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风刀霜刃。

  一行人顶着烈雪,架马南下,麦拉斯显然没有料到,拓跋野一定要带上的废将,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逃离阿索那的路上顺风无阻,约莫平梁军已在暗中联系好,将大朝的眼线全部遮挡住了。

  阿索那养的马均为上品,一气呵成,疾奔到云束昂,这个小地是去往嬴丰的并经之路,到时,最后一辆船方待收工,迎面便撞上了赶来的四人。

  拓跋野将两匹马卖出,用换来的银两制备了些物件,随后带着江不闻,一同搭上了船只。

  夜色不觉漫尽天边,这两日间时局天翻地覆,四人奔波劳累,拓跋野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怎么休息过的人。

  他在雪崩交手死士的时候受了很多伤,又替江不闻挡了一记,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肋骨断裂,动辄疼痛难忍,也不知是怎么一声不吭,背着江不闻一直到了行舟之上。

  麦拉斯从武,先前在军营里学过些粗略的医术,看见他不稳的步子,一上船,便拿来制备的药物,凭着那点手法来替拓跋野正骨。

  夜近归舟急,只剩下的一艘船里,拥挤地聚着四人,江不闻自脱险之后,便一直表情木然,仿佛神游在外处,路上半些没有挣扎,任由拓跋野将他带到一处又一处。

  麦拉斯毕竟是个半吊子,下手也没有多少准度,接骨接了三次,硬生生把拓跋野逼的浑身出汗,原本欠佳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才磨蹭好。

  他自知理亏,拓跋野不责怪,自己更加坐不住,拉着那日苏便凑到了船头围栏边上。

  “小可汗竟然没吭声……”麦拉斯低着声音,眼底的震惊毫无保留。

  他幼时顽劣摔断过腿,正骨的有多疼比谁都要清楚,一直到动手之前,还在想小可汗平日冷着脸,痛极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属实没料到拓跋野除了不稳的气息外,竟然一点别的声音。

  麦拉斯看不懂的东西,那日苏却心知肚明,只默默侧首,看见江不闻靠在船边的虚影,拓跋野的影子就在旁边,隐隐有些重合。

  那日苏的目光悠悠,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冷嘲一句。

  “死要面子活受罪。”

  “……要面子?”麦拉斯不知他回的什么话,闷闷皱了皱眉,“特勤大人,这可是正骨,又不是被针扎,这喊个疼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日苏抚了抚额,也不知这么个蠢钝的傻子,自己究竟是怎么看上他了,不想再解释,却又被磨的不行,无可奈何,视线落上江不闻的影子,示意麦拉斯看过去。

  “他要是吭声了,不就会被人家知道自己疼了么?”

  那日苏说罢,又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那两道影子喃喃自语。

  “明明早就鱼死网破了,还非要装成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给谁看?”

  到头来,不过就是折磨自己罢了。

  他后一句话说的小声,麦拉斯没有听清,又在那死缠烂打地叫唤,那日苏便不打算再搭理他了。

  船舱里处,拓跋野靠在边沿上,理了片刻气息,待其平稳,起身从行装中拿来药物。

  江不闻臂上的伤口,先前已粗略包扎过,只是匆忙,并未好好整理,他凑过去,将衣物半解,重新替他撒匀新药。

  江不闻在这全程中都罕见挣扎,除却上药时的疼痛激起额角滚落的几滴冷汗,一点其余的动作都没有。

  月色朦胧,照起波波澜澜的水光,船桨划开一处,那边的月光便晃动出虚影。

  拓跋野敛着神色,眉眼躲藏在阴影当中,将绷带一道一道地缠上他,须臾后低沉开口。

  “疼便发声……忍着,只会更疼。”

  江不闻淡漠地靠在那里,对他的话仿若未闻,他的面容平静,灵魂好像已被抽走,只留下一副躯干,还在船舱里顽强地停滞着。

  拓跋野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多上心,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自己看见伤痛一面,便自顾清好他的外伤,拿来在王帐中火急顺走的常青膏,净手后,细细替他抹上。

  那双眼睛原本已有些好转,却在短短两日里功亏一篑,结痂的双眸渗出血,被冷风不断地冻凝,又添上新血。

  月色寂寥,船舱里的火光稀微,拓跋野凑得很近,与江不闻冷凉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他慢慢擦净血迹,抹上常青膏。

  江不闻依旧平淡无色,直待这时,拓跋野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从前只要替江不闻清理眼睛,即便是他作为“勒木”时出现,后者也会下意识地表现出抗拒,这是潜藏在他心中呼之欲出的伤疤,倘若他能强悍一点,便也可以叫做逆鳞。

  可在如今,风雪夜舟之上,当他最痛恨的人触及这片逆鳞时,他却毫无动作,宛若泥人。

  躯壳还在疼痛,灵魂却已枯死。

  拓跋野恍惚意识到什么,上药的手顿住,试探唤了一声。

  “……江应?”

  月色寥寥,寡淡一波江水。

  江不闻靠在船壁上,对这个熟悉过常名字,毫无作态。

  拓跋野一贯藏在阴影下的神色崩坏了些,手覆上了江不闻的面容,上下蹭着。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有些张惶地问道,蹭脸的手又移他的耳侧、脑后……

  江不闻却什么也不说,任由那手各处慌乱地摸索。

  面上的冷静终于彻底裂坏,拓跋野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揽住江不闻腰身,将他按进怀中。

  “江应,你说话啊!”

  拓跋野运筹帷幄太久,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体会过无措的感觉,他将江不闻按的很紧,贴着他的身体,心切地去找他胸膛的热度。

  “你倘若心有芥蒂,我可将短刀交还于你,随时都可以从我身上讨回……”拓跋野手上发颤,抚着他的后背,有些胡乱说着,“或者你想亲手将我手刃……可以,都可以,待到阿索那时局缓和,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夜已入深,万籁俱寂,船桨划动的水波一片又一片,激起水花,又落回水面。

  “哗啦——哗啦——”

  两日未憩的疲惫,带着常年的神经紧绷,在崩溃的一瞬间翻涌而来,令拓跋野脑中冥昭瞢闇,理智的线崩坏殆尽。

  “江应,但你不可以不说话……或者你还想、你还想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想。”

  一直毫无声响的人终于在他一遍遍的忏悔中启唇,声音薄凉,随着船边波水,淡出月光。

  江不闻面露倦色,任由身躯被人收紧,贴上他温热的胸膛。

  拓跋野的话早就淡出了耳边,他浑身的戒备都松弛下,意识神游到了天外,行走于那些或有或无的过往里,最后停在咿呀学语时。

  眼前漂泊云烟。

  门口的树四季常青。

  “我不想和你斗了。”

  他只有些想哭,慢慢、低低地说了一句。

  ……

  我当年也是踌躇满志,一剑就想捅破天涯,可我现在累了,想回到以前了……

  所以,我不想跟你斗了。

  “你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