “……”赵应天点了点放在桌上的诗,“这个问题就要从这首诗开始讨论了,‘作寒作冷何须怨?来日一霜谁不知’。这么明显的表白,他就是想说他含糊你,含糊到你和他的理想已经等同于同一高度了,‘来日一霜谁不知’不就是说的他的理想,你名字都叫一霜了,可见杨公子他是很——含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