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和江不闻被看守并未过多长时间,门口便悉悉索索发出了一些声响,不远处悠悠传来鸣鼓声,由缓到急,一阵接着一阵,是非常熟悉的战曲。

  他的心跳便随着鼓声而动,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要拉住江不闻,帐外却发出声音。

  “小将军,随我等,出征罢!”

  那道声音苍老,里面的激昂有些格格不入,在场的所有人都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振奋,这是即将要结束战争、一决胜负的振奋。

  那日苏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在说话,手刚刚碰到江不闻的衣袖,却被躲开,紧跟着身侧的人便站起,牵线木偶般跟随了出去。

  “江不闻!”那日苏咬着牙喊了一声,然而对方却闻所未闻,“你们放下他!”

  乌恩的眼底露出了一点失望,很快又被浑浊代替:“王子殿下,您真是被驯化了许多年……现已认不出,谁才是您的母族了。”

  他说着,眼神示意士兵,后者立时懂了他的意思,上前按压住那日苏。

  那日苏便觉得自己被人推着前进,就跟随在乌恩身后。

  “罢了,就让您亲眼看着,大朝是如何收服阿索那……”

  乌恩说着,随着领兵大将,带着两人,迎着擂擂战鼓,翻身上马。

  大朝的旗帜在此刻扬帆而起,高挂在马前,呼啸的长风吹过,照射在艳阳之下,鲜艳而夺目……这是一场完美的战役,昭示着毫无悬念的胜利!

  乌恩遥遥向后望了一眼,那一眼穿过重重阻挠,最终落到了一处帐中。

  那是紧挨着挺拔吉达的一处营帐,里面关押的人同样瘦削不堪,苍老而深沉,此刻听闻战鼓,也抬起头,似乎相隔千里,与乌恩对视上。

  “兄长,很快,俯首称臣的就是你了……”

  马背之上,乌恩喃喃一句,随后猛然高喝,下令声起,众将士们怒吼着向前冲去,直抵阿索那营寨。

  他们一身斗志昂然,用了比平时更快的时间抵达敌巢,遥遥便见狼烟升起,却业已不及。

  “听得见风吗?”这时候,乌恩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是对着江不闻在说。

  那日苏面色焦灼,随着他的目光映射到了江不闻的脸上,只见那人微微侧首,便接过了乌恩递过来的弓箭。

  “射下那张旗帜。”乌恩冷声开口。

  下一刻,江不闻便缓缓拉弓,以一个绝对标准的姿势,将箭对上了阿索那的锦旗。

  飘扬的白布被风吹的剧烈晃动,忽然绑在他后方的带子一送,白布便随着他的万千青丝一同撒下。

  眼前恍惚间闪过光亮,江不闻本已听风感受好的准头忽然间歪了一点,似乎受到什么触动,箭离弦上,一瞬发出——

  弓箭最后落到了旗边的台中,没有射中。

  江不闻眨了一下眼睛。

  这一次的失误,让乌恩短暂静默了一些,很快出声安抚:“没有听准么?……小将军,再来一次吧。”

  江不闻那滞愣快速地消失掉,乖顺地听着他的话,重新张开弓箭。

  这一次,他凝神静气,指尖一晃,箭便射出,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旗杆。木制的旗杆应声而断,象征着阿索那的大旗立时倒下。

  士气在瞬间大振,乌恩的眼中闪过激昂,怒吼一声:“进攻!!”

  在这刹那间,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冲进阿索那的营寨当中,轻易便将最外处的防卫兵攻陷,随后一路向前,推兵如同顺水潮涌,未几便攻到了大营当中。

  大营之中,拓跋野和麦拉斯坐于战马之上,在看到同样驾马的江不闻时,显然地愣了一下,紧跟着,乌恩便感到对面人身上一股浓重的冷气和杀意向着他们扑卷而来。

  他承认,当年蛰伏阿索那时,跟随大可汗多年,对拓拔扎那的这位儿子了解许多……拓跋野身上,有比扎那更高更深的王者风范,倘若不是他们现在孤立无援,败局已定,乌恩在面对这样凶悍的对手时,还是会忌惮三分的。

  只不过,如今的局面,兜兜转转,只能绕出那么一点:拓跋野等人任君威压,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小可汗还想要负隅顽抗么?”远处,乌恩缓缓出声,面带笑容。

  他的声音传到对方的耳中,却并未激起一分波澜。

  拓跋野自江不闻出现后,目光便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容,与昨夜的麦拉斯看那日苏相比,只有过之而不及。

  乌恩根本没有抱着什么他会回应自己的话,反倒正是因为这点,他的心中笃定更甚,饶有兴致地看着单方面对视的两人。

  “阿野……”他苍老的声音响了一声:“不过一夜未见,便这么想他了?”

  他这句里的“他”是谁,无需多说,不言而喻。

  拓跋野的眼神终于从江不闻的身上移开了一点,眼底暗红,发着寒光,他的脸上有浅淡的胡渣,明显忧愁而没有休息好的样貌。

  “你想如何?”拓跋野声音低沉沙哑。

  “缴械投降。”乌恩一字一顿道。

  麦拉斯便在拓跋野的身后,厉声吼道:“叛贼真乃痴人说梦!”

  乌恩不变的神情终于晃动了一瞬,似乎被他口中的哪两个字触动,只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轻轻拍了拍马,马蹄便动了动。

  只是并没有向着前方而来,而是向左侧边,电光火石间,一把短刀毫无预兆地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下一刻,刀锋移上江不闻的脖颈。

  “乌恩!”拓跋野倏而抓紧缰绳,冷厉怒吼一声。

  “别急……”乌恩另一只手脱马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随后凑到江不闻的耳边,嘴唇嗫嚅:“小将军,你想说什么,在这时便放心说罢。”

  战马之上,江不闻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失去白布后显露出来的眼睛看向了那一头的拓跋野。

  他的眼睛在这些天的照料下,周围的脓化和伤口均已被清除,只不过除却在换药的时候,几乎都被蒙着布,此刻布被吹开,便能瞧见那双剑眉星目,如同宝石一般地镶嵌在眼眶中。

  即便是两颗有些黯淡的宝石……

  这是时隔许久许久,拓跋野和江不闻隔着沙场,再次两两相望……此情此景,恍如当年。

  拓跋野竟是失神了片刻。

  “你拿什么来还我呢。”再回神,便听那人说。

  江不闻的话是那样平静,掺着漠然,看向他如同一个陌生人。

  你拿什么来还我呢?我曾经璀璨的双目。

  拓跋野勒住缰绳的手几乎要被磨出血痕,青筋爆出,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听完这句话后,将身形维持在马背上。

  “江应,你不是说……”他先前镇定的面容仿佛在一刹那崩坏,声音隐约颤抖。

  你不是说,等我弥补好你,我们就重新开始么?

  “你要怎么弥补呢?”江不闻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所想,无神的瞳孔遥遥与他破碎的眼神对视。

  拓跋野倏而胸膛起伏,有些难以喘息。

  身后,麦拉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同时看向了江不闻后方、妄图挣扎却被捂住口唇的那日苏。

  这一刻,他仿佛懂了什么,猛然拽动了拓跋野一把,高声喝道:“小可汗,那不是真的江不闻!”

  他这一拽,将马背上的人推晃了一阵,却并没有将人喊醒。

  拓跋野依旧僵着身体,面色崩碎……这是麦拉斯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一瞬间心中炸响,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场战役的结局。

  “既然无法弥补,便用你这条命来还罢。”那一头,江不闻再次冷漠出声,他的面容好似冬夜寒冰一样冷凉,让人触即生寒。

  下一刻,麦拉斯便看见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弓箭,那正是先前对准旗帜的长弓,此时正精准地对着拓跋野的心脏。

  他几乎是刹那疯狂,想要拽动拓跋野,像前夜拓跋野拽动自己一样,然而生力时却受到了阻隔——那是来自拓跋野自己的阻隔,让他挺立在马上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偏差,利箭刺入身体,瞬时崩出一大片血花。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叫,马背上的人便直直地从马上甩下,鲜血在刹那糊了一片沙地。

  周边浮现出死一样的沉静,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这是一方将领、最高将领的陨落,麦拉斯脸上露出了崩溃,身后的嬴丰军全部都死气沉沉,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斗志。

  乌恩在几息的平静之后,忽然狂声大笑,听着身后那日苏的痛呼,仿佛高兴到了极致,身下的马退后两步,撤离了江不闻的身边。

  他激动地左右笑着,从前的沉稳似乎一瞬之间消失不见,举止都透着癫狂。

  “小将军,小将军!您可真是大朝的功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拓跋野倒下了,倒在血泊当中……

  他的计谋实现了,这么轻而易举,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内!

  赢了……

  赢了!

  他有些疯狂,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慢慢转过了身,冷漠无神的面容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瞬。

  “……是么?”乌恩听见身前人开了口。

  他的心底生出一点细微的奇怪:

  江不闻怎么……?

  ……但他还是想高声地回应:毕竟,这实在是太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了!

  于是乌恩的嘴巴动了动,却在这一刻,无端听见了什么声音,从遥远的身后传来——

  “踏踏踏踏……”

  “踏踏踏踏……”

  那是好像是……马蹄声。

  ……马蹄?!

  ——数以万计的烈马之蹄!

  乌恩的双目倏而瞪大,下一刻,便看见身侧之人的弓箭已对准自己的眉心。

  “您败了。”

  江不闻失神晦暗的瞳孔忽而闪烁,冷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