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闻生来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十岁的时候和她在外漂泊,遇到了戍边的老将军冯骞。

  江不闻第一次见冯骞的时候,他正在将营操着那把红缨枪。

  他那时候年幼,什么也不懂,徒有初生牛犊的一股热血,上前就跑过去向着老将军求学。

  冯骞看着只齐自己腰的江不闻,只问了他一句话。

  红缨枪横扫黄沙万里,你学它是为了什么?

  平梁英气小将军是后来的事,十岁的江不闻当时只知道愣在原地扯着手指,一声不吭地用眼睛盯着冯骞。

  冯骞笑了笑,指了指江不闻的妹妹,说了两个字。

  “保护。”

  江不闻一记这话就记了好多年。

  后来冯骞过世,阿索那攻打平梁,江不闻本想带着妹妹逃离是非,收拾东西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看见了老将军留下的红缨枪。

  那天他在寒风中练枪练了一夜,第二日把妹妹安顿好,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沙场。

  江不闻年幼重担,行为老练,说到底却也是个十六的少年,拜师冯骞后,身上习武的天分便完全暴露出来。

  人生百年,知己难求一,宿敌难求一。

  江不闻一年之内,击退阿索那大将无数,屡战屡胜。

  直到平梁受攻的第二年,才终于遇到了一位和他势均力敌的人。

  江不闻第一次见拓跋野,就有一种奇怪的宿命感。

  或许是之前接连续的顺境,让他的少年傲气达到了一个高度,以至于突然有一个能将他的兵法步步识破的人出现时,他的倔性便以一种速度疯长起来。

  拓跋野就像无时无刻地藏在了他的身后,江不闻想到的一切,都在拓跋野的眼下。

  平梁之战的第三年,江不闻终于发现自己对这位阿索那的小可汗上心了。

  江不闻和他这么些的相斗中,拓跋野每次都是烈马白金面,露出的只有一双眼睛和薄唇——

  阿索那那位年轻的小可汗究竟长着什么样子?

  平梁之战的第四年,风刀霜雪刮了战场黄沙,两国大军杀红了眼,江不闻提着那把红缨枪直逼拓跋野,不想造化弄人,山上落石猛地砸下,二人受困于崖边石洞。

  江不闻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我能看看你吗?”

  ——我能看看你的样子么。

  毡帐中,江不闻的嘴角逐渐露出一点嘲讽的弧度,顺着拓跋野的声音,抬头望过去。

  举目黑暗。

  拓跋野带着轻快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好似一把沾满寒光的短刀,对他施行着第二次的凌迟。

  “阿索那武士们……你们不是都好奇,我是怎么战败江不闻,让平梁俯首称臣的么?”拓跋野一笑,鹰一样的眼睛扫过众人,他扬起手,身后的其格其便上前。

  其格其是小可汗部下里最忠诚的一位,他上前,一众的目光便聚集过去,只见他伸出的手上现出一包药物,纸包打开,露出紫色的颗粒。

  “勐佳毒?”阿希格几乎是立刻认出来。

  拓跋野默认,看向其格其。

  “明刀不比暗箭,对付平梁,既然用正面耗时耗力,不如就走一步暗棋——设计引江不闻独身进我营将其毒瞎,擒获敌首,敌军岂不不攻自破么?”

  他说着,在众人的带着些顿悟的目光下话锋一转,眉宇间染出戾气,扫向沈立。

  “可惜这江不闻狡猾地很呢,我把他毒瞎后,他却自己逃了回去……我曾想过再与平梁将军相见的情形,唯独不曾料到,江不闻是被他护了六年的平梁人亲手压过来的……”

  拓跋野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道:“贵国仁义,真令吾瞠目结舌。”

  沈立猛地抖了一瞬,拓跋野的目光冷若寒剑,明明没有做什么动作,他却感觉到了一股毫不收敛的杀意。

  他腿一软,立时矢口道:“小,小可汗,我谨代表平梁一众,实在是衷心臣服阿索那,绝无二意!”

  拓跋野尾音上扬,“嗯”了一声。

  沈立慌忙继续道:“至于江小将军,是那日苏殿下告知我们,要让他亲自前来才能显够诚意,平梁这才……”

  他说着,乞求的目光看向那日苏。

  麦拉斯立刻站了起来,一步遮到了那日苏的身前,指着沈立:“你这鲰生,莫非那日苏也叫你把江不闻绑着来了吗?!”

  阿索那的武士们最是讲究义字,一个义大过于天。拓跋野的话语落下,矛头便若有若无地从江不闻是敌将,引到了护国将军被自己的国家出卖身上。

  而那日苏却推了推麦拉斯,不慌不忙地从他身后走出来。

  “两军相交,放下敌仇,江小将军的才能有目共睹,我本意是想让平梁人把小将军请过来一起讨论武艺,谁知道他们是这样的请法,那日苏也很意外呢……”

  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上一口气。

  “也罢……是我没有事先交代清楚,既然已经脏了兄汗的眼,不若直接除了罢——”

  话音未落,两枚银针从他的手中脱落,瞬息之间袭向台下两人。

  江不闻朝着拓跋野方向的头木然地动了动,眼前漆黑一片,却忽然闻见了什么味道。

  过了一会儿,两座人声鼎沸,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那是阿索那最烈的酒草原白。

  “那日苏,你这是放肆!”阿希格一声怒吼,看见小可汗有血留下的手,偏头望去,果见毫无防备的沈立已倒在了血泊中。

  首领见血,毡帐中的武士先是站起了一半,紧跟着另一半也剑拔虏张地对站起,一时间同一屋中,两种阵营的争吵声愈演愈烈,仿佛下一秒便要双双开打一般。

  “您可无碍?”阿希格恶狠狠地瞪了那日苏一眼,转而向拓跋野问道,却见后者微微张唇喘着气,眼睛盯着一处。

  阿希格顺着他的视线过去,便看见江不闻苍白的脖子,拓跋野手上的银针堪堪离它一寸远。

  “小可汗?”阿希格鲜少看见拓跋野失神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又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混在两座的吵闹中,拓跋野依旧喘着气,没有被喊醒一般。

  另一边,那日苏丝毫不惧帐中暴动,看见拓跋野的愣神,得意一笑。他堂而皇之地走到大厅中央,已备张口要说些什么。

  两座的人似乎预料到那日苏要来给说法,默契地息声。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周遭杂音全无,一直毫无波澜的平梁小将军忽然哑声,抢在这刹那开了口。

  那音量,只有拓跋野一个人能听到,喷出的薄气就落在耳边,轻易地就叫他闪了神,又瞬间落进了冰窖里一样。

  “——这么怕我死么?”江不闻说。

  拓跋野的瞳孔便一晃。

  下一刻,他的眼睛里恢复了焦点,毡帐外的寒风滚滚,全数飘进了拓跋野的眼中。

  那日苏张口到一半,猛地屏住呼吸。方才还在拓跋野手上的银针以迅雷之势飞回,分毫不差地蹭过他的脖颈,结结实实地扎在了身后的墙上。

  ——阿索那小可汗带着戾气的声音响彻营帐。

  “甘二,闹冬——这一针,是罚你神节溅血,不识规矩……”

  他的语气冰冷,仿若三尺寒冰,再次伸手,猛地掷出一物,那日苏刚刚抹上脖子的手便又多出了一道伤口。

  拓跋野一字一顿道:“这一记,是罚你目无尊长,胆大妄为……”

  说罢,手上又动了动,那日苏脸皮薄,一身傲气,从未被当众如此羞辱过,一时间乱了阵脚,眼神飘忽不定,手下意识地拽上了麦拉斯的衣角。

  麦拉斯愣了愣,回头看见那日苏有些泛白的脸,又见拓跋野的手上蓄势待发的短刀,还未有感觉,便已两臂张开,挡住了那日苏。

  “小……可汗,那日苏年少鲁莽,这两记约莫已够他长了记性,您心胸宽阔,请莫再与他计较了……”

  阿索那的小可汗向来温和,族人们鲜少见其发怒,因而,即便座上一半的人是向着拓跋吉达的,在此刻也无一人出列护上那日苏。

  麦拉斯的声音响起,无疑是这里面独特的一枝,只是拓跋野却闻所未闻,继续向前走去。

  “小可汗!”麦拉斯咬牙,语气坚定了些,“今日冬宴,倘若再出事端,恐令大可汗心灼!”

  拓跋野闻之一顿,听出拿大可汗压他的意思,冷厉的眉微挑,怒吼道:“血溅神宴的是谁?……须卜·麦拉斯,谁会让父汗心灼?!”

  麦拉斯被这话噎住,眉眼垂了垂,见劝说无用,已做好与他死磕的准备了,忽而听见两边一阵躁动。

  拓跋野身后,那位平梁小将军猛地呕出一口血,和沈立流出的血融在了一起。

  “血……又出血了!”阿希格瞪大眼睛,指着江不闻道。

  拓跋野脚步停下,转身看向江不闻,两边的杂声愈高,阿索那小可汗的神色却掩盖在平波之下,仿若在积蓄一个巨大的猛浪,终于,众人便感到那猛浪带来的杀意一瞬消失了大半,绷紧了神经下意识地松了许多。

  麦拉斯看见拓跋野向着远处走去,抓起那位平梁将军的手腕,好似没使什么力气就把他拎了起来,随后伸出袖口,擦上江不闻的嘴角。动作毕又转首,冰冰凉凉地扫过所有人。

  那猛浪隐隐约约又浮现起来,在被扫过的每个人心中抖起了点点波澜,众人不知拓跋野在想什么,只看他收回视线,半拎半揽地圈着那敌国将军出了帐门。

  “傲木……小……”阿希格迟疑地唤了唤,却只帐门一晃,徒留一阵风声。

  厅中被冻住的噪声须臾后融化,哄堂半晌,才得出一个结论:庆功冬宴遇上霉头,小可汗这是一怒之下,丢了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