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那,大可汗的王营。

  萧索一日,往前繁华损枝,阿索那匠心呕血出的王帐已然被放肆洗劫,无论是壁上画卷,还是摆件瓷器,无法带离的均被摧毁。

  先前时段里,父子间闹纠纷时要碎不碎玉器已然陨落在地,与那些碎骨融合一体,杂乱地看过去,早已分不清楚几时跟几时的了。

  拓跋野进去的时候,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可汗倚靠在榻上,几乎在帐口风一晃的瞬间便睁了眼。

  “……阿大!”

  他苍老的声音透出震惊,又掺着一点喜意,这是拓跋扎那很久没有对大儿子露出的神色。

  拓跋野躲过他的触碰,眼皮一如既往地半耸下,举止间都透着疏远冷漠。

  “父汗。”他沉声道。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父子之间还是秉持着君臣之间的恭敬,放在往日,拓跋扎那一定会暴跳如雷,这是他当久了统领者后染上的陋习,几乎见不得他人的忤逆了,只是现在,他却只是略微愠了一瞬,便沉了下去。

  他毕竟是一国统领,年轻时与数个弟兄明争暗斗,方坐得王位,现下一朝被人算计,知晓拓跋野在此刻前来,已是冒着很大的风险。

  “是乌恩……”他用沉重的声音说道,眼底有愠火,又掩盖着一闪而过的痛惜。

  乌恩跟了他十几年,从众子夺嫡,到一览天下,是他这些年里唯一信任的老人,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放下戒心,亲手摧毁了自己建筑下的王垒。

  “他是大朝数年之前,便安下的棋子……昨日我才知道,在我身后卑躬屈膝数年的人,竟是大朝一人之下的国师。”

  拓跋扎那嗤笑一声,随后眼神变得凌厉:“除了大朝之外,策划此次大难的还有平梁人。那个皇帝明面上对我俯首称臣,实则暗度陈仓——你带着这些东西,一路南下,去嬴丰,找到他们的国君……我阿索那偌大基业,决不可毁于一旦!”

  他说着,将藏在身上的族印和兵符全数交给拓跋野,眼底闪烁着光点,待后者完全接手后,略显浑浊的眼睛才闭了闭。

  拓跋野依言而行,向后走了两步,最后回身,对着拓跋扎那行了一礼,帐外悉悉索索,不久新的巡逻兵便会到来。

  拓跋扎那看见他转身,手指即将触及帐面,终是忍不住,声音沧桑又沉闷。

  “倘若当初……”

  他话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

  风雪滚滚,往后短暂又好似长久的沉默,拓跋野在帐边的手终是落下,声音随着风雪飘零四处,仿佛知道他未尽的话,低声回复。

  “您做过很多错事……但最不该做的,就是称王之日,废弃发妻。”

  倘若当初,你没有逼疯我的母亲,往后做过再多诨事,我都会在满是敌军的王营中,带您冲出重围,来报这一世的恩情 。

  可惜错了就是错了。

  拓跋扎那对他人做的错事,他可以父债子偿;唯独对妻子做的事,拓跋野偿还不了。

  “忏悔已晚……”

  王帐中,拓跋扎那喃喃自语了一句,眼神彻底浑浊下,看向破乱的周身,一切的物非人非。

  “红格尔……”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

  ……

  王帐外,拓跋野将信物装好,又快速地去往另一处营帐,将必带的药品衣物准备完毕,随即折回躲藏的深木后。

  那日苏和麦拉斯还在那里没有动步,却少了一个人。

  拓跋野的眼神倏而凝起,猛地伸手,要抓住那日苏的衣领,麦拉斯见状,赶紧拦过去。

  “那里,您别动手啊!在那里……”

  拓跋野挥到一半的手滞住,顺着麦拉斯的手指看过去,果见江不闻靠在另一边,听到声响后,微微抬首望过来。

  他在拓跋野走后不久便醒了过来,那日苏在这段时间里,将平梁军策划大难的事情与他稍说一二,约莫是想探他的口风,不过他却并未如其所愿。

  失了江不闻后的平梁,竟然这般厉害么……

  江不闻的脑海里慢慢地发问,不留意便开始愣起神,再回过头,拓跋野便从外面折回。

  后者眼底的波澜在见过江不闻醒后的一瞬掩盖干净,随后走到他的身边,欲将其重新背上,却受到了抵触。

  “现在不是你闹性的时候。”他的声音透着寒意,与先前江不闻昏睡的态度判若两人。

  麦拉斯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又转而去看那日苏,妄图从他这里找到一点答案,后者却只是默默而视,并不言语。

  江不闻被强硬背起,身前疾风骤来,丝缕吹过面梢,昏睡后发生的事,那日苏已告知他清楚,身上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脑中的混沌也跟着消散了许多。

  拓跋野躲着守卫,一步步地向着边境避去,忽而耳侧生起热风,江不闻沙哑的声音便落下来。

  “你说,我要是在这时候叫一下,会发生什么呢?”

  拓跋野倏而一顿,被碎发遮掩住的神色晃动。

  江不闻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泛冷的笑意,继而低低哑哑地说道:“如若我没有猜错,我们的周围,都是平梁军罢……”

  “江应……”拓跋野手上收紧了些,沉沉唤了他一声。

  “你不要逼我。”

  江不闻嗤嗤一笑,仿若听到了什么令人捧腹的话,寒凉的风吹过来,却比不得心里的冷意。

  他本以为,自己蹉跎的半生已够造化弄人,未想到老天有公,又降大难于阿索那。

  那个欺他侮他的人,也沦为了丧家之犬般的存在。

  既然天灾折了他的双翼,何不更彻底一些,将他的四肢尽数砍断呢?

  江不闻这般想着,忽而一动,便要将他们一同拉下死水,未曾想前方倏而暴动,紧跟着四面的火光便照拂过来。

  “什么人?”

  巡视的士兵发现异样,顷刻之间包围了四人。

  “……小将军?!”

  最先上来的平梁军在看清四人相貌后,惊讶的话语脱口而出。

  敌军已然发现阿索那余患,通知大军的烟竹一经释放,阿索那最后的生机,将荡然无存。

  拓跋野几乎在一瞬间短刀出刃,架上了江不闻的脖颈,声音冰凉毫无温度。

  “全都退下……否则,刀出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