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将军威武【完结番外】>第76章 将军威武076

  天空中缓缓开始落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摇曳着下坠,百姓中有一两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忍不住发出了欣喜的惊呼。

  凌承还是笑着, 但江俊却别开了眼眸:“陛下言重。”

  “呵——江卿待朕, 还是如此疏离, ”凌承好像没有听到江俊的话一般, 只拉着江俊到御辇前:“朕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朕不勉强你。”

  江俊微微低下头, 冲凌承一拜, 起身后便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凌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冲着文武百官并那凯旋而归的征虏大军道:“今日冬至, 朕在宫中御花园设宴替诸位接风洗尘。若京中有家眷的、朕许你们去将之接来同乐。”

  皇帝陛下这席话一扫这几日朝堂上的阴霾压抑,玉天禄和礼部的官员便适时出来安排好一切——如要进宫的家眷当如何梳洗打扮,如宫里怎么派人出去迎接。

  高门显贵之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同皇亲国戚交接的机会, 至于真正的贫家寒门,自不愿在这种场合出岔子丢人。

  因此皇帝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 最终到场的还是那些高官的家眷。

  不过虽是走过场, 玉天禄也还是带着人在朝臣中问了一遭,因为难保有些夫人、家眷不方便的, 比如尹正家的二公子尹实, 他夫人蒋氏新丧, 他要送柩往妻子家乡,故而不便参与。

  江俊看着玉天禄带人凑到了他父亲面前,而老将军蹙了蹙眉, 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看来父亲不打算让尹氏来?

  江俊挑眉勾起了嘴角,这倒有点新鲜。

  待玉天禄这边定下了,监侍馆的几位太监便引着众人穿过锦绣门,过崇天门入宫禁,然后踏上绣桥。

  时值冬至,宝蕴河和锦荣河的水在绣桥下凝结汇聚,像是摊放在桥下的一面巨大明镜,桥上人影瞳瞳,镜中倒影虚虚实实。

  汉白玉制成的绣桥,雕刻精致的流云蟠龙纹饰上落满了新雪。

  江俊跟在父亲身后慢慢挪步,他下意识地用眼角地余光瞟了瞟绣桥西面,那边重叠的檐角风铃,在簌簌下落的大雪中、发出不真切的清脆铜鸣。

  昔日的焦黑血迹已去,青色的墙壁、藕荷色的窗柩,还有那素黑色瓦当上雕刻得惟妙惟肖的螭……

  一切都仿佛只是昨日的一场旧梦,梦醒后,厮杀声和惨呼却犹如跗骨之俎,随着绣桥上的风、疯狂地在江俊身上生长。

  “俊儿?”江父停下脚步。

  望着父亲那充满了关怀和担忧的眼眸,江俊怔了怔,收回了眼神,递给父亲一个放宽心的笑意:“爹我没事儿。”

  江父不信,眼眸里多了些江俊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

  绣桥西侧正对大宗正院,之后,便是东宫太子府。

  乾康帝凌承自登基以来,并未立太子,所以太子府一直空着。

  江俊的出神驻足并未引起百官群臣的注意,但江父了解自己的儿子,自然有些忧虑。这漫天飞雪的日子,总是像极了明统年间那场哗变的前夕。

  也是这样一个飘着雪片的天气里,青宫哗变、大火蔓延。

  镇国将军府拼尽了全力,却最终没能保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被废,江家数十年间也犹如大厦倾颓——江父如履薄冰、江俊危在旦夕。

  如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青宫犹在而太子已去。

  看着父亲眸中的浑浊光泽,江俊快步上前,故意换上了轻快的语调:“爹,我给你讲讲我在北地遇到的新鲜事吧?那漫天都是黄沙的地方啊——还真是跟我们京城不一样。”

  江父一愣,继而裂开嘴笑了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江俊的头发。

  这孩子方才那一笑的眉眼,真是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

  不过经过江俊这么一闹,江老将脸上的纹络也渐渐舒展开来,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豪爽的笑,武官当中不少老将军的旧部、也跟着过来凑趣。

  绣桥之后就是锦廊,要到御花园得穿过锦廊之后的南门、从政事堂过白虎桥才能够到达。而那些被接入宫中赴宴的家眷们,便是由宫中马车自东门接入、放在南门等。

  远远看见了站在金瓦红色宫墙下的一抹艳红,江俊挑眉,然后勾起了嘴角。

  不请自来,脸可真大。

  且多日不见,那毒妇还是这样做作而夸张的打扮。

  若是明丽、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江俊或许会欣赏她们那种烈烈如火的性子:着一身艳红,倒也飒踏。

  但偏偏,穿在尹氏身上的红,每每见了、江俊都觉得是腥气的血。

  粘稠的、染满了罪恶的血。

  尹氏带着又长了小半个头的小胖子江睿,站在尹正的正妻鲍氏身边。

  不同于尹氏这一身扎眼的红,鲍氏的穿着倒是十分得体,一身不算是太富丽的朝服,挽着的发髻上插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对莲步摇。

  遥遥看上去,倒觉得贵气天成,既没有特别抢眼,也没有失了体面。

  而鲍氏身边,则是她同尹正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端云。

  这小女孩儿打扮得也很精致,虽然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但总角之上却虚虚地用了一个垂坠着玉质木槿花的饰扣,显得别样水灵秀致。

  稚子何辜?

  江俊扫了那小姑娘一眼,心里悄悄拿了个主意。

  这会儿,江父却自己走到了尹氏面前,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闻言,尹氏脸上堆着的笑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江父这句话给打散,她尴尬地抖了抖嘴皮,才干巴巴地说:

  “今日是冬至,合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皇上都许家眷入宫赴宴,我作为你的妻子,怎么——难道还来不得了?”

  江父皱了皱眉,似乎没有和尹氏在这里争吵的打算,何况鲍氏还在一旁。

  尹氏还想发作说点什么,却看见过了江父身后的江俊。

  江俊笑了笑,缓步上前行了个周全的礼。

  尹氏轻哼一声,随便还礼,倒是站在旁边的鲍氏搭了个腔:“原来这就是大公子啊,以前听说你总是受伤病着,也没怎么见过你,如今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

  “夫人过奖了,”江俊应对得体,虚虚赞了尹家的四位儿子一番后,还蹲下身来看了看小姑娘端云:“尹家小姐模样生得这样俏,像您,都是落落大方的美人。”

  漂亮话谁不会讲,何况只要是女人就喜欢听漂亮话。

  “大公子原来这样会说话呢,”鲍氏抿嘴以巾帕掩面笑了两声,看了尹氏一眼,才笑着冲江俊道:“也是先前病着,如今大公子既好了,合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也给你的这些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才好呢。”

  江俊笑:“瞧您说的,不过是两句漂亮话罢了。父亲教导,好男儿沉默寡言,少说多做,弟弟若要学了我这般刁滑,只怕要父亲更要担心了。”

  鲍氏笑得更开心了,她们鲍家虽然不是高门,但却也是一点点在朝堂当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当然更加喜欢聪明人。

  看了一眼身边红得刺目的尹氏,鲍氏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声。

  尹氏瞪了瞪眼睛,出手掐了自己的儿子一把。

  江睿身上都是坠着的肥肉,被她这么一下闹得立刻红了眼,偏偏怂了吧唧地不敢叫喊,憋得泪水直往外流。

  鲍氏皱了皱眉,更看不上自家这位小姑子。

  从前尹家势大,尹正偏宠小妹她这个做嫂子的要顾忌妯娌关系不便出面,如今尹氏竟然还不懂审时度势,看来真真是个蠢妇。

  “行了,既然来了,我们……”江老将军脸色不好地松了口:“我们一家人,便先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尹夫人了。”

  尹氏咬了咬牙,却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你阴阳怪气地拿什么乔,我同我自己嫂子在一起,又有什么打扰不打扰。你就是不想见我……”

  一听这话,江老将军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将军您莫生气,”鲍氏连忙上前,笑眯眯地开口,一把将尹氏拽到身后:“倒不是妹子不讲规矩不听您的话,只因当时妹妹正在我家中做客,赶巧儿、遇上了宫里来的人。”

  “嗐——我也是瞎好心,到不知妹妹是不方便的,”鲍氏自己认了错,眼角却在看着群臣之中凑在宰相龚安邦旁边的丈夫:“还真是我多事儿了……无端给妹妹和江俊闹出一场气来。唉——真是该打!”

  江父的眉又紧了紧:“尹夫人言重了,江某不过一问罢了,并没有同内子置气。”

  “是么?”鲍氏又笑,“那倒是我多心了,大将军、妹妹,我同端云便先告辞了,待会儿记得带着睿儿过来带着云儿玩。”

  说着,鲍氏还低头要小姑娘给江睿、江俊等人挥了挥手。

  看着施施然离去的鲍氏,尹氏眼睛里闪过一丝儿怨毒,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挽起江父的手臂便提起了裙子,意欲跟着丈夫到御花园去。

  老将军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没有拂去女人的手。

  只是江睿,却被无端留在了原地。

  小胖子其实是第一次进来皇宫之中,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小家伙、此刻却变成了一只小鹌鹑。

  江俊凉凉地看了这个心思歹毒的弟弟一眼:也不知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在他不在的几个月里,有没有一点长进。他轻哼了一声,提脚就走。

  无烟跟着江俊,原本还担心自家少爷心软,看见江俊潇洒的背影之后,他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丢给江睿、大摇大摆地跟着江俊离去。

  看着家里几位远去的背影,江睿呆愣在原地瞪了半天眼睛,他跟着母亲上舅舅家里做客,哪里会带着小厮。这会儿母亲丢下他、他便彻底抓了瞎。

  想要去找舅舅尹正,却看见尹正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甚至连舅母都被围了进去。

  江睿的掌心中渗出了冷汗,咬了咬牙、便坑坑绊绊地朝着父母哥哥离开的方向追去。

  殊不知,他这般模样,却落入了不远处凉风台上一位年长的华服贵妇之眼:

  “这是哪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知是怎么当的?竟把才这么大的孩子、随便丢在宫中,也不怕出事?!”

  她身边还簇拥这三五个老宫女,其中一个嬷嬷面色尴尬地赔笑道:“太嫔您待会儿总归都是要去赴宴了,到了宴场上,奴婢替您留意留意?”

  贵妇抿了抿嘴,看着江睿的方向想了想,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凉风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江俊一家全部无从得知,他们只是跟着接引的太监一路走到了御花园南角、属于他们江家的位置上。

  同桌的还有几位军中江父的老交情,他们都没有带着家眷,看见江老将军竟然拉家带口过来,几个老将军脸上也露出了一份尴尬的神色来。

  武将不是文臣,需要借着觥筹交错谋划朝局。

  满座的将军就算是出身高门、借家族蒙荫进入军旅的,他们如今的官职、军籍都是由他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不是江老将军对尹氏有意见,而是这种场合、她没必要来。

  江俊看得出来父亲面上尴尬挂不住,他笑着过去给几位老将军问好,适时地化解了这场尴尬和误解:“父母亲也很久没见到我了,正好今日冬至,所以才接了母亲和弟弟出来。”

  众位将军听了倒是眼中露出了几分了然,明白江家和尹家故事的,再瞧瞧江老将军脸上那种不好看的脸色,便也心下明白了。

  “江睿呢?!”尹氏却在江俊一席话中,转身突然发现了儿子不见了。

  老将军也皱了皱眉。

  “睿儿?!我的睿儿!”尹氏慌乱地找了一会儿之后,心头火起,当众锤了老将军一拳:“都怪你!若不是你和我斗气,我、我怎么可能将睿儿弄丢!”

  老将军一直也憋着火,看着尹氏如此无理取闹,怒极反笑:“我原本没让你们跟来,你既偏要来,还把儿子看丢。”

  “你——!”尹氏声音也尖利了起来:“江近天!你们江家当时差点被查抄的时候!是仗了谁的势!现在,你竟然来嫌弃我了?!做出这等过河拆桥的勾当、你还有脸指责我?!”

  她的声音太过尖利,在热闹的宴会上还真是倍具穿透力。

  就近几桌上的人,眼中都透着戏谑等着看江家的笑话,而江老将军更是气得浑身颤抖起来,站起来看着尹氏,只觉得当初尹氏来到家中的那点恩情、都被现在的她撕成了碎片。

  昔年那个明眸皓齿、一身红衣,性格虽然有些乖张、却很善良的小姑娘,已经面目模糊了起来。怒火只是一瞬间的,但更多的是疲惫,老将军看了尹氏一眼,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尹氏见他不语,便更是来气,也不管周围人的眼光,她只是觉得委屈:“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怎么看我的!皇帝陛下都允许家眷入宫了,你却不打算让我们进宫。”

  “怎么——在你眼里只有原配妻子才是好的吗?!只有原配妻子生的孩子才是值得你疼爱的吗?!我们相伴十年,在你的眼里——难道什么都不是么?!”

  人的怒火一旦爆发出来,是覆水难收的。

  尹氏眼睛通红,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地不宜,可她看见江俊、看见江俊平安归来,甚至还得到了皇帝的道歉,她、她根本忍不下这口气!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个女人、那个出生江南小门小户的女子,江近天的原配妻子林氏。站在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身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笑得十分幸福的样子。

  明明不过是个简单的百日宴,并不是很热闹也不是什么盛大的庆典。甚至在尹家这样的高门看来有些简陋,但尹氏就是觉得,那场宴会胜过了她这辈子参加过的所有盛宴。

  她羡慕那个女人,羡慕到嫉妒、嫉妒到发狂。

  “十年,”江近天慢慢地站起身来,嘴角慢慢地泛起了一丝儿苦笑:“夫妻十年,相互扶持,我待你……自然是有些情分的。”

  尹氏呆了呆,抬头看着江近天。

  “只是这一点点的情分,也早在你的不知收敛和永不知足当中……被耗尽了,”江近天疲惫地看了尹氏一眼:“尹燕,若非是你步步相逼,我们——也可以过得……”

  他话说了一半,终于垂下头说不下去了。

  他和尹氏都清楚,不存在那种可能。尹氏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和代价进入江家,她永远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爱情就让步退让、屈从做小。

  一场闹剧眼看收不了场,江父也没心情待在这里,他站起身来冲自己的老部下交代几句,便转头给了江俊一个抱歉的眼神,径自离去了。

  “江、江近天!”尹氏慌了,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丈夫,她上前一步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老将军一个眼神给制止:“睿儿,睿儿还在宫中,你是他的母亲,总该负起责任。”

  尹氏一愣,顿住了脚步。

  老将军却毫无留恋地扭头便走,整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俊的瞳孔缩了缩,正想追上前去、却又听见了太监的一声呼号:“蒋太嫔到——”

  满园的朝臣们纷纷起身相迎,这也是后宫之中头一位到来的女眷。只见五六个宫人簇拥着一个宫妆贵妇从御花园大门进,那女人保养得还算得宜,面庞上只有眼角有些细碎的皱纹。

  这位是先帝凌弘盛的嫔妃,姓蒋,绵佳公主的母亲。

  先帝去时,绵佳公主尚未及笄,凌承登基以后便尊了蒋氏为太嫔,分了凉风台给绵佳公主居住。蒋氏便直接搬去了凉风台,与公主同住。

  这位蒋太嫔原书上的着墨几乎没有,只是在提及先帝诸妃的时候,提过一句。

  说她是陪在先帝身边较早的女子,曾有一子未出娘胎而死,封美人多年。之后孕育绵佳公主有功,才晋封了嫔。

  “原来你就是这孩子的母亲么?”

  蒋太嫔倒是没理会跪着的一众大臣,反而看了看跪在中间开阔地上的尹氏。蒋太嫔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了看伏地的红衣尹氏:

  “你——是哪个家的女眷?”

  尹氏不明所以,还是抬头回答:“我是……镇国大将军府的。”

  “噢,”蒋太嫔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却突然哼笑一声:“原来是尹家小姐、尹燕啊,我当是哪位狠毒心肠的母亲,竟然将这么小的孩子、随意丢弃。”

  说着,宫人从后领出了一个孩子,尹氏抬头一看、便正是江睿。

  “睿儿——!”

  “等等,”蒋太嫔却眉目一凛、要人拦住了欲扑上前的尹氏:“尹燕,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宫闱重地,知不知道有些地方,就算你是皇亲国戚、擅自闯进去了,就有杀头重罪!”

  “我……”

  “啪——”蒋太嫔身边的宫人竟然直接蹲下身去给了尹氏一个耳光,老宫女神色趾高气扬:“跟太嫔娘娘说话、竟然也敢自称‘我’?你们尹家自负的教养、到底去了哪里?”

  尹氏捂着脸,却咬紧了牙、死撑着、不说那句“臣妾”。

  做臣可以,她堂堂尹家大小姐,竟然沦落到给人去当填房的下场。尹氏平生,最恨的就是“妾”这个字。

  蒋太嫔不置可否,只是拉着江睿漫不经心地笑:“这孩子我看着也还算伶俐,我家绵佳正好缺个伴儿,倒不如让这孩子进宫、陪在绵佳身边吧。”

  尹氏一颤,声音带了颤音:“娘娘您……您……”

  “我?”蒋太嫔眼中闪过一丝儿笑意:“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江夫人,江家世代将门,江家的大公子如今已经凯旋而归,你这小儿子、难道不想闯出一番名堂来?”

  “睿、睿儿他年纪还小……”

  “十岁也不算小了,前几日我不还看着龚家那小子——龚子书,不就跟着伍爵爷世子在读书么?跟着绵佳不吃亏啊我的江夫人,还是说——你看不上我们绵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蒋太嫔只怕是不许人拒绝了。

  但尹氏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上,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挂着满脸的冷汗,犹犹豫豫地说:“这事儿太、太大,总得和孩子的父亲商量、商量。”

  蒋太嫔不耐烦地哼一声:“也罢了,你们尹家是高门,我们高攀不起。”

  而站在蒋太嫔旁边的一位太监,却在听见蒋太嫔如此说之后,面色不善地站了出来,口气冷漠:“江睿既然是高门子弟,来到皇宫之中就该遵守宫中的规矩,江夫人,你的孩子在宫中乱跑、扰了太嫔的驾,你说该当何罪?”

  对方突然发难,蒋太嫔这边变脸如此之快,却让一直浑浑噩噩的尹氏醒悟过来。

  她低伏在地上,轻轻叹了一句:“太嫔娘娘,今日是臣妾的过错,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惊扰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文贵太妃同您一同侍奉先帝的份儿上,放过这个孩子吧。”

  文贵太妃?

  从蒋太嫔出现开始一直闹不明白眼前一切的江俊,在听见了这个名字之后,忽然就将脑海里面的所有线索给串了起来。

  文贵太妃姓尹,是睿王凌书之母。在宫中曾经有一个死对头,还在垂危之际,无意中透露给了睿王、她曾经不择手段害过一位宫嫔,害得她丢了孩子、更险些不孕。

  文贵太妃是追封的尊位,这位太妃早在先帝在时、便早早病逝。

  看蒋太嫔如此不讲道理的发作,看来书中那位被文贵太妃尹氏暗害的宫嫔,便是面前的蒋太嫔,而蒋太嫔那个惨死的胎儿,只怕是折在了文贵太妃的手里。

  说是文贵太妃,实则是她背后的尹家。

  后宫之中风云变幻,蒋太嫔没道理突然对尹氏发难,此时此刻、怕也是想报当年夺子之仇。这一点,从尹氏回复她的话中,可以揣摩一二。

  蒋太嫔还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听见了玉天禄的呼声,凌承扶着太后缓缓而进。

  看见跪着一地的人,少不得又要问上两句,不过蒋太嫔却换了一幅脸孔,笑眯眯地说喜欢江睿这个孩子,想着要给绵佳凑个伴。

  龚太后前儿因为刺杀之事大病了一场,现在看上去一切如常,实际上一举一动都透着疲惫,人也不如往常精神。

  听完了蒋太嫔的话,龚太后也只是点点头轻轻带过,便要凌承扶着她入席。

  太后到底是太后,能够在后宫当中披荆斩棘走到这个位置的女人,即使不太精神,也还是有着四两拨千斤、春风化雨的本领。

  一场声势浩大的山雨,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成了春雨。

  待众人落座之后,太后更是随口问了朝臣中几个小辈的婚事,关心了下几个孙辈的琐事。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却还是在给凌承立威。

  江俊还是坐在原处,桌旁坐着的都是他父亲的旧部,也算是他的叔伯。

  但是不知为何,江俊就是觉得不真实,身边的人都有些面目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凌承微笑着、但眼中并没有笑意的眼眸。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张千机已经告诉了江俊近日来京城和朝堂的情况,但是真正如此近地看见了凌承、看见了他的那双阴冷的眼眸,江俊才知道——

  这些天、贺兰皇后被废的这些天里,京城的朝臣们,在经历着怎样的一种恐惧。

  宫中女眷,皇帝似乎只请了几个要紧的。淑太妃上官氏也在其列,她倒是抱着先帝最小的儿子如今只有七八岁的凌云坐在一侧,看上去容貌上与上官尘有那么三分相似。

  待众人落座之后,凌承站起来说了不少漂亮话,又带着大家向太后敬酒,这才派人奏乐、跳舞。

  江俊这桌坐着的除了尴尬的尹氏和江睿,都算是相熟的,没一会儿便开始撺掇着江俊讲北地的故事。

  “江世侄,听说那黄浮川下面暗潮汹涌,又是流沙又是暗渠的,你们到底怎么打赢的这一场战!”

  “对对对对!还有那个叶问夏!这小子!哈哈哈哈——我听人说他用屎尿蛋子去打了那帮戎狄嘿!还真有人这么干啊,他可真够损的!哈哈哈哈!”

  众人高兴,江俊自然是陪着多说了几句。

  不料正说在兴头上时,尹氏却忽然把碗筷一砸,恶狠狠地瞪了江俊一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你们爱听这些事儿,私下去找他说道去!食不言寝不语!你们到底动不动规矩。”

  “是是是,将军夫人最懂规矩,也不知刚才是谁得罪了蒋太嫔。”

  “你——!”尹氏怒火中烧,却看见旁边的几个武将对她甚是不屑,还有几个窃窃私语说她尹家的教养也不过如此,更说难怪江老将军不愿带她来、原来是个市井泼妇。

  尹氏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下去,身子气得一颤一颤、陡然站了起来,拉着江睿就要走。

  不料,她只顾着自己生气,没看到整个宴会场面上正是舞姬退场的空档期,此刻她一个人突兀的站起来,便让太后和皇帝都注意到了她的身影。

  “那边——是尹家的小燕吗?”龚太后的声音遥遥传来:“自你嫁到将军府后,哀家还没能好好看看你呢。”

  太后慈祥,尹氏连忙带着江睿上前拜了几拜。

  “旁边这个是你的儿子江睿吧?”太后笑了,又看了蒋太嫔一眼:“难怪绵佳她娘要抢人呢,生的虎头虎脑,将来长大、倒会是个俊小子。”

  “可不是,”蒋太嫔凑趣,绵里藏针地佯怨一句:“可惜江夫人看不上我们绵佳,太后——指不上,江夫人是在这儿等您呢。”

  “你呀——”太后笑道:“宫里头属你最牙尖嘴利,小燕天大的胆子、怎好随意就应了你?还不是要过问了江家大将军,再问过了孩子的意思。不过我看也不好,你家绵佳到底是个女娃,选个女孩子入宫陪着才好,将来——得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还是太后想的周到呢,”蒋太嫔笑了笑:“那我可等着您老给我家绵佳主婚呢。”

  “你看看、你们看看!”龚太后指着蒋太嫔佯怨道:“哀家不过是一句闲话,她这不要脸的东西,竟然还真打蛇随棍上了——好好好,哀家给你的绵佳主婚!”

  前朝的几个太妃、太嫔们笑做一团,太后似乎很是满意如此“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场景。笑了一阵之后,她才转头看向尹氏道:“小燕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睿儿是个好孩子,太嫔不过是同你拉家常呢。”

  尹氏面露不愉,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赔笑着应承几句。

  “对了,江夫人,”凌承也过来凑热闹:“刚才我看你们这一桌好不热闹,到底在说什么呢?也叫朕和母后听听,到底是什么趣事儿。”

  刚才江俊他们都是在说战场上的事儿,几个武将用词粗鄙,江俊却也由着他们胡来。

  念及此,尹氏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她笑道:“回陛下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听俊儿在将北地战场上的新鲜事儿。”

  “哦?”凌承来了兴致,也不看旁边的上官尘和白溪,只看着江俊道:“江佥事,西路大军这次赢的漂亮,朕倒是当真感兴趣,你是怎么赢了这场局?”

  他说的是“你”,而非“你们”。

  江俊当然不会轻易上当,他笑着站起来,也对着凌承一拜道:“陛下说笑了,凭江俊一人怎能够赢什么战局。承蒙陛下厚爱,江俊才能上战场去。不过江俊无能,只是当了个佥事管管军务后勤,战争是怎么赢的,陛下还得听上官将军讲,才能听得详细。”

  “是么?”凌承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上官尘,然后摇摇头道:“上官这人讲话口笨舌拙的,一看就不如江公子你。朕,今天还就想听你的。”

  皇帝的目光灼灼,嘴角擒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陛下太过抬举江俊,”江俊躬身鞠躬道:“不过江俊确实对整场战争不甚了解,倒不如让上官将军同叶公子一同讲给陛下听,陛下若真想听江俊讲,不若等他们讲完了——江俊再说个在北地听来的故事给您?”

  “这样啊——”凌承似乎觉得很是遗憾地扁了扁嘴,忽然扭头问太后:“母后,儿臣觉得既然捷报和奏折上都有,这战场上的事儿不就是那么几件,不如、听点北地趣事给大家解闷如何?”

  龚太后笑了笑:“是皇儿自己想听吧?无端端拉着哀家做垫背。”

  凌承只笑,最后太后拗不过,只能答允。

  皇帝为了试探他还当真是下了血本,江俊当然不能顺着皇帝的话说——看似是说北地的战局,但是倘若他一个小小的佥事都能够将这些战局讲清……

  岂非让皇帝知道,他江俊甚至指挥了全局。

  凌承多疑,自然不会相信江俊对他臣服甚至忠心。而且西路军的胜利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惊奇,上官尘的能力凌承清楚,他怀疑——上官尘和江俊的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不过也不急。

  眯着眼睛看了江俊一会儿,凌晨心里笑了笑:只要这小子回到了京城中,他当然还有许多办法试探和打听,看看这个曾经谏言凌威要建立玄甲卫防备他们的小子,心里到底有什么鬼主意。

  “北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都说是被戎狄祝福过的大巫,能够得到上天的认可、他侍奉的戎狄国主统治必定能够持久。但是,传说中,有一位戎狄的大巫,却是莫名其妙死在了神坛上的——”

  江俊开始编故事,反正他讲什么凌承不在乎。

  而且,江俊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尹氏,他便更有料要说。

  “这位大巫啊,平日里最喜欢踟蹰花了——”江俊笑着讲故事,可是在他讲到“踟蹰花”三个字的时候,尹氏的耳朵明显地动了动。

  “他在家中栽种了很大的一片踟蹰花海,之后又为了去神坛接受上天的祝福,准备了不少珍贵的祭品,比如紫灵草编制而成的衣服,比如合阳花束。”

  踟蹰花、柏树、紫灵草、蓝莲、合阳花和苏叶。

  李无章那天发现了什么,江俊便在故事里编进去了什么,他看着凌承和太后,余光却一直在瞄着尹氏,那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刺目。

  “可惜,就算是如此认真地准备,那位大巫最后还是惨死在了神坛上——”江俊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得到神明的祝福,所以人们又挑选了一位大巫。”

  “神明的祝福?”太后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来:“世上哪有那么荒谬的事儿?只怕是有人害他吧?”

  “太后娘娘果然睿智,”江俊笑着把李无章讲的那些说了出来,看了尹氏一眼,才继续说道:“其实害他的,乃是他的弟弟和母亲。这位大巫的母亲从小就偏爱幼子,对这个长子不闻不问、更是不想让他成为大巫,所以才做下如此之局。”

  “虎毒不食子……”淑太妃感慨了一句:“这位母亲还当真是狠毒。”

  宫中女眷,还有不少大臣都觉得此法太过阴毒,纷纷站出来声讨那位“母亲”,说这人心思歹毒、心术不正,说这人如此可怕、心只怕是黑的。

  那一声声的议论和指责,旁人看来无他,可在尹氏这里,却好像是口诛笔伐。

  她的脸色越来越惨,额角也渗出了冷汗,竟然突然暴喝一声:“够了!江俊你不要再说了!”

  江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母亲,不过是在说故事而已,您、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你、你、你这个……”尹氏指着江俊,只觉得这个带笑的孩子,越来越像是那个抱着襁褓、笑得十分温柔的林氏。

  她头痛欲裂、眼前都拉起了血丝。

  “何况,”江俊无奈地耸了耸肩:“何况我说的只是个故事而已——说不定,那位大巫,是真的没有得到神明的庇佑,所以惨死了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尹氏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江俊,你说这个故事就是想……”

  “这世上没有神明,所以你们尹家,就要这样害我的孩子么?!”

  尹氏的话被一个身上披麻戴孝的中年妇人给打断了,她披头散发,身上披着厚厚的麻,双目赤红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一般,脸色惨白的她、瞪着尹氏,一字一顿:

  “因为这世上没有神明,所以你们尹家,就要这样、昧着良心,伤害我的、孩子么……?!”

  女人悲痛欲绝,在场众人却懵懂不知。

  凌承站了起来,他早认出了那个女人。而这时候跟在女人身边的太监,才面色凝重、神色慌乱地跪倒在地,道了好几句陛下饶命之后,才带着哭腔尖声道:

  “陛、陛下——大事不好了,诚、诚王殿下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俊: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队友,怼天怼地,还是要靠自己。

  卫五:)

  你们倒是猜猜,鲍氏为何突然要怼尹氏吗?忘记了情节的聪明的你,鲍方老爷子是被谁搞来的御茶园的贡茶,害得丢官、气死在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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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多了好些在免费章节怼我的小黑粉,不得不讲,他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黑粉,

  不过看了心情还是很抑郁,啊,我摔倒了,就这样不要脸的摔倒了,要么么哒才能爬起来~

  您又完成了日常卖惨(1/1)

  ……为什么要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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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