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昏黑,拓跋野走下去却没有停顿,通知完那日苏后,立时折回了伙房中。

  房间里煎着的药飘出一些苦香,袅袅散到各处,江不闻呆着的地方正好在窗户光透过的下方,身上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柔和的月色笼罩在面容,照的他清冷又出尘,与周身格格不入。

  拓跋野从伙房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恍惚间觉得,江不闻不应属于这人世,而该和掌管风雪的加陀神一样,生活在纯净的天空之上。

  江不闻应当是个从天坛陨落,来凡间渡劫的神明,至于最大的那个死劫,就是他拓跋野。

  这个想法不轻不重地从他的心中淡去,拓跋野重新走到江不闻的身边,将他抱进了怀中。

  江不闻吐了些血,本该恢复一些的身体一瞬功亏一篑,拓跋野比任何人都清楚,江不闻是不能够随着他们奔波的,然而自己的私心却只能够为江不闻争取来一碗汤药的时间,来为他缓解些微不足道的痛苦。

  半个时辰,是他能拖下的最大限度。

  满是寒意的四周忽而有了热源,江不闻很快自发地贴过去。

  拓跋野的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力,让他难以自制地想要靠近,除却心口会泛起淡淡的疼痛,在这些天的相处中,他几乎习惯上了这个动作。

  拓跋野拿来纱布,将它们沾上水,随后扶正江不闻的脸,轻轻擦上。

  大大小小的红印映入眼中,又丝丝缕缕嵌入瞳孔,他擦拭的动作起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

  怒意和杀气从心底发芽,隐约又有冲破的趋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缝隙强行压下。

  昏睡中的江不闻感受到疼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拓跋野擦拭的手便缓了一些,动作更小,一点点地抹过血渍。

  他昨晚不应该睡下。

  倘若不是他戒备心卸,江不闻那般乏力,起身时自己必定会发觉,又怎会让他独自离开,惹上这些祸端?

  即便劳累过度,病魔缠身时的昏迷不是他所能控制,心底的悔意还是翻江倒海,一下一下地攻陷,好似要把他吞没。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草药已被熬成汁水,融进药炉。

  拓跋野将药倒进碗中,扶正江不闻,把碗沿对准他的唇,试图将药喂进。

  墨绿的汤药浸润了干涸的唇,却碰到了紧闭的牙齿,最终无功而返,顺着唇角滴落下去。

  拓跋野看着流下的汤药,连忙伸袖,替江不闻擦拭干净。

  喂不进去。

  他握着药碗的手紧了些,试探喊了一声:“……江应,醒醒。”

  拓跋野的另一只手轻轻蹭上江不闻的脸颊,碰了碰,又唤几声,后者却只顽固地皱着眉头,不愿意清醒过来。

  牙齿紧紧咬住,倘若不将其撬开,汤药便无法进入江不闻的口中。

  他停了几息,盯着江不闻被水浸润的嘴唇,眼底的神色忽然晦暗起来。

  手上的汤药被缓缓放下,拓跋野墨黑的瞳孔好似深渊,里面藏着万般汹涌。

  他忽而凑近,捧住江不闻的脸,将唇就这么贴了上去,舌尖抵住他的齿缝,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扩|张开。

  口中被异物侵入,昏睡中的江不闻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忍不住张开了嘴巴,妄图获取更多的氧气。

  阻拦消失,藏在齿后的舌头毫无预兆地露出来,无意间碰上了拓跋野的舌尖,触感完全不似人一样的冰凉,反之发热发烫。

  拓跋野立时离开他的嘴唇,急促地喘着气,躲在月光背后的耳尖不着痕迹地红起来,行为举止都透着一些局促,在几息过后,又立时想起喂药的事,趁着江不闻放下防备,赶紧将药碗抵了上去。

  齿缝被撬开,药汁的送进容易了许多,拓跋野慢慢地将药喂进江不闻的口中,直待见底,方将碗收起,替他擦净溢出的汤水。

  时辰已到,不能再拖。

  “江应,再忍一段时日……”拓跋野低哑着声音,眼底闪过不忍,把江不闻横抱起,侧身行至伙房门前的走廊上,看向前堂。

  陆延俅一行人暂时离去,王公昏厥,随侍们心急如焚,现下约莫正在各处寻着医师。

  他确定无人之后,快速行至客栈之外,遥遥看见那日苏和麦拉斯备好马,在另一头等候着二人。

  拓跋野与他们眼神示意,随后将江不闻抱上马,拿来一根绳与自己的身体捆绑在一处,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抓紧了纵马的绳子。

  马鞭一挥,马蹄随即踏地:“走!”

  他一声低喝,两匹枣马扬长而去,身后的客栈愈离愈远,逐渐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麦拉斯带着那日苏,他带着江不闻,四人休息未半,重又踏上征途。

  从现在开始,日夜兼程,一天休息两个时辰,最快到达嬴丰的王都,还需要七日,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第一日行程顺畅,没有发生什么事端;第二日江不闻有些清醒过来,行于马匹的颠簸之上,隐约有些作吐;第三日,那日苏也有些受不住,他们四人的腿根处多少都被磨出伤口,行走时都会隐隐作痛。

  这样没日没夜地赶路,无时无刻不在消耗他们的精力。

  麦拉斯自己勉强能受得住,但看着另外三人的状态,终是于心不忍,提议暂缓行程,休息的时间多一些,以防到达王都之前,阿索那的使臣先倒下去两个。

  拓跋野心里记挂着江不闻,外看那日苏也有些变差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同意了他的提议。

  四人的行程由此被耽误下来,到第五日时,终于行至了蹉跎林。

  蹉跎林,林如其名,林中地势复杂,数不清的大树纠缠覆盖在头顶,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这是进入嬴丰王都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段,外人进林,都是要靠当地人的指引,方能平安度过。

  他们进林时恰逢清晨,奔波已久,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一茬,进去了一半路程,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半昏睡的江不闻最先表现出异样,在拓跋野的身前不安地躁动,被他按在掌下的手指不停地晃着,口中说起胡话。

  他的动作与马匹的奔腾颠簸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拓跋野专心于纵马,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异样,直到江不闻难受地反抓起他的指节,拓跋野才发觉过来。

  “……江应?”拓跋野低哑的声音被迎面的风吹地零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江不闻身体抱恙,前些天就表现出明显的不舒服,这点他们三人都心中知晓,现在的不适,可能就是因为长路奔波所致。

  拓跋野长眉微蹙,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

  眼下已经放缓进程,因为个人原因再停马休憩,实在难以搪塞。

  他闭了闭眼,强行逼迫自己狠心安抚:“再等一会儿,江应……”

  并马而行的麦拉斯察觉到二人异态,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林中深不见底,没有日照,显得阴冷而森怖。

  坐在麦拉斯身前的那日苏忽然打了个颤。

  “你也不舒服么?”麦拉斯看见他松开一只手,蹭上了左臂,启唇问道。

  “没有……”那日苏下意识地否认,“就是被风吹地有些凉。”

  麦拉斯垂首扫了他一眼,握着缰绳的手穿过他的腰间,把他向后挪动,与自己贴地紧了些。

  男人紧致结实的腰腹隔着衣物传来,在马匹的颠簸下,与后背密切相靠,那日苏闷不做声,迎着前方的头不着痕迹地低了下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的脸有些烧,寒意似乎也缓解了几息,然而待到心底那份羞赧消散后,身体的冷意又重新犯上。

  他抓紧了袖口,防着窜进的冷风,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对,麦拉斯的声音便从头顶落下。

  “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那日苏皱了皱眉,听罢凝神吸气,潜心闻了闻。

  迎面而来的疾风紧促,里面混着一些淡淡的草香,又好似还有一些什么……

  那日苏又闻了闻,感觉身上的寒意重了些。

  林深不知处,前方迷蒙,不觉间,黑鸦一般的浓雾已笼罩到四周,他又打了一个颤,继而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血腥味!

  那日苏张唇就要提醒三人,一侧的拓跋野却抢在他之前高喝出声。

  “停下!”

  拓跋野蹙紧眉,眼底的凌厉迸发,勒住缰绳,猛地将马定住,他的目光扫过周身浓雾,同样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蹉跎林可怖出境的,便是它行无定所的瘴气,先前江不闻的异样和那日苏的受寒,皆是受瘴气的侵害下产生的反应,一经领悟,拓跋野便立时出声制止了马匹的深入。

  “原路折回!快!”他继续吼道。

  麦拉斯听见他的指令,后知后觉地知晓处境,心头一跳,随即将马匹调转方向,一拍马鞭,扬长而去。

  拓跋野屏住呼吸,松开一只手捂住江不闻的口鼻,架着马飞快地驶离危险,然而浓雾却好像生了腿,随着他们的远离,也加快地开始扩散。

  周身的树林更加浓密,仿佛衍生出许多爪牙,一步步地向着四人靠近。清脆的马蹄声踏破泥地,疾风吹地树叶沙沙作响,隐约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树枝断裂?

  一颗形状怪异的大树在此刻忽而倒地,“嘭”地一声断裂,拦截在前方!

  “什么人?!”二人手上的缰绳猛地拉紧,马匹长啸,被绳勒停,拓跋野蹙着眉,冷声问道。

  身后的浓雾紧跟其后,马上又来赶到他们的身边,断裂的大树上方,却出现了几道人影,从高处落到地面,为首的一名男子身高体长,面罩蒙住了半张脸,隐约窥见罩后的俊逸。

  “复姓尉迟……”

  他启唇,声音薄凉,穿过重重密林,不慌不忙地回应拓跋野的话。

  “单名,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