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野身在王室,是人人看着的小可汗,早就习惯了伪装自己的情绪和神情,那日苏见多了他虚假的样子,因而对他的真实情绪,显得格外感兴趣。

  拓跋野身上散出的寒意更重,面色阴沉,只从嗓中吐出一个字。

  “滚。”

  那日苏起身,还有些晕,闻言只是软趴趴地笑了笑:“没有大可汗的命令,我今日可不能下山……兄汗叫我滚,要滚去哪里?”

  他顿了顿,目光在拓跋野和江不闻之间周旋了一圈,忽而意味深长道:“哦……兄汗应当是想和江小将军独处吧,倘若这样,我还在这里逗留确为不妥……不过哥哥,您一定要稍微忍着点,想做什么,也要等到无人的时候做,届时落了把柄,免得在族人面前难堪——”

  “——那日苏,别让我说第二遍。”拓跋野打断他,“做好你该做的事,倘若再出现在敬神宴上的祸端,难堪的是谁,你比我更加清楚。”

  那日苏笑容一僵,喉头上下滚动一圈,被他的话堵住,最后只不服地出了一口浊气。

  “我会打败你的。”

  他眸色沉下,眼底透着不服输的坚定,简单几个字,却好像藏了千斤重,又带着这千斤重,转身走去了祭祀台的后方。

  山顶的风雪盛大,祭祀台的后方有少许遮挡,能避一些风雪,祭祀台前,却完全暴露在外。

  江不闻的耳朵已经被冻的通红,冷酷的风雪刮过他的面容,如同刀刃一般,他跪了有了几个时辰,双腿直接触及的结冰的雪,早冻的麻木无知。

  相较他们兄弟二人间的积怨,江不闻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拓跋野,阿索那的小可汗,为什么没有同大部队先行离开,反而还出现在祭祀台前?

  他察觉到那日苏的渐远,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拓跋野的离意,反而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酒香更加地接近。

  肩背上忽然多了一物,紧跟着绒绒的兽毛便蹭上了他的脸,这感知实在太过熟悉,还是一样的裘衣,当初他刚刚被送到敌营时,拓跋野便做过这个动作,往后的许多次,“勒木”也同样做过。

  江不闻冻僵的指尖一颤,眉间微蹙……他已经好些天没见过“勒木”了。

  “那日苏和你说了什么?”一道带着凉意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打断了江不闻的思绪。

  拓跋野身上的阴鸷还没有完全消散,眼底透着一股莫名的戾气。

  他的质问显得蛮横又不容置喙,那日苏与江不闻的对话无头无尾,本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从他的口中问出来,却好像笃定二人间有勾结般。

  江不闻心里冷冷笑了笑,感受到拓跋野的轻微的怒气,故意模糊道:“寻常慰问。”

  拓跋野蹙着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被风雪吹地发红的面孔半晌,又慢慢站起身,挡在他的正前方。

  江不闻瘦骨如柴,挺身跪在那里,迎面袭来的风雪很轻易便被拓跋野的身体挡住。

  “我要你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他微微弯腰,伸出手,拈上江不闻的下颌,低沉的嗓音落下。

  拓跋野处事不惊,即便是上阵沙场,也很少能让他静不下心的时候,唯独江不闻是个例外,只要和他扯上的事,他都会多多少少地乱掉分寸。

  方才看见那日苏与他身形贴近,拓跋野心底便冒出了一点无名怒火,那日苏不清不楚的眼神,和江不闻的态度,无疑让他莫名而来的烦躁更甚。

  江不闻一身硬骨头,向来吃软不吃硬,拓跋野命令式的语言传下来,他原本不太在意的心突然便执拗起来。

  “寻常慰问就是寻常慰问,拓跋野,你想要我怎么说呢?”江不闻好像想到什么,颇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从前我有听之不忘的本领,栽了一道后,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他口中栽的一道不必言明,二人心中全若明镜:拓跋野以前和他说过很多话,有些印象已经稀薄了,有些却仿在昨日。印象最深的,无非是上阵沙场的第三年,二人受困,独处于洞穴的时候。

  【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战场天灾,巨石陨落,江不闻意识模糊,看见背上不断渗血的拓跋野,对着那张白金面具,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一句。

  拓跋野顿了好一会儿,眼睛移向一边,看到了倔强在崖边绽放的荼蘼,才缓缓开口。

  【结束那天……】

  江不闻失血过多,身上逐渐发冷,迷迷糊糊。

  【结束什么?】

  拓跋野将外衣脱下,给他裹了一层又一层,声音又轻又低。

  【等我们不必刀剑相向的时候,我就给你看。】

  ……

  神山雪顶上,拓跋野眼神晦暗下,仿若因为江不闻的话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过往,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脸色却还是阴沉沉的,好似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消失掉。

  他半弯着腰,凑到江不闻的身前,露出一点玩味的笑:“上当学乖,这是好事。”

  江不闻跪在地上,多少和他有些高差,下颌被人带动着,头被迫抬起,喉结突兀地露在外面。

  拓跋野吐出的热气融在了冷雪当中,丝丝缕缕地化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姿势,江不闻的身体下意识地作出警告,抬起手想要将桎梏解开,冻僵的手伸到一半,却被拓跋野抓住。

  拓跋野的手是热的,江不闻却不太能感受出来,只觉得手渐渐发麻发烧,隔了须臾,便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不过,我向来言而有信。”拓跋野的声音落下来。

  江不闻渐渐回暖的手得到了感知,细细的颤抖在指尖传来。

  他倏而意识到,拓跋野将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的面容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是只能够由眼睛来看的,靠触觉,也能够看见。”

  拓跋野握着他的手,从额前拂到鼻梁,又慢慢移到五官。

  藏在躯壳里叫嚣着的心脏逐渐沸腾,灼地人心难捱,指尖传来的温度一遍遍地描摹出一张面孔,曾经虚无缥缈恍惚间成为了实体。

  江不闻忍不住微微张开唇喘着气,脑中混沌,好多好多的声音纠缠在一起,绞地他伤口发疼,白布后的眼睛隐隐作痛,每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时,都会出现这样的感觉。

  他终于低吼了一声,将手甩开,手掌抵在了雪地中,大口大口地汲取氧气。

  “晚了!”

  他咳着,额头抵到了手掌上,情难自禁,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

  拓跋野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失控,脸上的镇静在瞬间崩碎,伸手去将人捞起,江不闻却声音颤抖。

  “拓跋野……全都晚了,所有的一切……”

  全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