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那最烈的酒草原白,总能在拓跋野的身上闻到一星半点。

  江不闻年少不羁,当年最是喜欢和他把酒言欢,坐看云野。只不过这酒产在阿索那,自己喝到的远远少于对方。后来与他相处地久了,江不闻便发现,拓跋野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以至于他失明后,很多时候不靠听,就已经发现了拓跋野的踪迹——

  就像现在。

  拓跋野带着蛊惑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钻进他的耳中,好似恶灵一般,侵蚀进他的脑海,江不闻咬起牙,握着刀柄的手颤抖又极尽克制:

  倘若只系他一人,将刀狠狠地扎进拓跋野数次都难消心头之恨,可是、可是……

  他渗血的眼睛又开始疼起,难捱又磨人。

  江不闻只剩下一个妹妹了……

  总角未到,养父母便相继病逝,江不念说是妹妹,却是他一手带大的。酷暑寒冬,瑟瑟之秋,风霜雨雪……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度过无数个春秋,直到冯骞出现了,他身上的重担才短暂地轻了些。

  只是很快,冯骞战死沙场,在他身边出现的第二个人消失了。

  再之后江不闻挂帅,又遇到了很多沙场热血男儿,他们陆陆续续和他相遇,又猝不及防地消失……到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不闻以为,拓跋野是上天派下来过陪自己的,他们沙场切磋,互动智谋,和拓跋野相处的这五年里,江不闻喝过平生最烈的酒,敞过最开的心扉,他以为他会陪自己的时间久一点,未想真相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才发现所有的曾经都是个笑话。

  ——江不闻原来只有一个江不念。

  “哐当……”锋刀落地。

  江不闻一只手抵住拓跋野的胸膛,把两人的身位拉开,嗓音沙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必再绕圈了。”

  拓跋野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渗血的眼睛上。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毒瞎你的眼睛后,我一举拿下了平梁,立下赫赫战功……我的父汗很满意,那之后,我就多了一个名字——傲木嘎。”

  喻为勇士、英雄。

  拓跋野低声笑起来,冰山一般的面容因为这个表情慢慢融化,倘若江不闻还在当初,看见他这样的一张脸,约莫会觉得俊美极了。

  只是他这笑里究竟藏了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没有高兴。

  “江应……说实话,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对手,把你毒废以后,我后悔过。”

  江不闻脑中嗡的一响,喘气急了些。

  拓跋野捡起地上的刀,扒开江不闻的手指,让他重新握住。

  “人生难逢敌手,很久没人能伤得了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哈哈,江应,你不会以为,我会说出什么把你毒瞎非我所愿,你我之间尽是误会这种话罢?”

  他的声音冷下来,彻骨寒凉,仿若站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冷冰冰地质问道:“贱不贱啊,江不闻……呃——”

  拓跋野的声音戛然而止,腹部倏而生起痛意,让他呼吸滞了须臾。

  江不闻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流出血泪,双手颤抖,将没入拓跋野身体里的刀尖又猛地抽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拓跋野眼中藏着的深潭微微晃了晃,目光落到他的眼角,刚才还写满恶劣的脸上稍稍裂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合上。

  “对,就是这样……恨我么?”他撕来一点绷带,却没有管自己的伤,而是转身去了昨夜拿出白瓶的柜旁,从中拿出一个青色的瓷瓶,路过挂着题字的长卷边。

  那副江不闻摸不出来是画还是字的卷上,用狼毫龙飞凤舞地写着:

  阖眸屏息抿口,难见难嗅难言。

  他扫了那两列字一眼,随手一揽,便将晾在旁边的裘衣拿来。

  “江应,你太弱了,连恨的资格都要别人施舍给你。”他忽略掉江不闻的抗拒,伸手绕过他的腰背,把裘衣虚虚地裹上他。

  裘衣温暖又舒服,却压得江不闻痛苦而难受,他的唇微微张着,仿佛要去控诉,又不知道该控诉什么。

  拓跋野说的对,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一人敌几军的少年武将了,连恨一个人也只能在心中无数地谩骂来聊以慰藉,而被恨者真的到他跟前时,他却只能被动又屈辱地哑口无言。

  衣领被挑开,他的身上猛地颤栗,拓跋野扫过他不安分的手,拿起瓷瓶轻轻晃了两声,轻而易举地便勾起他昨日被强行喂下|药后的昏迷记忆,眼见着江不闻慢吞吞地僵住。

  “听话了,我们就不吃药。”拓跋野拆开他腹部的绷带,重新给他换药缠布,须臾后毕,伸手去解他脑后的白布。

  江不闻的身体便开始细微地抖动起来,随着布慢慢地脱落,颤抖愈加猛烈,拓跋野稍稍顿住,蹙眉把披在他身上的裘衣捞紧了些。

  江不闻却并未因此好转,浑身好似失去了控制,染血白布彻底脱落,他的脸变得惨白而不像活物。

  那双流血的眼睛肿而可怖,眼皮紧紧地粘稠在一起,有些坏死的皮肤甚至化起了脓。

  江不闻的指尖狠狠扎入掌心,集尽力气去控制自己颤抖的身躯,心底的屈辱和自卑在白布掉落的一瞬间光明正大地暴露在拓跋野的视线下,令他无处遁形。

  拓跋野面色藏在暗处无人知晓,只是停了一会儿,眼皮又垂下。

  江不闻便觉得指尖被人从掌心拉出,防他挣扎,指间的空隙也被堵住。眼睛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盖上,温和轻柔。

  待药完全上好,拓跋野才将二人十指紧扣的手松开,抄起他的膝弯拦腰抱起,把人放到了床榻之上。

  “给你用的是常青膏,能减轻你双眼的恶化。”他淡淡道,看着江不闻慢慢蜷起的身姿,好半天后,才又开口。

  “江应,”他唤了一声,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一瞬间给江不闻一样错觉,仿佛看见了当初的拓跋野一般。

  “我等你来杀我……”他沉着声音。

  江不闻浑身一滞,恍惚间察觉到了什么,他伸出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抓拓跋野的衣袖,然而后者却已站起,退避三尺之外。

  他的声音又恢复如初,好似方才真的只是错觉。

  “最好赶在找到江不念之前哦……”他笑了笑,却叫江不闻浑身冰冷。

  帐口风雪一晃,帐外无人所观之地,阿索那那位无人能伤的小可汗捂着不断出血的腹部,倏而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