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将军威武【完结番外】>第25章 将军威武025

  北地羽城北临塞北大漠, 于黄沙中起百丈城墙延绵千里。

  虽名“羽城”,实际上辖地却囊括了一大片领域:西起仁愁河套平原, 东至青山山脚附近, 南临建邺城, 为锦朝最大的城邑。

  今年夏至无雨, 到了夏末北方的雨水更少得紧。

  若遇上连日的高温和大风,最易聚起黑沙暴万顷。

  因此这里的城墙高而阔、街上行走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带着防风沙的丝罩。

  在锦朝尚未建立之前, 厉朝末年诸侯并立、六分天下, 便有梁王在此建立都城。梁王骁勇威武, 对锦朝的太|祖皇帝赏识有加,算得上是六国乱世时、少有的明君。

  梁王择羽为都, 看中的是此地易守难攻,又有天象沙暴相助,是个兵家必争之地。

  太|祖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 羽城不再为王都,而是成为锦朝北地重要的关塞。

  太|祖一朝, 白袍将军陈庆之带领他的家人、亲族和子弟兵们, 在羽城一带修建防卫工事,将戎狄却于一百五十里外的漠北高原。

  累年而下, 陈家在羽城经营, 城防固若金汤。

  即便近年来大戎国异军突起, 短时间内侵吞锦朝北地十八个州郡,但羽城及其辖地依旧坚如磐石,大戎军从没在此讨得一点好去。

  如今, 这白袍将军位传到陈家子孙陈洛的身上。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天生一副笑面,却能使一对极厉害的水磨八棱铁鞭。

  因其幼时在京中外祖父家住过一段时日、结交了不少权贵的关系,即使守在北地二十余年,陈洛在京中也不能说没有权。

  京中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有时他这个身处北疆的大将军,只怕要比京中不少人更耳聪目明。

  该做什么、该什么时候做,他不问自明。

  所以即便眼下已是晌午,正是一日中阳光最毒的时候。陈洛也不僻辛苦、亲自带人等在了由南边儿入羽城的道儿口。

  他白袍银盔带金甲,骑一匹由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身后跟着约莫百个步兵,一样着重盔、持兵待命。

  又等了一时三刻,陈洛顺着面前的大道儿往南极目看——

  平坦开阔的黄土道上,还是只有背着粮食和农具匆匆赶路的农民。

  “将军……”陈洛的副官策马上前,擦着下巴上的汗珠子道:“您看这都已经日上中天了,日头毒,您没必要在这儿干耗着。”

  “要不这里由我顶着,您先回去——?”

  “回去?”陈洛嗤笑一声:“我回去了,叫恭王那老小子起疑,办砸了皇上的大事儿,掉脑袋的时候,你还敢替我顶?”

  “我……”

  “行了!沉住气!这么多年都等了,多等一时三刻又何妨!”

  陈洛挥退手下副官退,可副官一转身,道路尽头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辆两拉马车——车顶四角上都挂着偌大的铜铃、车壁上用丹砂漆了四方兽的两拉马车。

  终于来了!

  陈洛脸上扬起笑意,一扬马鞭朝那马车过去,他身后的副官也带着众兵士朝那马车赶,一路跑动盔甲撞在一起,发出整齐划一的铿锵之鸣。

  很快,陈洛就在马车前边儿停下,也不管车夫的惊讶,下马落地、一拱手道:“李大人,末将羽城守备将军陈洛,在此恭迎大人——”

  他的话音刚落,副官也带着那百来人赶到,在陈洛身后的道路上排成了两个纵列,一样齐刷刷跪地,声音响亮而整齐:

  “羽城守备军右卫前锋营白袍军将士,恭迎李大人!”

  他们的喊声震天响,几乎要将这大道上的黄土都浮夸地掀到天上去。

  大道上的百姓被这阵仗吓到,害怕又好奇地围在远处,悄悄看向那马车——揣测里头到底装着尊什么大佛。

  微风起,马车四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咚作响。

  待那铜铃停下,陈洛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车帘才缓缓地卷上去。

  马车里,一个青衫披发的年轻公子坐着,他的手挡着车帘,神色恹恹,说话也慢条斯理:“陈将军客气,李某贬斥,不敢劳您大驾亲迎。”

  “大人说的哪里话?我陈某人难道是那趋炎附势之辈?!”陈洛道:“大人为国为民,在吏部都事任上为朝廷和百姓做下多少好事儿,末将早有耳闻,今日来迎,只是真心敬服公子才德!”

  坐在马车里的人是李吟商,兰阳罗飞、童兴案后,他就启程往羽城赶。

  皇帝明面儿上贬他做羽城布政使司的九品录事,实际上是要将他送到羽城来,共计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虽早知凌承此人性子薄凉,却没想到竟能薄凉如斯。

  茫然地看着陈洛的嘴一张一合,李吟商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腰部以下酸软得没一点儿知觉。

  即使从兰阳到羽城的路途并不算遥远,他还是十分疲惫,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见李吟商还不接话,陈洛便又再拜道:

  “李公子,您若以为我来只是为了巴结您,那您不仅看轻了我陈家和白袍军的赤胆忠心,更看轻了您自己!”

  话这么说着,但陈洛还是暗中瞪了李吟商一眼:演戏差不多就行了,李吟商你是抓着机会拿乔整我么?

  “是么……”李吟商眼神有些涣散,没看到陈洛的警告。他呆了半晌,才道:“那就劳烦陈将军您。”

  陈洛笑,可一转身险些揉烂了自己的马鞭。

  ——不过是个爬上龙床的东西,竟敢给他摆架子?!

  接到李吟商后,陈洛就带着李吟商到了他早预定好的酒楼。不同于京城和江南的酒楼——确确实实是一栋“楼”——这里的酒楼,只是一排低矮的房子。

  在北地羽城之中,这里沙暴肆虐、一年到头风沙多得如同江南的烟雨。

  若是在这里起两三层楼,那是浪费,一场沙暴过后,就会吹得连瓦渣滓都不剩。

  陈洛选的这间酒楼,或许、准确地说应是酒馆,是羽城之中最大的酒馆。

  但令李吟商奇怪的是——这间酒馆并不大,地面上就三间土坯房,一间是大厅,掌柜站在柜台后招揽客人。

  剩下两间、还有一间用来做了厨房。

  大量的客人挤在那间剩下屋子里,四五张桌子根本不够坐,许多人干脆坐在地上,拿着两个碗一个酒坛子,一碗酒、一碗煮熟的肉,吃得好不快意。

  北地的汉子粗犷,眼下又是大热天儿,所以精着上身的大有人在,导致屋内还充斥着一股汗臭味儿。

  李吟商来自江南,就算在京中住了数年,也一时不能习惯这种嘈杂、逼仄的粗鄙之地。

  他皱了皱眉,不太好拂陈洛面子,只能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来掩住口鼻。

  陈洛倒像是常来这个地方,径直到柜台前,同掌柜交待几句。

  之后,掌柜便亲自迎他们进去,陈洛的副官和那百来将士没有进来,只有陈洛作陪,跟着李吟商在那掌柜的带领下往里走去。

  也是等掌柜带他们绕了两个弯儿、来到厨房后的一堵墙边,敲了敲墙壁、从上打开了一扇隐蔽的门之后,李吟商才知道——这为什么是羽城最大的酒馆。

  顺着小门进去,没三五步便看见一个往下延伸的楼梯。

  这楼梯是就着天然地势挖出来的,羽城中的房子外头都是夯土,里面却要加固上两层岩石,看上去特别厚实。

  不过冬暖夏凉,比京中的砖墙、江南的木楼要好。

  “李公子,请——”陈洛接过掌柜手中的灯,“您不会真以为,我请您来这里同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们同吃同坐吧?”

  李吟商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顺楼梯下去,李吟商才发现这间酒馆的地下别有一番天地——

  从他们所在的楼梯口往四周延伸,少说也有个三重跨院的宅邸大小,地下不似上头吵闹,偶有歌声和琴声喑哑,也更像李吟商熟悉的酒楼。

  陈洛带着李吟商到了他早就定下的一间石室中,里面已摆好了美酒佳肴,且还等着两三人——他们看陈洛和李吟商走进来,纷纷站起来同李吟商行礼。

  “诸君客气,李某贬谪之人,哪需你们行如此大礼。”

  “李大人!”一个微胖的男人站起来,端着酒敬道:“您自谦了,我、马德运,先敬您一杯!”

  李吟商笑,却不着痕迹地看了陈洛一眼。

  ——马德运、羽城承宣布政使司的正五品主事,此人性子爽直、刚正不阿。只是他是洛川清吏司司长舒永思的知交好友,更是……

  更是恭王府上的客卿、皇帝的眼中钉。

  马德运没看见李吟商和陈洛之间交换的眼神,只热情地拉着李吟商坐。

  李吟商坐下时,某个被使用过度的地方碰到石凳子,疼得他忍不得低吟。

  马德运离李吟商近,听得真切,忙扶住他:“您怎么了?”

  “没、没事儿——”李吟商白着脸摆手,可他青衫宽松,一番拉扯、胸口和脖颈处露出了一截肌肤。

  旁人没看见,可马德运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白瓷一般的肌肤上遍布着斑驳的青紫痕迹,像漂亮完美的瓷器上龟裂的裂纹。

  马德运不懂什么叫凌虐的美,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李吟商叫人欺负、受伤了!

  昔年他还不是羽城正五品的官吏,在京城附近的小邑当值,时逢办案得罪了上司、险些丧命,也是李吟商出面帮忙,才得以保全至今、更容升五品主事。

  那事涉及多人,李吟商不过就事论事,可马德运却将他视作救命恩人,更要报答恩情。

  “您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伤您!陈将军,您不是……不是亲自去接了吗?怎么还叫李公子受了伤?!”

  陈洛讽刺一笑,没有答。

  因为那个不长眼的,可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人。

  马德运蠢,他可不傻。

  李吟商有些尴尬,但还是劝了马德运几句,说他没事儿,不用担心:“何况大家聚在这儿喝酒是高兴事,马大人,没必要为了我这一点儿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就是,老马,你也别咋咋呼呼的,李公子都说他没事儿了!来我们喝!”

  虽然李吟商这么说了,陈洛和几个作陪的官员也没有要继续问的意思,马德运就是至始至终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吟商、看着他胸口那些斑驳的痕迹。

  马德运成婚三年,在北地也有狐朋狗友邀他喝过花酒,那样的痕迹……

  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酒过三巡,陈洛借口有事先离开,另外两个官员酒醉、躲到一边儿划拳去了。

  马德运终于得了机会凑到李吟商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说:“李公子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李吟商想了想,跟着马德运出去。

  马德运带着他饶了两间石室,找到一间空房后就将他拽了进去,然后马德运嘶声道:

  “李公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唐突之处,还请您不要同我这粗人计较——您身上那些痕迹,我、我绝没看错,那是、是……”

  他话说得犹豫,李吟商却只是抿了抿嘴。

  “……到底是谁?!”马德运咬牙,“陈将军知道是不是?李大人,虽然您可能并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您!您待我有大恩,我们一家都记着你的好!若非是您帮忙,我早因欺君罔上之罪被治死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人不必管我了,这些……”李吟商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和疲惫,“都是我自愿的……”

  “怎么可能?!”马德运瞪大眼睛,“您、您骗我!我虽是个粗人,可我、我还是看得出,这、这是有人强迫您的,您……您告诉我!我虽不中用,可我能找到替您出头的人!”

  “是么?”李吟商却忽然疯了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通红了眼眶:“那么马大人,我倒想问问你,若我说——强迫我做这事儿的人,是你找任何人都替我出不了头的人呢?”

  “任他什么人,难道还能大过天……”马德运说了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刷”地白了,他张了张口,半天也补不全下半句。

  “您瞧?”

  李吟商坦然一笑,他那点子事情,在京城早不新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他李吟商是个以色侍君的宠佞。

  “这天下,还真就有大过天的主儿,”李吟商道,“马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惊讶,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您救不了我,也不用为了我这种人,惹上一身泥。”

  “……”

  马德运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外头回廊上传出琴声。悠扬的琴声里,还伴着一个男人低低的清唱。

  像是清泉淙淙石上鸣,又如孤雁天上飞,泉清谷深,云高天阔。

  李吟商觉得这伶人唱得不错,可马德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乍悲乍喜,脸白得出奇,眼眶、嘴唇却是红的,更顾不上礼数,直接捉住了李吟商的手:

  “李公子!有一个人,他肯定可以救你!”

  “……谁?”

  “没想到竟碰巧能够遇上!”马德运拉着李吟商往外走,且是追着那琴声走:“对,没错儿!就是他,他肯定能救你,且一定愿意救你!”

  马德运走得高兴而匆忙,根本没看见李吟商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和了然。

  羽城之中喜欢听琴的那些大人、听得上这么好的琴曲的人,可不就只有那几人。

  若要说这几人中,还能从皇帝手下救人的,恐怕只有那位身上同样流着先帝血脉的皇亲:

  前朝废太子的胞弟、如今的恭王殿下——恭王凌武。

  果然,不出李吟商所料,马德运带着他来到了一个门口有两个守卫把守的石室前,向里头报上了他们的大名,更说出了一句:“还请王爷不要怪罪我们唐突之请。”

  那守卫其中一个进去,少顷之后石室内的琴声停了,有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请马大人和李公子进来罢。”

  马德运连忙堆笑着拉李吟商进去。

  进去之后,李吟商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伶人——是个白衣长发的盲琴师。

  虽然双目失明,坐在琴台前却自有一股出尘不染的风流,看得李吟商心生结交之意。

  在琴台后的罗汉床上,斜倚着一个五官深邃、面容英朗的男人,其眸如鹰、其鼻如峰,龙眉皓齿、嘴角挂着一抹优雅的笑容。

  他身上的衣着富丽华贵,雪白的外衫上绣着暗金色的纹络,像是一只高贵而慵懒的雪豹。黑色的长发上插了个金玉盘龙的簪子,腰间则坠有一枚金镶玉的精致玉佩。

  “微臣羽城承宣布政使司主事马德运,给王爷请安,恭祝王爷千岁安康。”

  没给李吟商更多观察的时间,李吟商也只得拜下,刚开口说了个“微臣”就被罗汉床上的男人轻笑一声打断:

  “李公子是我皇兄身边儿的红人,小王可受不住您的大礼。”

  李吟商面露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倒是旁边那个盲琴师开口、声音淡淡地替他解了围:

  “李公子?是那位乾康二年的状元,殿试一应说出《十策》的李吟商么?”

  “可不是!”马德运连忙接话,“秦爷您也听过李公子的事儿啊?”

  盲琴师笑了笑,没再言语。

  “好了,马大人和李公子你们也不必跪着了,本王来此地只是听小秦弹琴的,你们撞破进来,想必这琴我也听不下去了,”恭王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马大人您直说无妨?”

  没想到恭王这么快就开了口,原本酝酿在马德运心中的说辞、此刻竟派不上一点儿用处,他愣了愣,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旁边那盲琴师一眼。

  “小秦你先出去吧,下次得了机会本王再来听你的琴。”

  那盲琴师依言给恭王行了一个礼之后抱琴离去,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一举一动态度从容,从背后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异。

  恭王坐起身,脸上的笑容淡去,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摇晃,眼中有些不耐:“现在、马大人你可以说了吧?”

  “王爷,微臣……微臣的事儿,想请王爷先恕微臣无罪。”

  “哦?”恭王饶有兴味地看了马德运一眼,才无可不无不可地道:“在北地羽城之中,本王只是个安乐闲散王爷,一无实权二无兵,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主儿。”

  “马大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他笑意更深,嘴角一翘露出一丝儿蔫坏:“若说出了什么不好听的,本王就当是——在酒馆里听了个荒唐笑话,大人你、不必担心。”

  马德运耿直,但又不是真的傻,听了恭王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来——打蛇随棍上,他指着李吟商道:

  “李公子之名,想必王爷早有耳闻,他在吏部多年,一改前朝尸位素餐之状,做下多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儿,这样的人,却要无端担着恶名,被贬谪到我们这样的边远之地。”

  “皇兄和朝堂的事,本王并不在意。”恭王漫不经心,似乎不感兴趣。

  “皇上素来喜怒无常,若只是李公子的事也就罢了,我听闻他前几日还将礼部尚书唐大人羁押下狱,准备以大不敬等罪杀他!登基之初皇上就廷杖大臣,如今更在朝中排除异己!这样的人——怎能做天下之主,为一朝明君!”

  “马大人!您胡说什么呢?!”李吟商一愣,连忙去拽马德运。

  “呵——”恭王却低笑起来,仿佛听见了最好听的笑话,他笑了一阵,那笑容还挂在脸上,可眼中却最闪出诡异的光来:“马大人,您这笑话可真好听。”

  “不过笑话再好听也抵不得饭吃,我饿了,二位若还没吃、不如陪本王用顿便饭吧?”

  恭王邀请,马德运不知所措,他大义凛然说出大逆之言,没想到恭王竟是这个反应?!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登基的手段不高明,对废太子凌威的态度也令人寒心。

  恭王是废太子凌威唯一的同母兄弟,平日里在王府中,诸位客卿也都说王爷对皇上心存怨诋。

  可今天——这王爷怎么就转了性?

  马德运百思不得其解,李吟商却是聪明人,一看便知其中关窍——恭王哪能这么轻信。

  若随便来个人,说几句诅咒皇帝的话,恭王就要将之引为知己、奉为上宾,那这恭王府也不用他和皇帝如此费心了,要谋反的把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如此,一顿饭下来,马德运吃得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可恭王却兀自潇洒和李吟商谈天说地,从诗词山水聊到天文地理,两人言笑晏晏、滔滔不绝,里头却已经算计了几个来去。

  最终,恭王也没有吐口,只说李公子谈吐不俗,日后倒可多见,并未对马德运那番话,做出什么反应。

  马德运识趣儿,自不敢再提,酒饱饭足以后就拉着李吟商告辞离去。

  看着两人匆匆而走的背影,恭王凌武负手而立,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送他们离去。而刚刚明明已经退下的那个盲琴师,则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

  “王爷这是不信他们?”

  “这有什么可信的?”恭王摇了摇头:“马德运鲁莽,可李吟商却是个人精,这样的人像是一柄上古神兵,用得好可以披荆斩棘、号令天地,用得不好——只会割伤自己。”

  盲琴师听着,微微笑,笑得温文尔雅、笑得淡然恬静。

  “好了,这里交给你,本王就回去了。”

  “又是要回那边去么?”盲琴师送了恭王几步,“您回这边还没多久呢——”

  恭王眯着眼睛,嘴角擒起一抹餍足的诡笑来,只可惜那位盲琴师看不见——这位王爷脸上那种兴奋又打从心底高兴的神情:

  “有好事儿发生,当然要回去。京中那个让人头痛的事情,可能很快就能有好消息。”

  琴师一愣,继而点点头:“怪不得您语气轻快、让人听着高兴。不过眼下也已是申时,您赶回去都深夜了——也见不上他的面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恭王摇摇头,眼中流露着温和缱绻之意,他低笑一声,带着无奈轻轻叹息:“归心似箭,如之奈何。”

  那盲琴师看不见,听力却极佳,听见恭王这声轻叹之后,他竟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副温馨的场景,像是久战在外的将士,和人提起了家乡有着位美丽温柔的良妻。

  于是琴师笑了,他拍了拍恭王的肩膀揶揄:“您现在可真像是害怕晚归,就被家中婆姨拎着耳朵数落的郎君——”

  他这话说得放肆,可恭王不知为何竟然受用得紧。

  只是盲琴师拍在恭王肩上的时候,龚王一直带笑的那张邪逸俊朗的面容上,还是闪过了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痛苦表情。

  似是为了掩饰那份痛苦,恭王还是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小秦你笑话我,也罢,我过几日再回去,也好稳一稳这边的局势。”

  与此同时,祭龙山千崇阁中,吴廉泉、柳心莲、李无章和张千机四人,连同千崇阁三楼的管事等,齐聚白楼之内。

  江俊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圈椅上,漫不经心地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沫——

  他刚刚把应对唐浩广案的计策同这帮人说了,他们听完以后神态各异:吴廉泉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这种沉默之带了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在这里列席的每一个人,江俊说出来的方法太大胆、甚至有点偏激,但确实是眼下最好、最可行之计。

  而且,这法子说出来真真简单,但这么多日来,又只有江俊敢想。

  “我竟没想到……”吴廉泉开口,打破了沉默的空气:“没想到还能如此,看来还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他这样定下了基调,张千机也点点头赞了一句:“江公子艺高人胆大,竟想得出这样的好计,可谓推陈出新、破釜沉舟、不破不立。”

  甚至连一开始对江俊十分有敌意的李无章,此刻也点点头“嗯”了一声,红着脸赞同了张千机。

  阁中其他人没有多话,千崇阁之中向来强者汇聚。江俊拿得出办法,且看起来行之有效,他们自然服气,纷纷对江俊投去了赞许之意。

  唯有坐在一旁的柳心莲一直保持沉默,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老大,”有个人开口问:“江公子的办法倒是不错,可是皇宫禁地,进去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派谁去、去了怎么脱身,这……”

  吴廉泉点点头,还想要说什么,但柳心莲突然冷着脸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去。”

  “二姐?!”、“二当家?”

  她一站起来就大家就慌了,可柳心莲面无表情,倨傲地环顾周围:

  “江公子说要去后宫之中,后宫里多是女子,我和我的手下去最是合适。且论起刺杀之事,千崇阁中——又有谁能比得上我鸾凤阁的女子?”

  她这话说出来周围鸦雀无声,一则无人敢反驳,二则没有理由反驳。

  而江俊更是大为震惊——

  他知道鸾凤阁,而且那鸾凤阁这算得上是这本书里除了千崇阁以外的另一个传奇组织。

  只因里头全是女子,且是容貌出挑的女子。她们训练有素、善于隐匿,轻功卓绝、能飞檐走壁,更擅长幻术、精通医理。

  鸾凤阁名下的楼宇遍布大江南北,这些女子藏身其中,更叫人无迹可寻。

  佳人美酒,自古都是英雄冢。

  谁能想到流连的花丛中、醉倒的温柔乡里,藏着夺人性命的利器。前一刻温婉如水的女子,下一刻就能手起刀落、要了你的命。

  而且,酒后吐真言,谁能抵得过软玉在怀、温言相劝,这些女子精通幻术、控制人心,自然能够套出不少别人套不到的讯息。

  因此千崇阁的情报,也大部分出自鸾凤阁的手笔。

  柳心莲是鸾凤阁的阁主,若由她出面、交由鸾凤阁去做这事,自然十分稳妥。只是,江俊没有明白,为何柳心莲要亲自出马去做这危险之事?

  不过江俊不明白也不要紧,千崇阁请他来就是为了出谋划策。

  方案他做好了,至于吴廉泉他们要派谁去、怎么去,都不是他该关心的。

  五天之后,正是夏末秋初。

  京城里多了不少落叶,大雁也一字儿排开向南迁徙。

  御花园里百花落尽,却还有青松翠柏染就一抹苍翠绿意。有个宫妆华贵妇人,在七、八个宫人的簇拥之下,正缓慢朝着御兽园方向前行。

  祖制定矩,后宫女子的伺候宫人例有定数:太后十二名,皇后十名,依次往下。

  乾康一朝,新帝凌承未曾立后,后宫中能有七八人簇拥的,只有新帝的生母、前朝的贵妃,如今的太后龚氏。

  秋猎在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猎官总会想法弄一些珍禽进宫,一来是秋猎添点旨趣,二来是想给参与的诸王亲贵们一个好彩头。

  深宫寂寥,龚氏独自守着空空的殿宇百无聊赖,便带着宫人出来走走。

  然而,行至御兽园前的景明桥上时,却突然窜出来十几二十个宫女。

  她们虽然身着宫女的衣服,手上却是拿着利刃,一个个红着眼,直扑向龚太后!她们高呼着:“为了教主——!为了弥勒教!”

  龚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没来及叫出一句完整的“保护太后”,就被一根银簪扎破了喉管,之后太后身边的宫人便和对方厮杀在了一起。

  那些人不避刀斧,像是不怕死一般,一边高呼着“弥勒下生救世”,一边奋力拼杀。

  眼看事情控制不住,龚太后慌乱地被几个宫人簇拥着逃命,但又从天而降一个极美的女子,她也是一身宫女打扮,不过发间插着一只银莲簪子,她瞪着龚太后,冷冷道:

  “无耻老妇!竟敢伤了我等教主李为,今日我便替弥勒大乘佛处置了你这妖妇!”

  说完,她也不管龚太后那杀猪一般的尖叫,手起刀落收拾了龚太后身边的人,更逼得龚太后自己慌乱中后退,竟从景明桥上坠了下去。

  在龚太后落水的同时,宫中禁卫军赶到,几个女子看情况不对,竟从怀中取出了火|药,高喊着——“弥勒降世!杀人有理!”后,便引燃火药、炸出一片白色雾气。

  宫中大乱,搜捕行刺者的禁军遍布皇宫每一个角落,皇城之中也戒严起来,近卫们一家一户去搜寻。

  龚太后受惊,虽没死,当夜却起了高烧,昏迷之中要宫人去请两位“仙师”留下来的丹药。

  皇帝凌承当时就在一旁,他不信神鬼,顺手叫太医验证,却发现那丹药根本毫无药义——不过是丹砂水银捏合的泥丸,长久服用更会丢了性命!

  这下不仅是皇帝,连太后都动了真怒!

  追查着这“丹药”下去,必定发现了藏匿在龚相家中的李仁、李义,再细查,皇帝等才发现那被释放的李白长,正是那个传播弥勒教造反的李为!

  原来,李白长一案皇帝根本就是为了发难,并未对外释放出消息说李为被放。而弥勒教众听闻李为被抓,为救李为,不惜闯入宫中刺杀太后和皇帝。

  这下,简单的一个案子又被重新提起,而且是以一种打皇上脸的方式。

  凌承这一次是动了真火,不出一日便将龚宰相家中的两个“骗子”下狱定了死罪,更是将化名李白长的李为重新抓获,好生审理,第二天便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龚宰相自身难保,只得慌忙上书罪己,皇帝虽然念在亲族关系上没有治罪,却也间接撤了龚安邦和外戚龚家不少权力。

  至于唐浩广,凌承自不能拿他怎么样——

  安抚一番官复原职,所谓的“罪责”也一笔勾销,甚至还得了奖励。

  朝堂之中一夜之间翻云覆雨、龙争虎斗、波澜诡橘,新贵们受到打击,老臣们伸张了正义,可是凌承,却因此更为多疑——邪|教如此猖獗,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这些消息传到祭龙山的时候,江俊和张千机正在下棋。

  听见唐浩广官复原职的时候,江俊脸上可真是波澜不惊、没有一丁点儿表情,他只是偏着头、眯着眼看了看面前星罗棋布的棋盘,然后优雅地伸手、“啪”地落下一子棋。

  张千机高兴,看江俊脸上竟没点高兴意思,他有些奇怪,以至于忘了落子。

  江俊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千机,到你了——”

  “诶?!”

  下棋最忌分心,张千机被催以后胡乱地点了一子,熟料反杀死了自己一大片棋。

  江俊也笑,一挥衣袖将手中的棋子掷入棋钵,黑子儿撞击发出清脆的敲击音。

  “千机你不专心,这棋不下也罢。”

  他揽袖笑了笑,端起桌上温着的茶,弯着眼睛,浅笑。

  茶香氤氲,蒸腾白气,张千机隔着一层白雾,似雾里看花般看着如此平静的江俊。

  终于,张千机也大笑一声,拂手乱了整个棋局: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君子恬淡如水。江公子不愧是能想出用刺杀太后计救唐大人的人,倒是张某,自乱阵脚了。”

  江俊闻言不置可否,却仰头满饮了杯中茶。

  望着天边,秋天蓝天纯净得没有一丝儿云,蓝天之下的道路之尽,江俊看见有一个黑衣束发、手持黑色长剑的男人,正缓步朝他们前行。

  于是江俊笑了,笑得纯粹而清明,像这秋天的蓝天,一碧如洗。

  却能将这无边的广袤大地,统统豪气地囊括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呼~超粗|长的一章,手指在键盘上摩擦摩擦哎嘿

  ------------------------------

  又被上一章那个评论【上辈子卫五栽了是因为破配置双开烧芯片了吧】笑得不能自理,怎么能有这么贴切的比喻233333333333333333

  我跟你们讲,你们评论这么可爱是犯规的!

  而且你们肯定是想笑死我,好继承我的营养液,嗯哼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

  感谢如下大宝贝儿们:

  【另外这个“”←也是迷幻,我后台就这样咳咳_(:зゝ∠)_也不知是哪个天使做好事不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