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个捕快和官差,把老爷押住带走了!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常凌正在焦急地等待喻商枝回来。

  今日留宿医馆的病患,喝了晚间的药后不知为何突然呕吐不止。

  常凌虽然也会点三脚猫医术,但压根处理不了这等突发情况。

  问题是, 他也完全不知道喻商枝去了哪里出诊。

  “大哥,嫂子, 你们别急,我这就回掌柜家,请那边的门房大叔按着掌柜去的方向寻一寻。”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然而他却不知, 自己前脚刚出门, 后脚这对夫妻就背起脸色发白的孩子, 直直冲上大街!

  没走几步,他们就遇上了一队巡逻的官差。

  夫妻俩二话不说就跪下哭嚎道:“求官爷做主!那喻氏医馆的郎中, 要害死我儿!”

  寿安县偌大一个,平日里报官的人只多不少。

  按理说,这白日里告官, 需要去开门的县衙击鼓,再找状师写状纸。

  但涉及人命关天的大事,自也可以直接上街寻找官差或是捕快。

  今日也不知怎的,这城中向来懒散的官差变得速度极快。

  平常他们巡逻时无非是找个地方坐下吃酒说闲话,眼下却一个个格外尽忠职守。

  没过多久, 喻氏医馆的门就被从外面大力撞开。

  医馆只有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常凌,他刚去温家通知了老章, 再回来时却发现那一家三口不见了!

  “衙门办案!”

  为首的捕快面容冷峻,冲进来后二话不说就像拎小鸡崽子一样, 一把将常凌拎了起来。

  “你是这里的伙计?你们这的坐堂郎中姓甚名谁, 如今正在何处?”

  常凌吞了一下口水, 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极力显露出满脸的无辜。

  “我,我不知道掌柜去哪里了。”

  捕快把他扔回地上,同时一扬手。

  身后的官差顿时鱼贯而入,开始在医馆里到处翻找。

  药柜里面的药材被随意乱扔,散落一地,账本、病历被卷走,所到之处,好些东西都因碰撞而被砸毁。

  常凌跪在捕快的脚边,忍不住问道:“官爷,我们掌柜可是犯了什么事?”

  捕快低头看着这半大孩子,没把他当做威胁。

  “你们医馆中,今日可是接诊了一个病患?他喝了你们的药之后呕吐不止,现在就剩一口气了!你说你们掌柜犯了什么事?他若身死,这便是杀人!”

  常凌周身一震,那孩子快死了?

  不可能!

  在发现他呕吐之后,自己就替他把过脉,脉象虽然虚弱了些,但绝对不是将死之相。

  刹那间,常凌浑身发冷。

  原因无他,因为这个陷害的手法他着实太熟悉了。

  当年自己的父亲在仁生堂,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郎中之一。

  怎料在仁生堂的二东家上台后,父亲只是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收受高昂的诊金,以帮助仁生堂与自己谋利,就被泼了盆用药失误、险些害死病患的脏水,赶出了仁生堂。

  从此名声尽毁,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找父亲看诊。

  不久之后,父亲更是罹患重病,家里积攒的银钱很快消耗一空……

  “大人,医馆中的药渣都在此处了。”

  常凌因为这句话而迅速回神,他看到两名小兵端了几个药炉过来。

  “都带走!”

  那捕快挥了挥手,又把常凌一起带出了门。

  此时医馆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动静之大,已经将一路之隔的宅院中,一大家子人引了出来。

  温野菜到地方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官差正要往医馆大门上贴封条。

  “你们这是做什么!凭什么封我们家的医馆?”

  捕快皱着眉转身,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哥儿,还有两个孩子。

  “你们家的医馆?哦,你是这医馆郎中的夫郎?”

  温野菜戒备地把温二妞和温三伢推到身后,“正是我,我夫君犯了什么罪不成?”

  捕快冷冷一笑,见附近已经围了不少看客,当即扬声道:“大家伙都听着,这喻氏医馆的喻郎中,害死了一个病患,现在衙门已经派人,将其缉拿归案!”

  人群中哗然一片。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温野菜听到这句话,险些站都站不稳。

  他正要继续质问,就见常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捕快的背后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温野菜喘了两口气,这次可不是当初在凉溪镇朱家食肆的那般小打小闹。

  此处是寿安县城,县令脚下,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也绝不是他们这等刚刚搬来没多久,毫无根基的人家能撼动的。

  他轻轻阖眸,半晌后睁开,将挂在外衣腰带上的荷包一把扯下。

  里面沉甸甸的,少说有二十两碎银。

  他走上前,微微转过身遮挡住另一边人群的视线,把荷包递向那名捕快。

  “官爷,此事当中怕是有些误会,草民无知,刚刚多有冒犯,这点钱给官爷拿去吃酒,望官爷能在狱中,关照我夫君一二。”

  寿安县如今这票得势的官差,基本都和彭县令是一丘之貉。

  在他眼中,这小郎中的夫郎没几分姿色,不过这诚意,还算是到位。

  他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荷包,掂量了一番,煞是满意。

  这小郎中为何倒霉,他是心知肚明的,不过看在这笔钱的份上,略微关照一点也不是不行。

  毕竟这年头,任谁出了事下了大牢,结局如何,本就全凭各显神通。

  “看你救夫心切,本官就给你这个面子。”

  说罢他就将荷包揣进了怀里,带着一串小兵风风火火地离开。

  这之后没多久,出门寻喻商枝的老章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上写着四个字:大事不好。

  “主夫,我亲眼看见捕快带人抓了老爷,说他是……”

  他这般说着,冲进了温家堂屋,一进去就见所有人都在,面色一个赛一个凝重。

  老章一下子刹住步子,而温野菜听到他的话,霍然起身。

  “老章,你说商枝被带走了?”

  章志东点点头,“没错,小的循着凌小子说的方向去寻老爷,好不容易在长街看见老爷在街边摊子上买东西,小的正要上前,突然就冲出好些个捕快和官差,把老爷押住带走了!”

  他活了一把年纪,还没遇见过这等骇人之事!

  范春燕看了一眼温野菜的脸色,上前把自家男人拽到一旁,低声同他说明方才发生的事。

  章志东傻了眼。

  温野菜被温二妞和温三伢一边一个扶着坐回椅子中,脸色难看得吓人。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被年年的哭声打破。

  范春燕忙道:“我进去瞧瞧,八成是尿布湿了。”

  她转身时叹了口气。

  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也不知这遭是得罪了谁!

  章志东留在原地,眼下喻商枝不在,他是这家中唯一成年的汉子。

  哪怕只是个门房加车夫,也得在老爷的事情解决之前,保护好主夫一家子。

  温野菜招招手,让常凌上前。

  “常凌,你把医馆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全部说一遍。”

  常凌的嘴唇抿得发白,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

  他从那个上门求诊的小乞丐说起,最终把话题落回今晚本该留宿医馆,还喝了温野菜两碗热汤的那一家三口身上。

  “这家人一定有问题!”

  常凌咬牙道:“孩子呕吐不止,又随时可能发病,一般当父母的,第一反应哪里会是从医馆跑出去报官,而不是救孩子?”

  他眼眶发红,“他们已经来过好几次,施针之后,那孩子的情况好了许多,他们明明知道掌柜的本事!”

  这明明是恩将仇报!

  温野菜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事。

  “如果是那家人陷害商枝,难不成雇来小乞丐,是为了把他引走?”

  他垂眸深思,觉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温二妞焦急地跺脚。

  “多大仇多大怨,要这么害喻大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温野菜不得不想起了仁生堂。

  恰在此时,常凌也开了口。

  “主夫,我可能知道,是谁害了掌柜的。”

  随后他将自己父亲的遭遇讲了一遍,肯定道:“这里面肯定有仁生堂的手笔!”

  果然。

  温野菜盯着面前不知何处的一点,极力梳理着心头的一团乱麻。

  他和喻商枝都知道仁生堂早晚会出手,却没想到似这般毫无预兆。

  任家与县衙中人来往甚密,此事说不定彭县令都压根不知道。

  现在人已经关进了大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家在县城唯一的关系,就是朱掌柜和周掌柜。

  出了这等大事,他不得不上门惊扰,这是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助力。

  不过纵然是他们,怕是也只能帮着打听一些消息,或是出出主意。

  论与彭县令的交情,着实没人盖得过任家的风头。

  温三伢最近还在养病,虽是已经回了学院上课,但咳嗽还没好。

  他笼着衣袖,掩唇咳了两声,冷不丁地开口道:“大哥,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上忙。”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温野菜伸出手,替他紧了紧外袍。

  温三伢认识的人,无非是书院的学生,县学里若有什么人能和县衙中的官员扯上关系,倒也不稀奇,可是让一个孩子操心,实在是不应该。

  “三伢,此事不该你操心。你与二姐乖乖待在家里,和章嫂一起,替我和喻大哥守好年年,我去一趟朱宅和周宅,很快就回。”

  但温三伢却摇了摇头。

  “大哥,你先听我说完。”

  他道:“我说的人,就是贺霄师兄,他的姐姐……是县令大人的如夫人之一。”

  ***

  “彭县令现如今一共有四房姨娘……你别说,还真有个姓贺的。”

  当夜,温野菜赶到城中朱宅,见到了朱掌柜。

  朱掌柜听罢前因后果,大惊失色,赶紧令府中下人又去请来朱碧桃夫妇以及周澜。

  夜已深,他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朱碧桃握着温野菜的手,手里端着一盏红枣桂圆甜茶。

  “你瞧你这手多冰,晚食怕是也没吃吧?喝一口暖暖肠胃,别事情还没解决,先把自己害病了。”

  温野菜艰难扯动嘴角,接过甜茶喝了一口,却只尝出了红枣和桂圆与茶叶相融后的一丁点苦涩。

  但是这份温暖确实是他急需的,所以他把茶杯留在掌心里,虚虚地握着。

  说话的人是程明生。

  就如他先前所言,程家也是县城中数得上的商户,虽比不上任老二是彭县令的半个便宜岳丈,但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对于彭县令之事,他知道的消息更多些。

  “彭县令来寿安县赴任时,只带了两名如夫人。后来又纳了第三房,便是任二的女儿任芳晓。而最近刚抬进门的,先前只算是养在外宅的一个外室,听说是已有身孕数月,胎像坐稳,才升了妾室。那名女子姓贺,也是寿安县人。贺家在城中做瓷器生意,亦是商户。”

  朱碧桃平日里最不爱听老男人的床帏之事,今日头回听自家夫君说起,忍不住开口道:“我知道这个贺家,看着是个老实本分的,怎么也学任二一样,把闺女往彭县令床上送?”

  周澜听罢,喝了口茶道:“不好说,据说贺家这个庶女是自愿为之,八成是受出身所限,想借此飞上枝头变凤凰。但也听说,贺老爷膝下无嫡子,唯一的儿子就是和这个贺家娘子同母的庶子,小小年纪,已考出了童生,想必就是温家小少爷的那位同窗了。”

  朱碧桃觉得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被男人说出来,尤其不中听。

  但碍于周澜的身份,她最终没说什么。

  包括温野菜在内的几人,很快商量出暂时的法子。

  总之先动用一切能找到的关系,摸清楚此事背后是不是任家在捣鬼。

  再寻到那对报官的夫妻,假如他们是被任家买通,故意陷害,那么实在不行,就反过来再以重利诱之。

  “只要人没事,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温野菜开口时声调有些发涩,但足够冷静。

  他是能埋伏山中数个时辰,只为捕捉一头野兽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就慌了神。

  自家相公只是暂且下狱,又不是已经定罪,既然此事背后有仁生堂的手笔,那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他放下茶盏,起身冲在场几人行礼。

  “深夜叨扰,多有失礼,此事有劳几位掌柜出手相助,此恩我与商枝必定没齿难忘。”

  朱碧桃离他最近,扶着他再次坐下。

  朱掌柜年岁最大,考虑最周全。

  “咱们也不知道任家有没有后手,他能买通医馆的病患,焉知会不会寻人去你食肆门前闹事?依我看,这几日你那食肆,也先莫要开张了。”

  温野菜听从了这位长辈的建议。

  半晌后,几人正待各自散去。

  朱碧桃与程明生商议一番,又从自家宅子里拨了几个忠诚可靠的护院,让他们这几日去温家暂住。

  她同温野菜道:“咱们寿安县的这些官差,和官贼没什么区别,你们家人手不够,这几人去了后,你只需管顿饭即可,有他们在,若是有人上门找茬,也能有个应对。”

  温野菜谢她数次,才两厢告别,乘马车回家。

  路上,他靠在马车之内,撩起车帘。

  寒风扑面,令人愈发清醒起来。

  无论什么消息,都要白日到来后才见分晓。

  现下只能期望那个拿了钱的捕快真能如他所说,对喻商枝多点关照。

  ……

  寿安县衙大牢内。

  喻商枝被推搡进一个空着的牢房,地上铺着一层稻草,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因是嫌犯,故而依照律例,他的双手和双足都戴上了镣铐。

  墙面高处,一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投射进一块同样方正的月光。

  喻商枝寻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屈膝坐下。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即使是他,这会儿脑子也还是懵的。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狱卒丢进一床破旧的棉被,还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放着两个冷馒头。

  在喻商枝怀疑的注视下,周围的几个监牢里的犯人也躁动起来。

  狱卒呵斥一声后,看回喻商枝道:“你家里人使了银子,你才有这待遇,明日升堂问罪,可就不一定怎么着了。”

  喻商枝见他要走,不由地拖着挂着镣铐的双腿追上去道:“官爷,草民有一事相询!”

  那狱卒看起来颇为不耐烦,但也许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还是停下步子道:“爷我忙得很,你有屁快放。”

  喻商枝双手握着牢门的粗圆木,定了定神问道:“报官之人口口声声说我草菅人命,敢问那病患是大人还是孩子,如今境况如何?”

  这狱卒打量喻商枝一番。

  “你这郎中,这话问的,莫不是害的人太多,都分不清了?”

  大牢之中少有乐子,四下传来阵阵哄笑。

  喻商枝神情严肃。

  “在下绝无可能用错药方,以致戕害人命。”

  狱卒耐心即将用尽,手指点了一圈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没罪,你既然进来了,我劝你也别嘴硬。至于你问的问题,告诉你也无妨,听说是个孩子,今天晚上还在你医馆当中。”

  狱卒很快离开,喻商枝退回牢房,无视周边其它犯人的挑衅与污言秽语,一时陷入沉思。

  孩子,今晚也在医馆当中,这两个信息加起来,怎么想都知道,定是那个患了痫症的孩子了。

  他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重?

  喻商枝在牢房中坐得笔直,瞬息之间,已经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如此。

  小乞丐上门求诊,将自己引到城中空屋,下药后与萧青棣关在一处。

  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萧家来寻人,破门而入时都会两人早有勾连,必定不再清白。

  与此同时,也能借此“调虎离山”。

  趁喻商枝不在,无论是提前买通患儿的爹娘,还是在药里做点手脚,都轻而易举。

  若是两头都顺利……

  他不仅要身败名裂,说不准还会继续坐牢,或者被发配去哪里做苦力。

  他本以为躲过了头一轮陷害,便是万事大吉,哪成想后面还有一个陷阱在等着自己。

  任家,仁生堂。

  他苦笑着摇摇头。

  沉默之间,方才狱卒那句“你家里人使了银子”,在耳畔再度响起。

  喻商枝清楚,此刻温野菜必定已经知道了此事,他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在外面想尽办法营救自己。

  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厘清思路,保持清醒,以及填饱肚子,不要生病。

  他看向角落里的棉被和冷馒头,有些困难地挪了过去,在衣服上聊胜于无地擦了擦手,拿起馒头咬了一口。

  冷了的糙面头吃进肚子里像石头,但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好不容易把两个馒头咽下去,他又抖了抖一股霉味的旧棉被,盖在了身上。

  就这么倚着冰冷的墙面,捱过了在牢里的第一夜。

  ……

  谁都以为,任家出手如此迅速,势必第二日彭县令就会升堂审案。

  结果第二日毫无动静。

  过了晌午,最新的消息终于送到温宅。

  “彭县令不在寿安县?”

  温野菜看着那位来送信的程家仆人,只觉得事情的走向愈发离奇。

  那仆人道:“回主夫的话,我们家老爷得的消息,定然不错,而今快到年关,彭县令往府城去面见上官了。”

  既然彭县令不在,那么县衙之中就无人能代替他审案。

  没想到此事竟因为这般缘由,得以获得了更多时间上的余裕。

  温野菜当即换了身衣服,跟着程家来人,去寻几位掌柜商量下一步如何行事。

  此刻,仁生堂后院书房。

  二东家任长海正指着任欲晓的鼻子大骂,手里的茶盏因为刚刚的盛怒而被摔碎在地,溅了一地的茶叶。

  “谁允许你私自行事!你知不知道你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任欲晓被迫跪在地上,衣摆上满是溅上去的茶水。

  他梗着脖子道:“爹,您现今就是太谨慎了,我不过是略施小计,想教训一下那萧家哥儿,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郎中罢了!”

  任长海看起来恨不得再扔一个茶杯到任欲晓的脑门上。

  “我不是谨慎,我是有脑子!现今马上年关,彭县令去府城面见上官,你倒好,在这种关头给寿安县搞出半个人命案子,你这不是给彭县令添麻烦么?你以为你做了好事不成?至于那萧家哥儿,你可知道萧家是做什么的?人家开的是粮行!无非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人家愿意送来嫡哥儿和你成亲,实际上呢?把你丢进萧家的粮仓,光靠那堆麦子谷子,就能淹死你!”

  颤抖的手指指向任欲晓的鼻子。

  “你啊你!是压根不知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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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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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温野菜何尝不恨,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任欲晓被亲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完不算,还罚他在书房里跪了一个时辰。

  旁边就是一地的碎瓷片和茶叶,也不许人进来打扫。

  “你就给我留在这里跪着好好反省!真以为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 就能在城中兴风作浪了?我看你不吃个教训,就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

  任长海高声说完, 即刻拂袖而去。

  周遭所有人安静如鹌鹑,谁也不敢上前劝说。

  而在任欲晓跪在书房里委屈愤懑之时,任长海此前派去萧家, 去请萧老爷的人已在前厅等候。

  “回禀老爷, 萧老爷谢绝了您的邀请, 他说萧公子现也无意与少爷结亲,如今落花无意流水无情, 既然两家无缘,此后也不强求。”

  意料之中。

  任长海吐出一口气,在原地徒劳地转了两圈。

  他在得知任欲晓捅的篓子后, 第一反应就是叫来经办之人,问了个清楚明白,又差人去处理掉不干净的小尾巴。

  只求万万不可让萧家人顺藤摸瓜,查到自家身上。

  到时萧家若是知道,任欲晓为了不想与萧青棣成婚, 想出这等儿戏一般的馊主意。

  莫说生意上的合作了,姓萧的不来把仁生堂砸了, 都算是给自己面子。

  他从任欲晓的随行小厮处得知,当日办这事的是两个小乞丐。

  按理说, 事成之后这两个乞儿应该去约定地点相见, 索要后续的酬金。

  原本任欲晓也是想花点小钱封他们的口, 谁料现在把县城掘地三尺, 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了。

  只盼着别是萧家抢先一步,已经拿捏了他们的把柄才好。

  任长海定了定神,复而追问道:“除了这个,萧老爷可还曾说别的什么了?”

  要知道他压根不那么在意任欲晓娶谁,任、萧两家联姻,无非是彼此各取所需。

  今秋各地粮食减收,又迎来酷寒冬日,居高不下的粮价背后,便是这帮赚得盆满钵满的粮商!

  萧青棣的父亲经商多年,早就是老狐狸了。

  这等局势下,粮商稍微出点差池,回头就容易被扣上一个囤积居奇的帽子。

  但他精准地踩着那条线,不是不放粮,不控价,问就是他收粮食的价格也高。

  他赚得或许称不上是暴利,可也是非常客观的一笔银两。

  在这个前提下,任长海本来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想趁着两家孩子的婚事敲得差不多时,也插一手今冬的粮食生意。

  需知他们开医馆、卖药材的利润又能厚到哪里去?

  彭县令动不动狮子大开口,把他的家底都刮薄了三分。

  这下可好,他一时没看住膝下孽障,就出去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好端端门当户对的婚事没了,眼看就要到手的银子也吹了。

  至于那个姓喻的小郎中……

  借此机会把他料理了倒未尝不可,只是这年终官员审核,亦有刑狱诉讼一条。

  彭县令这老东西之所以总是拖拖拉拉地不爱立案升堂,个中原因不就是没有案子,就无从谈能否破获。

  到时候上头的监察官员来转一圈,看着寿安县少刑狱诉讼的记录,纸面上便也漂亮干净,显出他治理有方。

  这般等任期一到,他才有路子高升。

  因而过去处理那些个医馆时,都是吓唬一番便了事,没有一次真的闹到县衙去。

  可昨晚县令不在,手底下的小兵拿了好处,搞得声势浩大。

  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任长海捏了捏眉心,挥手让伺候的人去端一壶平心静气的安神茶。

  算着日子,彭县令明日应当就会从府城回来了。

  到时自己少不得再去走动一番,替那个混账儿子擦屁股。

  等到茶水端上来,任长海喝了半盏,嗅着那股子酸枣仁的味道,唤来手下得力的管事。

  “那个用来陷害喻氏医馆的孩子现今如何了?”

  小乞丐寻不着了也就罢,这家人一定得按在手心里。

  哪知管事听了这话,当即一脸紧张道:“老爷,小的正要回禀此时,那孩子初时只是被喂了药,呕吐不止,又因本身就有痫症,一晚上就犯了两回病,这眼看着……”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任长海怒喝道:“莫要说话吞吞吐吐!眼看着如何了?”

  管事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实答道:“回老爷的话,咱们医馆的郎中也说,这孩子治不治的,怕是都要不中用了啊!但是先前少爷发了话,说定要给这孩子托到衙门升堂,这可如何是好,还请老爷明示!”

  任长海听了管事的描述,得知那孩子已是口吐白沫,水米不进。

  他摆弄着手上的一枚白玉扳指,莹润有光的玉面,映出他冷沉沉的脸色。

  只见他沉吟片刻道:“想办法吊着命,但不可治好,若真是没救了……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的语气森凉,管事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但迅速明白了过来。

  任长海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

  ……

  城内另一角,添福巷口。

  一辆马车徐徐转弯,最终停在温家门前。

  停稳后,车夫搁下马凳,自里面走出一个身披大氅,头戴风帽的人。

  在回屋通传的人得了首肯后,此人撇下随从,独自进了院落,站定后摘下帽子。

  方才被宽大的帽檐遮挡住的脸,赫然属于萧青棣。

  若非他先前差人传信,温野菜不会这么容易放他进门。

  两个哥儿相见,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都一时诡异起来。

  尤其是温野菜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儿,萧青棣清了清嗓子,果断选了个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坐。

  范春燕送上一盏茶,又接过年年抱在怀里,快步退到一旁。

  温野菜开门见山,“你信中所言,当真属实?”

  萧青棣面对温野菜,面无表情道:“你也是哥儿,应当明白,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温野菜眼皮一跳。

  萧青棣深吸一口气,掸了掸衣摆,继续说道:“总而言之,那两个乞儿已经被我们萧家寻到,如今押在府内,他们不知背后指使者为何人,但起码可以证明有人想引开喻郎中,对其不利。”

  温野菜深深看了一眼萧青棣。

  现今他已经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城中萧氏粮行的独生哥儿。

  只是没想到那日在医馆发生的事,居然会被任家利用,成为刺向两人的一把刀。

  “他们若是作证,就难免说出当日真相,于你名声不利。”

  萧青棣抬眸看向温野菜。

  他确实挺羡慕对方能有喻商枝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好相公,但后来他也去打听了喻商枝的过去。

  若真要论起来,这般汉子长得再好看,若还是先前乡野草医的身份,自己八成也是不会心动的。

  二人一道被任欲晓暗算后,萧青棣更是彻底歇了那方面的心思。

  他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形。

  “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名声赔进去,也不会在这方面攀扯上喻郎中,人言可畏。”他道。

  “我已教给那两个乞儿另一套说辞,到时他们只需要讲,有人花银子雇他们以上门看诊为托辞,诱喻郎中到城中空屋,将人药倒,左右结果一致就行了。”

  毕竟当初这个陷阱的确有一层目的,是调虎离山。

  把萧青棣搁进去,则是为了一箭双雕。

  温野菜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萧公子,你如何能保证那两个乞儿不会反咬一口?”

  萧青棣显出一个有些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就要多谢喻郎中,留了后手了。”

  他看向温野菜,神情有些尴尬。

  “那两个乞儿声称喻郎中给他们喂了毒药,三日不吃解药,就会毒发身亡,从那日算起,明天就是第三日了。”

  话音落下,他俩四目相对,眼底各有各的不解与茫然。

  一炷香的工夫后,常凌赶到了堂屋。

  听闻下毒一事,又问了问那两个乞儿的症状后,常凌这个半吊子郎中摸了摸鼻子道:“总之不会是毒药,但多半是吃了别的什么药,吓唬他们罢了。”

  他想了想,看向温野菜。

  “主夫,我学艺不精,只怕弄巧成拙,不若还是去村里把麦芽师姐接来的好。”

  事发突然,村中的孔麦芽尚且不知城里出的事。

  但往周全了考虑,引她去看一看那两个小乞丐是最稳妥的办法。

  温野菜当即让老章赶车去村里接孔麦芽,而今家中有朱家的护院帮忙,加上大旺和二旺看门,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来往斜柳村需要时间,温野菜同萧青棣说好,等接到人会直接送去萧家。

  送走萧青棣,温野菜回到屋内,看见温二妞和温三伢姐弟俩正在陪年年玩儿。

  大吉甩着毛尾巴,正站在屋内的桌子,同样看向小床的方向。

  温野菜的眼神温柔下来,走上前去坐下。

  他伸出手,小哥儿便捉住了他的手指,扯着要往嘴里送。

  温野菜顺势握住他的小手,攥成拳头的时候,只觉得和个核桃差不多大。

  “也不知道你爹在狱中如何了。”

  温野菜喃喃道。

  一旁的温二妞和温三伢听着不是滋味,温三伢安慰道:“喻大哥一定会没事的。”

  温二妞也道:“是啊大哥,那程掌柜和周掌柜,不都托人往牢里传信了,不怕喻大哥在里头吃不饱穿不暖。只要喻大哥好好的,早晚都能出来。”

  温野菜怕的就是这个。

  这数九寒天,监牢里什么条件可想而知。

  别看喻商枝自己是个郎中,实则身子骨一直不怎么结实。

  哪怕孩子就在眼前,他也片刻都坐不住。

  只觉得自己安坐片刻,就会错过什么一样。

  过了许久,温野菜仍在心绪难平。

  张苗苗从院子里匆匆跑来,夹杂着大旺和二旺的叫声。

  这日食肆不开门,温野菜本来给苗哥儿放了假,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说是这头多个人也多个帮手,无论出什么事,好歹也人多力量大。

  “掌柜的,外头来了一个汉子,抓了一个人来要见您,他说自己叫曹二,您认识。”

  温野菜赶忙起身往外迎,只是不知道曹二为何会不打招呼地直接前来。

  但他知道,先前那对倒打一耙的夫妻,是曹二介绍过来的同乡。

  这厢才进堂屋,温野菜就见曹二和几个护院一道,押了一个汉子进来。

  曹二是庄稼汉,力气大得很,朱家几个护院,更都是从武馆雇来的练家子。

  他们一起摔进来个鼻青脸肿的农家汉子,常凌打眼一看,就叫出声来。

  “是你!”

  他指着地上,朝温野菜道:“主夫,这便是那个得了痫症的孩子他爹!”

  院子里呼呼刮过一阵大风,吹得檐下没点着的灯笼乱晃。

  大旺和二旺发出警惕的叫声,因为拖了长音,甚至有几分像狼嚎。

  曹二见了温野菜,当即朗声道:“温哥儿,此人是我同乡,他看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我可瞧他不起!这几日我日日在城里转悠,想知道他躲去了哪里,今晚果然被我逮着了!您看怎么办,要不要天亮就送官,有他作证,喻郎中肯定能被放出来!”

  温野菜听罢曹二的话,看向地上这汉子的眼神格外复杂。

  他们之前也起过要寻找这家人的心思,可和几个掌柜坐一起分析的时候,大家都一致认为,任欲晓一定会把他们藏起来,不然岂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

  当时温野菜别无他法,只好找到曹二,向他打听了一番这一家三口的事。

  没想到曹二还真的上心,靠一己之力把人抓到了自己面前。

  此事就像是柳暗花明,骤然迎来了转机。

  曹二见地上的汉子支支吾吾不说话,当即弯腰把人拎起来道:“成大牛,你要是个汉子,就敢作敢当!为了一笔臭钱就害给你儿子治病的郎中,你他娘的也算是个人!”

  叫做成大牛的汉子在地上跪下,当场往自己脸上来回甩了几巴掌。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害了我儿啊!”

  温野菜见他打完巴掌,又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当即上前两步道:“成大牛,你为何说你害了孩子?难不成,你们不是串通好了演戏?”

  曹二也悚然一惊,惊讶地看向地上的人,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回认识他。

  “成大牛,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给你孩子喂了什么不该喝的药!栓儿本就病得严重,你……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啊!”

  随后屋里众人在成大牛形容崩溃的讲述中,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日早晨,我和婆娘带着孩子,正往医馆去,路上突然蹦出来个人把我们拦下,我本以为是什么歹人,可瞧那人穿着打扮又极不错,便住下脚听他要说什么。这一听可不得了,他竟连我们几个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孩子得的什么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骇了一跳,问那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就掏出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子,说是……让我们帮忙办件事,若是事成,回头能给一百两!”

  这个价格一出,温野菜叹了口气。

  他能够理解一百两银子对于穷苦人家的吸引力,可是……

  曹二给了成大牛后脑勺一巴掌。

  “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千两,一万两,你做人也不能丧良心!”

  成大牛抹了把泪,一张脸饱经风霜,又黑又红,很快继续说了下去。

  原是对方让他们什么都不用管,只按部就班地去喻氏医馆看病,只等孩子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症状,便抱着孩子闯出去报官。

  “他们说,到时候只是给栓儿喂点催吐的汤药,一个孩子,就算是有毛病,吐两口也不会要命不是?还告诉了我们,官差会在哪条街上巡逻,说是只管报官,后头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拿钱就是。”

  成大牛和他媳妇没抵得住一百两的诱惑,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他们想着,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原本栓儿就快好了,有了这一百两,一家人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事情也确实如对方所说,住在医馆的当夜,医馆的伙计送来晚上的药汤。

  他们深知这碗药很可能已经被做了手脚,但还是咬咬牙,让孩子喝了。

  “当初我媳妇其实劝过我,说要不还是算了,喻郎中是好人,咱们不能为了银子就这么害人,可是,那可是一百一十两啊!这些日子为了栓儿的病,家里的地也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实在是……实在是……”

  温野菜不想听他给自己百般找理由,只继续问道:“后来呢?”

  到了这里,成大牛恨恨道:“我们报了官,就看那些官差奔着医馆去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人,说是给我们一家三口寻了个住的地方,还有郎中给栓儿看病嘞!结果我们一去,哪里是什么住的地方,就是个柴房,更没什么郎中!从昨夜到现在,栓儿已经吐了好多回,眼看快不行了,我和婆娘拼命喊人,后来来了个人看了一眼,却是压根不想管!我想着不能看着孩子就这么眼睁睁地没了,就趁着他们看门的人疏忽的时候,把人敲晕,跑了出来!”

  曹二啐他一口道:“跑出来作甚?难不成跑出来寻别的郎中给栓儿看病么?栓儿也是倒了霉,遇见你们这对爹娘!”

  虽早就料到成大牛一家肯定是收了钱,但如今听来,还是觉得甚为荒唐。

  任欲晓为了不想和萧青棣结亲,又想给喻商枝一个教训,便可以枉顾人的清白与一个孩子的性命。

  而成大牛夫妻为了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百两银子,亦是良心丧尽。

  成大牛显然已经走投无路,堂堂汉子,边淌眼泪边道:“曹二哥,喻夫郎,都是我的不好,可栓儿没错啊!求你们想办法救救他!求求你们了!”

  成大牛在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其余众人都冷眼垂眸望着他。

  温野菜何尝不恨,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你让我想办法救你孩子,你又何尝想过我已经被抓入狱的相公?他只是个郎中,也只想做一个好郎中!我们的孩子才几个月大,说不准就要因为你的贪财,而从此没有爹了!”

  成大牛哪里还说得出话,曹二气愤至极,又给了他一拳头。

  这个晚上,注定无人入眠。

  成大牛自然要被扣下,而朱家派来的护院出去转了一圈,也发现任家已派了人在城中四下寻找。

  幸而这个院子买来时,便有一个存菜的地窖。

  曹二自告奋勇,拎着成大牛一同进去,保证道:“温哥儿你放心,有我在,这老小子跑不了!”

  刚藏好成大牛没多久,温野菜正要去给朱家和周澜送信,章志东赶的马车正好将孔麦芽接了过来。

  小丫头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奔向温野菜。

  温二妞也在旁边,两个姐儿紧紧拉住手。

  “师母,我听了章叔说的,师父现今如何了?”

  温野菜把她揽回屋内,将今晚发生的事细细同她讲过,末了道:“你且先去萧家看看那两个乞儿,若是没什么大碍,也先把他们唬住。”

  孔麦芽冰雪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个中意思。

  她用力点点头,“师母放心,麦芽明白该怎么说。”

  现下两方人证都捏在他们手里,就算任家有颠倒黑白的手腕,他们也不至于全然被动。

  周澜也介绍了县城里有名的状师,他们干这行的,素来不怵什么任家王家的,毕竟对手越难缠,他们挣的讼金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且周澜请的这位,还是个秀才,在县衙之上,也能见官不跪,很是有些本事。

  现在只等彭县令从府城回来,升堂断案。

  夜幕之上,星子辉辉。

  温家彻夜燃灯,任家也已发现成大牛跑了路。

  不少举着火把的家仆在城里四处找寻,任欲晓得知小乞丐没了影,这家人里也跑了一个后,总算意识到事情好像被自己搞砸了。

  “爹,现在怎么办,那两个小乞丐就罢了,说不准已经冻死在哪里了,但成大牛会不会乱说?”

  任长海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你该沉住气的时候,倒是头一个就自乱阵脚!他的妻儿尚在此地,他又敢去哪里胡说八道?”

  想来也是如此,可任欲晓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又道:“爹,我听说那孩子已经快不行了,我本想到时候也让他到堂上去指认那姓喻的郎中,这下怕是来不及了。”

  任长海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怜悯,听罢亲儿子说的话,转而不紧不慢地接

  茬道“若是没死,那便最好,若是死了……”

  “他没了嘴,不还有仵作么?”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小喻马上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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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大人可否将这名郎中请来,救奴家与孩儿一命!

  就在任家和温家各自为次日做准备时, 谁也未曾料到彭县令正乘马车星夜奔驰,返回寿安县城。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接到家仆来信, 说是家中五姨娘腹中胎儿未曾足月,却猝然发动, 且产妇心悸气短,恐有难产之忧!

  府中人人皆知,五姨娘贺云近来甚得彭县令的宠爱。

  其府中胎儿, 极有可能是府中第一个小少爷, 因而事情一出, 无人敢托大,第一反应就是遣人去府城禀告老爷。

  彭县令姓彭名浩, 此刻正坐在马车之中,双手揣在袖中,一颗心七上八下, 惴惴不安。

  从府城返回寿安县,白日里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半时辰,而今夜路更加难行。

  他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喝道:“快点,再快点!”

  车夫哪敢二话, 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在确保马车不出事的前提下, 挥着马鞭,让马儿一路狂奔。

  彭浩坐回车内, 双唇紧闭, 半晌后他看向跪坐在车厢里大气不敢出的随从, 忍不住道:“五夫人为何会突然早产, 可是有人冲撞?”

  那家仆俯身道:“回禀大人,五夫人因知自己有孕在身,向来是足不出院的,但出事之前,她刚进了午食,不知是否与饭食有关。”

  彭浩面沉如水,脑海里飞快闪过数个念头。

  自家后宅女人太多,彼此偶尔有个拈酸吃醋的行径,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

  毕竟这帮女人天天囿于后宅,不争这些,又能干什么呢?

  不妨任她们各自扯珠花,空出的闲暇,还能个顶个的想一想如何讨好自己,何乐不为。

  但是唯独一点,若是谁敢动腹中的孩子,他绝不会纵容!

  需知他都不惑之年了,膝下还无半个儿子,上头一个正妻三房美妾,各个都不顶用。

  本来纳了任家的女儿任芳晓,年轻貌美,就像清晨还打着露珠的一朵娇花。

  那段时间,他几乎夜夜专宠一房,觉得这样下来,总该有点动静,然而竟还是没怀上。

  直到有一次,他在城中偶遇贺云,一下子就被这个与任芳晓风格截然不同的清丽美人所吸引。

  她虽是商户之女,却颇有才情,还弹得一手好琴。

  而最让彭浩惊喜的是,初时二人不过露水情缘,后来辟作外室没多久,贺云就怀了身孕!

  彭浩认为是自己的子孙缘终于到了,为了防止后宅有人生事,他特地把贺云养在府外数月,最近才抬过了门。

  除此之外,他还请了仁生堂的名医来为其诊脉,接连来了三个,都打包票说腹中一定是儿子。

  彭浩想好了,等这一子诞生,他就把其挂在嫡妻名下抚养,同时也不会亏待了贺云。

  有贺云作对比,那任芳晓都显得娇纵了一些,不够讨喜了。

  若不是她背后有任长海这个爹,还有仁生堂偌大的生意,彭浩已经对她有些许厌倦。

  谁知在这个关口,自己不过是依例去了一趟府城,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车夫在彭县令催命一般的催促下,提前将将半个时辰,就把马车赶到了县令府邸门前。

  彭县令甚至顾不上整理衣冠,下了车就朝后宅疾行而去。

  到达贺云所居的宅院时,这里已经是挤挤挨挨,立了无数人头。

  他一眼望去,先找到了自己的嫡妻。

  “云娘怎么样了?”

  彭夫人手上挂着佛珠,平日里向来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今日的脸色也是格外难看起来。

  “羊水已破了几个时辰,仁生堂遣来了郎中,稳婆也在,可眼看着人越来越虚,怕是就算时辰到了,也生不下来!”

  彭县令朝后一扫,见后宅三名妾侍也都在此处。

  不知为何,他瞧见这几人摆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只觉得烦闷,当即挥手道:“你们既不是稳婆,又不是郎中,更不是丫鬟,在这里围着做什么,都散了去!”

  彭夫人到底是后宅之首,她见彭县令动了肝火,便赶紧给那几人使眼色。

  二姨娘和三姨娘已经许久未得彭县令青眼,原本过来也是做做样子,免得回头落不是。

  听了彭夫人的话,两人立刻借坡下驴,告辞离开。

  可任芳晓却留下了。

  只见她举着手帕浅浅拭泪,看起来我见犹怜。

  “求老爷开恩,允奴家在此等候。奴家与云娘年纪相仿,这些日子在府中来多有来往,实为异性姐妹一般,奴家实在不忍离开。”

  比起上面两个妾侍,彭浩到底对任芳晓的感情还多一点,遂道:“罢了,你愿意留就留下,去陪着夫人一道,替云娘念经祈福。”

  任芳晓含泪答应。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自里屋传来的叫喊简直令人耳不忍听。

  彭浩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等到再一次见到仁生堂两个一把胡子的老郎中后,他不由质问道:“为何还是不成!你们不是都开过汤药了么?这就是你们仁生堂名医的看家本事不成?”

  这两个郎中连连跪下告罪道:“望大人恕罪,实在是如夫人体质羸弱,气滞湿郁,以致壅塞胞宫!这接下来虽然也能开催产的汤药,促使胎儿尽快产下,却耐不住这产妇本人没有力气。”

  彭浩用力抹了一把脸,片刻后沉声道:“那本官问你们,这胎儿未曾足月,生下来能不能活?”

  两个郎中当中,相对年长的那名很快道:“虽未足月,但也八月有余,生下来后悉心调养,亦不会有差池。”

  彭浩得了这个答案,看向他们道:“好,你们继续去想办法,记住一句话,必要的时候,保小,不必保大。”

  两个郎中得了命令,快步退回屋内。

  彭浩十指紧握在一处,祈求老天爷不要夺走他的儿子!

  除此之外,彭浩也做了另一手准备。

  眼看仁生堂这两个郎中半天都束手无策,他决心令府中家仆去城中广请郎中一道会诊。

  他就不信了,这城中莫非没有一个郎中,能保住他的孩子?

  家仆不敢怠慢,城中各处医馆一听是县老爷召见,更是各个从睡梦中爬起,忙不迭地背起药箱就跟来。

  很快屋子里就聚集了七八号郎中,撇去仁生堂,也都是在城中颇有口碑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们一个个的进去,一个个摇着头出来。

  “废物,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彭县令一时间犹如困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想差人去府城请郎中,可又被告知压根来不及。

  “那你们说怎么办!”

  正在这时,屋里头贺云的贴身丫鬟出来行礼道:“老爷,我们夫人想见您一面,还望老爷成全!”

  彭浩悲从中来。

  他揣测多半是贺云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便是能保得住孩子,也保不住自己的命。

  虽说嫡妻和任芳晓都上来劝阻,但此时此刻,彭浩的眼底还是浮出几丝不值钱的深情。

  “我进去见云娘一面,你们继续想办法!无论如何,今天都要保她们母子平安,再不济,也要保住孩子!”

  彭浩丢下这一句话就慌慌张张地进门了,浑然未见一群郎中里领头的,来自仁生堂的某一位,不动声色地和任芳晓对视一眼。

  后者在心里冷笑。

  贺云啊贺云,你就算怀上儿子又如何,落在仁生堂的手里,照旧让你母子俱丧!

  彭浩进了屋,扑在贺云床前。

  他心爱的美人这回已经是面色惨白,汗出如浆,但即使如此,也另有一番病若西子的风情,令他的心头一揪。

  贺云冰凉的手一把握住彭浩的衣袖,泪水自眼角滑落。

  “老爷,奴家不想死,奴家想为大人诞下麟儿,全了老爷的心愿呐!”

  纵然方才在屋外说的话再冷血,当着贺云的面,彭浩依旧是五味杂陈。

  他反握住贺云的手道:“云儿不怕,现今县城内所有名医尽数在府中,一定有办法救你!”

  贺云浅浅摇头,含泪道:“老爷,方才那些个郎中尽数进来过,虽未明说,奴家也看得出他们已是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道:“可是老爷,奴家先前听舍弟讲起,道是城中新来了一名郎中,虽出身乡野,年纪轻轻,却有神医之名!不知大人,可否将这名郎中请来,救奴家与孩儿一命!”

  彭浩一时愣住,贺云的弟弟贺霄他是知道的。

  小小年纪,颇有才名,若是明年下场考个秀才,是能为自己的政绩添一笔的好事。

  因而听闻是贺霄提起的,彭浩颇为在意道:“城中还有新来的郎中,还是个神医?我怎么不知?”

  贺云泪盈于睫,梨花带雨。

  “奴家身居后宅,并不得知,老爷就当奴家是病急乱投医罢!”

  彭浩握紧她的手,安慰道:“云儿莫怕,我这就差属下去把此人寻来!乡野之中,常多奇人异事,说不准他真有几分本事!”

  彭浩很快离去,贺云浅浅闭眼,又很快睁开,一刹那间,目光里虚弱淡去,唯剩坚定。

  此时彭府之中,正上演同行相轻,那些个郎中七嘴八舌,吵不出个头绪。

  彭浩唤来心腹,去打听这个姓喻的郎中,对方去而复返,却是面露难色。

  彭浩看在眼里,将人唤到书房问话。

  “城中可确有这个郎中?”

  对方答道:“回禀大人,的确是有,此人名叫喻商枝,出身凉溪镇,月初刚举家迁来城中定居,昔日他在凉溪镇与村落中行医,颇有盛名。您还记得凉溪镇有个富甲一方的钱员外吧?他当初得了中风之症,半身不遂,口歪眼斜,就是这名喻郎中诊治的,据说不出月余,便行动如常了!”

  情况紧急,彭浩一时没顾上思索,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打听到这么多,以为真的是喻商枝声名远播。

  “既如此,还不赶紧把此人叫来府中,替如夫人看诊!”

  随从苦笑道:“大人,您这几日都在府城,有所不知,这名喻郎中他……”

  他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旋即接着道:“您也知道,这开医馆的,初来乍到,难免触了任家老爷的霉头,这喻郎中好巧不巧的,昨个儿刚被押入大牢,说他草菅人命呢!”

  彭浩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任家在县城里的行径他自然是知道的,更是清楚,任家没少借他的手,教训城中那些不肯合作的医馆与郎中。

  若非如此,偌大县城,何来它仁生堂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他们动了谁不好,偏偏动了这么号人物!

  彭浩深吸一口气,令人迅速召来负责此案的捕快。

  小捕快不知为何被县令深夜召见,进来的时候一脸忐忑不安,直到被有关喻商枝一事兜头砸中,顿时摸不准彭县令的心思了。

  他快速转动脑筋,战战兢兢道:“回大人,那姓喻的郎中,确实是犯了案子,开错了药,害了个孩子,小的这才去抓人的啊。”

  彭浩还不知道任家那对父子的德性?

  任长海抬抬腿,他都知道对方要往哪里撒尿!

  怎么全天下的郎中都九成九的安分守己,到了他仁生堂的眼皮子底下,就今天这个庸医误诊,明天那个草菅人命?

  在他的威压之下,捕快很快说了实话。

  他们一票人都或多或少收了点任欲晓的好处,“就是打算搓一搓那小郎中的锐气。”

  “您问那个孩子?哪能真的出事,听说还在任家,好端端的!”

  既然已求证过喻商枝确实不是什么误诊的用意,彭浩哪里还顾得上此人是不是在大牢里。

  反正是县衙大牢,把人提出来,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你亲自去,速速将此人带来!”

  捕快得令,正要跑走,又听彭县令在后面补充道:“来之前记得给他换身衣服,莫要一身脏污,冲撞了夫人!”

  此时尚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一群郎中叽叽喳喳装模作样吵架的任芳晓,尚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她满心以为贺云和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已成定局,睁开眼睛,面前的小佛堂线香袅袅,彭浩的正头夫人看起来虔诚无比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任芳晓跟在后面装模作样,其实心里对这些神佛之事全然无所敬畏。

  直到不久之后,有小丫鬟匆匆来报,说是彭县令从大牢里提出来一个刚押进去的年轻郎中,说是什么神医,这会儿已经进了五夫人的屋子里去了!

  任芳晓手中的一串佛珠险些落地。

  什么年轻郎中,该不会是……那个姓喻的?

  ……

  时间回到两刻钟之前,喻商枝正在牢房里对着墙面出神。

  时间已经过去一日两夜,彭县令迟迟没有升堂。

  他从狱卒的口中得知,这是因为彭县令去了府城,始终未归的缘故。

  牢房阴冷,轻而易举便冻透了他身上的长衫。

  之前厚实的外袍早在入狱之初就被人扒走了,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被,总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也离得风寒不远。

  这会儿已经过了晚间狱卒放饭、巡视的时间,按着昨日的观察,这会儿他们应当都聚在值房里闲聊。

  所以当听见有人朝这边走的脚步声时,喻商枝压根没转身。

  哪成想,狱卒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串钥匙碰撞出声,竟是一把拉开了他的牢门。

  喻商枝豁然转身,就见狱卒丢进来一个包袱。

  包袱落地,绳结散开,里面赫然是自己的外袍。

  狱卒的语气还是和之前一样颇有不耐烦之意,但相对而言,已经算是客气了几成了。

  “你小子是个有运道的,也不知大人为何要单独召见你,还让你更衣后前往,说不准你这牢房也蹲到头了。快些把自己收拾干净,就随我们出去!”

  在喻商枝愕然地注视下,甚至有人另外端进来了水盆和皂角,还有一把梳子。

  除此之外,更是解开了他的手脚上的镣铐。

  这换了谁也猜不透情势为何如此,喻商枝只好先适应了一些骤然轻松了的四肢,揉了揉有些磨破的手腕后,迅速拭面净手,简单地重新束发,最后披上外袍。

  狱卒让他从牢房里出来,在光下站着,打量一番后道:“还算齐整,大人应当不会怪罪了,跟我们来吧。”

  旁边牢房里的犯人们一阵躁动,谁也不知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何故刚进来就被放出去了!

  他们怎么没有这等好运道?

  从县衙大牢到县令府邸,路程并不远。

  喻商枝也已拿回了自己的药箱。

  离开大牢后,引路的狱卒就退下,换成一个捕快和两个官差紧随其后,大抵因为他名义上仍是嫌犯。

  而前面走着的,则是一个管家打扮的人。

  一路上,他提前告知喻商枝贺云的情况,还嘱咐道:“我不知道你的本事究竟如何,但既然大人召见你去,你便要拿出看家本事应对!我可告诉你,这会儿临盆的虽只是个如夫人,那可是大人心尖上的人,肚子里头,是大人盼了许久的小少爷!”

  喻商枝认真听罢,心里一阵意外。

  没想到自己遭人陷害,到头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得以暂离牢狱。

  一行人很快来到彭府。

  因贺云难产,彭府之中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来去匆匆。

  到了后宅小院,喻商枝已能闻到寒风也吹不散的浓烈药味。

  此时距离贺云破羊水已经过去将近六个时辰。

  大部分的产妇,这会儿的产道都应当开得差不多了。

  便是少数动静慢的,根据情况喂下催产的汤药,加之稳婆协助,亦能顺利生产。

  但这位五夫人的情况,显然更棘手一些。

  屋中,彭浩正在焦急等待喻商枝的到来。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现今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等到真正见到喻商枝时,他才发现,原来贺云说的年纪轻轻是这个意思。

  在他的印象中,郎中年岁在四十以下,就足以称之为年轻有为了,君不见方才屋子里那一帮子,加起来都有好几百岁了。

  这人,真的医术了得么?

  彭浩一时觉得自己也是昏了头,居然为了几句模棱两可的传闻,就把这么个“嫌犯”从牢里召见出来。

  但如今来都来了,他见对方气定神闲,不见惊惶,决定还是给其一个机会。

  “草民喻商枝,拜见彭大人。”

  喻商枝没有功名在身,来到此地,也不得不见官行礼。

  “起来吧。”

  彭浩坐在堂上,觑着这名年轻人。

  他搁下手中茶盏,热茶烫口,他心焦气躁,几乎没喝多少。

  “本官心知,你或许心有冤屈待陈。而本官此前听闻你医术了得,故而现今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将功折罪,本官自会为你求得清白。”

  彭浩认为这话出口后,但凡对方是个聪明人,就定能听明白。

  喻商枝没让他失望。

  这个年轻人闻言再次行礼。

  “草民谢过大人,大人英明!”

  喻商枝背着药箱进了里屋,彭浩和彭夫人也一道跟了进去。

  彭浩扫了身边人一眼,刚想说什么,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芳娘人呢?”

  彭夫人抬了抬眼皮。

  “芳娘说自己心口不适,寻了郎中,正在外间看诊。”

  彭浩现在无心在意这点小插曲。

  至于喻商枝,他在见到贺云后,总觉得这名女子的眉眼之间有几分眼熟。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促其顺产。

  此刻的他,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戴罪之身”的身份。

  贺云是县令如夫人,按照规矩,需得垂帘,手腕上覆薄帕诊脉。

  这等细节其实也很考验郎中的水平,诊脉乃是见微知著之事,容不得半点错漏。

  好在这点干扰,不会对喻商枝造成影响。

  彭浩夫妻二人立在一旁,注视着这名过于年轻的小郎中。

  喻商枝的诊治不多时便结束,得出的结论与先前那群郎中差别不大。

  “如夫人脉弦滑,间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之症状,阵痛虽烈,却周身无力,乃是气滞湿郁导致的难产。”

  虽然这句话彭浩今晚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可喻商枝的诊断结果,与外面那群老郎中一致,即可说明他的水平的确没有问题。

  “那该如何是好?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胎死腹中!”

  喻商枝假装没听出彭浩这句话中,隐含的舍大保小之意。

  他问过方才其他郎中开过的催产汤药,眉头微颦,看起来并不赞同。

  “大人,依草民看,如夫人的难产,除气滞湿郁之外,兼之还有如夫人身为女子,身量窄小,从而交骨不开,以及胎儿产位不正的缘故。因此单纯使用催产药,必定难见其效。现今如夫人已经用上了参汤,继续拖下去,无论是夫人还是腹中胎儿,怕是都难逃一劫。”

  他垂眸看向眼前地面,沉声道:“若是大人信得过草民,草民有一方法可以一试,有九成把握,保如夫人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三千搞定,结果一路写到六千,改一改就这么晚了,大家晚安啦,明天见~

  ——

  1、“气滞湿郁,壅塞胞宫”“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等症状描述,均参考自网络感谢在2023-09-26 17:24:25~2023-09-26 23:4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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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喻商枝打算用的药方,名为“开骨散”

  喻商枝这个九成把握, 是斟酌说出口的。

  若是不在这般场景下,他或许不会说得这么绝对。

  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想和仁生堂抗衡总是差点意思。

  唯一的办法, 便是像方才彭县令所说——

  “将功折罪”,换来一个彭县令所谓的“公正”。

  讽刺的是, 听彭县令话中藏的话,明显已经知晓喻商枝下狱,是仁生堂在背后搞了小动作。

  官商相护, 被殃及的人还要努努力才能“脱罪”, 想想真是齿冷。

  不过比起那些, 喻商枝更关心贺云的情况。

  他见彭县令夫妻还在犹疑,不得不再度强调, “大人,您若不尽快做决断,便是华佗在世, 怕是也难救下这对母子。”

  喻商枝特地咬重了一个“子”字,彭县令周身一震。

  他没再思索太久,果断道:“本官可以让你放手一试,但前提是,你所开药方需交给其他郎中过目。你初来乍到, 按律仍是嫌犯,本官不可轻易将夫人与孩子的性命尽数交托于你的手上。”

  喻商枝轻轻摇头道:“大人所言有理, 但草民亦有一个请求。”

  得到彭浩的首肯后,喻商枝开口道:“此方乃草民家传医书中所写, 按理不可轻易示人, 但既然是大人的命令, 草民不敢不从。只是交由其他前辈过目, 可以,但不可以是仁生堂的郎中。在下听闻,城中千草堂、同和堂的郭郎中、许郎中乃是妙手回春,医德高明的前辈,若此二人也在大人府中,草民愿与其协作,竭尽全力,救治如夫人与其腹中孩儿。”

  果然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仁生堂是什么货色。

  眼下彭浩哪里还顾得上任长海和任芳晓的那点面子,当即大手一挥道:“本官答应了,就依你说的做,只是……”

  他看向喻商枝,“若是如夫人与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后果。”

  不多时,从牢里出来的小郎中要接手病患的事情传到外间,在场的郎中们一片哗然。

  为首的仁生堂派来,较为年长的一名郎中,姓潘。

  他见管家出来传信,还点名让郭、许两个郎中进去,却忽略了仁生堂的二人。

  潘郎中当即站起来道:“严管事,大人此举,甚是不妥啊!咱们城中有名有姓的郎中,皆在此商讨办法,大人何以去相信一个心术不正、招摇撞骗的庸医!”

  那严管事是彭府管家,闻言揣起手道:“潘郎中,大人并非不是不信任诸位,只是诸位忙活半天,皆无结果。不过大人说了,还请诸位继续在此候着,等如夫人平安生产后再离开。”

  他老神在在地说完,便招呼郭、许二人快步走了,连多看潘郎中一眼都不曾。

  潘郎中磨了磨牙,只得暂时坐回原处,焦躁不安地摆弄着掌心里的两枚核桃。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上前送茶时,袖口不经意滚落了一个纸团。

  潘郎中面不改色地将其藏起,随后以“更衣”为托辞,暂时离开。

  走出小院,他便立刻循着纸团上的指示,快步走到了附近的一丛竹林当中。

  任芳晓和丫鬟一道站在林子深处,见有脚步声,连忙上前。

  “潘叔!”

  潘郎中是仁生堂现在最得任长海信重的郎中,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任芳晓姐弟俩长大的。

  一直以来,他都定期前来彭府,给包括彭浩在内的所有人问平安脉。

  而任芳晓迫切怀子的秘方,与害贺云今日难产的药物,都是通过潘郎中之手倒换入府的。

  只是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脸上都不复平静。

  尤其是任芳晓。

  “潘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姓喻的郎中,不是因为和父亲作对,被阿晓送进去的么?怎么好端端的又出来了,还要替那贱人看诊!”

  潘郎中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比起任芳晓,相对而言,他的心中更有谱。

  “大娘子莫急,我看只是大人慌了神,恨不得将这城中所有懂点医术的人全都叫来一一试过罢了。那郎中年纪轻轻,能成什么气候?还是个戴罪之身!等到看完诊,八成还要回去蹲大牢的。眼下五夫人已是危在旦夕,别说是一个小郎中,谁来了都没用。”

  任芳晓沉了沉肩,抿唇道:“当真?”

  潘郎中捋须道:“大娘子不信任老身,也该信任老爷,咱们做的,必定是滴水不漏!”

  得了对方的这句话,任芳晓总算是稍稍放心,冷笑一声道:“既如此,那便是最好的。等到那贱人和肚里的贱种死了,老爷定也不会放过那姓喻的郎中。”

  以防被人发现,两人匆匆碰头后便立刻分开。

  任芳晓知道事态会如自己所料想的发展后,也懒得再回去演戏,直接托丫鬟去告知彭夫人自己身体不适后,悠哉悠哉地回自己的小院了。

  而此时屋内,喻商枝已经与郭郎中、许郎中见了面。

  人命关天,又是彭浩亲令,三人无人敢怠慢。

  郭、许二人的名声,乃是喻商枝某次听周澜提起过的。

  千草堂与同和堂的药材,也一向是周澜供货。

  几方合作多年,交情匪浅。

  因此喻商枝观二人见了自己,面露疑虑,索性搬出了周澜的名号,果然对方的面色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原是周掌柜的朋友,失礼、失礼。”

  郭郎中名郭乔,许郎中名许广,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喻商枝见了,都该叫声前辈。

  好在有周澜的人情作筏子,郭乔和许广就算再不信任喻商枝,面子上还是过得去。

  听闻他有所谓家传的难产方子,更是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想如何做,且说来听听看。”

  喻商枝打算用的药方,名为“开骨散”。

  “此方专治因气虚、气滞、交骨不开所导致的难产,辅以针刺催产、推拿正胎之术,可保如夫人母子无虞。”

  郭乔和许广对视一眼,显然二人都从未听闻此方。

  至于针刺催产、推拿正胎之术,他们并非不会,只是就像喻商枝所说,这三个方法,缺一不可,必得相辅相成,才能挣出一线生机!

  他们很快表态道:“你将此方写下,咱们三人商议一番,若是真的可行,我二人愿意遵从彭大人的意思,与你协作医治如夫人,届时若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二人自也会承担责任。”

  这句话对于喻商枝而言,实在是意料之外的。

  他自己还有个“嫌犯”的身份,更是个县城里的生面孔。

  郭乔和许广不自恃身份,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现下还表示愿意分担责任,足以可见此二人的品性确如周澜所言,是值得称道的。

  时间紧迫,喻商枝当即挥笔写下开骨散的药材配伍。

  其中最重要的四味药材,分别是当归、川芎、炙龟板和益母草。

  郭乔看了一眼,缓缓点头道:“当归、川芎活血行气,与孕妇而言,少用可安胎,多用则可催产 。”

  许广也道:“这炙龟板用在此处,多半是为了颐养阴气促使开骨,再加一味益母草……甚妙,甚妙!”

  中医用药,药材浩如烟海,有百千之数,无论是有或无、增或减,都是考验医术的地方。

  喻商枝见郭乔和许广对自己开的方子没有异议,算是松了口气。

  在这两个前辈面前,拿出真才实学,换得他们此刻的尊重与信任,才是对病患最佳的结果。

  而后二人又提了些许建议,喻商枝听罢思索之后,抬笔修改一番,郭乔作为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人,果断拍板道:“咱们就用此方!”

  很快就有人拿着药方飞奔而出,前去抓药。

  在汤药煎煮好之前,还需推拿矫正胎位、针刺促进宫缩。

  而喻商枝摆出当初陶南吕所赠的金针时,旁边许广的目光在上面多停了一瞬,随后并未说什么,只是看向喻商枝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

  针灸催产,需取合谷、三阴交、至阴、肩井四个穴位为主穴,血海、太冲为配穴,加之贺云腹痛剧烈,喻商枝又酌情追加了地机一穴。

  郭、许二人中,许广更擅长针灸,他果断与喻商枝一道,开始凝神为贺云施针。

  腹中胎儿在这番刺激下,胎位似有变动,可还是不够。

  随后又是一番推拿按摩,好歹是将胎儿的胎位推正。

  期间过程,虽三人都在,但无形之中,已全然是喻商枝为主导。

  郭乔和许广几乎都已经忘了喻商枝的年龄,在他们的眼中,喻商枝展露出的手法能力,已完全胜得过行医半生的自己!

  两人偶尔交换颜色时,眼底俱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在针灸与推拿都结束之后,府中下人及时送来煮好的汤药。

  在丫鬟接过,正要喂贺云服下时,喻商枝却出手拦了一下,另用勺子放入口中尝味后才道:“可以了。”

  郭乔和许广将此举看在眼中,各自凝神细思。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天明。

  贺云服下第一剂开骨散后腹部阵痛加剧,宫口终有渐开之势。

  一个时辰之后,在喻商枝的授意下,又送服了第二剂。

  如此重复两轮,终于在晨光熹微之际,稳婆擦了一把满头大汗,惊喜道:“开十指了!夫人,可以生了!”

  在服药期间,贺云一直咬牙攒着力气,哪怕疼到极致,连大声喊叫都不曾。

  到了此刻,由于喻商枝用药得当,加之先前已将胎位矫正,产道大开,虽说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可真到下力气顺产之时,却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很多。

  不出半个时辰,产房好歹是传出了独属于婴儿的啼哭。

  熬了一夜的彭浩一下子蹦起来,稳婆堆满笑容,开门报喜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是个小少爷!”

  “当真?是小少爷?孩子如何?快让郎中进去瞧瞧!”

  稳婆袖手笑道:“大人放心,喻郎中、郭郎中和许郎中已然第一时间就进去了,少爷无事,夫人也无事。虽说小少爷未曾足月,是长得小了些,但方才的哭声大人可听着了?有劲得很呢!是个命大的孩子,往后必定福气连绵,大富大贵啊!”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有眼,终于让我中年得子,我彭家有后了!”

  彭浩夫妻俩熬了一夜,终于在天光大亮之时,等到这个喜讯。

  两人紧紧握着手,好半晌彭夫人才看向稳婆道:“听你说,云娘也安好?”

  稳婆颔首,“回夫人的话,五夫人这会儿在昏睡之中,不过郎中瞧过了,回头好生做个月子,调养一番就成。”

  彭浩方才光顾着打听孩子,这会儿可算是想起生孩子的人,随即对自家夫人道:“云娘对咱家有功,可要好好奖赏!”

  左右这个孩子都要挂在自己名下,彭夫人素来也喜贺云进退有度,是个识大体的,眼下一口应下道:“老爷所言甚是,此事妾身定会安排妥当。”

  “好!很好!快,你我进去一道看看孩子和云娘!”

  看到孩子时,彭浩只觉得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虽说孩子是小了点,脸蛋皱巴了些,可这正经是老彭家的子孙!

  彭夫人也适时在一旁道:“瞧瞧这孩子,像极了老爷呢。”

  彭浩乐呵呵地看罢,又去瞅了一眼昏睡中的贺云,嘱咐了下人几句,让她们好生照料。

  因着这个孩子而忙忙乱乱好半天后,彭县令才得空,将喻商枝三人召到了外间。

  这会儿已然临近上午巳时,沉沉的冬日天空中坠着一轮黯淡的太阳。

  屋内地龙烧得火热,彭县令言笑晏晏,将面前的三个郎中好生赞许一番。

  在场的郭乔和许广虽年长,却不居功。

  彭浩喜得贵子,还保下了贵妾的性命,现下是看谁都顺眼。

  他当场赏了郭乔和许广不少银子,又让底下的人去遣散外头那群不中用的郎中。

  待屋内只余下喻商枝一人时,才啜了口茶水,继而道:“喻商枝,你果然没让本官失望,没想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明的本事。”

  喻商枝垂首恭敬道:“谢大人夸奖。”

  如今贺云母子平安,彭浩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只是上一句话说完后,他便陷入了好半天的沉默。

  不是他不想食言,只是怎么想都知道背后主事之人是仁生堂。

  涉及任家,事情还真的棘手了起来。

  彭浩正忖着如何给任长海递个话,让他自行寻个由头,令那对苦主夫妻来衙门撤诉,好使得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个章程,耳朵一动,竟是隐约听见了县衙门口鸣冤鼓的鼓声。

  彭浩掏了掏耳朵,赶忙命人去前面看看是出了何事。

  很快就有人飞奔进来禀告道:“大人,敲响鸣冤鼓的是个成大牛的汉子,他声称自己前日受奸人蛊惑,诬告喻氏医馆郎中喻商枝草菅人命,现在良心发现,要揭露那于背后指使他的奸人!他还说,自己的妻儿被对方囚于府中,请衙门为他做主!”

  纵然早就知道结果,彭浩还是多问了一句。

  “这个叫成大牛的,他所说的奸人是何人?”

  来人飞快答道:“回大人,乃是城中医馆仁生堂背后的东家,任府!”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午出门,所以来不及写完了,先发这章,晚上回来再更一章~

  小喻快回家了!

  ——

  1、本章提及的开骨散、针灸催产的穴位等,均参考自网络搜索内容,小说之言,请勿当真(鞠躬)感谢在2023-09-26 23:42:23~2023-09-27 17:3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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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为何不趁此机会,反将任家一军?

  温宅。

  天边晨光已盛, 年年不知为何突然哭闹不止。

  羊奶也喂了,尿布也换过,就是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本以为是犯了婴孩常见的肠绞痛, 可温野菜和孔麦芽依着喻商枝先前说过的法子,又是揉肚子又是按穴位, 还是没有用。

  温野菜一夜未眠,这会儿顶着满眼的血丝,强打着精神抱着他哄。

  范春燕在一旁举着各种小玩具逗弄, 奈何年年全数视而不见。

  温野菜把孩子往上抱了抱, 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道:“兴许年年是想爹爹了, 是不是啊年年?再等等,若是顺利, 说不准爹爹今天就能回家了。”

  孔麦芽皱着一张小脸,“若是师父在,定能看得出年年是为何哭闹。”

  又哄了好一会儿, 年年大约是哭累了,抽抽噎噎地半阖上小眼睛。

  温野菜接过范春燕递上来的帕子,轻轻替他擦干脸蛋,直到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离了里屋, 总算是敢大声说话。

  温野菜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 长出一口气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会儿那成大牛若是当真进了衙门, 咱们得了信, 就一道过去。”

  事情推到这一步, 起因还要从昨夜说起。

  温野菜睡不着, 却不妨碍他强行把温二妞和温三伢都赶回了屋里,不让这二人陪着自己熬。

  直到后半夜,温三伢睡得迷迷瞪瞪时被人叫醒,他穿了一副裹了斗篷,都屋里探出头,看清来人时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贺师兄?你怎么来了?”

  被章志东领进院子里的,正是贺霄和他的随从。

  而接下来贺霄说的话,让温三伢一下子清醒过来。

  “温师弟,我有关于喻郎中的消息!”

  因为贺霄的到来,温家所有人都爬了起来,各个脸上不见睡意。

  温野菜熬了两夜,脸色已很是不好,多亏他是农家出身,往昔又是个猎户,才没有倒下,若换了别的弱柳扶风的小哥儿,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贺公子,敢问可是贺娘子从县令大人府中传来的消息?”

  最早喻商枝出事,温三伢就提到过贺霄的姐姐是彭县令的如夫人之一。

  当时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拜托贺霄一个少年去麻烦亲姐姐,可到底还是存了一线希望,让贺霄给贺云递了个话。

  谁也没想到,贺云真的在关键时候,帮了喻商枝一把。

  贺霄也是深夜从府中溜出来的,不敢乘马车,一路都是由小厮护着快步走来,这会儿还微微气喘。

  温野菜见这孩子小脸都冻白了,赶紧去给他拿了个手炉,又端了盏热茶。

  贺霄缓过劲来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姐姐的贴身丫鬟传了信到贺府,道是姐姐怀胎八月,明明还未足月,不知为何吃了午食后突然发动,且情势很不好。彭大人延请了整个城中的名医,尽数没有办法,这等时候,我姐姐便突然想起了喻郎中。她跟彭大人提了一嘴,没成想彭大人还真的应了,当即就将喻郎中从牢中提了出来!”

  温野菜一把就近抓住了温二妞的手,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彭大人不打算追究这个案子了?”

  贺霄肃着神色,摇摇头道:“依我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彭大人如今注意到了喻郎中,此事便有转圜的余地。若喻郎中当真能救我姐姐,事情就更容易解决了!”

  温野菜只觉得事情似乎变得又简单又复杂,睡眠不足让他双眼干涩,脑筋都快要转不动了。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看向贺霄道:“虽不知贺娘子是什么情形,但若商枝去了,贺公子你尽可放心,他定会全力以赴,保贺娘子平安。”

  贺霄用力点了点头。

  他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最担心的人自然是姐姐,可就像贺云一样,贺霄也没忘记温家的请求,以及身陷囹圄的喻商枝,故而选择第一时间就溜出贺府,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

  得了温野菜这句话,他眨了眨有些泛红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如此,我姐姐一向身体康健,怀了身子之后,更是小心谨慎,何以会突然难产呢?”

  在场的人中,只有孔麦芽最得喻商枝的医术真传,她思索半晌,蓦地开口道:“若是孕妇平日里不见什么异常,那说不准是饮食出了问题。”

  贺霄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这也不应该,彭大人十分看重我姐姐的这个孩子,她入口之物,都是小厨房专门做的一份,也都一一查验过。”

  孔麦芽未知全貌,不敢随意揣度,可人心可畏,最终还是点到即止地说道:“这饮食上的差错,不一定要做得很明显,有些东西少吃一点并无所谓,可若日积月累,加之与孕妇体质相冲,是有可能酿成大患的。”

  贺霄听罢,半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重重地抿了一下唇。

  之后他看起来做出了某个决定,起身向温家众人告辞。

  他是夜里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也幸而临近过年,书院已经放假,不然第二天怕是都爬不起去上学。

  温三伢也跟着把他送到门口,临走时握了一下他的手道:“贺师兄,贺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平安顺产。”

  贺霄百感交集,轻轻点头道:“借你吉言,喻郎中也是一样。”

  贺霄走后,一家人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眼看黑夜转为白昼,院外街市渐渐传来熙攘人声时,温宅门口又停下两辆马车。

  程明生夫妇与周澜落座堂屋,后者还带了好些个温补药材。

  “温哥儿,现下虽说喻兄还在狱中,可你们一家人也得保重身体才好。这些东西都是从自家铺子里拿的,不值什么钱,煮汤时丢些进去,也能补血养气。”

  温野菜推脱不过,只得收下。

  而他们三人前来,自也是有要事相告。

  朱碧桃率先开口,“咱们先前不是和县衙大牢里的一个牢头搭上了线,那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昨晚喻郎中已经被彭县令请去给临盆难产如夫人看诊。那人的原话是,这会儿有什么办法,就尽快使出来,加把劲,人都能捞出去。”

  她说罢,看了一眼自家相公,又望向温野菜。

  “只是这下一步该如何,还是要听你的意思。若是想使银子,你也别怕手里银钱不够,我们都在这里,都能帮一把。”

  温家几人闻言,先是都松了口气。

  既然就消息里是这么说的,那八成贺霄的姐姐已经脱险。

  随后温野菜将关于乞儿、成大牛和贺云的事全数相告,三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亏他们还以为,温野菜面对这等大事,精神头上能撑得住就算不错,哪成想温野菜悄无声息地,已经料理好了几件大事,甚至还把成大牛关进了自家地窖!

  温野菜未曾在意面前三人的惊诧,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出身乡野,见识短浅些,恐是思虑有所不周。可我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若单单使点银钱,人是能出来不假,可那日官差来封店、抓人,闹得声势浩大,周遭人尽皆知,就算人出来了,这盆脏水依旧泼在身上,洗不干净。往后名声有损,如何在这城中立足?”

  况且……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很快,在场众人都听见温野菜继续说道:“况且仁生堂如此纵人生事,他们才是草菅人命的那一方,难道就眼看着他们全身而退,毫发无伤么?”

  听罢温野菜的发言,周澜沉吟半晌,提出一个建议。

  “既然现今我们手上有乞儿、成大牛这几个人证,为何不趁此机会,反将任家一军?”

  程明生看向周澜,拧眉道:“周兄的意思是……”

  周澜与温野菜对视一眼,没从这个哥儿的目光中看到半点退缩和胆怯。

  后者的视线迅速扫过在场几人,语气坚定道:“这回为了商枝的清白,也是为了出这口恶气。或许凭借这一件事,撼动不了任家和仁生堂的地位,可我觉得,但凡能从它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此事也值得做了。”

  这回朱碧桃、程明生和周澜的想法,已不单单是佩服温野菜那么简单了。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夫夫两个怪不得是一家人。

  温野菜方才的语气,简直和当初喻商枝表态,说即使来了县城,也绝不会向仁生堂低头时如出一辙。

  就像是蛰伏在山林中的猎手,面对身后正在追捕自己的,强大数倍的猎物。

  仍有把握趁其不备,给出见血的一击!

  于是一场针对仁生堂的小小计划,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迅速开始排布。

  周澜更是亲自去了那如今靠当状师为生的袁秀才家里,将人睡眼惺忪地薅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帮成大牛写了一份全新的状纸。

  彼时喻商枝还在彭府之中,与郭乔、许广一道等待彭县令的召见。

  尚不知他的小夫郎正在家中搭弓射箭,预备着打任家一个措手不及。

  ……

  来人回禀完毕,喻商枝立在一旁,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的神情。

  搞清楚状况后的彭县令,却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倒不觉得这小郎中和其家里人,有这般手腕,能将成大牛从任家的眼皮子底下带出来,再送到这衙门门口大敲鸣冤鼓。

  但既然任家逊人一筹,白送了这么个把柄到台前,就也别怪自己这遭不给面子。

  他还没找任长海算这个烂摊子的帐!

  彭浩起身,摆出县官老爷的架势,扬声道:“来人,把喻商枝带下去,不必上镣,寻个地方暂押。让人把这两个案子的卷宗即刻整理出来,本官今日便升堂,断一断此案!”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滑跪)鉴于已经过了零点,所以就不说明天见了,下午见吧(?)

  ——

  上章写得太急了,修改了一点点时间线,但是都是细节,可以不用在意

  感谢在2023-09-27 17:30:02~2023-09-28 01:2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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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阿野,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威——武——”

  伴随着公堂两侧衙役手中杀威棒敲地的声响, 围在县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尽数瞧见,他们难得露一面的县老爷身穿绿色官袍,煞有介事地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何人, 报上名来!”

  温野菜与朱碧桃、周澜等人站在侧方人群之中,努力伸长脖子向内看去。

  可惜这会儿喻商枝还未被带上来, 跪在公堂之中的,乃是成大牛和萧家送来的两个乞儿。

  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冒出好几个所谓“人证”,搞得彭浩翻看卷宗的时候简直烦得牙根痒痒。

  这任长海父子也是, 若是要做, 还不如索性做绝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 若是任家真的做绝,自己也寻不到喻商枝来给云娘接生。

  于是彭浩这一肚子的怨气, 就全数冲着还没来得及在他面前露脸的任家父子去了。

  再看堂下,成大牛和两个乞儿跪在青石砖地面上,简直称得上抖如筛糠。

  他们平日里见个穿官服的小兵都要吓得大气不敢出, 何况是在公堂之上面对县老爷。

  “草……草民成大牛!”

  成大牛说完后,那两个乞儿也接着自报家门。

  不过他们两个都是自幼流落街头的孤儿,没什么像样的名字,一个叫小五,一个叫小六。

  而袁秀才作为成大牛的状师, 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站着。

  一袭书生袍,看起来人模狗样。

  有状师在场, 也就轮不到成大牛自个儿颠三倒四地说话了。

  等到彭县令说完开场白,袁秀才便把成大牛状告之事前因后果, 尽数讲了一遍。

  状师陈词, 称得上是行云流水, 舌灿莲花。

  他们这等人若是有心, 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不过好在这姓袁的秀才除了贪财了一点,人品倒是还过得去。

  但成大牛的经历,经过他的一番渲染,引起了门外不少围观百姓的议论。

  “说来也是可怜人呦,这乡下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见过这么多钱。”

  “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我看是活该!为了一百两,孩子的命都不要了!”

  袁秀才无视身后纷扰,径直继续道:“……综上所说,成大牛虽受人指使,诬告喻商枝在先,但成大牛有罪,其背后的任家就无罪么?更何况如今成大牛的妻儿还被囚于任府之中,生死不知!草民斗胆,请大人即刻依照成大牛所言,将任欲晓及任府相关人等,缉拿归衙,听候发落!”

  彭浩来寿安县当县令以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和这个姓袁的秀才状师打交道了。

  他对此人没什么偏见,只因袁秀才不像那些腐儒,算是个会来事的。

  有时候在一些不痛不痒的案子上多收些钱财,回头也不忘孝敬自己一点。

  甚至彭浩还觉得,有这姓袁的在,自己在断案一事上,反而还省了不少力气。

  这次他有心借此敲打一下任家,故而对于袁秀才的“请命”不置可否。

  “来人啊,你们速速去任府索拿嫌犯,再将失踪的成大牛妻儿寻来!不得有误!”

  捕快得令而去,后面跟了少说七八个官差。

  外面的百姓吓得齐齐朝两边让道,还有人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之色。

  “不都说任家是大善人,仁生堂可是咱们县里最有名的医馆,他们会做出这等事”

  “我早就想说了,你们不觉得仁生堂黑心得很么?那里的药材,卖的是全城最贵的!”

  “可是人家的郎中医术高明啊……”

  这些话都被混在人群中的温野菜听在耳朵里,不管怎么样,能让这城中百姓开始怀疑仁生堂,今日这遭工夫也不算白费。

  县城就这么大,两盏茶多一点的时间,带队去抓人的一队官差就回来了。

  他们早在升堂之前就得了彭浩的授意,知道这回是任家触了他们家大人的霉头,不需要像往常一样客客气气。

  故而赶到任府门前时,就没给他们留半点颜面。

  至于成大牛的妻子和儿子,就更好找了,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任府,很快就凭借几个下人慌张的神情,找到了偏院里的一个小小柴房。

  只是找到的时候,成大牛的儿子已经浑身沾满呕吐物和排泄物,看起来进气多出气少。

  捕快不敢擅专,便找人拆了个门板,把这孩子放上去,扛起来就走。

  同时立刻派人去就近找一家医馆,请郎中一并去县衙。

  反观任欲晓,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不久。

  一路上他都还叫嚣着,要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捕快和官差好看,明明其中还有不少收过他们的任家的银子!

  直到被一把丢到彭浩面前,看到了成大牛那张脸,他才彻头彻尾地意识到——

  坏事了。

  谁能想到这个庄稼汉子,昨晚消失了一夜,竟和大变活人一般,竟然跑到县衙把自己告了?

  但比起任欲晓主仆几人,更引人注目的,显然是成大牛的妻儿。

  尤其是那孩子,怎么看着和快没气了一般?

  衙门外的百姓们指指点点,不少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成大牛一看成栓儿被门板抬起来,当场就眼前一黑。

  他媳妇柳秀娥到了公堂之上,更是抱住成大牛便开始哭诉。

  彭浩眉头紧锁,问前去索拿嫌犯的捕快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捕快答道:“回禀大人,据柳秀娥供述,任家不知给他们家孩子喂了什么药,孩子几度发病,任家却不派人前来救治!成大牛正是因此才冒险逃出任家想办法。”

  这说法和成大牛的对上了,袁秀才弯腰查看成栓儿道:“大人,这孩子面色青白,呼吸微弱,若不赶紧延请郎中救治,恐怕凶多吉少!”

  成大牛悲愤之下,直接扑向不远处的任欲晓。

  他现在已经知道,任家的家仆,就是受了这个少爷的指使!

  “你害了我家栓儿!我要你偿命!”

  发疯厮打任欲晓的成大牛很快被衙役拽到一旁,死死按住。

  而任欲晓的头发和衣裳都乱作一团,从未向此刻一般狼狈。

  任欲晓还在争辩。

  “大人,我压根不认识这个庄稼汉子,还有那边那两个小乞丐,更不认识现在那个什么郎中!我们任府家大业大,仆从众多,谁知道他们哪个顶了任府的名号,出去肆意行事,公报私仇?还请大人明鉴!”

  任欲晓心道,这绿皮老王八,吃了任家上万两的银子,难不成这回想来真的?

  彭浩却没理会任欲晓眼巴巴的目光。

  “小五、小六,你们且看一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那日用银子买通你们,诓骗喻商枝的?”

  小五和小六手牵手,大着胆子凑上前看。

  因为他们身上脏污,任欲晓嫌弃地捂着鼻子一直往后退。

  而这时猝然抬起手指,指向了一个任欲晓的随从。

  “就是他!大人!那晚买通我和哥哥的人,就是他!”

  那随从自然是高呼冤枉,彭浩道:“你们为何笃定是此人?”

  小六肯定道:“大人,草民不会记错,因为这个人有对招风耳!”

  彭浩顺着看过去,嘿,可不是么。

  这个任家小厮,还真生了一双招风耳。

  不提的时候还没觉得,被人特地指出来后,就怎么看怎么明显了。

  随着案情的进展,大门外的人声越来越嘈杂。

  彭浩重重咳了一嗓子,官差们迅速上前维持秩序。

  “都退后!别往前面挤!”

  “官府重地,岂容尔等喧哗!”

  等到一阵吵嚷被压下去后,彭浩喝了口茶,淡定地抬了抬眼皮道:“既如此,我看不妨就几案并审。来人,带嫌犯喻商枝!”

  温野菜听到这三个字,心就像是一下子被攥住了。

  在他身旁,温二妞赶紧踮起脚来努力朝前看。

  身旁还有温三伢和老章等人,俱是一脸紧张。

  他们没敢出声,现在案子未曾尘埃落定,若是暴露了他们便是喻商枝的亲属,少不得惹来麻烦。

  好在很快,温野菜就看到了那个这两日朝思暮想的身影。

  哪怕只是背影,也足够令他心神震荡。

  尤其是当他看到喻商枝的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镣铐时,素来坚强的温野菜,也倏地鼻头一酸。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喻商枝所在的方向,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公堂上,喻商枝拖着有些沉重的镣铐,缓步向前。

  彭县令的指示还算有用,譬如这镣铐,实则是上公堂之前,衙役才帮他挂上的。

  毕竟他还是嫌犯身份,若是这么大喇喇地就出现在人前,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还要摆个样子。

  衙役如今对他的态度也称得上一句客气,都知道他是在县令大人面前得了脸的,还是如夫人母子的救命恩人。

  这边是拜高踩低的人之常情。

  喻商枝到达公堂之上,跪下行礼期间,以余光看向身边众人。

  此番不是喻商枝第一次见到任欲晓,可是对方显然并不记得他这号小人物。

  更引他注意的,则是躺在门板上的成栓儿。

  待喻商枝自报姓名之后,彭浩直接顺势道:“喻商枝,你被铺入狱,乃是成大牛夫妻状告你开错药方,谋害成栓儿,但眼下成大牛承认此乃诬告。若本官最后查明你本无罪,便可将你当堂释放!”

  话音落下,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请的郎中也到了。

  来人进门之后,喻商枝意外地发现,对方竟还是个认识的人,正是同生堂的坐堂大夫,许广。

  亏得许广一把年纪,前脚刚从县衙出来,还没睡上一个时辰,又被路过的官差薅了起来。

  他乍见到公堂上的喻商枝,心底也是一惊,但很快就知道叫自己来是所为何事。

  “这孩子……病情怎会拖延至此!”

  他放下药箱,便匆匆替成栓儿诊脉,随后连连摇头道:“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喻商枝离得最近,看在眼里,亦是心情复杂。

  他忍不住对成大牛夫妻道:“你们二人先前为了栓儿的病症,不惜变卖田产,来到县城求医,眼看栓儿的病有了起色,又为何干出这等糊涂事!白白害了孩子!”

  如今成栓儿已经发起高热,要知道痫症患者,若是持续发作且全身高热,很容易殃及性命!

  许广之所以说太晚了,原因也正在于此。

  换言之,此时成栓儿的体内脏器,说不准都已经受损。

  成大牛夫妻两个悔不当初,可又有什么办法。

  许广在得知先前就是喻商枝在为成栓儿看诊后,问了他先前的用药,随后转身朝彭浩行礼道:“禀告大人,成栓儿的病症着实严重,还请大人允许草民将这孩子带回医馆,仔细诊治。”

  无论如何,这乱糟糟的案子里,成栓儿都是无辜的。

  就算彭浩这个父母官当得再不称职,也没有看一个孩子白白丧命的道理。

  “那便快去,本官派两个人,送成栓儿过去!”

  成大牛夫妻和许广纷纷代替成栓儿谢恩。

  因带走成栓儿的人是许广,喻商枝还算是放心。

  待一行人走后,彭浩继续按部就班地审问。

  由于袁秀才亦是喻商枝的状师,故而面对成大牛时,简直有种左右互搏的感觉。

  不过县城里统共没有几个像样的状师,成大牛又立场特殊,所以在袁秀才的一番陈述之下,大家伙都听明白了一件事——

  万恶之源,不是成大牛、不是小五和小六,而是任家!任欲晓!

  矛头一旦明晰,事情就好办了。

  彭浩一拍惊堂木,直接看向任家主仆几人道:“尔等可知罪!”

  任欲晓哪里肯认罪,任府的管家和随从更是明白自己的身份。

  当下见事情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挨个对彭浩磕头道:“禀告大人,此事与我家少爷无关,皆是我等一时鬼迷心窍啊大人!”

  彭浩摆出一副十分意外的神情,看向任府管家道:“哦?你倒是说说,你们与喻商枝素不相识,为何起意加害于他?”

  这话可是把任府管家与那小厮问住了。

  他们既不能说是奉任欲晓之命,更不能说这是他们任家一贯的做法。

  要知道一直以来,彭浩都是偏帮着任家的,今日突然发难,把他们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这无中生有的事,又让他们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编出理由?

  眼看任家的管家急出一头大汗,袁秀才暗地里给成大牛使了个颜色。

  后者会意,咬了咬牙,冲彭县令磕头道:“禀告大人,草民知道为何任家要陷害喻郎中!”

  彭浩微微挑眉,没想到这个成大牛还藏了一手。

  “你且说来。”

  自从喻商枝也来到公堂之上后,成大牛简直都不敢抬头。

  面对喻商枝,对于他而言,简直比面对县老爷还要惶恐和紧张。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诬告人在先,怕是也难逃刑罚。

  既如此,他绝对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接下来,所有人就见成大牛一边说着,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仁生堂。

  将仁生堂高价问诊、高价卖药,且若拿不出钱便驱赶病患,甚至不让其它医馆接诊的行径,一一道来。

  说实话,过往彭浩也只是为任家行点方便而已,仁生堂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也懒得过问。

  今日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依他来看,这便是贪心不足的缘故,也怪不得这回在阴沟里翻了船。

  但对于任家,敲打是要的,赶尽杀绝却也不必。

  彭浩心下有了计较,便等到成大牛说完,沉默片刻,方开口道:“尔等所述,本官已经明了。”

  任欲晓此时半点不怕,就算是要论罪,大不了让底下的人代替他受皮肉之苦,自己掏点钱破财免灾便是。

  事实证明,彭县令的举动确实如他所料。

  乞儿小五和小六,因收受钱财并企图用迷药将人药倒,属伤人未遂,判杖二十,当堂行刑。

  成大牛夫妻,看似与小五和小六的行为相似,但因涉嫌诬告,因此罪加一等,夫妻二人皆判杖八十,当堂行刑,且服劳役半年。

  轮到任家人时,彭浩托辞尚有疑点,还待查明真凶后,暂且把管家和随从先行收押。

  而针对仁生堂——

  “仁生堂欺行霸市,罚银五千两,责令即可整改,不得有误!”

  五千两!

  任欲晓深吸一口气,谁不知道这等所谓的罚金,就是进了彭县令自己的腰包!

  若是一两千两也就罢了,五千两,他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公堂之上,任欲晓默默安慰自己花钱总比挨打好,遂不情不愿地认了罪。

  不就是五千两?

  他也不是出不起。

  另一边,官差正给管家和小厮上枷。

  可当听说成栓儿若是身死,便是杀人重罪,要掉脑袋时,任欲晓的随从也不干了。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都是受了我家少爷的指使!草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人啊大人!”

  但既然彭浩已经打定主意要保任欲晓,就见他抬了抬手,就又给这个倒霉的招风耳小厮扣了个藐视公堂的帽子,叫人将其拖出去打板子。

  反正不用多了,十几二十板子下去,他就没力气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就剩下喻商枝。

  惊堂木一拍,彭浩念罢前面的判决之后,最后只余一句,“喻氏医馆郎中喻商枝,无罪,当堂释放!”

  县衙门外,温二妞和温三伢一下子蹦起来。

  “大哥,喻大哥没事了!太好了!”

  温野菜强忍着眼泪,牵住他俩的手。

  “走,去接你们喻大哥回家。”

  镣铐解去,喻商枝觉得周身一轻。

  公堂之上,官差已经开始当堂行杖刑。

  喻商枝既已无罪,便算是闲杂人等,不能继续逗留。

  所以他和袁秀才一道迈过门槛,总算是离开了身后的是非之地。

  喻商枝虽此前未见过袁秀才,可也知道,对方定是家里人请来的,虽拱手施礼道:“此番多谢公子相助。”

  袁秀才大冷天的,也不忘敲打着掌心里的扇子笑道:“我一个状师,不过是拿钱办事,你真正要谢的人,在那边。”

  喻商枝顺着他折扇所指的方向看去,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当即也顾不上和袁秀才客套,加快脚步,径直跑了过去。

  “阿野!”

  夫夫两个度过了担惊受怕的一日两夜,总算是再度相见。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喻商枝怀抱着温野菜,察觉到近在耳畔的抽泣之声。

  这么久以来,他极少见到温野菜这般脆弱的模样,前几回都是因为想到逝去的爹娘,而这一回,却是因为自己。

  “阿野,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轻轻拍着温野菜的后背,而怀中的人好半天才吸着鼻子抬起头。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终于挤到了喻商枝的身边。

  喻商枝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又看向陪在一旁的章志东道:“章叔,这几日辛苦你帮我照料家里。”

  章志东连连摆手,“老爷这说的哪里的话,这都是老章我分内之事。”

  他们一家人拥在一起说了好半天的话,喻商枝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袁秀才。

  等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

  温野菜得知他在找那个状师后,便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道:“你不用担心,他是周掌柜请来的人,银钱我们已预支过了。”

  衙门门口不是久留之地,回家的马车上,温三伢问喻商枝道:“喻大哥,你是不是在彭县令的府里,替他的一名如夫人看了病?她是贺师兄的姐姐!她现在如何,可还安好?”

  喻商枝想起贺云有些眼熟的眉眼,怪不得,原来是贺霄的同胞亲姐。

  “原来那位如夫人是贺家娘子,你且放心,她此番难产,算是有惊无险,孩子未曾足月,病弱了些,看我看彭县令对此子极其看重,应当会倾力看护,不会出什么差错。”

  果然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从大牢中提出,绝不是什么巧合。

  得知自己被捕入狱后,朱掌柜、朱碧桃夫妻和周澜都伸了援手,还有贺霄这等小少年的帮忙,喻商枝慨叹道:“多亏了有他们在,回头定然要一一谢过。”

  他又问及为何在公堂之上见到了小五和小六两个乞儿,得知与萧青棣有关后,喻商枝明了,当日萧青棣说要不会放过任家的那一句,绝非空话。

  此次任家被判罚几千两银子,不算是伤其根本。

  不过想撼动仁生堂这棵大树,本就非一日之功。

  这之后或许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可此时此刻,喻商枝什么都不愿去想。

  一旦放松下来,积攒的疲惫即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回家啦回家啦,明天咱们过中秋,安排小喻一家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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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一元复始春回地,万象更新福满门

  自从喻商枝回家后, 孔麦芽成了这个家里最忙的人。

  因为全家刚吃完一顿团圆饭,喻商枝和温野菜就相继病倒了。

  温野菜还好,是因为这两日都没睡好, 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发了一阵低热。

  一开始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只觉出头晕,还以为是单纯的没睡好。

  当晚喝了药后很快就退下去,次日狠狠睡了一天后, 便基本好全了。

  反观喻商枝, 在大牢里冻了一夜不说, 第二天晚上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贺云的难产,劳心又劳力。

  他的体质本就不如温野菜, 过去稍微累一些也总会病一场,这回症状更甚。

  要知道回来的第一天,他在马车上就睡过去了, 到了门口才被温野菜叫醒。

  下车后跨了火盆,又赶紧沐浴更衣,之后才进屋抱孩子,吃了点东西。

  现在想想,可能也有沐浴受了凉的缘故。

  可从牢里转了一圈出来, 不让他沐浴是万万不可能的。

  种种因由叠加在一起,导致都到腊月二十九了, 喻商枝整个人还是病恹恹的,倒在床上提不起劲。

  幸而他这毛病不传染, 不耽误与夫郎以及孩子亲近。

  因为明天就是除夕, 温野菜也把屋里烧得暖烘烘的, 给年年洗了个澡。

  用的是喻商枝专门给孩子做的澡豆, 里面加了羊奶,还有野菊花和艾叶。

  洗完之后闻起来香香的,连屁股蛋都很滑。

  “来,让爹爹抱一会儿。”

  喻商枝靠在床头,闷下两声咳嗽,从温野菜的怀里接过自家宝贝小哥儿。

  大约因为喻商枝还在发烧,身上暖和,所以年年一直往他怀里蹭。

  过了一会儿,更是撅着屁股要往被窝里钻。

  喻商枝无奈地把他拎出来。

  反正床榻够大,有喻商枝挡着也出不了意外,过了一会儿,他俩直接把孩子往靠里那边一放。

  现在年年已经三个多月大,已经学会翻身了,而且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喻商枝觉得这份好心态应该是随了温野菜。

  大吉见年年独自躺在床铺一边,便也跳上床,卧在一旁,好似守护一般的半眯起眼睛。

  这习惯在年年出生以后便有了,据温野菜说,这两晚上喻商枝不在家,大吉更是尽忠职守。

  尤其是哪怕年年翻身时踢到它,或者伸出小手抓它的毛,它也没什么反应。

  喻商枝看了一会儿,笑着收回视线。

  温野菜给他倒了杯水,凉到刚好的温度,递上来。

  “明日除夕,我想让麦芽留下,再让常凌今晚把孔意接过来,加上章叔两口子,家里人多,如此也热闹。年夜饭的话,除了几盘子必须要有的鱼肉,专门给你做两道清淡些的。”

  “好,都听你的。”

  喻商枝就着温野菜的手喝了一口水,动作自然而然,好似病得手也不能动了似的。

  虽说他手腕和脚腕的确也有一些小伤口,都是被镣铐磨的,可的确不影响活动。

  温野菜也没戳穿他,两个人享受着这难得安静的独处时光。

  这两日虽然人回来了,可喻商枝病得厉害,他们还没什么时间坐在一起说说话。

  喻商枝精神不济,一只手搭在一旁让年年拨弄着玩儿,另一只手揽着小夫郎,听温野菜同他说案子的后续。

  成大牛的儿子成栓儿被许广带到同生堂救治,眼下算是不再有性命之忧。

  因为成大牛夫妻被官府判服劳役,顾不得孩子,许广只好依着成栓儿说的,派人去了他们老家,找来了孩子的爷爷还有小叔一家。

  “到底不是亲生的,听说家里本就不赞成成大牛两口子带孩子来城里看病,砸锅卖铁,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

  除了成栓儿,还有那两个小乞丐。

  他们挨了板子,伤得怪严重,又是无家可归的,若是不管,指不准是两条人命。

  温野菜便让章叔给他俩送了点银子,数量不多,但足够他俩安稳过冬。

  只盼小五和小六能记住这个教训,日后别再为了钱助纣为虐,养好身体,也别再当乞儿,去寻点能挣钱的营生最好。

  “至于朱掌柜一家,还有周掌柜那边,正好等正月里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上门拜会。”

  说到这里,温野菜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道:“让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漏掉的……”

  喻商枝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心上的结。

  “已经很周全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想想那几日,温野菜在外面定是担惊受怕,心力交猝,自己在牢里吃的那点苦,都算得上微不足道。

  两个人比起自己,显然都更心疼对方。

  说了好半天的话,温野菜见喻商枝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把年年抱走,留他在这里好好休息。

  大吉则好像在这里趴得舒服了,也没跟着走,而是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挨着喻商枝盘成了一个橘色的猫球。

  喻商枝顺势摸了它两把,它便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

  转过一天,一家人迎来了在县城过的第一个年。

  去年的这天,温野菜得知自己怀了身子。

  今年的这天,则是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不知是不是过节的缘故,喻商枝一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一身的病好得七七八八。

  遂穿上新做的厚衣裳,随家人一道去门外贴春联。

  他和温三伢站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大毛球带着一个小毛球。

  范春燕端着从灶房里熬出来的浆糊,闻着有浓稠的米香,惹得二旺馋得一直围在她身边转。

  章志东扶着木梯子,常凌站在上面,接过孔麦芽递上去的长长的对联。

  孔意也坐着轮椅,穿得严严实实,言笑晏晏地在门槛内仰头看着。

  今年家里的对联和从前一样,都是温三伢写的。

  上联是一元复始春回地,下联是万象更新福满门。

  横批则是四个大字:佳年顺景。

  用温野菜的话说,现今家里吃穿无忧,往后不必求财源入门,只求四季平安。

  贴罢春联,一家人进了院子。

  因为浆糊熬多了,碗里还剩不少,范春燕得了温野菜的首肯,便把余下的分给大旺和二旺,让它俩一人舔了两口,便见了碗底。

  就是浆糊太过粘稠,有一块黏在了二旺的鼻子上,害得它甩着舌头舔了半天。

  今年有了章叔两口子帮厨,还有常凌和孔麦芽抢着打下手,除了最后掌勺炒菜,几乎不用温野菜动手。

  他们一家人遂和孔意一起,坐在堂屋里说话吃果子。

  说来孔意本不想跟着常凌来县城过年,用他的话说,他一个废人,这等大好的日子上门打扰算怎么一回事?

  可常凌既然是得了温野菜的安排,就必定要把事办妥,见好说歹说都无用,他索性直接把孔意和轮椅扛上了马车。

  因着有日子没见了,喻商枝还给孔意又把了个脉。

  见他脉象平稳有力,便知这段时间孔麦芽把他照顾得很好。

  说起女儿,孔意也十分骄傲。

  “虽说也就大半个月的光景,但村里人也渐渐愿意来找麦芽瞧病了。赶着外村的人不信她,说些不中听的话,咱们村的乡亲还帮着骂回去呢。”

  得知孔麦芽在村里行医尚算顺利,喻商枝也放下心来。

  白日热热闹闹地过去,傍晚时分,年夜饭摆满一桌。

  章志东两口子是为仆多年的,怎么说也不肯和东家同桌吃饭,最后还是喻商枝以要麻烦范春燕帮忙照看年年的理由,才把他们强行留下。

  而常凌虽名为仆从,实际早晚要拜喻商枝为师的,所以他和孔麦芽一样,都坐在桌旁下首。

  伴随着喻商枝和温野菜的举筷,年夜饭终于开了席。

  温野菜的手艺自不必说,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

  喻商枝病了几日,喝药喝得口中发苦,顾及肠胃,今日也不敢敞开吃,不过夹上几筷子尝个味道,也已觉得足够熨帖。

  因他吃得少,为了防止年年苦恼打扰温野菜吃饭,便率先进屋把刚醒的孩子抱了过来。

  不然过会儿街上开始有人放鞭炮,还是要把孩子吵醒。

  换了尿布又喂了奶,搁在怀里,坐在床旁,小哥儿的一双眼睛左看右看,还低头去找趴在桌子旁的大旺和二旺,小脚丫被狗鼻子拱到,便咯咯直笑。

  最早像章志东两口子,还会惊讶于这一家人里喻商枝也会帮着看孩子,且看得很周到,现在则已经是习惯了。

  年饭吃罢,在屋子里坐了不久,温二妞就赶着要出门放花。

  今年因为家里出了这些事,过年的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烟花和鞭炮都是昨日二十九才去集市上买的。

  多亏了这是县城,就是买得再晚,剩下的东西再少,样式也比当初乡下大集上齐全得多。

  为了防止年年被吓哭,范春燕一早就把他抱回了屋子。

  老章则留下来,帮着把最大的几个花炮和几挂红炮仗搬到院子里。

  现今有一种鞭炮叫万里红,足足一万响。

  城里东西贵,这么一挂就要二两银子,温野菜直接买了六挂。

  “我都想好了,咱们家门口放两挂,医馆门口也放两挂,余下的两挂,留着正月十六开门那日,食肆和医馆一边一挂。这六万响鞭炮响完,定能把咱家的霉运驱得干干净净。”

  喻商枝看着温野菜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莞尔,肯定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说罢又吩咐章志东道:“章叔,可得准备个长一些的竹竿,挑得高高的放才好。”

  章志东穿着东家新做的厚棉衣,笑得憨厚。

  “老爷放心,我和凌小子都准备好了,一来免得崩到人,二来这竹竿越长,来年就越吉祥!”

  于是这一晚,整个添福巷都听见了巷子口的温家传来的,绵延不绝的鞭炮声。

  何花婶家中,她正带着儿媳妇一起包饺子。

  听到鞭炮声一直未绝,她忍不住抻脖子问在院子里的爷孙三人。

  “谁家这么阔气呢!放这么久的鞭炮!”

  她儿子答道:“娘,好像是巷子口温家!”

  “怪不得。”

  何花婶笑着咕哝了一句,搁下拈馅的筷子,手指一包一转,便把一个白胖的饺子搁在了盖帘上,还不忘同自个媳妇感慨道:“我就说喻郎中和温哥儿定是好人家,哪里会平白无故干出那等缺德事。就是巷子里那些个脏心烂肺的,看人家倒了霉,就巴不得赶紧踩一脚。要我看呐,放鞭炮好,驱邪祟,除小人!”

  两挂万里红落幕,留下满满的一地红纸。

  这简直乐坏了家里的狗子和猫,大吉在红纸之间翻腾跳跃,也不似刚刚那副被鞭炮吓得炸了毛的样子。

  大旺和二旺更是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空气里烟尘未散,鼻间萦绕着浓烈的硫磺味道。

  在一派喜气中,喻商枝牵着温野菜的手站在院子一隅,趁着所有人未曾看过来时,在小夫郎的唇上落下一个有些凉意的吻。

  “新年快乐,阿野。”

  ***

  正月初一。

  一家人穿戴一新,留了章志东两口子看家,常凌负责赶车,先带着礼物去朱家、程家和周家拜了年。

  一圈走动完后,就该领着孔麦芽和孔意一起回斜柳村了。

  因为人多,还有孔意的轮椅和带回村的年礼,索性又从城里雇了个牛车,让车夫帮忙把东西运回去。

  因是正月初一,车夫张口要的价格直接翻了倍,但能省不少事,这点小钱该花还是要花。

  其实论起来,也就走了一个月,期间喻商枝还回来过。

  可或许是因为新的一年来临,又经历了好些事端的缘故,再度看到斜柳村秃了叶子的大柳树时,一家人都觉得恍若隔世。

  在孔家门前放下孔麦芽和孔意,马车带着牛车继续向前。

  这一日村里来来往往地都是串门走亲戚的人,自都是注意到了这两架车。

  虽然冬日天冷,车帘都盖得严实,但常凌来往过几次,好多人都瞧他眼熟,便知晓这是喻商枝和温野菜两口子回村了。

  “我当他们去了县城,便再也瞧不上咱们村里这地界了,现在看,过年还知道回来走动走动,那还算不错,至少不忘本。”

  “温老三两口子的坟头还在后山呢,除非迁出祖坟,不然这永远是温家的根。”

  ……

  阔别一个月,温野菜三兄妹进到自家宅院的大门,只觉得浑身都松快。

  “可能是因为在县城里住的时间还不够久,总觉得回到这里才是回家了。”

  甚至喻商枝出事时,温野菜还想过,若是他们好端端在村里、哪怕在镇子里,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些劫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想到喻商枝同他一起设想过的未来,温野菜很快打消了念头。

  这边的宅子有孔家父女一直在住,孔麦芽日日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丝毫不见落灰,水缸里也都是干净的水。

  等到把带回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又看了看后院的牲口,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

  四个人坐在椅子里,一时半会儿都不是很想动。

  这回大旺和二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县城里院子虽然也不小,可到底比不上村里,他们可以上山下河地到处疯跑。

  果然一回村,这两条大狗就跑没影了。

  没了它俩看门,外头叫门的人拍了半天,喻商枝才听见。

  他穿上外袍出去查看,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提着东西过来拜年的胡大树两口子。

  “开始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了,直到听见狗叫,拉开门看见大旺和二旺,这才知道,想着你们刚回来还需要收拾,这会儿可忙完了?”

  “都忙完了,快进来。”喻商枝含笑招呼着,又接过两人带来的年礼。

  一筐鸡蛋和一只拔了毛处理干净的母鸡。

  小蝶哥儿现在已经学会走路了,身上穿着新衣裳,头上也带着厚实的棉帽。

  两只手被胡大树和白屏一左一右地牵着,看背影像只小熊崽。

  进了屋,喻商枝和温野菜赶紧拿出回村之前就准备好的压岁钱,塞进小蝶哥儿的衣襟里。

  白屏在一旁道了谢,又看向孩子道:“在家爹爹和小爹教你的,收了压岁钱应该怎么说?”

  小蝶哥儿于是煞有介事地拱手道:“谢谢叔叔,谢谢小伯,恭喜发财!”

  稚童的言语最是可爱,温野菜进屋去抱年年,喻商枝也打开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箱子,从里面拿出好些个玩具摆在桌上,哄着小蝶哥儿道:“乖乖,看喜欢哪个,自己去挑。”

  压岁钱就罢了,胡大树和白屏也是要给二妞和三伢的,可这些额外的都不一样了。

  胡大树道:“喻郎中,这可使不得!”

  喻商枝摆摆手,浅笑道:“本就是特地给孩子买的,我和阿野在村里熟识的人家也不多,算来算去,也就是你们家的小蝶哥儿,还有许家潘嫂子的女儿。”

  胡大树一看,果不其然,都是姐儿或是哥儿爱玩的东西。

  不过因为小蝶哥儿年岁大,说是让孩子自己挑,其实分明早就是各自买好了两个孩子的份。

  胡大树和白屏对视一眼,都不得不承认喻商枝和温野菜的周到。

  说话间温野菜也出来了,见喻商枝已经把玩具都摆出来,也跟着道:“都是四处逛时顺便买的,这有了孩子,就喜欢这些东西,年年又太小,我有看得心痒痒,索性买回来给咱们小蝶哥儿。”

  既如此,胡大树和白屏也就不和他们瞎客气了,鼓励着小蝶哥儿上前拿走了两样,又被温野菜强行塞了一样。

  哪有孩子不喜欢新玩具的,当即就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白屏坐过来,凑近看年年。

  “孩子就是长得快,你看这才一个月,便已长大不少了,该会翻身了吧?”

  温野菜点点头,“可不是,翻得可欢实,腿脚都有力气得很。”

  白屏算了算道:“就快了,再等几个月,都会叫爹爹了。”

  略坐了坐,胡大树和白屏想着喻商枝夫夫回村,上门的人定不少,也没久留。

  只问了问哪日回城,得知要住到初七,才放心地走了,还有好几日呢,不妨碍他和温野菜抽空好好说话。

  而胡家三口走后,付家也闻讯而来。

  这可真是实打实地一个月没见,再仔细一看,付岳手里提了一个大竹笼,里面有不少东西。

  “师父,师公!”

  他进门后就直接跪下磕头,“徒儿给你们拜年了!”

  “快,赶紧起来,不是说了么,咱们家不讲这些虚礼。”

  两人一边一只胳膊,把付岳拽了起来。

  快速打量一番,发现今年过年,这三个人手里有了闲钱,也买了布裁了新衣。

  “蟹塘可还好?”喻商枝关切地问道。

  今年冬日太寒,尤其是入了腊月,还不知道付家的蟹苗们如何了。

  付明道:“都好着,雀哥儿特地回娘家请教了那边熟识螃蟹习性的老人,我们提前挖了好些河泥灌进去,再时不时加点混了藻的肥水。人家说,这螃蟹也不傻,天冷了自会在泥里打洞过冬。”

  付岳见他们聊完蟹塘,便赶紧让温野菜看他带来的大竹笼。

  里头塞了两对兔子和两对竹鸡,都还是活的。

  这个天气,家养的鸡鸭都能冻死,可以想见付岳用的心思。

  “师父,师公,这是我特地准备好,过年孝敬你们的。等来年我再练一练,就去打狐狸,送你们狐狸皮!”

  “你小子倒是个有志气的,走,咱们去后院比划比划,我看看你这一个月练得准头如何。”

  眼看这师徒两个就要去后院射箭,喻商枝赶紧拿过一条围脖给温野菜系上。

  “我知你活动腿脚时不愿意穿厚衣裳,但这个你得戴上,护住脖子全身就不冷。”

  温野菜看他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叮嘱,耳朵不动声色地红了红,听话地把围脖系紧,摘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就走了。

  这时付明又拘谨地向喻商枝开口,想请他给黄雀把个脉。

  “虽然也没过多少日子,可还是想请您帮着瞧瞧,雀哥儿如今的身子骨怎么样。”

  喻商枝明了其意,示意黄雀伸手,搭脉后沉吟一瞬,说道:“先前的亏空大了些,这会儿是补上了不少,可也没有补完全。你们若是不着急要孩子,我的建议是再等一等。”

  黄雀抿了抿唇道:“我们不着急,想着还是至少等第一批蟹子出了塘,看看行情如何,这营生能不能长久做下去。若是能行,就攒点钱盖个新屋,往后再要孩子也不迟,反正我们两个还年轻。”

  村里多是揭不开锅也要咬着牙生孩子的,能遇到付明和黄雀这样清醒的,实在是不多见。

  “能这样想就极好。”

  又对二人道:“你们现今也不用寻思着吃什么补药,只要吃好喝好,之后顺其自然便是。”

  付明和黄雀在喻商枝这里得了一颗定心丸,没过多久,付岳也跟着温野菜从外面回来了。

  喻商枝不由地问道:“你们两个成绩如何?”

  温野菜搓着冰凉的手,展颜道:“我自然是宝刀未老。”

  付岳发自真心地接道:“师父可厉害了,每一箭都射在靶心,我还差点意思。”

  温野菜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多练练,草靶子又不花钱,多扎上几个,来年师父等着你孝敬的狐狸皮!”

  回村的第一日本该疲累,可和熟悉的人坐着说说话,时间又过得很快。

  期间福哥儿过来了一回,许家自也知道喻商枝一家子回来的事,只是白日里两家都忙着走亲戚或是待客,空不出来时间相聚。

  “我娘说你们今日刚回来,就别忙活开火了,今天晚上去家里一起吃饭。”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

  抱歉这章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存稿箱的时间没错,结果到时间没有发出,定睛一看,我设置成了十月三号六点ORZ

  本章发三十个红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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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一家人结结实实地放了一个年假

  “盼了一个月, 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就知道你们过年定然会回村走动。”

  晚间,许家。

  苏翠芬自从温家的一家人进门后, 这嘴就没合拢过。

  “二妞、三伢,这柿饼拿着吃, 还有花生和瓜子,都是头着年前刚炒的。”

  等几人都坐下,苏翠芬拉着温野菜的手小声问:“可去山上看过你们爹娘了?”

  得到温野菜肯定的答复后, 苏翠芬这个当长辈的, 也没什么需要提醒他们的话了。

  几步开外, 喻商枝和许鹏、许林一道坐在桌旁,温野菜则和苏翠芬、潘氏还有孩子们围坐在炕上。

  许林笑呵呵地给喻商枝倒茶, 嘴上道:“那个和你们一道回来的小子怎么没一起来?我听说是你们在城里雇的伙计。”

  两家离得近,常凌先前回村住了几日,帮在城里住下的孔麦芽照料孔意。

  因为苏翠芬担心他一个小子不会准备饭食, 还让许林去送过两顿饭。

  说起常凌,喻商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本想带他一起来,但他说自己非亲非故的一个外人,不好上门叨扰,这会儿……应当是去孔家了。”

  常凌和孔麦芽年岁相仿, 也是将将开窍的年纪了。

  这小子在想什么,好似也不难猜。

  就连许鹏也不忍住扬了扬唇角, 似有所指地瞧了一眼围在温二妞身边没话找话地许狗蛋。

  “这些小子,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潘氏离他们这桌近一些, 听罢后道:“凌小子若是拜了喻郎中为师, 和麦芽便是同门的关系, 若是真能成, 也算是一段佳话。前些日子,凌小子照顾孔大哥的时候,那可真是尽心尽力。”

  相处了这段时日,喻商枝对常凌没什么不满意,不过这等徒弟间的儿女情长,他不会插手,更不会贸然表态,遂打个哈哈道:“都年纪小着,以后还不知怎么样。”

  温野菜也附和了两句。

  大家都是聪明人,又熟识,一听这话里有话的机锋也就明白了。

  喻商枝两口子这是借常凌和孔麦芽,对二妞和狗蛋的事也表个态。

  苏翠芬看了一眼自家傻儿子,在心里暗暗摇头。

  但到底是当娘的,她也心许温二妞,若是能给小儿子娶到这么个儿媳妇,她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遂适时提了一嘴道:“先前听说三伢年后要下场考童生,这不是赶巧了,狗蛋的师父也讲,让他二月也下场试试考武童生。”

  温野菜原本在和潘氏一道逗两个小娃娃,潘氏的小女儿现下是一岁多,取名叫许蔷薇,正是好玩的年纪。

  她看起来很喜欢年年这个弟弟,看着看着,还要上来亲一口,看得大人们心软得不行。

  听到苏翠芬的话,温野菜有些惊喜地看向许狗蛋。

  “狗蛋这是有出息了。”

  许狗蛋抓抓后脑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目光。

  说来这武举考试,自前朝兴起,至本朝完善、兴盛。

  在前朝时,武举是两到三年才开一科,如今则是和普通科举一样,分为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等。

  不过别以为考武举,就是只看拳脚功夫,实则也要考察策论、兵法,乃至天文、地理。

  这也是许狗蛋的一大痛苦之处,想当初他就是因为不爱念书,才和家里吵着闹着要去学功夫。

  没成想去了武馆,照旧每天还是要乖乖坐下做功课。

  当然,这份不耐烦在他确定自己对温二妞的心意后,就烟消云散了。

  自从师父建议他下场考武举,他就学得比谁都积极。

  他想,如果自己能靠武举博得功名,高低挣个官职当当,那总比去什么武馆、镖局,说是给人当护院来得体面厉害多了。

  到那时他若上门求娶二妞,兴许喻大哥和温大哥也能看自己顺眼一点。

  温二妞没想太多,只觉得许狗蛋真厉害,当即就拉着许狗蛋的衣袖坐远了些,抱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催促,“你快给我讲讲,武举都考什么呀?考不考骑马?你要是想练骑马,我可以把我家的马借给你骑……”

  喻商枝还没来得及夸赞狗蛋几句了,就见这小子被自家小妹拉走了。

  他只好转而对许家人道:“听说近些年朝廷愈发重视武举了,狗蛋既然有这个才能,看来当初送他去武馆这条路,是走对了。”

  许鹏一直在一旁用手夹核桃,他手劲大,也懒得用锤子,一捏一夹,就能把核桃肉捡出来。

  这会儿刚好攒够了一碗,只见他把小碗递给苏翠芬,让她分给潘氏、温野菜和孩子们吃,顺便接话道:“什么才不才的,无非是为了以后有个营生,饿不死罢了。”

  他是那种标准的不善言辞的父亲,对夸奖十分吝啬,在家里永远是唱红脸的那一个。

  可说实话,家里能出个靠武举出头的孩子,又有谁心里不骄傲?

  苏翠芬感慨道:“虽说科举和武举不在一个地方考,日子也错开的,但咱们两家的孩子也算是能做个伴。”

  温野菜点头道:“可不是?到时候狗蛋来县城考试,也不必担忧没地方住,直接来我们家就成。”

  晚饭是在许家吃的,温野菜本想帮忙,被苏翠芬和潘氏强行给赶了出来。

  他只好和喻商枝一起坐在堂屋里,顺便也帮潘氏看着小蔷薇。

  趁着许家人都不在周边,温野菜低声同喻商枝道:“亏得村里离县城远,也没什么人往来走动的,咱们年前遭的那事,鹏叔和翠芬婶子他们也不会知道,不然又得替咱们担心的。”

  他们回来前就商量好了,也嘱咐了二妞、三伢、常凌和麦芽,让他们千万不能说漏嘴。

  幸而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多想、多问。

  一天下来,也就苏翠芬见到喻商枝时,问了一句他为何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喻商枝只说是先前着了凉染了风寒,如此也敷衍了过去。

  晚上这顿饭两家人都吃得很舒服,苏翠芬还下了两盖帘饺子。

  就连温野菜也要承认,苏翠芬包饺子的水平比他高多了,他自己调馅,就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味道。

  而喻商枝昨天年夜饭时,胃口还没完全恢复,缓了一天到了今日,反而吃得更多了些。

  吃罢晚食,无论是年年还是薇姐儿都开始犯困。

  于是当家长的也无心继续说话,互相道了别,喻商枝和温野菜就抱着孩子,领着二妞和三伢回了家。

  进家门时,常凌已经在了。

  他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看那架势刚去挑了水回来,还在院子里劈了一些柴火。

  也许是年纪小,火力壮。

  这大冷天的,他因为干活,居然连棉衣都没穿,这样还呼呼冒汗。

  见喻商枝和温野菜回来,他放下斧头起身叫人。

  “掌柜,主夫,你们回来了。”

  温野菜看了他一眼,故意问道:“晚上可是在麦芽家吃的饭?吃得如何?”

  常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挺,挺好的。”

  喻商枝和温野菜相视一笑,没再继续打趣。

  等到进了屋,把闹觉的年年安顿好,一家人洗漱一番,也就各自回屋熄灯睡了。

  躺在床上,温野菜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像只慵懒的狸奴,继而翻了个身,贴在了喻商枝的身上。

  “城里的架子床看着精致气派,到底不如这火炕暖和。”

  他们进了城之后,才知道城里人都不盘炕。

  就算是想盘,也没有条件,宅子都太大,成本昂贵,不划算。

  喻商枝也不得不承认,温野菜说得有道理。

  尤其是这被窝里暖烘烘的,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做些旁的事。

  温野菜还沉浸在暖和被窝带来的吸引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喻商枝的手都快探进自己的衣襟里了。

  “唔……”

  他的唇瓣被另外两片柔软的唇压住,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

  一个长长的吻过后,两个人的呼吸显然都变快了些许。

  “你的病才刚好。”

  温野菜没想到前两日还没精打采的喻商枝,这会儿都有精力干这档子事了。

  “怎么,觉得为夫不行?”

  这句话落入喻商枝的耳畔,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任何一个男子,都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质疑。

  温野菜的脸颊一片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你再着凉。”

  他想了想,搬出一个看似很合理的理由。

  喻商枝轻笑。

  “不怕。”

  说罢他就将家里的大棉被往上一扯,把两人兜头笼罩在内。

  温野菜见状也不再犹豫,双手环住喻商枝的脖颈,认真地回应过去。

  ……

  回村的这几日,一家人都睡得很好,结结实实地放了一个年假。

  除了温三伢还保持着每日晨起读书的习惯,就连喻商枝都连着睡了好几天的懒觉。

  和去年一样,他们家没什么亲戚要走,除了中间又去了一趟村长家送了些东西,又去凉溪镇钱府拜了年外,其余时间要么是和许家人在一起聊天说闲话,要么就是温野菜和白屏一起,一边带孩子一边看着福哥儿绣喜服和盖头。

  福哥儿的婚事将近,又是许家唯一要嫁出去的哥儿,哪怕只是嫁同村,家里也给他风风光光准备了一大箱子嫁妆。

  还听说他夫家那头也极上心,年前就去镇上酒楼请了厨子,来村子里做席面。

  这在村子里可是不可多得的。

  毕竟平日里,有几个人舍得去镇上酒楼吃饭?

  可这回就不同了,只要随一份礼,就能在村子里吃到。

  几个哥儿凑在一起,说起做席面时要采买的东西,白屏突然想起一件事,同温野菜道:“对了,这一个月你们不在村里,怕是也不知道,韩六子的猪肉铺子,已经在村子里开起来了。”

  福哥儿闻言也停了手里的针补充道:“没错,咱们村里这次过年买的年肉,基本都是从他们家铺子里买的。”

  温野菜心思一动,想起了自家后院猪圈里的那头猪。

  算起来这还是前一年秋日里买来的猪崽,养了一年多,膘肥体壮,本来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宰了吃年肉。

  奈何自家过年里的那一摊乱糟糟的事,到头来压根也没顾得上。

  不过现在还是正月里,算一算也不算晚。

  “这倒是方便了,我正巧想找个屠子,来家里宰猪。”

  喻商枝得知此事后,并未耽搁,直接去了韩家韩六子,请他上门杀猪。

  到了韩家才注意到,原来韩六子已经带着杜果,在韩家隔壁新盖了两间土坯屋。

  和韩家一墙之隔,墙上开了个门,但看着上面挂着的大锁,和门前堆放的杂物,显然这个门就是个摆设,平日里并不开。

  有了这扇门,韩六子夫夫两个就不算明面上分家单过,却能因此清静许多,实在是个聪明的办法。

  由于村里要宰猪的基本都赶在过年前宰完了,所以正月里前几日,韩六子索性没出摊。

  要不是喻商枝上门,他还在屋里抱着杜果困觉呢。

  得知喻商枝请自己去杀猪,韩六子当即表示,“这事交给我,不要钱。”

  喻商枝不和他来这套,“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韩六子却道:“喻郎中,这个钱我绝对不能要,再者说了,我们屠子卖的是手艺,本来就没什么本钱,你只管告诉我什么时候上门。”

  见韩六子坚持,杜果也在一旁拼了命地比划,喻商枝只好道:“那便承你们这个情,初十的早上,劳烦你过来一趟。”

  韩六子一口答应。

  喻商枝算了算,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五,他和温野菜打算正月十一回去,休整几天,正月十六医馆和食肆就该重新开张了。

  韩六子初十来杀猪,正好还能带着新鲜的猪肉回去,这可比在城里买要实惠多了。

  回家后,喻商枝告诉温野菜:“韩六子说,村里但凡是从村长家抱的猪崽,好好养一年以上,基本都能出一百五十斤往上的肉,我想着到时候给许家、胡家和付家都送一些,余下的一部分咱们自家吃,一部分你的食肆正好用上。”

  这么算下来,食肆怕是能有个将近百斤的猪肉可以用,温野菜当即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菜谱。

  限于他们食肆的定价,其实所谓的荤菜,也不是纯肉的菜,像是红烧肉这样的,他们不会卖,不然怎么算都要赔钱的,所以会往里加一些土豆这样的配菜,不过依旧比别的地方划算很多。

  在温野菜为年后的食肆生意做准备时,喻商枝也没闲着。

  他在村子里这几日,除了早上起得晚些,其余的时间都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孔麦芽出诊。

  区别则是,现在以孔麦芽为主导,他只在一旁指点。

  一个年轻郎中的成长,必须有这样一个放手历练的过程。

  常凌也会在一旁见习,现在写脉案病例这样的琐事,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上门看诊的,是新的病患,也有来复查的老病患。

  像后者那样的,见了喻商枝都是一脸怀念的神色。

  “喻郎中,我听麦芽说,往后你每个月还是会回村给乡亲们瞧病?”

  喻商枝笑着点头道:“是,麦芽毕竟年轻些,有些棘手的病症她拿不准,我回来帮他把把关。”

  有喻商枝“撑腰”,大部分人还是乐意相信孔麦芽。

  今日再当面确认一番,得知喻商枝以后还是会回来的,他们心里头的大石也算落了地。

  本来好些慢性病,就是一两个月才需要复诊一次,这么看也完全不耽误。

  眼看孔麦芽像模像样,喻商枝愈发觉得,当初收她为徒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

  初十一早,韩六子依着约定,和杜果一起,带着工具上门杀猪。

  喻商枝和温野菜都没想到,杜果也会跟着韩六子一起来,而且夫夫二人身上都穿着特制的围裙,一看就是挡血水的。

  真正开始干活的时候,杜果更是面不改色地帮着韩六子给猪的四肢捆上绳子。

  放血的时候,还端着盆在一旁接着。

  哪怕是温野菜,看着也啧啧称奇。

  “杜果那性子,往常大旺和二旺叫一声都要打个哆嗦,现在都能帮着杀猪了。”

  要知道杀猪和杀鸡可不一样,猪那么大的块头,杀猪刀也又长又宽,血流一地的时候怪骇人的。

  没看就连他家胆子大得很的二妞都不敢看,早早地就躲到外头去了。

  韩六子师从姜屠子,杀猪的手法干净,分猪肉的动作也利落。

  除了各个部位的猪肉,包括猪头、猪蹄子、猪尾巴和各色下水,也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因为事先就知道喻商枝他们家现在在县城开食肆,这些下水也都能做成菜,杜果还专门烧了草木灰,在韩六子的分肉的时候,帮着把猪头和猪蹄上的猪毛都燎去。

  忙完之后,已经过一个多时辰。

  韩六子执意不收钱,但屠子帮着宰猪,按道理要留下吃一顿猪肉饭,这顿饭他们就没推脱。

  吃饭时,难免要把年年抱出来哄一哄。

  温野菜注意到杜果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年年,忍不住试探道:“你要不要抱一抱他?”

  杜果第一反应是拒绝,可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孩子。

  杜果最后还是不敢抱年年,只是伸出手,就像触碰十分珍贵的瓷器那样,摸了摸年年的小脸,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

  温野菜一时心酸不已。

  吃罢猪肉饭,韩六子就和杜果回家了。

  本留出来让他们带回家的猪血,两个人也没要。

  温野菜在屋里等到去送人的喻商枝回来,忍不住说道:“我看果哥儿瞧咱们家年年的样子,真是不忍心,你说……果哥儿当真再也怀不上身子了?”

  喻商枝上前,捏了捏年年的小手道:“其实你们在灶房里做饭时,韩六子也来问我了。”

  温野菜叹口气。

  “我就说,他俩这么年轻,现在日子又好起来了,肯定还是不甘心的,当真没办法了?”

  喻商枝轻轻摇头。

  “只能说希望不大,但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所以我又给杜果开了个调理身子的方子,回头再叮嘱麦芽一声。”

  前世时他也遇到过,已经被西医断定怀孕无望,只能做试管婴儿,就连中医也认为希望渺茫的病患,突然怀孕成功的例子。

  “不过韩六子也说,他和杜果打算再等上几年,若是真的没有孩子,就去抱养一个,好歹以后有人养老送终。”

  “也好,有个孩子,家里就热闹,是不是呀年年?”

  温野菜说着说着话,就低头去看孩子了。

  年年哪里听得懂这个,但看到爹爹和小爹在一起时,他还是会毫不吝啬地给出笑脸,让喻商枝和温野菜很是欣慰。

  这天上午杀猪,中午做猪肉饭,下午也没闲着。

  他们回来一趟,就装了不少东西,没成想回去时要带的只多不少。

  除了从家里带走的上百斤肉,杀的两只鸡,还有不少米面、药材外,更有村里关系好的几家人得知他们即将回程,早早预备好后送来的东西。

  农户人家,地里种的东西四季不缺,到了城里却吃喝全要花钱。

  所以他们想着,比起温家,别的帮不上忙,但送一些要在城里花钱买的东西,还是可以的。

  无论是干菜鲜菜,还是鸡蛋鸭蛋,乃至腌的咸菜、泡菜,自己家做的干挂面,风干的野味、鱼干……

  如此林林总总,硬是给他们凑了三大筐子出来。

  为此,他们不得不和许家商量,雇许林赶牛车,往城里送一趟东西。

  同时还和拜托了苏翠芬另一件事。

  “二妞也想在城里养些鸡鸭,家里头这些早就长成了,不好带过去,等着开春有春雏时,我们想多收一些,还想麻烦婶子帮忙打听留意着。”

  苏翠芬一听就道:“你们想收多少?”

  喻商枝想了想道:“鸡鸭各五十,一百只是能要上的。”

  “一百只?”

  路过的许林听到,惊讶道:“这在城里头养一百只鸡鸭,那些城里人不嫌吵闹么?”

  喻商枝道:“城里人也不都是冤大头,吃蛋只会去外面买,在家里养的也有许多。不过我们不打算在家里养,打算额外找个地方。”

  县城周遭的城郊也是有农田的,依着喻商枝的想法,他打算买上几亩地种菜和药材,再辟出些地方养鸡鸭,当成个小小的农庄经营。

  如果农庄日后能成气候,就交给温二妞经营,不止给自家食肆,也能给城里其余的食肆、饭庄、酒楼供货。

  像是从村里的农产品,也可以继续收购,甚至农庄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的批发集散地。

  这个计划目前温二妞还是很喜欢的,按照她的想法,要是真的干成了,喻大哥是掌柜,大哥是掌柜,她也是掌柜,一家三个掌柜,简直不要太风光。

  如果未来温三伢高中,他们家还能免田税。

  苏翠芬听完喻商枝所说的这些长远计划,再一次为喻商枝的独到眼光所震惊,同时也道:“这收春雏的事,你们尽管放心,正好三月的时候,福哥儿的婚事也忙完了,到时候我就去给你们搜罗。”

  这件事也办妥后,想想再没什么心事。

  正月十一上午,温家便带着满载的马车和牛车出发了。

  这一趟离开,都知道二月福哥儿成亲时还要回来,也未有什么不舍。

  但回去的路上,也难免有一种年味散尽的淡淡怅惘。

  “满打满算还能歇息三天,也不知道再开张时,是个什么光景。”

  之前的事还是闹得挺大的,乃至有不明就里的人,往医馆的门上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喻商枝握住温野菜的手。

  “那日彭大人升堂,好多人都看见了,不会再有人作乱。”

  他安抚自家夫郎道:“所以不必担忧,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上元那日出去看灯,咱们穿哪身新衣裳?”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结尾小修了一点,为了承接这章开头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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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谁看了不说一句琴瑟和鸣,天造地设!

  寿安县的上元灯会, 在整个詹平府都是有名的。

  只因寿安县下有一个叫宁远镇的地方,尤其擅长制灯。

  据说宫里都有宁远镇的灯匠,而京城上元灯会上高达百尺的灯楼, 也皆出自宁远匠人之手。

  除此之外,宁远镇还出产各色特色花灯, 譬如点燃烛火后会自行转动的“走马灯”,和真人一样高,尽展妍态的美人灯。

  这些灯因十分精巧, 价格也不便宜, 平日里只在铺子里售卖。

  唯独在上元这一日, 那些大户人家,或是沿街商肆, 为了彰显地位财力,或是纯粹为了招徕顾客,会纷纷购置各色花灯, 摆放于门前道旁。

  于是乎哪怕是普通百姓,也可以行走于街市之中,随意观赏。

  寿安县的人们每逢正月十五,甚至会打趣,说自己赏的灯, 就算比起宫里皇帝娘娘们也不差什么。

  这等盛况,喻商枝他们自然早有耳闻, 所以对于这上元灯会,也期盼已久。

  虽说今年因为大雪和粮价的缘故, 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的年, 可这正月里除了年三十之外最大的排场, 想必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老百姓们都有朴素的认知, 正月里越热闹、越喜庆,新的一年日子就过得更好。

  除了单纯的过节,喻商枝特意提及灯会,也有别的远古在。

  只因自从决定搬来县城之后,一家人都是忙忙乱乱的,更别提还有年前的那串晦气事。

  上一次心无旁骛地举家逛街游玩,仿佛还是为了祝贺广聚轩的开张大吉,特地来城中的那回。

  此刻他主动挑起这个话头,果然包括温野菜兄妹三人的眼睛齐齐亮了一下。

  温二妞向往道:“听说上元节还会有很多外地的走商来城里摆摊,能买到好多咱们这里见不到的小玩意。”

  温三伢也道:“上元节那天,我们书院还有灯谜会的传统,不仅书院学子,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没想到城里可以玩乐的去处有这么多,喻商枝弯了弯眼眸,同温野菜商量。

  “到时就让章嫂帮咱们看孩子,出去逛一逛街,再吃顿饭,两个时辰左右也就回来了。”

  对此温野菜没有什么异议,虽然他必定是很喜欢年年,不过他注定不是那种会无时无刻围着孩子转的哥儿。

  他有自己的生意,也想在生了孩子之后,有额外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有了这个念头在心里,全家人赶路的疲惫好像也散去了许多,直到一路回家都是神清气爽的。

  从村里带来的东西,在许林的帮忙下挨个放好。

  在他走之前,喻商枝要塞给他车钱,他却不肯要,最后还是温野菜默默又包了一份钱,给大旺默默下了个命令。

  大旺当即叼起放钱的红包,跳上牛车,嘴巴一送,就把钱丢进了车上的空箩筐。

  他们知道许林做事仔细,绝不会存在不小心把钱丢了的问题。

  至于对方要走到哪里才能发现,这就是后话了。

  很快就到了上元节这一天,因为晚上才出门,白天一家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准备明日两个铺子营业的事宜。

  喻商枝和常凌去了医馆,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之前官兵进来抓人的时候,砸坏了不少东西,很多药材也都散落一地,不能用了。

  后来常凌自己一个人慢慢收拾,打眼一看,已经看不出丝毫杂乱。

  唯独还有几味药材,等周澜的药铺开张,去进了货补上即可。

  因为洒扫,医馆的大门难免打开了一会儿,便有路过的人上前问道:“这医馆年后可还开张?”

  喻商枝放下手里的扫帚,看向问话的人,发现有些眼熟。

  “大娘,您之前来过医馆看诊吧?”

  那上了年纪的妇人有些惊喜地点点头,“没想到喻郎中您还记得。”

  说罢有些感慨道:“先前你受了冤屈,老婆子我还想,您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那等恶事的人,幸而咱们县老爷公道。”

  虽然彭浩绝对不是什么公道的人,但至少这件事在自己身上,结果是好的。

  “大娘您放心,明天起医馆就照常开张。”

  妇人一脸庆幸,“那就好,先前孩子他爹后背疼,从你这里买的膏药很

  好使,明日我再让他来看看。”

  送走妇人,后来又有零星的人上前询问医馆开张的时间。

  喻商枝本以为自己这没开几天的医馆,哪怕关门了也没什么人在意,没想到之前短暂的时日里,竟还也稍稍积累了一点口碑。

  既如此,他站在医馆门口,抬头看着喻氏医馆的牌匾,想了想后叫来常凌道:“你去找个卖花灯的铺子,也去买几盏灯,挂在咱们医馆和食肆门口,记得看好上面的图样,要合适应景的。”

  说罢他就掏出几两碎银,给了常凌。

  先前他只想着上元节带着家人去逛街赏灯,却没安排摆在自家铺子门前的灯。

  这会儿起了兴致,便觉得就当是给日后一家人要住许多年添福巷添一份景致。

  等到铺子打扫完毕,常凌去买灯,喻商枝回家后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温野菜,后者也赞成道:“这样也好,咱们回来住是一方面,今日挂了灯,也算告诉来往的大家,铺子还会继续开下去。”

  要知道今晚街上的人流量可不是平日能比的,能多让一些人知晓医馆和食肆还会营业的消息,对未来的生意也有裨益。

  赶在午食之前,常凌回来了,两只手上提着四盏灯笼不说,后面还跟了一个伙计,推了一辆板车。

  板车上则用麻绳固定,摆放了四盏比成年人腰还高的大花灯。

  因为常凌一个人拿不了,所以灯铺的伙计才特地帮他送来。

  “掌柜的,主夫,这些一共花了八两银子。”

  这个价格算是公道,毕竟伙计送来的四盏一看就不便宜。

  不多时,章志东两口子也听见动静,出来看花灯。

  常凌给食肆选的灯笼,是一对招财进宝,其中一个是元宝形状,一个是铜钱形状。

  据他说城里很多食肆,都挂的是类似的灯。

  预备摆在食肆门前的,则是一对锦鲤形状的花灯,造型颇有不同,意为年年有余。

  给医馆选的一双灯笼,是上面装饰着杏花图样的宫灯和一对高大的仙鹤灯。

  一方面杏花是医者的代表,另一方面,仙鹤寓意健康长寿,就像是医馆对病患的祝愿。

  两只仙鹤一只做闲庭信步的姿态,足踩祥云,一只则微微展翅,口衔莲花。

  “辛苦你了。”喻商枝一一看过后,拍拍常凌的肩膀。

  “你有心了,这件事办得很好。”

  常凌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一旁的章志东问道:“老爷,主夫,这会儿可要布置上?”

  温野菜看向喻商枝,后者忖了忖道:“布置吧,离天黑也没几个时辰了。”

  章志东闻言便招呼常凌,两人一道去搬梯子,先把招财进宝以及杏花灯挂到了两边的檐下。

  至于锦鲤灯和仙鹤灯,下面都各有一个木制的底座,只需要放在空地上,再搬几块大石头压住就可以。

  过去章志东在别的府邸里做事,没少帮忙布置上元的花灯,这会儿只这么几盏小灯罢了,摆放起来轻车熟路。

  摆上花灯之后,这添福巷口果然就和先前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晚上灯亮起来会更好看。”

  章志东挪了挪最后一块大石头,很有经验地说道。

  申时末,天色将暗,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开始多起来。

  喻商枝和温三伢早就穿戴整齐,在堂屋里喝茶,等着温野菜和温二妞梳妆完毕。

  温二妞动作慢是正常的,不过温野菜却少见的在打扮上花这么多时间。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喻商枝才听到身后传来的环佩声。

  等等,环佩?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入目所见的便是难得盛装一次的自家夫郎。

  甚至连平日里最不愿意佩戴,嫌弃走路碍事的玉佩都悬在了腰带上。

  无论是喻商枝和温三伢,都少见温野菜这般模样,齐齐看直了眼。

  温野菜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等待着其他人的评价,结果看见他俩这般反应,更是无措。

  “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有些局促地扶了扶发髻,又扯了扯衣袖。

  这身衣裳是来了县城后,他们去程家的铺子里买布定做的。

  在喻商枝的提议下,夫夫二人选了同一款远山紫的料子,做了不同样式的两件衣服。

  且不同于日常穿的窄袖常服,这两件是宽袍大袖,更接近于礼服。

  若不是今日出门过节,温野菜还想不到要拿出来穿。

  因为无论是形制还是颜色,都有点太隆重了。

  换上衣服,真正坐下来打扮时他才发现,自己往常简单的头饰,搭配上这套衣服简直是不伦不类。

  于是只好在屋里翻箱倒柜,又麻烦范春燕进来帮他盘头,捣鼓了好半天,才有勇气出门。

  范春燕跟随温野菜出来,见喻商枝一副看呆了的模样,哪里还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当即勾唇提醒道:“老爷,您看主夫这一身装扮,是不是格外合适?这大红大紫,可是最难穿得好看,但是咱们主夫却尤其衬这类颜色,这说明是天生富贵命啊。”

  喻商枝被范春燕一语点醒,连忙起身走到温野菜身边,难掩眸中惊艳的神色。

  “没错,阿野,你穿这一身特别漂亮,没有半点不妥。”

  温野菜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有意问道:“那你方才沉默半天,是什么意思?”

  孩子都好几个月大了,喻商枝却像是刚成亲的毛头小伙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那是被你吸引住了,看呆了。”

  温野菜忍俊不禁,半晌后又问:“当真合适?”

  他今天不仅在发髻上装饰了簪和钗,手上的银镯也换成了玉镯,只有一直佩戴的那对金耳圈没有拿掉。

  “合适极了!”

  若不是范春燕和温三伢还在,喻商枝简直想抱起温野菜在屋里转一圈。

  因为两人今日穿的是同款料子的衣服,温三伢也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评价道:“喻大哥和大哥站在一起很登对。”

  得了夫君和小弟的肯定答复,温野菜总算没那么慌了。

  三人有一起候了一刻钟,全家唯一的姐儿也终于出现在人前。

  不过她一走近,温三伢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二姐,你是不是香粉用多了?”

  温二妞红了红脸,“哎呀,我不是不太熟练么,好像是确实是太香了一点。”

  这时他们才都注意到,除了衣裙和发饰,温二妞还涂了香粉、胭脂和口脂。

  人面桃花,不外如是。

  温野菜忍不住低声同喻商枝道:“一会儿出门可得看好了二妞,别让谁家小子占了便宜去!”

  本朝民风开放,尤其上元这一日,哪怕是深宅大院里未出阁的姐儿和哥儿,也会上街游玩。

  若遇到心仪的对象,便会互赠花灯,以表心意。

  喻商枝思索一番,同温野菜低声说了几句话。

  小哥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二妞注意到她的两个大哥好像背着自己商量了什么,不过她无心去问。

  “大哥,喻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门?”

  “这就出,跟朱掌柜说好了,酉时前后到广聚轩,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出门前,喻商枝叮嘱留守在家的章志东夫妇道:“劳烦你们帮忙照顾年年,灶房里的食材随意取用,你们多做几个菜,好好过个节。一会儿常凌送完我们,回来时会带广聚轩的汤圆和点心,你们收到记得趁热吃。至于门口的花灯,章叔你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点亮了就是。”

  待两人应下,他们才携手出门。

  添福巷离广聚轩不算远,但因街上人太多,马车走不快,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到。

  下车时,广聚轩的伙计早就迎了出来。

  得知不用帮着拴马车后,伙计就一边把喻商枝四人往店里迎,一边请常凌稍候。

  “喻郎君定下的汤圆得现煮,您稍等一会儿,好了就给您送出来。”

  店中,喻商枝牵着温野菜的手,带着二妞和三伢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今日的广聚轩也为了应景,做了不同的布置,每一个雅间门口都挂着两盏小灯笼。

  待他们落座,伙计习惯性地摘下抹布,又擦了一遍桌子后道:“几位稍坐,小的去看茶。我们掌柜这会儿在后厨,一会儿等他忙完了,小的就告诉他您几位来了。”

  喻商枝浅笑道:“不着急,你且让朱掌柜先忙店里的事。”

  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朱童还是上来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遂起身见礼道:“朱掌柜,新年快乐,财源广进。”

  没出十五,年就不算过完,所以见面都要先说吉祥话。

  哪怕大年初一已经上门走动过,也不妨碍这会儿再互道新年好。

  朱童笑着拱手,“也给你们一家子拜年了。”

  说罢就吩咐伙计赶紧上菜,让他们一家子也都赶紧坐下。

  随后朱童自己也在桌旁落座,迫不及待地同喻商枝道:“你年初一时提议我做的流沙汤圆,我已经让厨子做出来了,凡是试吃过的,全都点名再要。不瞒你说,今天后厨光顾着做这个了,你们一会儿也尝一尝。”

  “流沙汤圆?”

  温二妞好奇地探过头,“那是什么?”

  之前为了感谢朱家的出手相助,喻商枝上门拜年时,又给了朱童几个菜谱作为答谢,其中就有这道流沙汤圆的点子。

  这件事喻商枝告诉朱童之前,只同温野菜说过,温二妞和温三伢都不知道。

  但即使是温野菜,没吃到之前,也很难想象到那个味道。

  “上菜咯——”

  正在说话时,伙计便开始往里端菜了。

  由于喻商枝是店内贵客,他的这桌席面是一早朱童就写下菜单,让厨子算着时间开始做的,因而人刚到没多久,就能吃到。

  除了一水儿的广聚轩特色菜,最后端上来的一盘小碗,则是今年推出的“八宝汤圆”。

  名为八宝,碗中其实是四个口味,一样两个,分别是黑芝麻、豆沙、花生和刚刚说过的蛋黄流沙。

  这四种汤圆用颜色区分,其中黄色的就是流沙馅。

  温野菜拿着小勺舀起一个吹了吹,喻商枝在旁边提醒道:“小心烫。”

  他赶紧缩了缩舌尖,先咬开一个小口吹了吹,此时已经闻到了咸蛋黄的香气。

  “流沙是用蛋黄做的?”

  他小声念了一句,随后等到热气散得差不多,赶紧尝了一个,旋即露出满足的表情。

  “好吃,一点都不腻。”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都尝过,夸奖起来。

  朱童笑言,“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咸蛋黄做点心,还不知道蛋黄能做汤圆馅的。不止好吃,这颜色金灿灿的,寓意也很好。”

  他陪坐了一会儿,就出去继续忙碌。

  在这之后,等到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伙计又端上来一盘金灿灿的点心。

  “这是不是你说过的炸鲜奶?”

  这道菜一进来,温野菜就闻到了一股奶香。

  喻商枝执起筷子,给他们兄妹三人一人夹了一个道:“没错,只是这个做起来十分复杂,没想到朱家的厨子还真能还原出来。”

  炸鲜奶需要事先做出炼乳,其次把炼乳和牛奶放在一起时,还要冷藏变成奶糊后使用。

  之所以把这道菜告诉朱掌柜,也是因为只有这个季节,靠着屋外的温度,炸鲜奶才有可能在这个时代被复原。

  一口咬下,酥酥甜甜,温野菜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我都可以想象的到,这道菜会有多少人喜欢。”

  像是姐儿和哥儿,本就爱吃甜的多,还有孩子,也尤其好这一口。

  这等精工细作的费劲菜谱,给他们家的小食肆是没什么用的,温野菜自诩厨艺也到不了这个火候。

  所以为了答谢朱掌柜,把菜谱给出,偶尔还能过来吃上一口,已经非常好了。

  喻商枝当初把这道甜食方子给朱童,也有这一份考量。

  温野菜爱吃甜的,自己又不善厨艺,只好这般拐弯抹角地,好让自家人吃上新鲜东西了。

  一顿饭用罢,一家人都成了九成饱,急需出去走走消消食。

  下楼作别朱童后,常凌已经带着食盒回家了。

  他们打算在城中赏灯闲逛,自也不必坐马车。

  把斗篷穿好,喻商枝就任由温野菜挽着自己的手臂,领着两个小的没入了人流。

  长街迢迢,放眼望去,花灯如长河,将冬夜映得恍若白昼。

  上元夜外出,怎能不买花灯。

  他们左看右看,最后选定了路边的一个中等偏大规模的摊子。

  摊主见来了客,立刻站起来招呼道:“几位看看我家的花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宁远灯!”

  说罢就拿起几个展示道:“您瞧这个燕子灯,翅膀还会动,你再瞧这几个鱼花灯,两条在一起的呢,叫双鱼吉庆,这种金色的,就叫金玉满堂!”

  这人此时借着灯光,又注意到喻商枝和温野菜连衣裳都是同一匹布料做的,顿时有了主意。

  “哦对,我们还有鸳鸯灯,这位郎君,您和您夫郎一人提一个,谁看了不说一句琴瑟和鸣,天造地设!”

  也是没想到随便选的摊子,就赶上这么个能说会道的摊主,喻商枝噙着笑意,看了一眼温野菜道:“咱们要不就买一对鸳鸯灯?”

  最后这鸳鸯灯自然是买了,温二妞和温三伢则一人要了一个鱼花灯。

  手里有了花灯,好像一下子就更有了逛街的兴致。

  一家人边走边看,时走时停,就连喻商枝这个现代来的人,一夜之间也为这个时代匠人的巧思震惊了好多回。

  比如传闻中的美人灯,凑近了看甚至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

  比如象驮宝瓶的花灯,上面的宝瓶里还插着绢做的莲花。

  再比如传闻中的走马灯,一张张的图案,能连成小小的皮影戏。

  看灯的同时,温二妞也没忘了自己惦记着的,外来走商摆的摊子。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走商摆摊的一条街。

  这里扎了连绵的布棚,每个棚子下都摆着桌子,或是直接在地上铺一大块布。

  一路走过去,有南方的竹器、瓷器,甚至干的海货,也有更北边的一些干货、动物皮毛。

  喻商枝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些有少数民族特色的东西,估计是靠近边境,能与外族通商的走商搞来的。

  走着走着,温野菜就情不自禁地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喻商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这个一看面相就是北方人的汉子面前,摆放着几把精美的匕首。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继续过节,喜迎国庆,评论掉落三十个红包~

  ——

  1、文中提到的花灯样式及寓意,参考了网上查询到的内容。感谢在2023-09-30 17:50:37~2023-10-01 17:4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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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加更)今晚出来逛街,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走商原本正在低头翻包袱, 刚刚卖掉了一副皮手套,想着再拿一副出来补上。

  等到再抬头时,就见摊子前多了一家四口。

  只见面前的郎君与其身边的夫郎, 皆是一身鲜亮的时兴布匹裁得衣裳,一个通体文秀之气, 一个虽长得和他们北边的哥儿一样高大,却也是珠光宝气的,兜里绝对有余财。

  走商立刻搁下包袱皮道:“二位瞧瞧看看, 想买点什么, 我这都是一路走一路淘换来的新鲜货, 保准别的地方买不着。”

  他估摸着二人的气质,直接略过了匕首、皮水囊这些粗犷之物, 转而推销道:“二位不妨看看这边的首饰,这里有墨玉、金丝玉,还有沙金。”

  目光略过沙金, 温野菜有些在意道:“沙金也是金子么?”

  他随手拿了一个金手镯掂了掂,发现也挺沉的。

  走商正要搬出惯常的说辞,却不经意间和喻商枝四目相对。

  他浑身一凛,莫名觉得这个年轻郎君是个懂行的。

  话在嘴边转了个弯道:“这个……可以算是金子的一种,只是不太纯。”

  说罢报了个价格, 也就比银手镯贵不了多少。

  温野菜了然,挑了挑眉梢道:“不过远看倒是看不出来。”

  很适合家里买不起金子, 又想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买去装门面。

  走商见他们好似对这些首饰也没什么兴趣,正在疑惑他们是为了什么停在自己摊子前时, 喻商枝终于开口为他解惑。

  “劳驾拿过那边的匕首, 给我夫郎看一看。”

  匕首?

  走商低头看去, 因为这些匕首里部分是开刃的, 他可不敢放在客人容易拿取的地方,故而都摆在靠近自己脚边的区域。

  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华服加身的哥儿,居然喜欢匕首。

  不过他正愁匕首这东西在寿安县不好卖呢,迅速挑了几把呈上。

  温野菜和喻商枝各自拿过两把,借着街上的灯火,往亮处靠了靠,仔细端详。

  这几把匕首,刀鞘都是金属材质的,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涂抹着或金或银的色彩。

  除此之外,还镶嵌着许多小颗的宝石,说是匕首,不如说是值得观赏的工艺品。

  而一旦拔刀出鞘,一抹银光闪过,就会发现里面的刀身形状也与本地粗笨的匕首不同,顶部带着微微的弧度。

  “掌柜,这把开刃的,能试试么?”

  走商见喻商枝面不改色地看自家夫郎摆弄匕首,顿时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

  “您尽管试。”

  温野菜得了答复,想了想,二话不说便拈起了自己一根头发。

  好的匕首,吹毛断发。

  那根细细的发丝瞬间断开,飘落在地,温野菜面露惊喜道:“好快的匕首!”

  喻商枝看到这里,早就发现了温野菜的爱不释手,于是转而看向走商道:“这些匕首怎么卖的?”

  此单生意对于走商来说,全然是意外之喜。

  “这匕首分工艺和大小,不带镶嵌的,小号一两半银子,大号三两,带镶嵌的小号二两半银子,大号五两。”

  “真够贵的。”哪怕早就对价格有所预料,温野菜还是咋舌道:“不能便宜些了?”

  走商揣着手,很有耐性地说道:“您想想,这些可都是我千里迢迢从西北带过来的,光路费就花了多少钱?给您报的也是实在价。”

  “若是买两把呢?”喻商枝冷不丁地开口,走商眼珠子一转,堆笑道:“若是能买两把,那定然给您算便宜些,要不您先挑挑看,我这包袱里还有没摆出来的。”

  走商从包袱里又翻出裹在牛皮里的十几把匕首,让温野菜尽情地选。

  由于这么多小刀一下子亮出来,离着老远就能看见一片亮晶晶地反光,因而还吸引了好几个人驻足观看、询问价格。

  等到走商送走一波客人,温野菜也选好了,一把大号带镶嵌的,一把小号简单些的。

  他打算小号的带着随身用,大号的则摆在家里当装饰。

  走商给他们便宜了五钱银子,就收了六两,还额外搭送了两个可以把匕首挂在腰上的皮扣,一个可以展示匕首的木头支架。

  拿到匕首的温野菜心满意足,再度挽起了喻商枝的手臂。

  喻商枝偏过头看向自家嘴角高高扬起的小夫郎,觉得今晚出来逛街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街边摊位鳞次栉比,接下来余下三人也都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二话不说,就去摸荷包。

  温二妞买了好些绣片,这些都是江南那边绣娘的作品,绣法和寿安县不一样。

  像这样的绣片,可以直接缝在衣服上或是荷包上做装饰,省时省力又好看。

  温三伢则看中了一个小小的青瓷笔搁,其经过瓷匠巧手,做成了几节青竹的模样,十分特别。

  而喻商枝,毫无悬念地,在几个卖药材的摊位前大肆采购。

  其中有北边的药材,也有南药。

  虽然比不上当初被仁生堂扣下的商船那般量大且品类丰富,可适当买一些补充一下医馆的存货,还是绰绰有余。

  奈何这个称一点,那个称一点,很快东西就多到根本没法提着走路。

  巧的是,就在喻商枝发愁的时候,他居然偶遇了同样拖家带口出来逛街的千草堂郭乔郭郎中。

  郭乔显然也是被药材摊吸引过来的,见喻商枝已经买了不少,两人为此交流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郭乔的妇人忍不住道:“相公,大冷天的,你差不多就行了,别耽误喻郎中一家人游玩,大冷天,你看把人家冻的。”

  郭乔被夫人暗暗掐了一把胳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一说行医相关就滔滔不绝的老毛病,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年纪大了,人就啰嗦。”

  温野菜莞尔道:“我夫君也是一样,这才说明二位都是好郎中。”

  两家人相视一笑。

  郭乔此时注意到喻商枝脚边堆放的大量药材,果断道:“你若是信任老夫,就先暂存在这里,稍等我买完后,就让我儿子帮着送去医馆,你回头得空了来取。”

  经郭乔提醒,喻商枝才发现距离这个摊位不远的地方,就是千草堂的铺面。

  由于街道两旁都被摆摊的人占满了,他才没有注意到。

  “既如此,就谢过郭前辈,麻烦郭公子了。”

  “几步路罢了,不麻烦。”

  了却一桩心事,喻商枝总算不用为这些药材发愁。

  郭乔的为人他是见识过的,没有什么不放心。

  待喻商枝夫夫两个和温二妞姐弟走后,郭乔的夫人道:“这就是你上次回家后,提到的那个年轻后生?”

  郭乔颔首,“没错,瞧着是不是气度不凡?”

  郭夫人打量着涌入人潮的喻商枝的背影,“确实难得,只是你想来懒怠与同行交游,也就和许广关系不错,为何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郭乔笑叹道:“一来是后生可畏,二来……或许也是惺惺相惜吧。”

  此时走在前面的喻商枝一行,看了看时辰,正决定转道往青衿书院去。

  这回已是戌时过半,往常此时的街市上早已没什么行人了,今日却有通宵达旦的架势。

  按照温三伢的说法,贺霄曾告诉他,只要赶在戌时结束之前到书院就不算晚。

  贺霄说得果然没错,他们赶到时,还有许多灯谜挂在灯笼下端,没有被摘掉。

  且没走两步,就偶遇了贺霄。

  “贺师兄!”

  温三伢第一个发现贺霄,喊出对方的名字。

  贺霄转过身,亦是满脸笑意,依次朝喻商枝等人见了礼。

  喻商枝注意到他是孤身一个出来的,身后只有一个随行的小厮。

  “不知贺娘子近来可好?”

  自从被当堂释放后,喻商枝就无从得知贺云近来的情况了。

  原本彭县令曾经有意请他回去复诊,奈何他回家就病了,之后就赶上了回村过年。

  贺霄很感谢喻商枝这般称呼自己的姐姐,而不是什么县令的五夫人。

  “我前些日子去彭大人府上见过姐姐,她气色恢复得不错,孩子也康健。因您不在城中,彭大人是请了当日也在的郭郎中和许郎中去替我姐姐看诊的。”

  喻商枝点头道:“两位前辈医术高明,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至于贺府,也早在年前那几日,就差人送上了谢礼。

  寒暄完毕,贺霄作为温三伢的师兄,也是今日来此帮夫子布置灯谜会的学子,主动给他们介绍玩法。

  “这里的灯笼有三种颜色,分别是红色、黄色和杏色,其中红灯笼下的灯谜最难,黄色次之,杏色最简单,对应的彩头也不相同。红色的彩头是八十八文红包,黄色的彩头是六十六文红包,青色的彩头是两块城里八珍轩的状元糕。”

  放眼望去,确实红色的灯笼最少,黄色的每一列都有好几个,杏色的则放眼望去全都是。

  八珍轩也是县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了,好多糕点去晚了都买不到,这回怕是青衿书院提前许久下定,才能赶制出这么多状元糕。

  这样的彩头设置,明显是为了面向城中百姓的。

  银钱大家都喜欢,而青衿书院的状元糕,好吃的同时,也能讨个好意头。

  “不过若是能解开一张红色谜面、十张黄色谜面和二十张杏色谜面,还能得到书院送的一套文房四宝。”

  这个补充的规则,显然就是为了来此的书院学子,或是其他读书人了。

  一套文房四宝就是再便宜,也要至少两三两银子。

  比起几十文的红包,绝对算是头彩。

  喻商枝见温三伢跃跃欲试,不禁问道:“你们如何保证这些谜题是一个人破解的,譬如我解开的灯谜,交给三伢去兑换,你们该怎么办?”

  贺霄浅笑道:“这般自是无从规避,所以在规则上是允许的。每一年都有关系好的学子凑在一起猜谜,得来的彩头大家平分。”

  “原来如此。”

  喻商枝再没什么疑惑,贺霄告辞去兑奖桌那边帮忙,他们则一头扎进了灯笼的海洋。

  青衿书院作为县学,代表着一县文教,却在出灯谜这件事上颇为亲民。

  喻商枝留意到,杏色灯笼的灯谜,有许多都非常浅显易懂,只需要稍微认识一些字,脑筋转得快一点,就能猜得出。

  他招呼专注抬头赏灯的温野菜与温二妞过来,给他们看附近的几张杏色的灯谜。

  “说它小,下面大,说它大,上面小……”

  温二妞念了一遍,拧眉思索,温野菜突然“啊”了一声,“我猜到了!”

  温二妞急得摇他胳膊,“是什么字?大哥你快告诉我!”

  温野菜却示意她伸出手掌,在上面写下一个“尖”字。

  温二妞恍然大悟,喻商枝肯定他道:“没错,两块状元糕到手了。”

  有了这样鼓励的开头,温野菜和温二妞也开始四处搜罗他们俩也能看懂的灯谜,再就近询问喻商枝和温三伢,猜得对不对,若是对,就把那张纸扯下来,等着一会儿去兑彩头。

  比起杏色灯笼,黄色灯笼下的果然一下子难了一个档次。

  “残月北斗一星沉……什么东西?”

  温野菜站在喻商枝身旁,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了好几遍,都没参透意思。

  这时恰好温三伢手里拿着一叠的字条往这边走,喻商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拿给温三伢看了看。

  小小的书生郎扫了一眼,很快就道:“应该是‘沁’字。”

  说罢就在空中写出了这个字,讲解一番。

  解释明白后,温二妞看着小弟手里的一叠字条。

  “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

  而且里面有好几张都是黄色的,显然温三伢觉得比起糕点,还是钱最实在。

  “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就这还是他刻意避开很多太过浅显的字谜的结果。

  一家人把手里的谜面凑在一起数了数,已经有了三十张杏色谜面,六张黄色谜面。

  “就差一张红色谜面,四张黄色谜面,就能兑文房四宝了。”

  温二妞补充道:“余下的还能换铜钱和状元糕!”

  只是红色的灯笼确实比较少,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撞见第一个红色的灯笼。

  但灯笼前,却已经有人了。

  “褚师兄。”

  饶是面前这个人温三伢并不喜欢,但还是乖巧地行了个礼。

  他长得个子矮,褚星几乎是垂眸才能看见他。

  喻商枝等人,此时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年。

  正是他们带着温三伢第一次来书院时,在这个地方欺负温三伢的那个小纨绔。

  温野菜当场就觉得拳头有点痒,想上去给这混小子一拳。

  喻商枝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递过去一个眼神。

  之前温三伢还未入学,他们当长辈的帮孩子出头是应当的。

  可现在温三伢年纪虽小,但也是青衿书院正经的学子,再来长辈帮忙出头这一套,反而不利于三伢在书院立足。

  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只是没有上前,却也没有退后。

  几步开外,温三伢不卑不亢地仰头看向褚星,后者则不屑地笑了笑。

  “我当是谁,原来又是你这个小穷酸,怎么,家里揭不开锅吃饭了,来灯谜会打秋风?”

  褚星行事张狂,说话声音也很大。

  周围不少路人也好,青衿书院的学子也罢,听到声音后都往这里看。

  因为层层灯笼的遮挡,都只看见了褚星,却看不清他在和谁说话。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

  褚星一个少年,居然欺负这么小的孩子?

  尤其是这孩子的打扮十分合体,一看家里就是不缺钱的,褚星还偏要这么说。

  许多人看向褚星的眼神,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褚星可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带着一丝恶意故意道:“你也想猜红色的灯谜?我劝你省一省吧,这红色的灯谜都是咱们书院的山长亲自出的,一共只有十个,个个难比登天,这其中更是有两个灯谜,在这里留了许多年,连当年书院出的探花郎都没解出来。”

  这件事温三伢入学后也有所耳闻,实不相瞒,他今日就是冲着这两个传说中的灯谜来的。

  本想试试看,能解就解,解不开就罢。

  但既然对上了褚星,他的脸色瞬间认真起来。

  贺霄听说褚星在欺负一个小豆丁后,就立刻猜到是温三伢。

  连忙拽上了两个同窗,一起过来帮忙,结果到地方时,听见的却是温三伢掷地有声的话语。

  “褚师兄,你敢和我一较高下么?”

  作者有话说:

  突然掉落更新x1!

  ——

  1、本章提及的匕首原型是新疆的英吉沙刀,很漂亮哦~

  2、字谜来自于网络

  感谢在2023-10-01 17:41:56~2023-10-01 23: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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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章

  难道咱们寿安县又要出一个探花郎了?

  温三伢话音落下, 周遭却不见起哄之声,而是阵阵压着的惊呼。

  “莫看这娃娃小小年纪,还怪有气势。”

  “看着有几分文气, 兴许也是开蒙了的书生郎。”

  “你们莫不是没认出对方是谁?那是褚家的小公子!这可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褚家?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城里那个有名的商户程家, 他们老夫人的娘家就姓褚……”

  寿安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凡消息灵通些, 人脉广些的人, 基本都对城内大户之间的关系如数家珍。

  这就像现代人喜欢看豪门八卦一样, 这些人家的家务事,也是平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零碎的话语落入喻商枝的耳畔, 他有些惊讶于,没想到这个小纨绔和程家还有些关系。

  不过这都是后话,当下最重要的, 还是他们家三伢想要如何应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

  不远处,贺霄也因温三伢的态度而愣住了。

  他本是带着同窗来给温三伢撑腰,毕竟褚星的做派,整个书院上下无人不知。

  此子顽劣成性,几次书院的夫子都想把他赶回家去, 奈何褚家一门心思要让这熊孩子留在书院念书,不惜给书院捐了好几次银钱。

  就连这次元宵灯谜会, 也有褚家资助的一部分。

  别看青衿书院是县学,寿安县也并不贫困, 可朝廷拨的银两终究有限, 还要提防着那些经手官员的层层盘剥。

  故而褚家凭借砸钱这一手段, 保住了褚星在青衿书院念书的资格, 书院中的夫子对他的行为,也只好得过且过,象征性地申斥一番就罢。

  只要他不放火把书院点了,一切都好说。

  他原本打算几人一起过来把温三伢领走,省的褚星借机找麻烦。

  没想到温三伢平日里看着性子内敛,今日对上褚星却是这般的强硬。

  “嚯,比试什么?猜灯谜么?小爷我可没空陪你玩这些家家酒游戏。”

  褚星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凑热闹罢了。

  这些灯笼廉价至极,做工粗劣,哪里有他们大宅之内官家样的精巧宫灯有看头?

  遑论他肚子里那点微不可见的墨水,着实猜不出几个像样的灯谜。

  就在他打算拨开挡路的温三伢,直接走人时,却听见这个小豆丁又说道:“褚师兄莫不是不敢与我比试?”

  褚星原本即将同温三伢错身而过,闻言倏地转身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贺霄眼看褚星想要动手,当即大跨步地向前走来,一把将温三伢挡在身后。

  “褚星,大家同为书院学子,望你自重!”

  褚星一打眼看见了贺霄,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跟着贺霄来的几个学子,都是家教良好,与贺霄走得近,却看不惯褚星纨绔做派的,见状也都聚在贺霄的身边。

  “呵,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人罢了,你们替这个小穷酸撑腰,又能得什么好处?”

  众目睽睽之下,褚星无意再与他们继续纠缠。

  贺霄看着褚星令人讨厌的嘴脸,冷笑道:“褚星,人与人之间的相帮并非尽数为了逐利,只是你生性可怜得很,从未有过真心相待你的友人,自也无从理解这份情谊。”

  褚星听了这话,恼羞成怒。

  “贺霄,你不过一个庶子罢了,竟还有脸讥讽本少,我倒要看看是谁更可怜!”

  两边少年正在对峙,周遭围观的人愈发得多起来,终于引起了此次青衿书院负责灯谜会筹备的夫子的注意。

  “同山,那边可是起了争执?何以人流都往那处去了?”

  同山乃是青衿书院施远施夫子的表字,鉴于他在书院中也算资历较深厚的,这般能够直呼他表字的人并不多。

  施远转过身,竟发现来人竟是青衿书院的山长娄经。

  “学生见过山长。”

  娄经上了年纪,再有几年就将卸任。

  不过精神矍铄,将书院上下事务料理地井井有条,很有威信。

  “学生不知山长今夜前来,暮深天寒,山长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娄经浅笑道:“正月十五上元夜,自然是要出来转转的,听说今年的灯谜会是你一力负责的,办得不错。”

  施远诚惶诚恐地谦虚了两句,继而想起娄经刚才的问话,便就近叫了个帮忙的学生,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学生很快返回,神色复杂地回禀道:“禀告山长、夫子,那边不仅有城中百姓,还有咱们书院的学子。”

  施远立刻拧眉道:“可是学子之前起了争执?你可识得那几人?”

  那学生垂首道:“学生识得,乃是贺霄贺师兄、褚星储师兄,以及童生班年龄最小的温三伢温师弟。”

  不怪这学生能叫出三人名字。

  贺霄本就今晚和他们一道做事,彼此熟识。

  褚星声名远扬,温三伢因小小年纪就入书院,更是无人不知的出名人物。

  这三个人遇到了一起,尤其是还有褚星这个小混账,施远不禁扶额。

  “可是动手了?”

  学生摇头,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倒是不曾,学生去时反而隐约听到……他们好像要比试一番,就比猜灯谜。”

  施远愣住了。

  “你没听错,有褚星在,竟是只比猜灯谜?”

  学生被这么一问,一时间也迟疑了。

  就在施远烦恼之际,听见一旁的山长娄经淡然道:“同山,你我一道去瞧一瞧。”

  山长都发话了,施远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

  只盼到地方的时候,褚星那混世魔王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

  不然这管理不善、教导不力的罪责,可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

  而温三伢几人,也怎么都不会想到,一场小小的争执,竟然连入学以来都没囫囵见过几面的山长给引来了。

  “学生见过山长,见过夫子。”

  在场的学生,包括褚星在内齐齐行礼。

  娄经两鬓花白,面相和蔼。

  “我听闻你们聚在一起,想要比试猜灯谜,既然我与你们施夫子同在此地,不如就与你们做这个比试的裁判,你们说如何啊?”

  温三伢一愣,旋即自是说好。

  而褚星压根不想猜什么破灯谜,但山长都出面了,这可是在整个县城都德高望重的人,县老爷见了礼敬三分,遂也不情不愿地含混道:“比就比。”

  他好歹大小也是个童生呢,难不成还比不过温三伢一个小娃娃?

  再看他们山长,还笑呵呵地同施夫子说笑呢,简直像是故意来拿自己寻乐子的。

  褚星只觉晦气,可又不得不冷着脸参加。

  很快娄经与施远商议好了规则,由施远代为宣布道:“便限时一炷香的时间,解开谜面多者为胜,自然,谜面颜色不同,对应的价值也不同。杏色谜面,计一分,黄色谜面,计十分,红色谜面,则计百分,时间到时,各自取谜面来我与娄山长处,告知答案,答对者计入分数,分高者胜。”

  娄经在一旁负手道:“既已有规则,不妨也莫限于两个学子之间的比试,在场无论何人,若有兴趣的,均可参加,拔得头筹者,即得彩头。”

  立刻人群中就有人问道:“二位夫子,敢问这彩头是什么?”

  施远答道:“乃是我们娄山长的墨宝一幅!”

  全场哗然。

  谁不知娄经以书法见长,其墨宝都是论尺卖的,一尺高达百两纹银,一幅字都能买下城中的一处小宅院了!

  刹那间,现场好些人都举手表示要参加。

  贺霄等学子都参与过灯谜的誊写,知道答案,故而没有资格参与。

  遗憾的同时,也在施远的吩咐下,纷纷拿出纸笔开始为参赛的人登记。

  还有好几人赶紧拿出不少备用的灯谜,重新拴在下方已经空掉的灯笼上。

  今晚在此值守的学子有十数人,散开后各司其职,很快就把事务理清楚。

  包括温三伢和褚星在内,参加比试的一共有十二人,其中一半都是书院的学子,也有并未入书院念书的城中书生。

  他们大都仰慕娄经已久,十分期盼得到墨宝。

  不多时,书院门前的空地中央,两个书院的杂役搬过一张桌案,上面搁放了一盏香炉。

  施远亲自将更香呈给娄经,再由对方点燃,双手插于香炉之中。

  更香点燃,比试即刻开场。

  施远请人搬来太师椅,侍候娄经落座,继而亲手端上热茶,立于一侧,静待线香燃毕。

  喻商枝和温野菜、温二妞一道在外围观战。

  说实话,以温三伢的身高,想找到他还是挺难的。

  “三伢果然另辟蹊径。”

  喻商枝很快寻到了三伢的身影,指给兄妹二人看。

  温三伢垫着脚眯着眼,看清楚后一把捂住嘴。

  “三伢他直接朝着红灯笼去了!”

  温野菜笑眯眯地点点头。

  “不愧是我们老温家的孩子,就是聪明。”

  红灯笼可是足足有一百分,若是能解开一个红色灯谜,说不定直接就能拔得头筹!

  事实证明,和温三伢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

  大多数人都选择先找到红灯笼,看上一眼,将谜面存在脑子里,随后再去解黄色、杏色灯笼的谜面。

  期间温三伢更是不止一次与褚星相遇。

  他小小的个头,面上毫无惧怕,只有一派认真。

  褚星的挑衅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好似不能动摇对方分毫。

  到了后来,褚星意识到时间不够了,便也没精力再和温三伢较劲。

  红灯笼的谜面他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不如趁这个时候,多攒几个黄色和杏色的谜面。

  一炷香的时间,平常觉得不长,这会儿仿佛转瞬即逝。

  眨眼间,场中铜锣响起。

  规则有定,铜锣敲响三十下,结束前还未回到香炉前的,即判为失败。

  温三伢跑得太远,个子小,腿也短,紧赶慢赶,在铜锣敲到最后几下时才赶回来。

  令在场的所有人着实替他捏了把汗。

  眼看温三伢因为跑步时吃了风,又开始咳嗽,喻商枝轻叹,看来这孩子少不得又要回家吃两日的药。

  贺霄知道温三伢身子孱弱,见他咳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回。

  温三伢微微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替自己担忧。

  由于青衿书院的灯谜会有比试的消息被人群传出去,短短一炷香,这里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伴随着响亮的铜锣,大家纷纷往前挤。

  “青衿书院可是有探花郎昔日在此念书时,都没解开的谜面!”

  “也不知今日这些个比试的人里,有没有人能解开?”

  “切,咱们寿安县那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探花郎,哪能那么容易?”

  ……

  温野菜听着这些人的交谈,却是悄悄攥紧了手掌。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若是有人能胜过探花郎,那人必定是自家的小弟。

  温三伢到的晚,排在队伍的最后。

  站在最前的人,则已经开始一一走向坐在正中的娄经面前,呈上谜面的同时,依次说出自己的答案。

  有对的,施远就在旁边亲自执笔,计上分数,有错的,就直接将谜面交给旁边的学子,再就近挂回同色的灯笼上。

  褚星排在第五个,也是前五人里唯一手里拿着红色谜面的。

  而给出的杏色、黄色的答案,杏色的错一,黄色的错二,一共计了五十分。

  最后只余红色的谜面。

  由于红色的谜面稀少,难度又大,故而贺霄奉夫子之命,接过纸笺,朗声念道:“此谜面为: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娄经缓缓颔首,看向褚星道:“你的答案是?”

  褚星垂在一旁的手指搓了搓,其实他并没有把握,但眼看温三伢摘了红色的谜面,又觉得不能输给他。

  他定了定神,答道:“敢问山长,答案可是……孔明灯?”

  贺霄嘴角轻抬。

  说实话,谜面中有“灯”字,谜底就一定与灯无关。

  娄经果然摇头道:“不对。”

  褚星有些挫败,但也没有办法,迅速行了个礼,就站到了一旁。

  他顺着队伍看向最后的温三伢,发现对方手里竟有两张红色的谜面,比自己遇到对方时还多了一张。

  “不自量力。”

  他移开视线,不愿再看。

  温三伢庆幸今天自己穿得足够多,在这里站着排队,才不至于被寒风吹透。

  轮到他时,几乎又过了一炷香还多的时间。

  温三伢给出手中的纸笺,贺霄迅速点算。

  “此处红色两张,黄色八张,杏色十五张,共计二十五张。”

  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居然就解开了二十五个灯谜,还有八张黄色,两张红色?

  这下不只是褚星了,就连其他参加比试的人,也都觉得温三伢太过急功近利。

  就连施远看到那两张红色谜面时,不禁说道:“此举,略贪多冒进了些。”

  娄经却是坐在桌案后,袖手笑道:“同山,此子还未给出答案,你这论断,莫要下得太早。”

  说罢就看向温三伢道:“你且将你的答案,一一说来。”

  很快,周围人的质疑声就弱了下去。

  原因在于,哪怕离得有些距离,他们也能隐约从娄经、施远的动作和神色上判断,这个小娃娃给出的谜底,好似都是对的!

  贺霄和几个关系好的同窗,简直都要忍不住为温三伢叫好了!

  杏色十五张,毫无悬念地全对,计十五分。

  黄色八张,丝毫无错,计八十分。

  而剩下的两张红色谜面,更是把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吊起。

  贺霄接过两张纸笺,待看清楚内容时,简直感觉自己的手指都隐隐发颤。

  因为他经手过这些灯谜,心里清楚,这两个谜面,便是当年探花郎都未破开的。

  饶是褚星硬要摘走一个红色谜面,也刻意避开了这两个。

  难道温三伢小小年纪,真的能胜过昔日天子钦点的探花么?

  在同窗小声地提醒下,他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徐徐念出纸笺上的内容。

  这两个谜面,实为两首诗。

  一为: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二为: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贺霄念罢,包括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开始窃窃私语思考答案的。

  但显然,大家都没有什么结果。

  娄经看向一脸平静的温三伢,从这个小小的少年身上,辨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虽也知道书院收了一个堪称神童的学子,却不知这般年纪,在敏捷的思维之外,还能有如此沉稳的心性。

  不必得知谜面答案的正确与否,娄经已经可以凭借自己执掌县学多年的毒辣目光,断定这个学生日后必成大器。

  “温三伢,你的答案是?”

  温三伢浅施一礼,将声音略拔高了一些,答道:“请问山长,谜底可否是‘更香’与“云”?”

  云就算了,更香?

  这当真是答案么?

  大家伙的目光顿时都看向了山长娄经,而后者深深地看了一眼温三伢,笑容浮现于老迈慈祥的脸庞上,朗声道:“没错,正是此二物!”

  同时他也宣布,这两个谜面正是当初探花郎也未解出的。

  “还真被这小少年给解出来了!”

  “难道咱们寿安县,又要出一个探花郎了?”

  与此同时,更有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插在香炉上,不久前还用作计时的线香。

  谁能想到,这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褚星一张脸简直要气成茄子色。

  开什么玩笑!

  温三伢居然不止答对了红色的谜面,还是两个!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你,你定然是作弊了!”

  褚星情急之下,一跃而出,用手指向温三伢和贺霄,不顾尊长在侧,叫嚣道:“贺霄,定是你事先知道了谜底,悄悄透露给了温三伢!”

  “褚星!”

  施远没想到褚星这般放肆,当着山长的面也敢无理取闹。

  “你给我退下!”

  褚星梗着脖子道:“我不!我怀疑贺霄联合温三伢作弊,请山长、夫子做主!”

  施远简直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赶紧转身朝娄经道:“山长,此子顽劣无状,乃是我等教导不力所致,山长不妨先行回去休息,此子就交给学生教训!”

  娄经没有答话,而是缓缓起身,负手站直后,看向褚星。

  “褚星,你为何质疑温三伢和贺霄联手作弊?可有证据?”

  褚星愤然道:“证据就是,温三伢他不可能解得出探花郎都解不开的谜面!”

  娄经摇摇头,感叹道:“孺子难教。”

  之后还未等褚星搭话,娄经便继续道:“这两个谜面对应的谜底,向来只有老夫知晓。因此你的推断,并不成立。”

  褚星难以置信地看向娄经,复又看向温三伢。

  比起他的失态,温三伢甚至没有几分解开难题的喜悦。

  好似这所谓的难题在他的眼中,也没有多么困难一样。

  “怎么可能……”

  褚星喃喃自语,显然,他这次不仅输了比试,还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丢了面子。

  两个小厮上前,想要一左一右地搀扶步子摇晃的他,却被褚星一把甩开。

  他感觉从小到大,从未像此刻一般地丢脸过。

  很快便横冲直撞地推开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跑进了人群当中。

  可是满院灯火辉煌中,已经无人在意恍若小丑的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了场中的温三伢。

  娄经和施远各自赞许他一番,随后娄经当场写下“抱朴含真”四个字,送予温三伢。

  寿安县的读书人,无不景仰娄经。

  青衿书院的学子,真论起来,更都算是娄经的学生。

  温三伢拿到墨宝,终于露出了一个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明快笑容。

  “学生谢过山长赐书!”

  至于比试之前攒的谜面,贺霄也都收拢过来,给温三伢兑了彩头。

  这个晚上,温三伢凭借自己的才学,得了价值数百两银子的一幅书法、一套文房四宝,以及几大盒的状元糕。

  这些东西汇在一起,把一家人的手都给占满了。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次日一早。

  正月十六,添福巷的人们再度听到了除夕夜也响起过的,长长久久的鞭炮声。

  关张大半月的喻氏医馆与添福食堂,再度开门迎客。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明天见~

  作话里会标明这章出现的灯谜出处,作者才学有限,只能寻找现成的来充实这个情节,至于难度问题,还请大家莫要较真~

  ——

  1、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唐·李白《咏萤火》

  2、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唐·来鹏《云》

  3、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出自《红楼梦》感谢在2023-10-01 23:35:58~2023-10-02 17:0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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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除去开门义诊的时间段, 医馆这等地方,实在是很难做到客似云来。

  喻商枝一上午说忙也不算忙,统共接诊了三个病患。

  其中包括昨日提自家汉子打听过开门时间的大娘, 余下两个,却不是来复诊, 而是初次前来。

  一问才知,原来这两个病患之前都在县衙门口围观过堂审。

  其中一对小夫妻中的男子,更是心直口快。

  “我当时就想, 既然仁生堂是个脏心烂肺的, 那能让他们专门设计陷害泼脏水的, 那定然是好郎中了!”

  喻商枝闻言浅笑,“只能说是时运不济, 现今都过去了,承蒙大家伙信任。”

  同这汉子一起来的,自是他的年轻媳妇。

  见喻商枝的神情, 便暗暗在桌案下踩了夫君一脚。

  人家都倒霉地蹲大牢了,你还在正月里故意提这等晦气事,会不会说话?

  汉子后知后觉,利索闭了嘴。

  喻商枝不疑有他,转而询问这小两口是谁身上不爽利。

  这一问, 年轻媳妇的脸颊就红了,想了想还是起身扯过汉子, 把他按下道:“还是你说。”

  汉子扯了七八回衣裳,欲言又止两三次, 都没憋出半个字。

  莫说常凌, 连喻商枝都有点急了。

  不过见得病患多了, 此情此景, 喻商枝的心中也早已有了猜测。

  “观二位年岁,应当是成亲不久,是房事不合,还是迟迟怀不上身子,所以想来看看?”

  要么说郎中就是郎中,你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人家就像是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语气淡然,脱口而出。

  常凌一个半大小子,也没什么不适应。

  毕竟他父亲昔日就是郎中,医书里也有不少相关的描写和记载。

  小两口见喻商枝与常凌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总算是鼓起勇气,坐下细说。

  听罢之后,喻商枝基本明白了。

  这夫妻二人确实是新婚燕尔,头三个月蜜里调油,在此事上或是不太节制,因此各自落下了症候。

  到了后来,时好时坏,扰得人也没了心情。

  而今成亲也快一年了,媳妇肚皮还没动静,两人硬着头皮来看郎中。

  但又不好意思去寻家附近医馆里的老郎中,实在是那些医馆开了二十年的都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来都是熟人。

  于是就想起了喻商枝这个年轻的生面孔。

  喻商枝依次给他们两个把了脉,开了不同的方子。

  “平时注意频率,事后注意清洁,你们两个身子无碍,怀身子是不难的,应当只是时候未到。”

  得了两人的道谢,常凌去抓好了药包,收了诊金和药钱,才刚回来想坐下整理病例,就又有病患上门了。

  如此过了晌午,下午上门的病患倒是比上午还多。

  以至于除了期间吃温野菜送来的午食,休息了不太到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喻商枝与常凌二人竟都没闲着。

  后来临近傍晚,喻商枝才一拍脑门想起来,昨日买的药材还搁在千草堂,全然忘记去取回。

  只是医馆开了门,自己就走不开,故而只好让常凌赶着牛车去。

  “记得莫要空手上门,带些谢礼,至于带什么,让主夫做主便是。”

  常凌领命而去。

  从村里拿回来的东西不少,温野菜琢磨一番,往竹篮里搁了一只风干的野兔、一包城里少见的干菌子、再添一吊因天气寒冷,还新鲜着的好部位的猪肉,最后则是一盒红纸包着的,昨日拿回来的状元糕,摆在一起,足够拿得出手。

  常凌带了东西,赶车到医馆门前时又让喻商枝过目。

  对于温野菜的安排,喻商枝是放心的,当即未说什么,只让常凌快去快回。

  另一边,郭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帮喻商枝暂存了一日药材罢了,却得了这么多东西。

  也是因此才从常凌那里得知,原来喻商枝一家子出身山野乡村,先前是农户。

  他本来一心认为,喻商枝定然出自什么杏林世家。

  这般看来,或许是家道中落了也未可知。

  再想及先前许广对自己的提醒,据说喻商枝用的那套金针,像是宫里头的样式。

  许广祖上出过太医,现在家里还有祖传的金针,说法大致是可信的。

  郭乔愈发对喻商枝不敢怠慢。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好意思收这么多东西。”

  郭乔有心推拒,可常凌强调自己只是个办事的仆役。

  郭乔只好收下,转而道:“改日我再上门拜会喻郎中。”

  郭乔说到做到,没过两日,就携着许广一起来了喻氏医馆。

  准备的礼品亦是有心,除却惯有的点心、茶叶等,还有说是给温野菜补身子的阿胶,给孩子的红封等。

  趁着医馆没什么病患,喻商枝将二人请到后堂喝茶,言谈之间,难免提及仁生堂。

  郭乔和许广在这县城中经营医馆多年,对仁生堂的了解,远比周澜还要深。

  喻商枝一边品茶,一边听了一番仁生堂的旧事。

  二人都一致感慨道:“昔日的任大老爷任长川,当真是个仁善之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许广知道的更多些,旋即咂去舌尖的一根茶叶道:“据说这任长川、任长海并非一母同胞,任长海乃是后头抬上来的继室所出。”

  世人总对继室出的嫡子,或是庶出的孩子几多偏见,可偶尔也有任长海这等人物,愈发坐实偏见。

  喻商枝未多置喙,但也跟着唏嘘几句。

  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人不由提到现下仁生堂的境遇。

  郭乔放下茶盏道:“任家被罚了银子后,倒是老实多了,整个正月里都很消停。”

  许广点了点头,提起一件事。

  “你我上回去彭大人府上看诊,不还遇见任长海那厮了?当初那副模样,八成是在彭大人那里吃了瘪。”

  喻商枝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好事一桩。现下城里医馆再接诊仁生堂的病患,他们总是没话说了。”

  郭、许二人闻言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想及过去吾等的毫无作为,又和助纣为虐有何异,着实惭愧。”

  喻商枝闻言道:“二位也是不得已为之,都是要靠这营生养家糊口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郭乔和许广岂能不知这是宽慰之语,二人老脸涨红。

  最后还是许广硬着头皮,另起了一个话头,说起了彭浩后宅贺云母子之事。

  对于这件事,喻商枝却比对待仁生堂更上心些。

  “二位前辈的意思是,彭大人对贺娘子难产的原因……有所疑虑?”

  郭、许齐齐颔首,郭乔率先道:“没错,虽然彭大人未曾挑明,毕竟是后宅之事,不便公开言说,可呈给我们的食谱、药方,显然都是先前府上五夫人所用的。”

  喻商枝并不知孔麦芽曾经无意间提醒过贺霄,他面容略凝重道:“那二位前辈可看出什么端倪?”

  许广捋了捋胡须,叹气摇头道:“其实我二人在后续为五夫人诊治时,也觉得有不对劲之处,奈何这些食谱也好,药方也罢,皆是毫无问题,挑不出半点错处。就算真有人……必定是做得滴水不漏啊。”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都心中有数。

  彭县令后宅足足有一个正头夫人,四个如夫人,就算正头夫人是个贤良淑德的,那四个如夫人之前呢?

  不互相使绊子,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喻商枝长睫微动,若有所思道:“我听闻贺娘子过去在闺中时,虽是闺阁女子,养尊处优,体质却绝称不上孱弱。她而今又正值妙龄,彭大人……也是春秋鼎盛之际,按理说,不应当如此。假如有人以饮食、补药等方式慢慢坏了她的身子,图谋母子俱丧,一尸两命,还做得天衣无缝,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郭乔和许广循着喻商枝的话语一点点深思,许广第一个反应过来,拍了一把椅子的扶手道:“原因只能在于,下手之人,亦是我等的同行!”

  有了这层猜测,再往下想……

  答案就很明显了。

  任芳晓出身仁生堂,先前又得盛宠,却始终无所出。

  动机、手段,全都齐活。

  郭乔不禁皱眉道:“这道理细细分辨,当真是不难,我等都能揣测出来,彭大人难道至今不知么?”

  喻商枝手指轻叩扶手,片刻后道:“想必彭大人心中有数,只是一来他收了仁生堂不少的孝敬,最多下一下任长海的面子,若是撕破了脸,岂不是就少了一棵摇钱树?二来,彭大人恐怕也尚未寻到证据。”

  许广感慨道:“这后宅之争,当真不可小觑。”

  郭乔则道:“依我看,要那三妻四妾,闹得家宅不宁,又图什么呢?”

  言罢看向喻商枝,笑道:“你还年轻,怕是还不解其中深意。”

  喻商枝莞尔,“不知旁人怎想,左右晚辈属意内子,只盼和他相守一生。”

  三人喝了几泡茶,吃了些茶点,一个时辰便将将过去了。

  恰好常凌进来说有病患上门,郭、许二人便趁势告辞离开。

  晚间打烊回家,用罢晚食,常凌回医馆看门首页,喻商枝则与温野菜说起彭县令怀疑任芳晓之事。

  温野菜忽而想起当日孔麦芽曾与贺霄说过的话,大差不差地同喻商枝复述了一遍。

  喻商枝这才得知此事的前情。

  他恍然道:“我就说彭县令那副模样,不像是会对这等事上心的,八成是贺家用了什么法子令他留意。”

  虽说贺云是庶女,可现在县令大人名义上的嫡子可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就算以后孩子只能叫她小娘,这血脉相连,也是斩不断的。

  贺家为了给自家姐儿讨公道,使些手段,也未尝没可能。

  只是到底是彭县令的家务事,最后能否查到任芳晓的头上,乃至是否真的追究罪责,都要看彭县令如何想。

  “看彭县令宝贝那儿子的模样,若真是断定这里面少不了任芳晓的参与,想必不会手软。”

  喻商枝最后凭借与彭县令短暂的接触,下了个小小的结论。

  聊罢这个话题,时辰业已不早。

  夫夫两个歇了这熄灯前的夜话,去看了一眼范春燕陪着睡的年年后,便相拥安寝。

  因为这几日铺子刚刚重新营业,两人都忙碌得很,所以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次日,喻商枝神清气爽地睁开眼。

  昨晚夫郎在怀,孩子有范春燕看顾,夜里也未曾闹腾他俩,故而睡了个酣畅,醒来便是天明。

  看看天色,应当不急着起床。

  喻商枝习惯性地翻过身,想要搂着温野菜继续打个盹……

  结果摸了个空。

  一侧的床褥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摸着都没了余温。

  喻商枝疑心温野菜是去看年年了,登时睡意散尽,赶紧坐起身寻衣裳。

  衣裳不难找,就在架子床角的熏衣笼上。

  过去在村中,冬日里他们都是把贴身的里衣塞进被窝里烘热,现今搬到城里,不再需要穿便于干农活的粗布衣裳,换了的新面料不好好摊放便会起皱,故而也学着城里人,讲究地买来熏衣笼。

  这东西以竹子制成,既可暖衣暖被,也可为衣衫枕褥添香。

  喻商枝裹着被子,伸出一只手去够衣笼上的衣服,拿到手才发现料子的手感与昨日穿得不同。

  凑到眼前细看,才发现怪不得不同,这根本就是一套全新的中衣并亵裤。

  针脚细密不说,领口、袖口乃至裤脚还用浅色的丝线绣了滚边。

  不过家里过年前才刚裁制了一批新衣,喻商枝记得里面没有这套衣裳,难道是自己忘了不成?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展开衣裳预备穿上身,结果这么一抖落,又从里面落下一个木盒。

  喻商枝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木盒不过巴掌大,盒面上画着一丛连理枝的图样。

  他呼吸一滞,过了片刻才搁下手里的衣衫,缓缓将木盒打开。

  看清盒中物后,喻商枝不仅莞尔。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对金子打的戒指,此外还有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到这里,喻商枝总算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展开纸条,里面的一行小字跃入眼帘——

  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一家人吃早食时,二妞和三伢姐弟俩,包括老章夫妻,也都向喻商枝道了生辰吉乐。

  二妞和三伢凑了些零花钱,合在一起送了喻商枝一把精美的牛角梳。

  因为先前喻商枝在家里好生科普了一番按着穴位梳头的好处。

  范春燕则亲手给喻商枝做了双鞋子,算是他们夫妻俩一起送的。

  鞋底厚实,一看就能穿许久。

  就连年年也被温野菜抱到跟前,小手被温二妞轻轻并在一处,摆出作揖的样式。

  “年年,祝爹爹生辰吉乐。”

  年年离会说话还早,可只要看到他,就已令人心情大好。

  “爹爹谢谢年年。”

  喻商枝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过生辰的这一日,桌上一定少不了一碗长寿面。

  上面还有如今已成温家传统的,用萝卜刻的字。

  而吃面的时候,喻商枝的无名指上已经多了一枚戒指。

  戒圈在手指上严丝合缝,尤其是喻商枝的一双手白且修长,再点缀上这么一个金戒圈,称得上一句锦上添花。

  温野菜坐在一旁,无心吃早食,而是反复打量着两人的手指,看不够似的。

  他们先前也有一对银戒指,可银子到底不如金子,戴得久了就没那么光亮。

  温野菜始终惦记着,趁着这回便给换了。

  他看得出神,最后还是喻商枝给他碟子里夹小笼包,他才抬起头,想起来碗里的粥都快凉了。

  一碗面吃毕,温三伢去书院上学,温野菜则把喻商枝一路送到门口。

  “早上仓促,今日晚间再给你做一顿生辰宴,晨起章叔买到了大条的鲤鱼,养在缸子里,你想吃红烧、糖醋还是清蒸?”

  喻商枝握住温野菜同样带着戒指的手,搁在掌心里暖了暖,思忖半晌道:“糖醋吧。”

  温野菜笑而不语。

  喻商枝最爱吃的口味其实是清蒸,其次是红烧,最末才是糖醋。

  因为他不爱吃甜口的东西。

  明明是生辰,脱口而出的还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温野菜替他理了理领口,故意道:“好,那就给你做清蒸。”

  喻商枝愣住,旋即也笑开。

  “我当真爱吃你做的糖醋鱼。”

  温野菜觑他一眼。

  “莫要解释了,快去医馆开张去。”

  临走前喻商枝想起一件事,驻足又问:“衣裳是你何时背着我做的?”

  温野菜眉尾轻扬。

  “不告诉你。”

  得了夫郎的生辰礼,喻商枝整整一个白日都心情甚好。

  只觉得天蓝风清,衣衫和暖,看每一个来到面前的人都格外顺眼。

  有来复诊的病患,已和他混了个脸熟,注意到戒指后不禁好奇道:“喻郎中这戒圈很是别致。”

  时下男子少有佩戴戒指的,即使是有,也以扣在大拇指上的扳指居多。

  一般病患问及私事,喻商枝都不会正面回答,但今日不知怎么想的,说了一句,“这戒指与内子是一对。”

  问话的人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一下后客气夸赞道:“喻郎中的夫郎便是对面添福食堂的掌柜吧?先前看过诊,还去那边买过盒饭,着实美味,价格也公道。”

  喻商枝唇角轻勾,道了谢,转而将开好的方子递上,顺便叮嘱,“此方名为桑菊饮,记得取水二杯,煮作一杯,一日二服。”

  病患接过,轻车熟路地跟着常凌去药柜前抓药。

  喻商枝看着常凌熟练地称取药材,想的却是等他把常凌正式收为徒弟,八成还得给医馆招个正儿八经的药童才好。

  不然一旦忙起来,这医馆里诸多杂事便无人照料。

  在思量与看诊之间,一日平淡而过。

  自傍晚起,喻商枝便归心似箭,常凌看在眼里道:“掌柜,不妨您先回家,我瞧着这个时辰也素来不会有病患上门了,再等两刻钟便打烊。”

  喻商枝难得有这么坐不住的时候,但摩挲了两下戒指,还是道:“也罢,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还是到了时辰再回去的好。”

  说不准差着一会儿工夫,就有人上门看诊。

  虽说他就住在医馆旁边,哪怕是夜间急诊也能及时赶来,可仍不愿意为一己私欲而提前离开。

  他却不知自己歪打正着。

  假如当真提前回家,温野菜反而要手忙脚乱了。

  ……

  一街之隔的宅院灶房内,正往外飘着一股子浓郁的甜香。

  灶台上摆放着一堆锅碗瓢盆,里面还留存着鸡蛋、牛奶或是面糊的痕迹。

  温二妞时不时往灶房门口张望一眼,又退回来报告,“大哥,喻大哥还没回来。”

  “那便好。”

  温野菜低头弯腰摆弄着盆里白花花的东西,据先前喻商枝所说,这玩意叫做奶油。

  为了将鸡蛋清和白糖变成这副半凝固的模样,他和苗哥儿、手劲大的老章依次上阵,打得手都酸了,才总算勉强像个样子。

  又等了一会儿,温野菜一把掀开双口灶台一侧灶口上的锅盖。

  热气铺面而来,散尽后,露出蒸架上笼布上面黄澄澄的圆形糕点。

  温野菜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松了口气道:“好险,总算是成了。”

  今晚喻商枝过生辰,张苗苗也被温野菜留下来吃席。

  他端过大圆盘,看温野菜小心翼翼地将蛋糕从锅中的模具里弄出来,摆到盘子正中央。

  “这东西闻着就好吃,和平日里见到的点心都不一样。”

  张苗苗说着,不由自主地轻轻咽了下口水。

  温野菜示意他将圆盘小心放下,“便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了。”

  那就是抹奶油、做夹心。

  根据喻商枝昔日当故事讲的描述,这生日蛋糕里面是鸡蛋面粉做成的糕点坯子,中间会夹水果,外面则要抹一层白色的奶油。

  奶油之上再点缀一些装饰,吃饭时插上蜡烛,就算是完成。

  温野菜现今已经勉强做出了蛋糕坯子、成功将稀溜溜的蛋清加糖变成了半固体的“奶油”。

  就是奶油软绵绵的,想要顺利抹平,定不是一件容易事。

  蛋糕坯子在又只有一个,若是做毁了,可没有后悔药吃。

  温野菜反复斟酌,等到蛋糕凉得差不多了,屏息凝神,拿着平头小木铲挑起一些奶油,开始往蛋糕上涂。

  起初完全不得要领,后来慢慢地倒也凑合说得过去。

  张苗苗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想想还是挪去灶房一角,专注剥温野菜点名一会儿要用到的栗子和花生。

  说来,自从温野菜决定今天给喻商枝做对方提起过一回的“生日蛋糕”,便早早开始准备了。

  牛乳不常见,要事先找人预定。

  蛋糕需要是圆的才好,为此还需要专门做一个模具。

  蛋糕里还要有水果,可寒冬腊月的,果子的种类实在是少,能买到的也就是苹果和蜜橘,价格还很高。

  这两样果子,苹果切开后会飞快变黑,蜜橘汁水多,也不适合搁在蛋糕里,温野菜正在苦恼中,偶然瞥见了家里的一筐从村里带回来的板栗。

  板栗软糯香甜,混在奶油里想必不会难吃。

  他遂提前准备了一批板栗,拨开后捣碎成栗子蓉备用,再余一些形状好看的,搁在最上面当装饰物。

  同时也没忘了要插在蛋糕上的蜡烛。

  这会儿卖的蜡烛都过于粗壮,问了好些铺子,才找到相对秀气苗条的红蜡烛。

  就是若按照喻商枝说的,摆上一圈定是做不到了,单独插一根意思意思尚且凑合。

  温野菜有一双能开食肆的巧手,做点心的手艺虽比不上城里的糕点铺子,或是朱家的正经大厨,可耐心和技巧还是到位的。

  很快蛋糕就在他的手中渐渐成型,抹好一圈奶油后,他打量一番,最后转着圈在最顶层摆了一圈栗子仁、撒了一把花生碎混芝麻。

  就在他宣布大功告成之时,一直在大门附近张望的温二妞也匆匆回来报告。

  “大哥,医馆打烊了,喻大哥朝家里来了!”

  温野菜半点不慌,指使苗哥儿道:“你继续烧火,一会儿我来炒菜,二妞,跟我一起把这蛋糕藏到柜子里去。”

  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喻商枝想得到今晚会见到一桌夫郎亲手烹调的美味,可没想到,会在此间异世的第二个生辰,见到生日蛋糕。

  因为家里人多,蛋糕做得很大,足够给每个人切成人手掌尺寸的一块。

  蛋糕上的奶油涂面细看有多处凹凸不平,上面的装饰全然是中式点心惯用的手法,可居然也凑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正中央插的红蜡烛,乍看不伦不类,可到底是红色的,喜庆的意味难以磨去。

  “这实在是……”

  喻商枝知道要做一个生日蛋糕的工序有多麻烦,更别提外面这层奶油,全靠人力打发,要耗费多少时间。

  “喻小郎中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温野菜的一句调笑将他的思绪拉回,他看向自家夫郎,对方出了灶房,便又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衫,梳洗一新。

  喻商枝刚待开口,却被温野菜叫停。

  “咱们是夫夫,不许言谢。”

  这对话在人前略显亲昵了些,可喻商枝此时满心都是他的阿野。

  很快屋内灯火熄灭,红烛点燃。

  由此可见,温野菜记得喻商枝说过的每一个其“故乡”过生辰的细节。

  但实际上,喻商枝自从长大之后,便很少过这种西式的生日。

  这幅场景对于他而言,亦是阔别已久。

  烛火摇曳,喻商枝未能免俗的阖眸许愿。

  一愿河清海晏。

  二愿家宅平安。

  三愿他们夫夫二人白头偕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思及此处,他睁开眼睛,起身吹灭红烛。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小喻过生日~明天见啦~

  ——

  1、桑菊饮:疏风清热,宣肺止咳。

  2、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没查到这句的出处,但需要标注下非原创感谢在2023-10-02 17:06:05~2023-10-03 17:3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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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嘱咐我断然要拿了这小子,上门赔罪

  喻商枝的生辰挂在正月后半截的尾巴上, 再过不到一个月,便是今年的县试。

  近来温三伢念书明显愈发刻苦,每日早出晚归, 哪怕到了家也是手不释卷、笔耕不辍。

  因温三伢已破格入县学,像是礼房报名、考生互结、廪生保结之类的全然不必担心, 自有书院夫子安排。

  青衿书院童生班的学子不多,但年年都会尽数下场。

  县试不难,但凡有能入书院的学识, 往往都可一举考过。

  今年唯有温三伢这个年岁过小的是个变数, 可有上元节那夜出的风头, 现今书院上下已是质疑温三伢的才华。

  有对自身学识的底气,亦有来自亲人、师长、同窗的照料与鼓励, 温三伢可以说全然不知紧张为何物,相较而言,实则兴奋更多。

  唯独只担心一点, 他身子不好,眼下天气未曾回暖,县试又是连考五场。

  那考场四面漏风,便是好人都能给冻病了,何况自己?

  这些他自己能留意到的问题, 家里人自也同时一并想到了。

  算着离下场考试还有些时日,喻商枝略改了温三伢每日吃的补药方子, 又日日为他施针、艾灸,多管齐下, 哪怕是看书久了脖子略有酸痛, 他这哥夫也能当场来一套推拿。

  除此之外, 喻商枝还提前配了不少丸药。

  县试每场考完都可回家, 倒是不必带进考场,但若真有个头疼脑热,回家就赶紧吃上对症的药,势必也能第一时间将病灶消除。

  温野菜和温二妞,则专注于给温三伢重新制衣袍。

  由于进场时要脱衣查验有无夹带,像温三伢现今这般穿成个粽子,一层一层脱下又穿上,势必着凉。

  温野菜夜里为了这个辗转反侧,因他是个猎户出身,家里好皮子攒了不少,什么兔皮的围脖、狐狸皮的斗篷,乃至羊毛里子的牛皮靴子,凑一身绰绰有余。

  “就是还不够轻暖,且素日来回路上穿一穿也就罢了,在冷透骨头的地方坐上一日,纯然不可。”

  尤其是这个寒冬,简直能冻掉人的脚趾头。

  喻商枝闻言思索,慨叹这个时代尚没有羽绒服,不然温野菜的烦恼早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片刻后提醒道:“不知现今市面上,可有卖貂皮的?”

  温野菜眼前一亮。

  对啊,他早就听说过貂皮最是保暖,奈何寿安县域内并无貂这种野物。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县城,此事也不难。

  他翻个身,开始筹划。

  “明日你不是正好要去碧桃姐的铺子么,我同你一起,顺道去程大哥家的绸缎庄看看。”

  貂皮仅北地有,运到寿安县,价格不菲,也就程家的绸缎庄那等地方,兴许可能有售。

  这般定下后,第二日食肆送走了晌午那波客人,下午时分温野菜让范春燕带着温二妞、苗哥儿帮忙备菜,自己则和喻商枝坐上马车,往朱碧桃的胭脂铺子去。

  巧的是到了地方发现,程明生恰好也在此处。

  只是与先前不同,这回他们夫妻见到喻商枝和温野菜,在惊讶和欣喜之外,好似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自在。

  喻商枝和温野菜心底都有疑虑,但未曾显露在面上。

  或许是到来之前,人家在商议什么家中私事也未可知。

  双方先是算了近一个月澡豆生意的账目,朱碧桃当场结清了货款,又谈及澡豆入了腊月门后热销的盛况。

  “说来那几场大雪一下,只觉得城中愁云惨淡,大家伙都蔫头巴脑,本以为这生意姚难做了,哪知你调的新方子澡豆一摆上,按理说价格比先前还贵了,照例是被抢了个空。”

  这个中道理,喻商枝倒是能想明白。

  朱碧桃开的这间胭脂铺子,并无多么平价的物什,来往顾客,最差也是出身城中小富之家。

  再往上,绝大多数更是不差钱的商户之女、亦或是仕官之后。

  这类人的生活质量与消费水平,是不会轻易被几场大雪与粮价影响的。

  过腊月便是年关前后,这些人自是要买些体面的新鲜东西,除了自用,也是为了送礼更合宜。

  喻商枝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程明生再度道:“我就说,喻兄不仅精通岐黄之术,对于这商贾之道,亦是独有见解。”

  喻商枝谦逊摇头,“不过是随口胡诌。”

  胭脂铺子现今一个月能卖百余盒的澡豆,靠白屏和许家福哥儿,倒是也能支应起来,但过年时回村里,两人言辞之间也传达出偶尔会忙不过来的意思。

  这回喻商枝过来,也有询问朱碧桃,接下来是否可能再加货量的缘由。

  “若是目前这个数量,我们忖着再雇一个帮手就足够,若是再往上添,就得添两到三个人手。”

  这样的人便是在村里也不好找,朱碧桃知道他们的难处,想了想道:“我这铺子就这么大,一个月能售出去的澡豆是有限的,何况还要控着量,一点点地往外放。”

  朱碧桃笑容狡黠,显然已经品尝到后世所言“饥饿营销”的甜头。

  不过她话锋一转,却也道:“可往后却说不准,最近程家正筹备商队,想去做做南北杂货的声音,到时若是路子通畅,这澡豆何不往外头卖卖?”

  程家虽以经商立身,代代却都局限于这寿安县的一亩三分地,没成想已经开始盘算行商的生意。

  程明生闻言道:“这也是家中长辈的意思,难得遇上太平年景,各地官道通畅,趁此机会,也好让家中小辈们去练练胆色,见见世面。”

  看程明生的神色,这个“家中小辈”泰半也将他自己包含在内。

  外出行商,难免一去就是数月半载,他与朱碧桃感情甚笃,往后假如因此聚少离多……

  夫夫二人趁着对方低头斟茶、品名时对视一眼。

  难不成他们来时,程、朱夫妻二人别扭的神色,源于这事不成?

  这个疑问到最后也未有人解惑,但拿了朱碧桃结清的百两银子,再加上兜里的银票,足以去程家绸缎庄挑一块好皮草。

  奈何一问之下,到底不巧。

  程明生道:“铺子里前些日子确有几方上好紫貂皮,但年节前后都被人买去了。”

  见喻商枝和温野菜面露遗憾,他不禁问道:“不过这会儿都快出正月了,马上开春,二位何以这会儿买貂皮?”

  得知是为了给温三伢下场考试时御寒做准备,程明生愣了一瞬,转而快速道:“既是为了孩子科考的大事,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不过是淘换一块貂皮罢了,给我几日时间,待我得了,就送去贵府上。”

  程明生好歹也是程家嫡系的少东家,貂皮再金贵,也不过是铺子里摆的一匹货物,何以劳动他的大驾?

  可喻商枝和温野菜客气了一个来回,程明生还是坚持要为三伢寻一块好貂皮。

  而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买,既如此,也就把此事托付给了程明生。

  程明生亲自过问,这点交给手下去办即可的小事,果然很快就办成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那日说的话竟不只是客气,而是真的亲自送上门。

  且还是赶在温三伢下学之后的时辰,并非独自前来。

  待温家人迎出来时,打眼定睛一看,跟在程明生身边臊眉耷眼的不是楮星又是谁?

  温三伢把君子之礼刻在骨子里,见了人就习惯性地行礼。

  不过这回一句“师兄”才起了个头,就被程明生打断道:“三伢,此后你不必再称这小子为师兄,他业已被书院除名!今日把他带来,就是让他当面向你道歉!”

  褚星一张脸埋得极低,温三伢茫然地眨眨眼。

  他们这批即将下场考县试的近来都忙于苦读,当真不知褚星被书院除名的事。

  听闻这“道歉”之语,喻商枝总算是将程明生这前前后后的表现串联起来。

  想必是那日他们夫夫二人上门时,程明生就已得知了褚星闯下的祸,既牵连到温三伢,他们两家又这般熟识,哪怕论起来只是母亲娘家,姨母一脉出的孙子,但他高低也是个直系的长辈,断不可就此装聋作哑。

  温野菜见两方一时都无话,赶紧打圆场。

  “外面天寒,程大哥屋里坐。”

  他直接略过了褚星,毕竟是屡次欺负到他家三伢脸上来的,自家是小门小户不假,可也不是没有气性。

  进了门,程明生更是一脸惭愧。

  “家母也是自家宴中偶然得知这等荒唐事,震怒非常,言明是我那姨母一家对这孙儿宠爱太过!因知晓我与喻兄一家交情匪浅,便嘱咐我断然要拿了这小子,上门赔罪。”

  说罢看向褚星,厉声道:“还不速速开口赔罪,在家里时你不是伶牙俐齿地紧么?”

  说实话,与程明生相识至今,对方一直是端方君子之态,在座大家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疾声厉色。

  可见遇上熊孩子,修养再好的人也会破功。

  褚星今日既然能来,就定然是在家中被长辈们轮番教训了个遍的。

  如今看起来,再无过去那副天老大他老二,不可一世的做派,小小年纪,眼泡微肿,目下青黑,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

  怕不是和昔日钱云礼一般,被家里罚着跪祠堂或是抽板子了。

  面对他,温家人都没什么怜爱之情。

  这孩子实在是顽劣得过分,青衿书院那般地方都未教导出几分德行,怪不得褚家长辈只有搞体罚这一条路了。

  褚星被程明生兜头训了一顿,虽面皮还紧绷着,但到底还是向前迈了两步,长揖到底。

  “昔日在下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温公子恕罪。”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出门,来不及写完了,先发一章,另一章零点前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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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修)县试连续五场皆夺头筹者,称“县案首”

  是不是要原谅褚星, 这是温三伢的事,喻商枝和温野菜作为长辈,都未发一语。

  哪怕程明生出面, 甚至搬出程家老夫人来说话,皆是一样的。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在屋子中央的两个少年身上。

  温三伢不开口,褚星就只能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尤其温三伢还比他矮上许多,这幅场景在旁人眼里, 定然是颇为滑稽。

  或许是因低头太久, 褚星只觉得整张脸都又涨又热, 耳朵烧得滚烫。

  他不禁想,自己上元节那晚没有挑衅温三伢, 是否后面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过去他不喜欢念书,看不上县学,可现在却是想回去也不能了。

  就在褚星觉得温三伢是在有意戏弄自己, 才迟迟不回话时,终于听见温三伢开口道:“褚公子需道歉的,又何止在下一人?”

  褚星蓦地抬头,温三伢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就在褚星以为温三伢要长篇大论地掉书袋说教之时, 温三伢上前一步,将褚星身形扶起, 随即道:“还望褚公子日后明德修身,谨言慎行, 勿要再做欺辱他人、愧对父母师长之事。”

  褚星的动作定在半空中片刻才彻底直起来, 他有心辩驳两句, 然而不知应当说什么。

  最后只得草草再行一礼, 便退到一旁,当了个锯嘴葫芦。

  程明生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顿唉声叹气。

  同样是家中幼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那姨母一家子原本还一心想让褚星专注于读书一事,读出名堂,考出个秀才乃至举人的功名傍身,也好让他们一家子改换门庭。

  到时候乡下有几十亩的田地可免粮税,商铺也可挂在秀才名下寻得特权。

  现在可好,当众出丑不说,还累得县学山长连带县衙礼房掌事的官吏亲自出面,将其从县学除名。

  好在他那母亲是个眼光独到的,听闻褚星闹出的乱子后,第一反应倒是关注温三伢这孩子。

  原话是:“此子未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一路高中,步入仕途也未可知,你且也好好与温家经营着关系,今日你帮我一把,明日我帮你这一把,总有彼此用得上的时候。”

  程明生深以为然的同时,也不愿与喻商枝乃至温家的交游掺进太多功利的意图。

  不过自己这表外甥闯出的大祸,是一定要给温家一个说法才好。

  自己豁出脸来带人上门请罪,好歹温家都是体面人,未曾给予什么难堪。

  喻商枝和温野菜深知温三伢行事坦荡,眼下褚星吃了教训,温三伢也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往后就算是翻了篇。

  他们招呼着二人落座,奉茶留饭。

  程明生连连推拒道:“这个时辰上门,本就是罪过了,焉能再行叨扰。”

  说罢就命随行的小厮将一长方形的木盒抱到跟前,打开后,里面是一块上乘的紫貂皮,若是放在铺子中售卖,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

  “这块皮草就当做是我们程、褚二家的赔礼,还望笑纳。”

  之后程明生便不顾温家人的拒绝,执意留下貂皮后,拎着褚星告辞。

  喻商枝和温野菜无奈,只好送至门口,道了句天寒夜深,路上小心。

  把人送走,复回到堂屋,温野菜摸了摸被夜风吹凉的鼻尖道:“还真没想到这件事回传到程家去,程大哥这个表舅还得管表外甥闯下的祸事,也是够操心的。”

  喻商枝拍了拍桌上的木盒,“不管怎么说,这貂皮是真的让程兄寻着了。”

  温野菜弯了弯眸子,“没错,等着比下尺寸,给三伢裁一身袍子,若是有多余的,也好给家里人做些别的东西。”

  三伢身量小,这块貂皮给成年人做衣裳都绰绰有余。

  故而温野菜跟裁缝铺商议,余下的给温二妞做了一件比甲,又给自己和喻商枝各裁了一条围领。

  因有县试在前,一家人心系其上,无暇他顾,因此近来城中甚嚣而上的传言,竟还是喻商枝从曹二夫妻的口中得知。

  由于曹小庄的鼓胀之症得到缓解,他们夫妻过年时回了老家一趟。

  过了十五回来后,再来医馆看诊,便与喻商枝说了一家人接下来的打算。

  简单说来就是,他们打算曹小庄的病彻底好之前都留在县城做工,不回去种地了。

  现今曹二给城内一个商行卖力气,曹二媳妇则是喻商枝托了朱童,给她在广聚轩寻了个洒扫打下手的活计。

  两人加起来一个月的月钱不多,但加上从村里扛回来的粮食,倒也勉强够在城里生活。

  由于曹二所在的铺子是走商聚集之处,日日迎来送往,听到的消息也比别的地方更多些。

  这日的话头,也是从此处谈起。

  “喻郎中,您可发现最近城里的流民愈发多起来了?”

  喻商枝这几日在宅子和医馆间两点一线,没什么出诊的机会,还真没留意到此事,一旁的常凌听了却道:“我每日晨起会在附近跑上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的确发现街头巷尾多了好些个没处去的流民。”

  说罢他琢磨了一下,看向喻商枝道:“这么想来,他们的穿着和口音,类似年前看见的那些北边来的灾民。”

  喻商枝听到此处,精神一紧,果然接下来曹二就道:“事情就坏在这里,我也是偶然听商行管事和北地来的客商说起,道是那边先前闹了蝗灾,大批人离乡逃难,可总有那走不了的。哪成想留下的人不仅没得了活路,反而四处泛起饥荒,现下已是到处死人。”

  说到这里,哪怕是常凌这半大小子,也是面色一白。

  寿安县物阜民丰,哪怕是像今年粮食减产,粮价高涨,也离闹饥荒远得很。

  以常凌的年纪,他几乎想不到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喻商枝则一下子想到更深的地方,他看向曹二问道:“饿殍遍野,必生灾疫,那客商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曹二感慨于喻商枝的敏锐。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特地占您的时间,啰嗦这么多了。那客商正是提及了疫病!说是按着往日的商路北上,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过去能留宿的村子,现下因病几乎绝户,北地又大雪绵延,好些尸体就这么冻在雪地里,还保持着死时候的姿势。”

  曹二媳妇听曹二说到这里,忍不住道:“喻郎中,我们听闻此事便担忧起来,您说城里北地来的流民,身上会不会有疫病?”

  喻商枝哪里会想到北地的疫病已蔓延地如此严重,也亏得天寒地冻,除了冒死逃难的一小撮走得早的灾民,以及这些为了养家糊口的客商,人口流动还未有那么大,否则怕是早就祸及其它地方。

  “那客商可曾提及疫病的症状?”

  曹二摇头道:“那客商见风不对就赶紧跑了,和他一路的人也好端端地都到了咱们寿安县,想必也没见到过患病的人。”

  喻商枝听闻此语,一颗心狠狠提起。

  但即使不知到底是什么疫病,可一些通用的预防法子总是不会错。

  他当即叮嘱曹二夫妻道:“咱们既知道了这消息,少不得要打起精神,防范起来。近日若是在街上遇上北地的人,便尽量莫要接触。家里人切忌莫要饮生水,换下来的衣服,都用滚水烫过,得了有太阳的天气,也把被褥什么的常搬出来晾晒。”

  大部分病菌,都可以通过紫外线和高温杀死。

  曹二夫妻惶惶然地道了谢,领着曹小庄走了。

  可喻商枝却是再也坐不住,思忖一番,到底还是暂把医馆交给了常凌,自己回了宅子,让老章赶马车,往周澜的药材铺子去。

  周澜做药材生意,自从上回因任家作乱,在南药上折了银钱,就转而着重结识了不少北边的药商。

  打听北地之事,找他是最为直接的。

  到了周家药铺见过周澜,后者得知喻商枝上门的缘由后,登时肃然起来。

  二人在后堂落座,周澜即开口道:“喻兄,实不相瞒,我也是昨夜设宴款待北地来的药商时,才从他们口中听闻差不多的说法。”

  这批药商都是过完年后便紧赶慢赶地南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刚到寿安县境内。

  喻商枝拧眉道:“看来大家伙得的消息都差不离,由此可见,北地疫病绝非谣传。”

  周澜一拍桌角道:“断断不是谣传,要我说,那些流民是可怜,可若是咱们县老爷是个做事的,就该在城外搭个棚子安顿流民,隔上一段时日,若无大的差错,再放进城中,让他们各寻生计。这批逃难至此的或许没事,可下一批呢?再下一批呢?”

  喻商枝不由摇首。

  “我等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县令大人的决定,为今之计,只能自己未雨绸缪。”

  周澜不禁向前倾身,“喻兄,你有何打算?”

  喻商枝思量许久,抬眸道:“我这里有些防治疫病的要诀以及方子,一会儿先行为周兄写下,此外……便是一点,多囤药材。”

  周澜深以为然,“这点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该囤哪些药材的好,还得喻兄你帮着把把关。”

  两人遂凑到一处,商议半晌,把这几件事安排妥当。

  末了送喻商枝出门时,周澜忍不住道:“现下我只盼,你我二人是杞人忧天。”

  喻商枝点头,“若是虚惊一场,那便是最好了。”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疫病一起,后事难料。

  这事闹得喻商枝连着几日都忧心忡忡,为怕扰了温三伢准备县试,此事他只告诉了温野菜,未曾给家里两个小的说。

  但近来在医馆中看诊时,他和常凌都会穿上白色棉麻布裁的袍子,每日回家前脱下,滚水洗烫,又在城里酒肆买了两坛烈酒,洒扫时加上一些,以作杀菌之用。

  这两样手段,他也告知了郭乔和许广,只是这两位有没有照做,他却不知了。

  转眼之间,在一家人远胜于现代高三送考家长紧张程度的准备下,县试已近在眼前。

  寿安县的县试考场说起来离青衿书院并不远,只是平日里都有官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每逢县试之时,才会大开其门。

  考场前设立了两个入口,各有一个县衙礼房吏目做书记,两个官差上手检查考生。

  所有来送考的家中亲友则都被木栅栏阻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即使如此,所有人也都在努力张望,还时不时有考生转身招手,示意家人放心。

  温三伢这个小儿混在队伍里,就像是大人的场合闯进了个捣乱的孩童。

  喻商枝一直扶着温野菜和温二妞,站在马车的车辕上向内眺望,直到看见温三伢过了检查,重新提起考篮,裹上衣袍,走进考场,方安心地钻回马车。

  及晌午时分第一场考完,温三伢即使看起来胸有成竹,也未露过多自得之色。

  不过次日张榜,就见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

  县试不比乡试、会试等,考生均在各自号房中答卷。

  而是会择本县中一处宽阔场地,桌椅一字排开,场面蔚为壮观。

  且县试的规定,每一场考罢,第二场开始时,都会依照上一场的名次调整考场座次。

  名次越佳,坐的位置也就离主考官更近。

  正因为这个缘故,从第二场开始,温三伢就一直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县试五场,共考五日,每一场揭榜,温三伢皆是榜首。

  本朝有定,若县试连续五场皆夺头筹者,称“县案首”。

  核验考生身份,无重大过错、事故者,无须再参与府试、院试,即可获“生员”资格,也就是常言道的秀才功名。

  但虽有此定例在,场场第一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故而寿安县一本厚厚的县志,从头翻到尾,还从未出过一个直取秀才的县案首!

  况乎此县案首年方七岁,可谓是天纵奇才。

  县令彭浩简直喜不自胜。

  需知这核准一县之长的政绩如何,任期内县内出了几个秀才、几个举人,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现今寿安县在他的任内,赫然出了一个少年神童!

  试问谁在此方面的政绩,还能与他比肩?

  彭浩当晚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张折子向上呈递,一心盼着温三伢之事,可以为他的升官进爵之路添砖加瓦。

  既然对温三伢有所指望,自然面上亦要摆出极为看重之意。

  见县令大人都如此上心,底下的人办事也麻利。

  转过一日,辰时过半。

  一队官差手捧木匣、抱着布匹,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衙门吏目,在无数人的围观之下,笑盈盈地叩响了温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1、本章提及的“县案首”可直接获生员资格一事,是参考了网上查到的资料,未经考据,此处仅为剧情服务。

  2、前文算错了三伢的年纪,已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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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修)城外何时聚了这么多流民

  得知是县衙奉彭大人之命来送赏赐, 温家上下赶紧换了衣裳,出门迎接。

  见人来齐了,那负责来送赏赐的县衙礼房吏目, 便预备开始宣读礼单。

  说实话,他家大人素来没这么大方过, 但此番温三伢是年少出名,将来大概率会平步青云。

  这会儿搞好关系,说不准日后官场相见, 还能套个近乎。

  君不见史书上还有十五岁的少年宰相呢。

  想及此处, 吏目便清了清嗓子, 在高声念完一长串溢美之词后,终于到了重头戏。

  “……纹银五十两, 另有彩帛两匹、丝绢两匹、端砚一方、徽墨一匣!”

  除此之外,还有一叠子的官府文书。

  考上秀才后,除了自此之后可以见官不跪, 还会依各县的富裕程度,由县衙做主,赏赐生员官田。

  像是贫穷些的地方,兴许也就出得起两三亩地,说不准还是撂荒的, 需要自己开垦。

  但寿安县这方面还是好多了,彭县令抬笔就批了十亩寿安县城郊外的农田, 皆是上等肥田,田契已一并送来。

  除此之外, 每一名生员名下, 还有五十亩的田地, 可以免除田税。

  这便是不少农家子悬梁刺股也至少要考出个秀才的原因。

  要知道光免除田税这一点, 对于村户人来讲,已是天大的好处了。

  吏目说罢一挥手,那些个官差就鱼贯而入,把怀里的东西依次放下。

  木匣子里头不用看,也知晓定是白花花的银锭和文房四宝等物。

  布匹也都是上等的料子,太阳一照,流光溢彩。

  事情办妥,喻商枝和温野菜作为温三伢的长辈,端着准备好的喜钱上前。

  一份大的塞给吏目,余下一些包在红纸里的红封,则是官差们人人有份。

  那吏目本还作推脱之意,温野菜强塞道:“大清早的,劳驾大人走这一趟,您沾沾喜气,我们也沾沾您的官气不是?”

  吏目乐得合不拢嘴,他一个县衙小吏,连官都算不上,但又有谁会不喜欢这些好话?

  当即半推半就下收了银子,揣进袖子里,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温三伢别忘了今晚往县衙赴宴。

  待到吏目领着人走后,温家人可算是得以关上了大门,隔绝了外头层层叠叠的视线。

  回到堂屋落座,一家人的唇角都是上扬的。

  温野菜拉着喻商枝商量道:“三伢高中,咱们合该回村摆酒的,还得上山给爹娘上一炷香。”

  喻商枝自也明白这个道理。

  “回是要回的,这阵子天气也和暖,就定在后日如何?咱们在村里买上几坛好酒,再去买些八珍轩的状元糕,回去给大家伙分分。说来离福哥儿成亲的日子也没几日了,这回回去,不如就等吃了福哥儿的喜酒再回。”

  温二妞听了后附和道:“喻大哥说得对,就买状元糕!我看这状元糕意头好得很!”

  心里却想到另一件事,嘟囔道:“也不知道狗蛋那头怎么样了,本还想着他县试时候能来,哪知一遭给改到府城考了。”

  武举的时间在县试之后,算算日子,许狗蛋还没考完回村,更不知结果如何。

  温野菜瞥她一眼道:“怎的,是不是也想让许家小子尝一口状元糕,沾沾三伢的喜气?”

  温三伢笑嘻嘻道:“那倒是不用,这考科举的拜的是文昌君,狗蛋他们拜的是关公!”

  温野菜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

  “你倒是算得清楚。”

  喻商枝则在想另一回事。

  “三伢现今得了城郊十亩的官田,我寻思着也好趁机在城郊起个小庄子,到时候春雏下来,养些鸡鸭,这生计不就起来了?”

  温三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而拉起温二妞的手道:“没错,二姐,你不是想养鸡鸭卖钱么?我这些地都给你,你去管庄子!”

  温二妞捏了捏小弟的脸蛋。

  “好家伙,以前村里的姐儿无非是做个嫁地主老爷的梦,我这可好了,得了小弟的福气,直接当小地主婆!”

  因今日家里头又有喜事,虽说三伢去赴宴了,并不在家,但晚间食肆和医馆关了张后,温野菜还是张罗了一大桌菜。

  里面一道豆腐,是用了喻商枝想起来的菜谱做的,叫豆腐箱子。

  先把豆腐过油炸,成型后切开顶端,挖出里面的豆腐,做成箱子壳的形状,再用肉馅填满,盖上豆腐盖子,上锅蒸熟。

  温野菜有心试着做一遍,若是成功了,等回村摆酒时也把这道菜放上。

  事实证明这道菜能在喻商枝看过的名菜菜谱上有一席之地,是有它的道理的。

  全家人一人夹了一个,吃得唇齿留香。

  至睡前,喻商枝抱着年年在屋子中央转悠的时候,温野菜还在揉自己的肚子。

  “实在不该把最后剩的那个也吃了的,我夹给你,你还不要,这下好了,给我撑了个十分饱。”

  喻商枝摇头浅笑。

  “你莫坐着,起来转转,若是实在不舒服,我去给你拿消食的丸子。”

  温野菜却犯懒道:“我都刷牙了,还是算了。”

  年年趴在喻商枝的肩头,用小手摆弄他的头发丝。

  偶尔扯疼了,他这当爹的也不恼。

  过了一会儿年年又努力伸手要去够房梁上的灯影,喻商枝遂空出一只手,比划手影逗他笑。

  温野菜在一旁看着,不由道:“我看要是以后咱家哥儿问你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旁的人家,汉子抱孩子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又哪里会像他家这个一样,日日对孩子比他这个当小爹的还细心几分。

  待到晃悠得年年也犯困了,喻商枝把他哄睡后搁进了小床,再将小床推到小屋,叫来范春燕守着。

  这夜里余下的时间,就属于他们小两口了。

  桌上余下一点烛光昏黄,温野菜也学着年年,摆弄喻商枝被草药香沁入味儿的发丝。

  “我瞧着你这几天都心事重重的,还在为了那疫病之事发愁?”

  喻商枝揽着温野菜的肩膀,眼底确有几分忧色。

  “这疫病现今看起来没什么征兆,但是若城里有了一个病例,便会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爆发开来。若是衙门提早做些措施防范着还好,眼下看这光景,到时候不帮倒忙就不错。”

  温野菜虽没经历过疫病,可以前也听村里的老人说过。

  说是前朝的时候,寿安县这一块有一种疫病肆虐,大家伙都叫“大肚子病”。

  得了病的人先是发热、肚子疼,然后肚子越来越大,一戳全是水,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死了。

  到了后来,等得了病的村子里,人都快死绝了,这疫病也就慢慢消失了。

  喻商枝听了温野菜的讲述,觉得这所谓的“大肚子病”,倒是有点像某种寄生虫导致的,比如血吸虫。

  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结局,也说明了古时候许多疫病蔓延后的结果。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地方。

  温野菜见喻商枝眉头紧锁,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揉了揉道:“有些事你急在前头也无用,现今连这所谓的疫病,是个什么情形都不知道,要我看,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你的医术摆在那里,无论什么棘手的病症,你总能想出办法。”

  喻商枝牵过温野菜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一通。

  每当心头如一堆乱麻时,温野菜总会这般开导他。

  他捏了捏眉心,自也清楚不该为当下还虚无缥缈的疫病,而不好好过眼下的日子。

  “你说得对,暂且不想了,只是既然要回村,我也趁着回去之前,做些避瘟的药丸出来,再配些药囊,到时也给乡亲们分一分,有总比没有得强些。”

  说着说着,两人便哈欠连天。

  见状也不强撑,遂熄了灯就寝。

  天亮之后,各自早早披衣起身,为回村做准备。

  “明雄一两、丹参、赤小豆、鬼箭羽各二两,还有蜂蜜……”

  常凌默念着喻商枝一早给出的方子,趁着大清早医馆还没人上门,麻利地抓药。

  “另有苍术、沙姜、羌活、艾叶……怎么又有鬼箭羽?”

  他看着空荡荡的属于鬼箭羽的药格子,挠了挠头。

  正巧喻商枝经过,问他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常凌赶紧转过身,“掌柜的,铺子里的鬼箭羽先前开药出去了一些,现今剩的不太多了,做了避瘟丹,可就不够做避瘟香了。”

  鬼箭羽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山上常见,全年都能采收,可破血通经,解毒消肿,因价廉又效用明显,喻商枝开方子时确实常用。

  他闻言便道:“再看看其他药材有没有不够用的,拿了银子去一趟周掌柜的药铺,他那定是有货。”

  这些个避瘟方子里的药材,本就是先前喻商枝建议周澜多备药材时,都写在给他的单子里的。

  但是两人既要抓药、称药、配药,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喻商枝往医馆侧门去,见家里正套了马车,准备出去采买,遂把单子给了温野菜。

  “你们绕个道,去周家药铺时,帮我带个信。”

  又抓了温三伢这个秀才公的壮丁,来医馆里帮着搓药丸、装药囊。

  奈何等到医馆开始逐渐有病患上门,喻商枝和常凌忙起来。

  只靠温三伢,便是搓个通宵,也配不出这么多药。

  晌午吃过午食,喻商枝正感慨着医馆合该再招个药童时,就瞥见窗户下有两个小脑袋一闪而过。

  不得不说,形容略微鬼祟了些。

  他给常凌使了个眼色,少年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去。

  没多久就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小毛头回来,往地下一丢。

  喻商枝凑近一看,果然正是先前打过交道的两个乞儿——小五和小六。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若是想进门,大大方方地进来便是,作何每次都扒窗户,学那些个不入流的小贼。”

  小五和小六先前在公堂上挨了板子,后来倒是得了温野菜给的一笔银子,熬过了这个冬天。

  自正月十五过后,两边铺子开张,喻商枝和温野菜就发现这两个孩子时不时在附近出现。

  有时候四目对上,他们又跑得比猴儿还快,也不知道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今日好歹是被常凌捉住,恰好午间也没人上门,喻商枝便让常凌把医馆的门关上,打算同他俩论个明白。

  小五和小六顶着一张不太干净的小花脸,听喻商枝问话。

  被问及这段时日在干什么营生时,小五答道:“我在码头帮人扛货,偶尔去客栈给人打杂,刷碗喂马,小六太小,没人要他做事,姑且跟着我。”

  喻商枝点了点头。

  “倒确实是正经营生,只是你们却没说,为何总是在附近游荡?”

  小五被喻商枝盯得脑门发毛,好半晌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们没有坏心思,就是,我时常带着小六来看看您和令夫郎,想着若有什么能帮忙的,我俩也好搭把手,当初若不是您二位,我和小六,怕是早就被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吃了。”

  上回那件事,本就是他俩有错在先。

  最初先是喻商枝放了他俩一马,小惩大诫。

  挨板子时,也觉得是罪有应得,没成想后来温野菜还会给他们塞银钱。

  要是没有那笔钱当药费,他俩决计活不到现在。

  他们就算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小乞丐,也明晓最朴素的道理

  ——做人该知恩图报。

  “还有那笔银子,我俩也会还的!”小五坚定道。

  小六也跟着道:“没错,我们已经攒了一钱银子了!”

  一钱就是一百文,对于别人不算什么,对于两个乞儿,称得上一笔巨款。

  喻商枝见他俩的手上都有不少伤痕,还有即使天气转暖,也没好的冻疮,沉默半晌后,他启唇道:“小五,你现在给人做工,可签了契书,算作雇工还是长工?”

  小五抓抓头发道:“我这样的,哪能算得上正经的雇工,无非是有活就做,一日给几个铜板。客栈后厨有个婆婆,人还不错,偶尔会给些汤汤水水,我和小六就能凑合一顿饭。”

  “既如此。”喻商枝看向他二人道:“你们愿不愿意来医馆当伙计?”

  小五和小六唰地一下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相信。

  他俩这样的小乞丐,能去客栈打个杂都要感谢人家掌柜不嫌弃,哪里敢奢望来医馆当伙计。

  “可是我俩连字都不认识……”

  小五一瞬间好似眼睛里有了光,却又很快熄灭。

  一旁的小六欢喜了一瞬,听到这句话,也一下子蔫了。

  喻商枝却道:“不识字,学就是了,也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识字。”

  一旁始终沉默的温三伢,看出喻商枝是认真的,于是说道:“你们若想识字,不用劳烦喻大哥,我就可以教你们。”

  两个乞儿看向温三伢,当即打了个激灵。

  他们是认得温三伢的,又如何不知,这就是近来在县城里鼎鼎有名的案首,现今要叫秀才老爷了!

  他俩何德何能,能让秀才老爷教着识字?

  喻商枝见小五一张瘦削的小脸泛着红,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不禁道:“你们俩如何想?”

  小五简直当场成了个小结巴,吞吞吐吐,半天才捋顺舌头。

  “喻郎中,我和小六真能来医馆当伙计么?”

  喻商枝温温一笑,轻轻颔首。

  小五几乎哽咽,

  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拉着小六,当即就要往下跪。

  这回不等喻商枝出手,常凌就在后面,一手一个,再度把他们拎了起来。

  常凌每日跟在喻商枝身边,深知喻商枝最不喜欢别人下跪。

  有时候有些病患家属,也会动不动就跪下去,每回喻商枝都是满头大汗地把人拉起来。

  喻商枝给了常凌一个赞许的眼神,转而对小五和小六道:“你们若想留下做事,就堂堂正正地答应一声,不必动辄就跪。我现在再问你们一遍,愿不愿意?”

  “愿意!”

  这次小五和小六争先恐后地回答,几乎破了音。

  这一嗓子把屋里的三人都逗笑,徒留小五和小六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

  喻商枝眼见时辰也不早,怕是一会儿就要有人上门看诊,正好医馆里一堆事没人做,便同常凌道:“你带着他俩回宅子那头打水洗洗,再寻寻家里有没有衣裳,能凑合穿的。拾掇干净了,就回这边干活。”

  他正色同小五和小六道:“我知你俩现今改邪归正,不走歪路了,我也不怕你俩现今不识字,看不懂方子,只要你俩心眼实诚,手脚麻利便可,头着几天算作试用,要是你俩过关了,咱们便谈工钱,到时这几日的工钱,也会补给你们。”

  说完他又问:“可要同客栈那边说一声?”

  小五忙道:“那边今日本就没有活计,若是能跟着喻郎中您做事,我明日跑一趟,同那边的伙计打个招呼就好。”

  另外。

  “喻郎中,我们不能要你的工钱。”

  喻商枝对此没有接茬,挥挥手示意常凌带他们去了。

  等了快一个时辰,小五和小六总算是穿戴一新,跟着常凌回来了。

  小六的身量和温三伢差不多,穿的是温三伢的旧衣,小五就麻烦些,他比常凌小一点,温家实在没有他这个尺寸的衣裳,常凌便翻出自己的一套给了他,穿上勉强合身,就是有些大。

  仔细一看,头发也都是重新梳好的,还没彻底干,散着一股子水汽和皂角香。

  常凌笑道:“章叔替他俩的洗的澡,就差油皮都搓掉一层。”

  喻商枝上前打量一番,见收拾干净了也是两个精神的小少年,便一拍他俩肩膀道:“成了,你俩去跟着三伢干活去,今日要把那些个药材,全都搓成药丸,做成药囊。”

  小五和小六虽然大字不识,可不得不说,脑子的确好使。

  温三伢一教便上了手,就是这口总是改不过来,张口闭口,就管温三伢叫“秀才老爷”。

  温三伢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小五大,生生被叫得好像长出了一把胡子。

  有了他俩的帮忙,加上晚些时候喻商枝和常凌的加入,天擦黑时,总算把药丸搓地差不多。

  剩下的药囊装进来就轻省多了,小五和小六已经学会看秤,自告奋勇,要晚上留在医馆装药囊。

  晚上有常凌留在医馆看门,他带着小五和小六,也没什么不放心。

  “明日我们一家要回村里头办事,医馆会暂且关张,要好几日后才回。这几天里,常凌,你就教他们认一认药柜上的字,把这些药材的名记住了,先从帮着抓药开始做起。”

  得知真的可以学识字了,小五和小六忍不住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以前他们觉得,会认识的人都又厉害,又高贵,各个都是要叫一声老爷的。

  可现在他们也可以学识字了!

  常凌看着这两个新晋的小伙计,也没什么危机感。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是药铺伙计,以后他可是要给掌柜当徒弟的。

  于是面对喻商枝的叮嘱,他十分靠谱地应下来。

  晚间喻商枝同温野菜说了小五和小六一事,后者也赞成道:“这两个孩子既然有心学好,咱们家铺子又缺人,教他们点吃饭的本事,也算是积攒福报了。”

  说罢温野菜握住喻商枝的手,凑近了瞧。

  “你看看你,上回的茧子又磨红了,怕不是今日配了一天的药。就算你不招小五和小六,我也要催着你赶紧给医馆添两个伙计,成日里,你和凌小子给人看诊都忙不过来,遑论这些杂事。”

  说着就要去翻箱倒柜,给喻商枝找药膏涂抹,被喻商枝一把扯回来道:“我平日里都注意着,哪个郎中手上没有写字、捣药磨出来的茧子,没那么金贵。”

  温野菜瞥他一眼。

  “怎的,不抹药?”

  喻商枝道:“用不着抹药,实在不行……你给我吹吹?”

  温野菜忍不住捣了他一拳,当然,没使劲。

  两人趁势闹起来,滚到了床上去,好歹是最后想起明日还是坐马车回村,方才刹住车,没真的做到底。

  ***

  回村这日,是个大晴天。

  一家人换上新衣,不忘带上大旺、二旺和大吉。

  城里这头,留了章志东两口子看家,医馆那边,则是常凌带着小五和小六。

  虽然这样他们几人吃不了席,但三伢高中之后,家里大菜都做了好几轮了,他们是温家买来的人,也不惦记再去蹭东家一顿流水宴。

  小五和小六更是勤快得很,据常凌讲,这俩人天不亮就起了床。

  若不是他拦着,恨不得踩着梯子,连带喻氏医馆的牌匾都擦上一遍。

  见城内诸事妥当,喻商枝久违地亲自赶起马车,踏上回村的路。

  走到城门时,依例有守城兵问两句话。

  “干什么去?”

  “带着家眷回村办事。”

  出城比进城容易得多,例行完公事,便挥手放行。

  只是出城门时,一家人看见城外的景象,不禁齐齐皱起了眉头。

  “城外何时聚了这么多流民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来晚了~掉落20个红包补偿,感谢大家的等待(鞠躬)

  ——

  1、风为春令主气,风邪又为百病之始。——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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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修)你当真要明日就回城?

  他们都有些日子没出城, 着实没想到,除了城内随处可见的流民,城外的城墙下, 也已三两成堆地聚了不少。

  城内好歹还有衙门和一些商户自发设的粥棚,亦有几处寺庙、道观愿意收容些流民, 至少给个片瓦遮头。

  可城外的这些则全然是风餐露宿,路过时,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

  还有一些流民, 会大着胆子在管路上拦住人乞讨。

  但是若被守城的士兵看见了, 就会立刻上前驱逐。

  喻商枝虽也心软, 可甚至这会儿若是停了马车,说不准会被流民围个结结实实, 若不给东西,说不准连车都能给你掀了。

  于是只好冷下心肠,扬起马鞭, 令拉车的马儿加速掠过。

  回到斜柳村后,就全然闲不下来了。

  先是一家人上了山拜祭温永福和乔梅,算着日子也快到清明。

  这会儿来了,清明正日子就不来了。

  温三伢留在最后,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自从喻商枝进了门, 他们温家的喜事全然是多了起来,吃喝不愁, 添了孩子,搬去了城里, 现下三伢还一朝高中。

  这几日他们听了不少闲话, 据说村里有人请了风水先生, 来看温家祖坟的方位, 也想照着改改自家祖宗的坟头。

  对这些说法,他们一家子皆是笑笑就过了。

  “祖坟冒青烟”不过是个说法,他们自家人可是知道温三伢在天赋异禀之外,还付出了多少辛劳。

  念书还真不比下地种庄稼来的容易多少。

  起码下地种庄稼,只要年景上好,来年总归有收成。

  可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几载,依旧没有半点功名。

  拜祭过爹娘,余下的时间就开始筹备酒席。

  照例请来帮厨的婶子与哥儿们,又从各家借来桌椅板凳和碗筷,热热闹闹地摆了一顿酒。

  那道豆腐箱子也由温野菜亲自掌勺,摆上了桌,吃得各家人都说,怪不得现今温野菜是在城里开食肆的人了,这手艺便是比镇上酒楼的大厨也不差什么。

  更别提走的时候,还能一人领两块红纸包的状元糕了。

  “听说是县城八珍轩的糕点嘞,百年老字号,这一块就要七八文钱!”

  “七八文?岂不是这两块都能买好几个鸡蛋了。”

  “我得拿回去给我家那小子吃,他现今也在村塾上学,保不齐以后也能考个秀才!”

  买状元糕回村,看来着实是个顶好的主意。

  不过村里人各自都只能拿两块,和温家走得近的几家人,则是专门包好的一盒。

  给许家送去时,难免说起在府城考试的许狗蛋和福哥儿的婚事。

  “那小子不去管他,左右考完也就回来了。”

  不过算着时间,到今日武举也考过第四场可,既然还没回家,就说明前四场都过了。

  温野菜道:“我看狗蛋高低也是个武童生。”

  苏翠芬笑得眼眸弯起。

  “这也算借了秀才公大哥的吉言。”

  温野菜失笑。

  “婶子就别拿我们家打趣了。”

  苏翠芬看起来对许狗蛋并不多担心,但说起福哥儿的婚事,当即便滔滔不绝。

  但说完后又忍不住叹气。

  “家里就这么一个哥儿,一想到往后就是夫家的人了,这心里还怪不是滋味。”

  温野菜安慰她道:“福哥儿又不是远嫁,夫家就是咱们村里的人,知根知底的,想回娘家,起步走一会儿便到了!说是嫁人,就当他换个地方住就是了,日后也还是要和姑爷一起,孝敬你和鹏叔的。”

  苏翠芬被他说得展颜笑了笑,转而道:“说真的,初时我舍不得福哥儿,你鹏叔还想着,也给他招个上门儿婿!”

  温野菜微微张大嘴。

  他着实没想到许家这样的人家,还有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想也知道后来为何没这么干了,就像他自己当初遇到的难处一样,又有那个好手好脚,且有本事的汉子,愿意上门入赘的。

  就一个喻商枝,全然是被他捡着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温野菜回了自家,见到喻商枝正在屋内点算这些日子白屏和福哥儿做好的澡豆。

  他见着那颀长背影,虽是日日看惯了的,可好似冷不丁地看一眼,还是会心动。

  喻商枝正执笔在册子上计数,这上头写明了该给白屏和福哥儿结算多少工钱。

  忽而觉得身后一暖,继而便察觉到有个人贴了上来。

  想也知道是谁。

  毛笔不小心在册子上多点了一个墨点,但喻商枝浑然不在意。

  他把册子搁下,把笔放到一旁,转身把温野菜拥到怀里。

  “这是怎的了?”

  温野菜虽然不似大多数小哥儿那般扭捏,可他俩毕竟成亲两年多了,现今极少大白天的就抱在一起。

  “抱一下不行?非得有个缘由不成。”

  喻商枝莞尔。

  “当然行,你想抱多久都行。”

  温野菜轻轻“切”了一声,动作上倒是还乖乖地靠在喻商枝的胸前。

  搞得孔麦芽一头扎进来,又慌忙退出去。

  喻商枝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叫了孔麦芽过来,哪成想温野菜提前来了。

  几人闹了个大红脸,温野菜找了个借口赶紧跑了,孔麦芽低着头进来,觉得绝对是自己没有眼力见,搅和了师父和师母的好事。

  唯有喻商枝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麦芽,过来坐,有事要同你说。”

  师徒两个一下子换到说正事的状态,而当孔麦芽听说县城或有疫病灾殃时,脸色顿时变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师父,若真是那般,不如你和师母就莫要再回城了,咱们村里少和县城往来,当是最安全不过的。”

  喻商枝道:“这诚然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麦芽,莫忘了,咱们是郎中。”

  孔麦芽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被一股子羞愧淹没。

  “对不住,师父,是徒儿太自私了。”

  明明先前拜入师门时,她也念过誓词。

  自那日之后,那些字句每每在脑海中浮现,推着她坚定地走在这一条路上。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可事到临头,自己下意识的想法,仍然是保全自身为上。

  喻商枝摸了摸他的脑袋。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救治病患,要做,保全自身,也要做。”

  孔麦芽听后,若有所思。

  喻商枝没有打扰她,过了片刻后,才捡着城里医馆的事同她说。

  “现今常凌那小子还差点火候,但估摸着今年上半年,总归要收他当你的小师弟。回村之前,医馆也又招了两个小伙计,以后先当药童用,若是有悟性,愿意学些医术也无妨。我想着等凌小子学有所成,到时就让他代你来到这村里头行医,也算是历练,届时换你去城中医馆,也该多见识一番。”

  孔麦芽没想到喻商枝已经把事情筹划地这么远。

  不过细想来,若是常凌能来村子里帮乡亲们看诊,她好似也能放心跟着师父去县城看看了。

  “不知那两个小伙计,是从何处寻来的?”

  喻商枝答道:“说来你也认识,就是小五和小六,那两个乞儿。”

  孔麦芽恍然大悟。

  当初她去萧家给这两个小乞儿看过诊,后来他们俩在公堂上挨了板子,再之后的事情自己回了村后便不知道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师父还是把他们安顿在了医馆。

  “我带回来了不少避瘟疫的丸药和药囊,丸药日服一粒,药囊可以随身佩戴。明日我会让村长在村里广而告之此事,愿意领一份的,给个十五文钱就可。极其穷困的人家,给点东西就能换。”

  对于后者,喻商枝的本意是直接给,许百富却劝他至少收点东西。

  “哪怕只收几根柴火,这份东西你也要收。村人大多老实本分不假,可是日子愈清苦的,这遇见小便宜,总有人爱贪一些个。到时这些人若是把不要钱的药一抢而空,那些个还没领到的不就没了?你是个热心肠的,自己贴钱,配出这么多来也不容易,断不能让他们糟蹋了这份心血。”

  喻商枝听罢之后,便说可以拿东西换,不拘给什么。

  许百富次日在村里宣扬一番,与喻商枝料想地差不多,上门的人并不太多。

  现在和村里人说疫病,就像说天方夜谭一样,少有人会相信。

  为那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事,哪怕只花十几文钱,他们都觉得亏了。

  一日过去,总共发出二十多份,余下还有几十份堆在筐子里。

  他也不着急,许福成亲之前,一家人还要在村子里待几日。

  若是到回城时还没发完,就留给孔麦芽,或是搁去村长家,慢慢地卖着,总之不会浪费。

  在村里消磨地几天日子,虽然各自都没闲着,但比起在城里,还是闲散了不少。

  这会儿地里不用自己照看,每日温野菜便抱着年年,和温二妞一起找白屏或是福哥儿串门聊天

  温三伢手不释卷,已经开始抱着乡试的书册看个没完。

  喻商枝一如既往,一日几个的为村里人看诊,时不时还去外村出诊一趟,凡是见了他亲自来的病患都喜不自胜,觉得自家运气实在太好,赶上了喻商枝难得回村的机会。

  这般平静中,便到了福哥儿成亲当天。

  温野菜和温二妞一早就去许家帮忙了,温三伢也得了在门口写礼单的活计,午后也比去吃席的喻商枝走得更早。

  等喻商枝反应过来,家里已经只剩下自己和亲生小哥儿,以及两条猎狗和一只猫。

  他拿着自己画了图纸,找木匠做的小摇铃给年年抓着玩。

  这一套有单手握的,也有双手握的,那县城木匠见此物精巧,还花二百两银子买断了喻商枝的图纸。

  喻商枝转手就把这二百两,搁进了他和温野菜给年年存嫁妆的钱匣子。

  年年浑然不知自己年方不到伴随就身家数百两,还在哐哐晃着小摇铃,吸引着一旁的大吉脑袋跟着转。

  好不容易见吉时快到,喻商枝才抱着自家宝贝小哥儿,去福哥儿的夫家曲家看接亲的热闹。

  到了那里,就见温野菜三兄妹早就等着了。

  “快来!”

  等走近了,温野菜想死了孩子,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

  远处曲家汉子已经牵着马走来了,说来这还是温家的马,特地借给曲家今日接亲。

  许福端坐马上,小心翼翼地牵着缰绳,盖着一块红盖头。

  下马时,新相公要背着新夫郎进门,四下登时一片起哄之声。

  喻商枝和温野菜不禁也笑开来,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牵起了彼此的手。

  曲家和许家的这门亲事,因为有接亲的高头大马,和温三伢这个秀才公写礼单,而得了大大的面子,想必此后若干年,都会被村里人拿出来念叨。

  温家人也因此坐在最靠前的一桌,成了座上宾。

  不过用许鹏和苏翠芬的话说,他们本就算是福哥儿的娘家人。

  因为带着孩子,喻商枝和温野菜吃得并不多。

  又有不少人都因温三伢的缘故,上来找他们一家套近乎,为免抢了新人的风头,酒席一散,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不得不说,福哥儿是有些福气在身上的。

  因为他摆了喜酒的第二日,天上就下起雨来。

  屋外雨雾蒙蒙,屋内,温野菜看向喻商枝的神情,也是少有的严肃。

  “你当真要明日就回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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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修)想到明日即将到来的分别,还是心软了

  一旁小床里的年年正在努力用两只小胳膊支起自己的上半身, 并不知道自己的两个爹爹正在争执什么。

  喻商枝放软了声音。

  “我怕城内生变,还是早些回去才心里踏实,况且铺子里还有常凌带着小五和小六。”

  温野菜有些气鼓鼓地旋过身子, 不去看他。

  “你知道我气得不是这件事。”

  喻商枝摸了摸鼻子。

  他自然知道温野菜气得是什么,毕竟回村之前, 他们就商量好了回城的时限。

  但今日他却开口,让温野菜带着孩子,还有二妞和三伢留在村里, 暂时莫要回城。

  “怎么, 没话说了?你若要抛夫弃子, 我可不拦着,左右你自己回城里过吧。”

  温野菜明显在气头上, 说得话就这么直愣愣地出了嘴。

  过后自己可能也觉得有些重,但仍绷着一张脸,决意要给喻商枝几分颜色看看。

  喻商枝绕到温野菜的身边, 温野菜再次转身躲过。

  喻商枝换到另一个方向,温野菜继续闪躲。

  几次三番之后,一个不慎,温野菜避不及,直接撞进了喻商枝的怀里。

  气得他耳朵都红了。

  “你这人, 过去怎么没发现这般烦人的!”

  他早就发现了,喻商枝这人, 乍看是一个白白净净书生模样的小郎中,其实有时候, 纯然是个切开黑的!

  “阿野, 我知你不肯, 这不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喻商枝拢着温野菜, 不让他继续往外躲。

  “你这不是同我商量,你这是告知我。”

  温野菜不吃他这套,肃着脸瞪着他。

  久而久之,还是喻商枝败下阵来。

  “我就知道依你的脾气,定然是不肯的。”

  “你既知道,何苦非要说出来气我!”温野菜看向喻商枝,微微阖眸,长叹一口气,缓了缓那股子上头的怒火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县城若是真的闹了疫病,年年尚且年幼,三伢多病,我和二妞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能避则避。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家人就该共进退。”

  喻商枝何尝不纠结。

  “我不想你们冒险,就算我有一肚子的疫病药方,就算我自诩面对疫病,定然比城里任何一个郎中经验丰富,我也怕……我也怕那个万一,落在咱们家里人的头上。”

  温野菜攥紧了喻商枝的衣衫。

  他放不下自己的夫君,也放不下他们的孩子。

  这个决定,简直是要生生把他扯成两半。

  最终他按了按酸胀的眼,对喻商枝说道:“年年就罢,他还太小,但二妞和三伢,你总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

  姐弟俩进屋时,便敏锐地发现屋里气氛不对。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各自寻了个地方坐好,不知大哥和哥夫此番要说些什么。

  听闻喻商枝的提议后,两人当即都不干了。

  温二妞道:“喻大哥,这样可不成,若是县城现在闹了疫病也就算了,不是还没闹么?那你回去,就一直等着?这般日子,何时是个头,你总不能一直不见我大哥,也不见年年吧。”

  温野菜没想到他这平日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妹,能张口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甚至刚刚自己都没想到!

  他觑见喻商枝动摇的神色,又听温三伢接话道:“喻大哥,二姐说的道理确实不错,就像是俗话说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疫病一日不起,咱们便觉得它可能明日起、后日起,总不能在这段时日里,一家人总分隔两处。说回我自己,我也不愿留在村里,哪怕暂且不用回书院上学,去了城里,我也能帮医馆做事。”

  温三伢自从去了青衿书院,这遭又一举高中,说得话是愈发成熟起来了。

  若撇去那未曾变声的稚嫩嗓音,已经很难相信他还只是个孩子。

  喻商枝的一个提议,遭到了全家的反对。

  他思忖半晌,最终退了一步,提出一个权宜之计。

  “咱们离开县城有些时日了,尚不知县城现下是什么情况,不如这样,我明日先回城,若是城内无事,便让章叔赶着马车回来接你们过去,若是城内有变……你们至少在村子里待上几日,避避风头,这样可好?”

  温野菜并未一口答应。

  “你先去城里,这个办法可行,但若城内生变,我们要不要留在村里,到时再议。”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都连连点头。

  喻商枝无奈道:“好,那便暂定如此。”

  因为这事上的争执,温野菜一整日都不太愿意搭理喻商枝。

  便是喻商枝有意拿着年年说话,想要缓和关系,温野菜也不接茬。

  不过到了夜里,想到明日即将到来的分别,还是心软了。

  掀开分成两条的被子,把人放了进来。

  清晨时分,喻商枝独自离村。

  马车里装了好些澡豆,以及粮食和菜蔬,还有岳哥儿送来的野味、付家水塘里的小鱼小虾和螺蛳。

  螺蛳这东西清明后就不好吃了,这算是节前的最后一茬。

  温野菜抱着年年,和二妞、三伢以及麦芽,一道在家门口给喻商枝送行。

  大旺和二旺里,温野菜留了二旺在村里,大旺警醒些,让喻商枝带着回城。

  大吉一大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野,但它素来亲近年年,年年不走,它多半还是会留在村里,不会跟着马车走。

  之前决心下得再坚定,事到临头,喻商枝看着夫郎和孩子,还是不舍居多。

  孔麦芽也绷着一张小脸,帮着把装草药的篓子,又往马车里推了推。

  “那我这便走了,你们等我的信。”

  温野菜无声地点点头,过了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身体。”

  片刻后,马车驶离,扬起阵阵尘烟。

  ***

  马车少了人,只有大旺和一些货物,到底轻便。

  马儿一路跑得飞快,喻商枝看见县城城门时,时间比预计得更早些。

  只是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喻商枝就察觉出此处与走时的不同来。

  他习惯性地想要开口同温野菜说话,结果唇边刚蹦出一个字,一回头,就见到大旺的狗脑袋。

  喻商枝:……

  大旺不明所以,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盯着远处,耳朵竖得高高的。

  喻商枝遂抬手把它推回马车,免得一会儿守城的大头兵找麻烦。

  待到更走近些,城门处的场景就看得更真切了。

  原来是守城的士兵,正在把城外的流民往更远处驱赶。

  若只是驱赶也就罢了,竟还有一些人面带布巾,把一些流民捆了手脚,强行塞进似是关押囚犯的笼子里。

  难不成是这些个流民犯了事不成?

  喻商枝眉头紧锁,把马车停在了排队进城等待查验的队伍后头。

  且停了没一会儿,就发现出城的人远比进城的要多。

  他四下打量的模样,引得旁边一列赶马车的汉子同他攀谈道:“这位郎君,你也急着进城?看你这模样,当是本来就住在城里的。”

  喻商枝转过头看他一眼,客气道:“是了,先前送夫郎和孩子回老家走亲戚,我急着回城做生意,就先回来了。”

  “怪不得,你们走了有日子了吧?现今进城,可查得更严了,就咱们前头这些,没有个一炷香,怕是都不放人。不过若是出城,跑得倒都快得很。”

  喻商枝见这汉子似乎知道地颇多,便有意同他攀谈起来。

  “确是走了七八日了,我们走的那日,还没这么麻烦。”

  他指了指不远处四处抓人的官兵,低声问道:“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大哥可知道?”

  这汉子是个来往城内城外,专门赶车送人的,去了城外把客放下,一路空车回来,正愁没人说话,见喻商枝送上门,忙不迭地一股脑往外倒。

  “说来都是一码事,你先前可听说过,北边那边闹疫病?”

  喻商枝摆出略微茫然的模样。

  “略有耳闻,但不是说都是谣传么?”

  汉子一拍大腿。

  “什么谣传,现今八成是真的了,先前不让流民进城,可总有那想办法溜进去的,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敲晕进城的农户,扒了衣服,拿了货物,扮作进城卖货的人的,还有绕着城墙一圈,找到狗洞钻进去的。结果这些人进城之后,你猜怎么着,开始死人了!”

  喻商枝浑身一凛。

  “死人了?”

  汉子说到这里,也面露些微恐慌。

  “可不是,我虽然没看见,可有些人真真看见了,说是那人走着走着,就在大街上倒下了,抽抽了几回,直接蹬腿没了。有人报了官,官差过来把人裹了带走,再往后没几天,就开始抓城外的这帮流民了。”

  喻商枝看向那些被塞进木笼的流民,其中不乏妇人、哥儿甚至孩童,当然更多的还是汉子,汉子身轻体健,能坚持到这里的更多些。

  “这些流民抓了去,衙门会给他们诊治么?”

  汉子撇撇嘴,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听说这帮人也不会带进城,就在城外圈了个块地方,全都赶进去关着。”

  听起来像是简单粗暴的隔离政策。

  可若这么干,却不命人前去诊治,又与让人自生自灭有何区别?

  甚至这些流民在城外时,还是三两聚集,接触并不那么密切。

  等到真的被关在一起,反而更容易催始疫病大规模蔓延!

  这等荒谬之策,果然像是他们寿安县的草包县令想出来的。

  就在喻商枝打心眼里质疑彭浩彭县令时,这位草包县令也正在县衙之内忙着跳脚。

  他的面前,正站着愁眉苦脸的县丞、县尉,还有一票大小吏目,桌子上则放着仵作的几张验尸结果。

  这几日,当街暴毙的流民已有七八人之多。

  为了搞清楚他们的死因,彭浩索性命人把他们的尸体都带回来,让郎中和仵作一道查看。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得知,这些人都是死于同一种怪病。

  很有可能,就是先前谣传的,蔓延北地,致使无数村落绝户的疫病!

  彭浩把茶盏重重搁回桌子上,呵斥面前众多下属道:“我让你们抓流民,这都几天了,还没抓干净!你们给我解释一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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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修)您看那喻氏医馆的喻商枝,是否可堪此任

  彭浩素来刚愎自用, 可底下的人又能如何是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便是知道这法子蠢不可耐,却也只能听从。

  等他发完脾气, 余下的人尽数哭丧着一张脸。

  县丞算起来是县衙除了县令之外的二把手,这次首当其冲,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回禀大人,非下官们不曾上心, 实在是这些流民太过奸猾, 城郊地广, 或有躲进山林的,或有躲进破庙不出的, 更别提至今还有削尖了脑袋,想往成立混的!而且他们之中,怕也是多有染疫者, 底下做事的人,难免投鼠忌器些……”

  “什么投鼠忌器,说白了不就是怕死么!底下这些干事的,平日里个个都充大爷一般,升个堂连杀威棒都挥得没精打采, 好歹是让他们做点正事了,一个个倒是跑得比谁都快?怎的, 衙门是冤大头,想着这帮人吃闲饭的不成!”

  彭浩的唾沫星子险些喷了县丞一脸, 他默默垂首, 却是把彭浩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个遍。

  不过彭浩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衙门里的这些衙役, 大多是世袭,老子退了,传给儿子。

  别看这些人连个官都算不上,只比“民”高一级,却是世世代代混在这里的老油条。

  便是他们这些七八品的芝麻官哪天外调了,乃至被人弹劾了,任你流水一般换过多少人,衙役还是这帮人。

  所以有时候,当真使唤不动。

  可自从彭浩来寿安县走马上任,他们这些底下的人,的确也跟着吃拿卡要的,收了不少好处。

  看在这些的面子上,彭浩蠢些也就蠢些了。

  县丞和县尉对视一眼,示意后者也说几句话,帮自己分担分担火力!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县内治安、缉盗之事。

  所以这回上街抓流民,也是县尉带着手底下的人主管。

  他们两个已经共事多年,比起不知道哪天就被调走的县令,相对而言算是一条心的。

  县尉转了转脑筋,开始大倒苦水。

  “大人有所不知,您要将流民归拢到一处,让他们有片瓦遮头,有碗粥水可食,原本是好事!奈何近来谣言四起,都说咱们衙门抓了这些流民,是怕疫病蔓延,要抓了他们去杀头,甚或还是有说是活埋的。这些个说法一散开,抓人可不就是愈发难了!”

  彭浩直捏眉心。

  他让把流民抓到一处,关到城郊去,本就是个省事的做法。

  可谁能想到那些个流民走了上千里地,命都还在,关到一起去,倒是一夜之间就死了好几个。

  他好歹也知道染了疫病的人,死后要深埋,便吩咐下去,但凡是死了的流民,全都拿草席裹了拉去乱葬岗,哪天死,哪天埋。

  谁知前日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告,说是有个汉子埋了的时候以为死了,实则还有气,埋了一半挣扎起来。

  虽说这汉子抽抽了两回还是死了,但这一幕被旁的流民看去,也不知怎么传的,就成了他们抓人活埋。

  “都是些废物!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流民,还有城内的愚蠢百姓罢了,你们穿着这身皮,也在这个位子上待了多年了,竟是连这点事都搞不明白!”

  县丞和县尉这回却是不接茬了。

  任你怎么说,反正他们事也办了,无非是办得不那么合心意而已。

  眼看彭浩又要再摔一个茶盏,县丞一拍脑袋,却是想出个办法。

  “禀告大人,下官倒是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彭浩简直急得要上房。

  “都这种时候了,你说当讲不当讲,有什么计策都速速说来!”

  若是再放任这批流民在城内外乱窜,疫病一旦蔓延扩散,他这县令可就是当到头了!

  县丞向前走了两步道:“大人,下官是这般想的,这些流民初步点算,也有个五六百口子人,其中更是不乏青壮,且后面还不知道多少人正往咱们寿安县城赶呢!现今当务之急,确是如大人所说,把他们圈在一处,别乱跑惹乱子的好。只是现今城中既有了传闻,激起了这帮子刁民的逆反之心,咱们衙门人手有限,所有衙役凑在一起,也没个一百号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不妨也别硬碰硬,既知这些个刁民担心什么,咱们就顺毛捋,先把他们安抚住,何尝不是驭民之术。”

  县丞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彭浩耳边直嗡嗡,忍不住道:“有话就直说,恁多弯弯绕绕!”

  县丞噎了一回,再开口时用词便直白了许多。

  “回禀大人,这些流民不愿意去城郊扎的草棚里居住,无非是被谣言所误,觉得进去就是送死。既如此,咱们就从城里凑上几个郎中,送去做做样子,不就成了?此外,再号召城中商户,捐些米粮、布料、药材,不拘什么好东西,够用就成。咱们这般清水衙门,府库又有多少东西,经得起流民消耗,但是这些个商户各个家财万贯,让他们出出血,也是应当的!”

  他说县衙是清水衙门的时候,简直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却是一下子说到了彭浩的心坎上。

  彭浩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半晌后,缓缓点了点头。

  “这番话倒是有些见地。”

  县丞谦逊躬身,“大人谬赞了。”

  彭浩左思右想,觉得这办法可靠,遂道:“就依你说的,便这么办吧,往年县里遭了灾年,也没少让这些商户捐粮捐物,尤其是那些个粮商!自去年秋收之后,他们可是转了个盆满钵满,让他们出点钱粮,想必不难吧?”

  县丞堆笑。

  “大人英明,这等积德行善的好事,他们这些商贾之人都巴不得上赶着做呢,还要感谢大人赏他们的机会。”

  彭浩心下熨帖,唇角也上扬起来。

  “不错,那此事就交由你一手负责。”

  其余人闻言,尽数松了口气。

  县丞琢磨一番,最后问道:“大人,可要在城内募集郎中?”

  彭浩却一扬手。

  “此事不急。”

  郎中不比其他人,现今城内疫病之事,衙门还没正式贴出告示,宣扬出去。

  故而城中就算再人心惶惶,也没人敢下定论。

  但若是派了不熟识的郎中去,发现其中端倪,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事情可就难办了。

  挥退下属,彭浩果断叫来管事,去仁生堂请任长海。

  ***

  彭浩自从来寿安县走马上任,便一直住在县衙后衙。

  只因现今朝廷严禁县令一阶的官员,在城中另辟宅子居住,助长奢靡贪腐之风。

  亏得寿安县富裕,这县衙修得宽敞,不然还真装不下他那好几房的如夫人。

  任家金贵的马车停在后衙大门外,任长海急吼吼地下了马车,便与迎出来的彭府管事见了个礼。

  “彭伯,不知大人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遣去仁生堂的人说得囫囵,任长海来的一路则是提心吊胆。

  只因不久前,任芳晓突然不知怎的惹怒了彭浩,气得闹起小性,又不知被哪个蠢仆撺掇的,竟是回了娘家。

  任长海哪敢让她进门,搞清楚状况后,麻溜就把人给原样送了回来。

  结果这下可好,彭府也不让她进门。

  给的说法是什么,四夫人与府内小公子八字相冲。

  口口声声道,任芳晓在府内时,小公子三五日就要病一场,今早还起了热。

  眼下这会儿四夫人离府了,小公子的热一下子又退了,这不更坐实了八字相冲之事?

  故而彭浩下令,为了小公子的康健,暂且把任芳晓送去自己的外宅养着。

  这所谓的外宅,不过是一个两进的低调小院子,便是当初贺云未纳入府中时住的地方,额外只许她带着自己陪嫁的两个丫鬟,额外又拨了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厮。

  吃穿用度,一下子大打折扣。

  这般对待任芳晓,和打他任家的脸有何异?

  任长海得知此事,却是胆战心惊,半点不敢给女儿讨说法。

  谁知道彭浩为何突然发难,还拿那本就早产多病的稚儿当由头?

  保不齐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查出来是任芳晓暗中使坏,当初想害贺云和孩子一尸两命!

  自家上回因喻商枝一事吃了瘪,还没翻身,预备靠着任芳晓在后宅争宠,怀上个孩子,早晚能盖过贺云的风头。

  哪知这一下,任芳晓这枚棋子也给折了。

  任长海二月天里,顶着满头大汗,对待区区一个彭府管事,都恭敬无比。

  这管事老神在在道:“任掌柜说笑了,这大人吩咐的事,岂是老奴能随意过问的?还请掌柜的随老奴进去说话。”

  任长海一颗心一下子提得更高,战战兢兢地跟了进去。

  等见了彭浩,他跪下行了礼,好半晌才听见彭浩叫了一句“免礼”。

  需知以前两家关系好时,都是他才刚拱个手,彭浩就叫“免礼”的。

  任长海咽下一包苦水,思忖着不知今日这一趟来,到底是福是祸。

  幸而彭浩开口,提的事情与任芳晓毫无关系,而是在言城中疫病。

  “你是做医馆生意的,也晓得近来城内纷扰,多有谣传,说是什么北地逃难过来的流民带来了疫症。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们着想,故而已经派了人,将那些个流民拒于城外,城内的也都一个不留,尽数驱赶出去。只是这流民聚在城郊草棚,就那么任其自生自灭,亦有违当今圣上仁德之政,所以本官的意思是,遣几个郎中去为他们看诊,能治就治,不能治……总也算尽力过,你说呢?”

  任长海和彭浩“勾连”许久,哪里不知这县令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样的黑墨。

  听这意思,分明是真的想让那些个流民自生自灭,可惜面子上不好做得那么明显。

  至于郎中过去之后,治还是不治,怎么个治法,不全都是他们说了算?

  就像彭浩说的,能治那是最好,若是治不了,也得想办法把这帮人按住了,不可再生变。

  这也同样是递到眼前的,自家能再度示好的机会。

  若是这个差事办得漂亮,之前的旧账,八成还能往回找补一二。

  任长海思绪飞转,迅速有了计较。

  “大人放心,此事尽管交给草民去办,草民一会儿回了医馆,便点选几个郎中出来,任由大人差遣。”

  但是话说到这,他打心底里又突然冒出另一个心思来。

  上回那姓喻的小郎中害他们家摔了个大跟头,他还没空出手收拾对方。

  任长海拨弄着手上扳指,认为眼下之事,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疫病凶险,一个愣头青的小郎中被扔进流民堆里,染了疫病,然后突然暴毙,也是情理之中吧?

  任长海隐去唇边阴冷的笑意,再度朝彭浩开口道:“禀告大人,仁生堂合适的郎中,亦也有限,怕是少不得还要往城内其他医馆中募集,草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您看那喻氏医馆的喻商枝,是否可堪此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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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修)掌柜的,外头有衙门的人要见您

  “哦?”

  彭浩像是听见了什么新鲜事一般, 负手转身道:“我以为你同那小郎中龃龉颇深,没成想,居然会头一个举荐他?”

  任长海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 草民上回受了大人教诲,自知行事上多有不对之处, 现下已是一一改正。此番为流民诊病,乃是大人之英明善举,草民岂敢怠慢?无非是就事论事罢了。这仁生堂的郎中, 虽是医术高明, 经验丰富, 可到底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身子骨不如青壮结实, 届时去了城郊,极容易还没办成什么,自己先病了, 岂不耽搁正事?这喻商枝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于医术上,也颇有几分值得称道之处,草民认为, 着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彭浩原地踱了几圈,挑不出这说法的什么错处来。

  至于能不能信任喻商枝一事, 他也不担心。

  此人上回被抓进县衙大牢,还是自己高抬贵手, 放了他一马, 不然怕是现今还在蹲大牢。

  有这么个前情在, 彭浩不怕一个小小的郎中, 能在自己掌心里翻出什么风浪。

  便是家里出了个神童秀才又如何,到底是个小小的秀才罢了。

  “那你便回去自仁生堂中选几个得力的人手,喻商枝那里,本官下令差遣就是。”

  任长海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离开。

  ***

  喻氏医馆内,喻商枝尚不知自己被老对头算计了一通。

  他刚从村里赶回来,停了马车,顾不上回家梳洗,就匆匆把马车交给了老章,交待他尽快把澡豆送去朱碧桃的铺子。

  对方在家卸东西、喂马的工夫,匆匆进了医馆,把常凌和小五、小六叫到跟前。

  “我进城时听闻城里这些日子出了些乱子,你们可听见了什么风声?”

  不问还好,一问才知,小五和小六竟是当街撞见过一个暴毙的流民。

  见喻商枝立刻变了脸色,小五赶紧道:“掌柜的放心,我俩一回来,便听常凌哥的话,把身上的衣服都用沸水煮了一遍,又拿避瘟香熏了个透。”

  喻商枝这才察觉到,铺子里的药香味格外浓烈些,料想是常凌日日熏香的缘故。

  喻商枝夸了常凌一句,“你现今办事愈发稳妥了。”

  常凌抿了抿唇角,想到什么,又把他俩推到前头来道:“你们快把那日你回来同我说的,再细细和掌柜的说一遍。”

  小六年纪小,说不太明白,主要是小五说。

  原是这些日子,虽然医馆关张,但常凌记着喻商枝先前的嘱咐,还是带着小五和小六,在铺子里配些避瘟的药方。

  又在铺子外挂了牌子,若有人想买,就把窗户支开一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起初两天还无人问津,觉得城里一切安稳,买这些东西回家还多晦气。

  后来一下子买的人多起来,铺子里的药材又不够用了。

  常凌走不开,便让小五和小六拿了钱去周澜的药铺跑一趟。

  “我俩想着东西不多,也没赶牛车,依着常凌哥的吩咐,不往人堆里扎,专走人少的小路,等走到富水街那边时,就见民巷里一户人家在赶人。听那意思,应当是几个流民在这民巷里铺了草席睡觉,巷子里的住户先前还答应,这会儿传闻他们身上有疫病,就开始往外赶人。那家人也有两个汉子,推搡之间,流民里有个妇人,突然吐了一口黄水,然后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小六吓了一跳,离开的时候,就听后面喊死人了!”

  “等我们两个原路回来的时候,就看好些个官差把那巷子封了。听周围的人讲,那个死了的妇人被官差用草席裹了带走了,余下的流民也都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

  这番话里的信息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现下城内有疫病,是板上钉钉的事,最要紧的是尽快甄别是哪一类疫病,有没有办法可治。

  “除了吐黄水,你们可还瞧见了别的症状?”

  小五和小六当时也隔得远,看见的有限,最后还是小六道:“倒是觉得那人肚子怪大的,是不是怀了身子?”

  他自幼流落街头,知道的也比同样年纪的孩子更多,明白妇人是会怀孩子的。

  喻商枝摇了摇头。

  “也不尽然,有些病症,也会催生这样的症候。”

  小五和小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常凌比他们更清楚其中的道理。

  譬如像之前曹小庄的鼓胀之症,乃是肚子里有腹水。

  另外还有一些病症,会令体内脏器肿大,若是厉害了,看起来肚子也是鼓的。

  不过他学识有限,医书典籍里也会记载一些瘟疫相关,但回忆一番,好像没找到症状相似的。

  “掌柜的,咱们可要开门接诊?最近这些日子,城内的医馆都人满为患,大家身上稍微有点不爽利,就生怕是疫病,赶着去找郎中看。小的倒是去郭郎中、许郎中家的医馆打听了一下,暂时他们还没接诊过类似症状的人。”

  常凌这小脑袋瓜动得确实是快。

  若是他不问,喻商枝也是要去打听的。

  想来同和堂和千草堂,隔的也不算近,若是这两个医馆都还没有这类病患,起码说明城中局势尚可。

  不过很多疫病,都有一定的潜伏期。

  现今可能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我看好多官差在城外抓流民,城内也是如此么?”

  喻商枝问过后,常凌便答道:“这几日我们三个少往外走,但也看见过官差押着一队流民往城外驱赶的模样。”

  至此,喻商枝已经差不多明白彭浩的对策了。

  这位县令大人怕是想把流民全都驱到城外,满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

  到时任它城外死多少人,都和他寿安县城没关系。

  说完这件事,在场几人的眉眼都颇为沉重。

  还是老章叩响了医馆面对着温家宅子的侧门,询问他们要不要吃午食。

  “小的看老爷从村里带回来的东西里,有两尾鲜鱼,不过其中一尾丢进缸里就翻了肚子,不妨就和豆腐一起炖一锅。”

  喻商枝让他捡着现成的食材看着办就好,交代完老章,他转过身看向医馆里的几个半大小子道:“接下来城内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少不得要起些风浪,咱们开的是医馆,这种时候,最不能慌张。一会儿吃罢午食,都准备起来,我要考校你们这几天的功课。”

  三人一听这话,都紧张起来。

  常凌还算心里有底,小五和小六从小到大就没上过学、认过字,当下迅速在脑海里回忆这几日常凌教他们认的药材,口中念念有词。

  喻商枝看他俩一副埋头念经的模样,就知这几天都上了心的。

  不得不说,因为一家子这趟没跟回来,总觉得四下冷清得很。

  亏得还有这新收的两个小伙计,给铺子添了点人气。

  他俩忙着临时抱佛脚,喻商枝则被常凌请到柜台前看账本。

  “避瘟丹卖二十五文一份,药囊卖十五文一个,药香则是二十文一扎。这几日卖的都记在账上了,还请掌柜的过目。”

  喻商枝接过账本翻了翻,条目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买药材的花销,也写在上面。

  “周掌柜那边境况如何?”

  常凌皱起眉。

  “不太好,现今城里医馆都学着咱们开始做这些避瘟的药材,城里药材已开始紧缺,也就是有掌柜您的面子,才能从周掌柜处拿得出货来。那些个平日里周家铺子关系平平的医馆,都凑不齐个方子。”

  喻商枝合上账本,轻叹口气。

  这般情形,他断然不能让温野菜兄妹三个,带着孩子回城了。

  但具体如何在信中劝说自家的夫郎,又是另一桩官司。

  回城第一日,兵荒马乱的,喻商枝也没急着开医馆。

  下午考完了几个少年的功课,他就转而布置了新的下去,自己则拿出纸笔,给温野菜写信。

  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他陈明了利害,劝温野菜莫要冲动。

  写完后,把信纸铺在桌上晾干,只等着装进信封,找人送信。

  偏巧在这时,常凌急慌慌地过来。

  “掌柜的,外头有衙门的人要见您。”

  喻商枝登时搁下手里折好的信封。

  “衙门的人?是官差?”

  平头百姓见了官差哪个不紧张,何况喻商枝之前还被下过大牢。

  常凌眉头拧得可以夹死个苍蝇,一边跟着喻商枝往外走,一边道:“跟着官差,打头的倒不是。”

  喻商枝迎出去后,一眼就认出站在最前的是个衙门里的文吏,看打扮和那日去温家送赏赐的人差不多。

  “草民见过大人。”

  这小吏见了喻商枝,便掏出一张文书,展开给他看了看道:“此乃盖了官印的官府文书,现下城外流民成患,彭大人有意将他们归拢一处,免得生乱。那些个流民长途跋涉,多有染病的,故而现今从城内招募郎中,去为流民诊治。大人先前同你打过交道,知你医术过人,品性无错,所以这回你也在名单之上。”

  这番话术,听起来倒像是给了恩典一般。

  实际这件事的本质,和官府召百姓服徭役没什么区别。

  不得不去,还不给钱。

  喻商枝心下略有疑虑,总觉得这等行事不像是彭县令的风格。

  可官府的命令下来了,他就必须听从。

  这下可好,幸亏给温野菜的信还没封口,眼下少不得在最后加上几句话。

  “有劳大人亲自前来告知。”

  吏目见喻商枝还算听话,没什么多的问题,对他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明日辰时,去城门下等候,自有衙门的人领你们前去。记得带好看诊的家伙事,行李铺盖等,药材也多备些。”

  合着药材也要自备,简直是倒贴钱了。

  喻商枝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这才想起忘了问还有城内哪间医馆的郎中被招募。

  但要做的准备太多,何况那关着流民的城郊草棚,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喻商枝不敢大意,也就歇了再去打听的心思。

  他当即飞快写好了给温野菜的信,让常凌去找老章,找人往村里送信。

  随即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

  过去之后,期间定是回不来了。

  衣服鞋袜要带、日常用具要带、就连枕褥都要自带。

  范春燕听闻此事后,赶紧烧灶发面,打算多多烙饼,充当干粮。

  又切了一些干肉,挖了一小坛子腌菜,还拿稻草裹了少说十个咸鸭蛋。

  那流民聚集之处,既然连铺盖卷都要自己背过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情形。

  衙门抠搜得很,怕是也不舍得给这些个郎中备什么像样的吃食。

  此外文书里还写明,每个郎中可以带一个人随行。

  小五和小六现今对医术是一窍不通,喻商枝能带的人只有常凌。

  “这医馆又不知要关多少日子,简直是不让人好生做生意。”

  常凌给包袱系了个扣,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

  喻商枝路过听见了,便道:“多事之秋,没看城里铺面好些都关张了,都是治病救人,在铺子里亦或出城去,都是一样的。”

  常凌抓了抓后脑勺,“小的明白,只是总觉得这事怪怪的。县令大人不是和仁生堂关系好得很么?这种事情,让仁生堂派几个郎中去不就成了,作何还来找咱们?”

  喻商枝也觉得这事蹊跷,奈何个中缘由,只能等到了地方再看了。

  乱糟糟的一夜过去,总算把次日一早要带的东西收拾地差不多。

  出发当天,所有人起了个大早。

  老章赶着马车,把喻商枝和常凌送到城门口。

  下马车前,喻商枝同老章道:“主夫八成也要遣人传信回来,到时我不在,你们就帮我接着。”

  章志东点头应是,随后就见喻商枝和常凌背着药箱,提着包袱,向前走去。

  几步之后,喻商枝见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

  原是去同和堂拜会时,得许广引荐,曾经见过一面的,城内姓卢的一名郎中,叫做卢杜仲。

  对方看清喻商枝后,显然面露惊愕。

  “喻郎中。”

  “卢前辈。”

  二人见了礼后,卢杜仲一把将喻商枝扯到一旁,低声道:“怎的也把你请来了,那边那个可是仁生堂的人,把你们凑到一处,这是给谁上眼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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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修)他觑着这病症,倒有点像前世时在书本中见过的

  喻商枝来城里的时日不久, 虽早就成了仁生堂的眼中钉,但说实话,对仁生堂的郎中他并不多熟识。

  幸而卢杜仲所在的卢家, 是从他父亲开始便在城中行医的,故而对仁生堂的情况门儿清。

  “喏, 那个郎中姓潘,是在仁生堂做了多年的。”

  现今还能在仁生堂做下去的,想也知道是什么货色了。

  喻商枝摇摇头, 袖手道:“想必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卢杜仲轻嗤一声, “所以我先来的, 见了他也懒怠往前凑。”

  晚些时候,又来了一个郎中, 卢杜仲也认得。

  “这个姓葛,也是仁生堂的。”

  不过一共四个郎中,仁生堂来了两个, 卢杜仲咂摸不过味道来。

  “怎么觉得你我倒像是个添头?”

  同常凌说的一样,若是彭县令请郎中,从仁生堂叫几个就够了,何故又牵扯上自己和卢杜仲?

  就算是喻商枝,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两拨人到齐, 加上随从,足足有八个人之多。

  之间却好似有楚河汉界, 互不相干。

  一想到接下来要和这几人共事,喻商枝只觉得太阳穴直跳。

  只好和卢杜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 顺便等衙门的人来领路。

  事实上, 说是辰时, 实际上衙门的人又迟了两刻才姗姗来迟。

  那负责办事的小吏连轿子都没下, 就示意这几个郎中坐上后面的马车,至于随从们只得跟着走路。

  马车的车厢就这么大,四个人难免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但彼此谁都看不上谁,故而连一句多余的交谈都无。

  卢杜仲倒是掀开车帘,招呼喻商枝往外看。

  “我有日子没出城了,这是要往哪里去?”

  喻商枝辨别一番方向,也没猜出来。

  “我素日回村都是往南走的,眼下往西去,还真不知是什么地界。”

  卢杜仲回忆一番,冷不丁道:“坏了,我怎么记得往西边,是乱葬岗啊?”

  ……

  事实证明,卢杜仲的记忆当真没错。

  等到了地方,官差催促着他们下车,他们才看清面前连绵的简陋草棚子,以及越过草棚子的山脚下,隐约可见的山野荒坟。

  另外两个郎中肉眼可见地脸色难看,卢杜仲挠了挠手背,悻悻道:“亏得能寻到这么个地方,夜里不瘆得慌?”

  喻商枝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卢前辈信鬼神之说?”

  卢杜仲咳了两嗓,“怎么了,郎中也有怕鬼的。”

  倒是坦荡。

  不过他们距离草棚也好,乱葬岗也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显然是那个领他们来的小吏,还有官差们也不愿意往前走了。

  “前方就是咱们县内收留流民的地方,旁边的土坯房,是此处负责看守的差役们住的,还空了几间屋,你们可将行李放进去。”

  喻商枝还好,原先是农户出身,家里的房子也破旧。

  卢杜仲,听说早年间家里日子也苦过。

  倒是仁生堂的潘郎中与葛郎中,这会儿看起来难以忍耐了。

  “县令大人延请我等来为流民看诊,却要我们住这等简陋的地方?”

  众所周知,仁生堂的郎中兜里都是不缺钱的,听说人人在城里都有至少两进的大院子。

  让他们睡这种地方,可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奈何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到了这里,可没人看他们脸色。

  衙门派来的小吏揣着手,一板一眼道:“此处条件是简陋了些,但大人说了,为医者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想必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

  一句话令两个郎中哑口无言,卢杜仲促狭地抬了抬眉毛,同喻商枝交换了一个眼色。

  小吏安排完事项,看起来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刻。

  好在走之前,除了把他们几个郎中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之外,还留下了两板车的药材。

  “晚些时候,还会有人送来些米粮和布料等给流民,不过就与尔等无关了。你们的饭食,都有衙门请来的婆子操持,和此处轮值的差役一般待遇。”

  说完这些,他就忙不迭地带人撤了。

  此人走后,就有差役上前,领着他们去放行李。

  土坯房子一共两间,少不得要与随从一起住,就这还分不过来。

  眼看潘、葛二人拉着差役又是打点又是塞钱,表明最多只能接受与自己随从合住,大不了让随从打地铺,却是不能忍受四个人挤在一起。

  差役们收了钱,又给他们分出一间屋子来,大致收拾了一番。

  喻商枝和卢杜仲却是不介意挤一挤,于是包括随从在内,四人睡一间。

  进门之后发现,床炕只有一张,说白了就是大通铺。

  一墙之隔的地方,还能听见隔壁葛郎中不满的声音。

  卢杜仲还差两年便到而立,在郎中里算是年轻的,不过比起喻商枝,就成了前辈。

  这回他带来的小随从也有个草药名,叫做玉竹。

  “咱们便主仆二人,各自睡一头吧。”

  卢杜仲发了话,喻商枝亦同意这般安排。

  几人把带来的行李安顿明白,床也铺好后,就穿上白布袍子,戴上口罩,挂上避瘟的药囊,最后背着药箱,出门去寻差役。

  “我们二人现今想进去看看病患,可否?”

  差役却摇摇头。

  “上头有令,你们几人必须一道进去。”

  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可是和这些个差役也说不通道理,卢杜仲和喻商枝只好回房等待另外两人。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便是大姑娘上轿也该打扮好了,这几人以为是出来踏青游玩的不成?”

  卢杜仲是个直言快语的,对潘、葛二人一百个不忿。

  这令喻商枝想到当日见到卢杜仲时,许广的引荐之语。

  据说最早仁生堂在任长海当家后,开始约束城中医馆,不许接诊仁生堂的病患,那时头一个反抗,还被封了店的,就是卢杜仲的爹。

  看来这父子俩的脾气倒是一脉相承。

  好不容易那两人慢吞吞地出来了,上下一看,比他们还武装地严实,只差两个眼珠子在外头露着。

  无论如何,卢杜仲和喻商枝可算是跟在后面,领着玉竹和常凌,进了草棚。

  因为草棚有好几个,因此他们兵分两路。

  只是纯然没想到,在外面远看时,这草棚已是足够简陋,进来之后,才发觉便是城中的乞丐,也过得比这里的流民强。

  “……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亏得现在天气暖和些了,不然怕是病死的还不如冻死的人多。”

  卢杜仲的声音被挡在口罩后,显得闷闷的。

  喻商枝却是一时间没精力回答他的话,因为他也被眼前景象,结结实实地震撼到了。

  只见这仓促建成的茅草棚子内,一个棚子里就挤了接近百来个人。

  他们中有许多,身上的衣服都凑不成一张完整的布料,就那么直接躺在遍布石块的地面上。

  里面甚至混杂着几个瘦成麻杆的孩子,窝在家人的怀里,一脸麻木。

  更别提其中混着许多患病之人,横七竖八地歪在一起,面带痛苦之色。

  常凌和玉竹更是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总觉得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能踩到人。

  带他们进来的差役,直接步子停在外头,连多迈进半步都不肯。

  喻商枝环视一周,沉声同卢杜仲道:“卢前辈,咱们还是先看诊吧。”

  卢杜仲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草棚中的流民,才知道新进来的这几个郎君是郎中,眼里总算是有了些身材。

  但凡还走得动的,纷纷凑到他们跟前,求他们先给自己的亲属看诊。

  喻商枝和卢杜仲便一人一边,挨个看起来。

  看得人越多,神色越凝重,尤其是一一问过症状后,答案已呼之欲出。

  待到分给他俩的两个棚子里,上百个人全部看完,已是过了三个多时辰。

  因为里面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喻商枝和卢杜仲全程或蹲着,或跪坐,出来时都腰酸背痛。

  两人一边打来水洗手,一边交谈着方才的见闻。

  高热、胸闷、呼吸困难、吐黄水、身形浮肿、腹部鼓胀,按之肝脾肿大。

  这些合在一处,卢杜仲道:“倒是和城里传闻的疫病症状几乎一致。”

  喻商枝眉宇紧锁。

  “卢前辈先前可听闻过类似的疫病?”

  卢杜仲摇摇头,“倒是知道高热的、也知道大肚子的,但是这几样加在一起的,却是闻所未闻。”

  卢杜仲不知,喻商枝却是心中有数。

  他觑着这病症,倒有点像前世时在书本中见过的,同样于北地流行过的一种病,俗称“窝子病”。

  “窝子”应当是那边的方言,意思就是得了此病的,一死就是一窝子,取其绝户之意。

  这种病症因为医学的发展、时代的进步,早就不甚常见了,不过喻商枝博览群书,又时常听祖父讲古,故而症状一摆出来,就立刻想到了。

  若真是窝子病,喻商枝脑子里就有现成的方子。

  但他也知道,此事不可轻率对待。

  这疾病万千,有许多只是看起来症状相仿,实则相差千里。

  若是用药不对,浪费些药材也就罢了,关键是有可能反而害了病患的性命。

  而且时下的疫病,与窝子病最相似的一点,就是急性病患,病势发展地极其迅速,多有猝死的结局,往往连抢救都来不及。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在和阎王爷比试,看看谁的动作更快。

  由于心下还未有定论,喻商枝没急着同卢杜仲说出自己思考的结果。

  两人洗好手后往回走,恰好遇见了潘郎中和葛郎中。

  这二人见了那怪模怪样的白袍子,面露不屑。

  因为这种料子,都是有些人家奔丧的时候才穿的。

  莫说他们了,就是刚刚进草棚的时候,那些流民也有误会,因为喻商枝和卢杜仲,也是抓人去活埋的。

  按理说,他们同是来此做事的郎中,理应彼此交流,互通有无,可潘、葛两人眼高于顶,看起来不想和喻商枝及卢杜仲多说半句话。

  若是平常,喻商枝绝对也懒得搭理他们。

  但到底他是为了这些病患而来,故而还是压着火气上前叫住了他俩。

  “不知二位前辈看过此处病患后,有何见教?”

  潘郎中率先停住步子,转过身,淡淡地扫了一眼喻商枝。

  “便是有什么说法,也不必同你讲。”

  喻商枝不咸不淡地抬了抬嘴角。

  “看来前辈胸有成竹,想必已琢磨出办法,医治疫病了。”

  葛郎中跟在一旁,捋了捋自认为仙气飘飘的胡须道:“那是自然,仁生堂的积淀,又岂是你们这些泥腿子爬上来的草医郎中知道的?”

  说罢就神秘兮兮地同行向前,一道进了潘郎中的房门。

  卢杜仲朝地上呸了一口。

  “两个老匹夫罢了,摆什么架子。”

  说罢他就招呼喻商枝道:“走,咱们也回屋商讨对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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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修)县城之内,依旧开始出现染疫的病例

  他们几人住的土坯屋, 乃是潘郎中、葛郎中、卢杜仲加喻商枝这般的顺序。

  鉴于这土房子隔音确实不怎么样,也亏得另外两人去了顶头上潘郎中的屋子,不然他俩为防隔墙有耳, 少不得要去外面寻个地界说话。

  “你怎么想?”

  卢杜仲之前听闻喻商枝的一些事,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后辈。

  他虽有家学渊源在, 可干这行的谁没有呢?

  所以才方坐下,他便虚心请教起来。

  喻商枝便说出先前在外面时,没说明的话。

  “这等病症, 我先前倒是在医书里见到过, 就是不知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卢杜仲眼前一亮。

  “你真的见到过?哪本医书?”

  实际上压根没有这, 喻商枝索性编撰了一个名字说给卢杜仲。

  在听闻这本就是残本,现今已找不到时, 卢杜仲深感遗憾。

  “亏得你过目不忘,不然这等典籍失传,岂不可惜!”

  说罢他又追问书中记载的疫病详细内容, 喻商枝依照自己的记忆,一一说来。

  “目前来看,这回自北地传来的疫病确实凶险,现在最要紧的应当是两点:其一,对症下药, 今早研究出医治此病的药方,其二, 找准疫病蔓延的方式和源头,及时切断, 不然患病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最终难以控制。”

  卢杜仲面色凝重。

  “的确是这个道理, 只是那边那两个……还不知抱的什么心思, 指不定受了任老二的指使,要给咱们使绊子。”

  喻商枝也颇为担心这一点。

  毕竟算起来他和卢家都得罪过任长海,说不准这回别人不来,偏偏是他俩被指派到此,也有这个缘故在。

  “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戒备的同时,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卢杜仲对喻商枝深感佩服,两人当场掏出纸笔,研讨药方,等到回过神来,天色都擦黑了。

  常凌和玉竹去灶房那边端来了晚间的饭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粗糙简单。

  几个杂面馒头,一锅炖萝卜,恨不得连点油花都不见。

  这水平,都快赶上斜柳村最穷苦的人家了。

  喻商枝见状便掏出包袱里带的干粮,一人掰了一块白面饼子,剖了一个咸鸭蛋,又分了些肉干。

  肉干晒得太硬,嚼起来颇为困难。

  卢杜仲吃得龇牙咧嘴,却停不下来。

  “亏得有你带的这些吃食,我怎么就全然没想到。”

  这些平日在家中时觉得简陋的吃食,在萝卜汤的映衬下,简直堪比珍馐。

  但到头来,杂面馒头和萝卜汤他们也没浪费,全都吃了个干净。

  入夜后,喻商枝掏出包袱里的蜡烛,插在房中的旧烛台上,继续与卢杜仲一起挑灯夜战。

  期间卢杜仲出去解手,回来时揉着鼻子道:“你猜我瞧见什么了?潘郎中和葛郎中,居然给那些差役塞了钱,让他们去城里买酒肉,那么大一个食盒,我都闻到肘子味了。”

  喻商枝蹙眉道:“这里的差役每天接触那么多患病的流民,他们又遣人去城里买酒买菜,此事太过不妥。”

  卢杜仲啧了几声道:“我瞧着他俩,似乎浑然不把这疫病当回事。至于差役们,拿钱办事,哪个不肯?”

  喻商枝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潘、葛二人不会听劝。

  这日直到深夜,他们屋内的烛火才熄灭。

  二人商议出了一个初步的药方,打算明日就去抓药,配好给病患们一试。

  第二日清晨,谁都睡不了懒觉。

  “外面怎么这般嘈杂?”

  卢杜仲顶着鸡窝头,一副浑然没睡饱的样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喻商枝见常凌已经飞快披上外衣,便道:“常凌,你去看看,外面在做什么。”

  常凌很快出去又回来。

  “掌柜的,卢郎中,外头……大约是昨夜又死人了,差役们把尸体搬去乱坟岗埋了,但那些流民里有人不依,非说人没有死,现下起了冲突。”

  喻商枝和卢杜仲闻言也坐不住了,顾不上洗漱,简单套上衣服,便也出了门。

  果然远远见草棚前的空地上堆了一卷草席子,还能看见席子下露出来的头发和四肢。

  “你我昨日去的那几个草棚里,当是没有重症的病患。”

  喻商枝说罢,卢杜仲眯着眼睛看了看,肯定道:“围着这几人的流民都不眼熟,应当是另外几个草棚里的。”

  可无论是哪里的,终究是有人没了命。

  远处,仍旧有人拽着差役们的袖子或是大腿,不让他们埋人。

  喻商枝没考虑太久,便让常凌回屋去拿麻布袍子和口罩等。

  卢杜仲一愣,“喻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两人昨晚相谈甚欢,关系一下子拉近,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喻商枝道:“那些流民不是坚称自己的亲人未死,我便想去替他们查验一番,无论是与不是,也好让他们心安。”

  卢杜仲听罢,叹了口气,也让玉竹去拿自己的药箱。

  两人穿上仅有的防护,主动迎了上去,差役们本还想赶人,听了他们说的话后,赶紧道:“你们来得正好,这老头都没了气息,作何是什么没死的,快些查看一番,我们也好赶紧把人埋了!”

  这几个抱着尸体不肯放的流民中,有一个高大的少年,生得颇为魁梧,力气很大。

  就是因为他在的缘故,差役们来硬的也没成功。

  “我爹昨天还好好的,还喝了一碗稀粥,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你们摸摸,他身上还是热的!”

  差役简直被他烦得不轻。

  “这人刚死没多久,自然还是热的,还能立刻硬了不成!”

  “不许你们这么说我爹!”

  喻商枝叹口气,走上前蹲下耐心道:“这位小郎君,我是寿安县内喻氏医馆的郎中,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为你们看诊。你若是不放心,可否让我查看一下令尊的脉象,便可知……令尊是否真的已经往生。”

  少年往后缩了缩。

  “你和那两个老郎中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

  这种用词,好似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喻商枝还没开口,卢杜仲果断抢白道:“你放心,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少年将信将疑,但最终在差役的催促下,还是允许喻商枝诊脉。

  但事实证明,没有奇迹,少年的父亲的确没了气息。

  为了让少年相信,喻商枝教他去和探一个人的脉象,又拿自己做例子。

  少年含着泪,怎么摸都摸不到父亲的脉搏,也听不到心跳,终于还是相信,父亲的确是抛下他走了。

  在喻商枝和卢杜仲的劝说下,他不得不松开手,任由差役将父亲的遗体带走。

  周围另外几个流民,不知是少年的亲戚,还是只是同路逃难来的乡里。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抓过少年的手臂,冲着喻商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抹着泪,一道回了草棚。

  回到屋内时,喻商枝和卢杜仲的心里都怪不是滋味。

  刚来第一晚,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又送走了一个病患。

  意识到这点后,两人都知道不能放任时间白白流逝。

  飞快地洗漱完毕,草草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去寻昨日板车上的药材。

  去了之后才发现,亏得他们来得早,不然潘郎中和葛郎中,大有把所有的药材都划拉到自己筐里的趋势!

  卢杜仲和喻商枝带着常凌与玉竹,生生从他们手里夺回来一半,两方人马擦肩而过时,赫然是谁也不服谁。

  有了这样的开头,合作是不可能的了。

  之后几天,两边的人索性各负责两个草棚,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的安排,虽看起来是无奈之举,实际也有道理在。

  毕竟同一个病患,不可能喝两份药,如此也能尽快发现,到底是谁的方子更有用,可以更快起效。

  他们各自征用了这里的灶房,搞得每日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药味。

  喻商枝不知潘郎中和葛郎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看那个架势,两人倒也算不上十分敷衍,同样有在不断调整方子的配伍。

  对此卢杜仲的评价是:“若是他俩能为这疫病付出些心力,也不算全然是没良心。”

  喻商枝埋头用带来的乳钵研磨着药材,手上的茧子已经不知是磨红,简直快要磨破了,他却浑然未觉。

  “无论咱们哪一方先琢磨出了诊治疫病的法子,都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话虽如此,他的确对自己的方子更有信心。

  前两日的几剂下去,先前的一些病患已经有转危为安的趋势。

  就是这里的药材已经有些不够用,幸好他和常凌还带来不少过来。

  喻商枝思索着如何才能与城内的周澜再度搭上线,让他运送一些至此。

  至于外头那些个差役,成日里简直就是当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钟,半点不想为这些流民耗费心力。

  看那意思,巴不得这些流民全死绝了,尽数埋了,他们也好收工回城吃酒。

  晚些时候,常凌和玉竹煎好了几天的几锅药,回来禀报道:“剩下的药材,大约还够五日的量。”

  卢杜仲见喻商枝愁容满面,开口道:“若是你的方子有用,五日之后,怕是都有几个轻症的可以痊愈了,到时咱们也好就着这个由头,跟外面那个差役班头说道说道,让他想办法回禀县令大人,也给咱们多送些药材过来。”

  如今也只得如此,喻商枝不置可否,几人一起端着药,小心地送进草棚。

  只是喻商枝和卢杜仲负责的两个草棚,看起来情形尚可。

  但潘、葛二人诊治的那些流民,过了一夜,赫然死了足足五个。

  差役埋尸体之前,喻商枝提出想要看看尸体。

  他仔细查过尸体的眼底、身上皮肤等处,断定他们确实是死于疫病。

  就是不知是原本就病情较重,还是潘郎中和葛郎中的药方完全无用。

  流民们也不是傻子,他们本以为潘郎中葛郎中看起来胡子一大把,定然医术更高明,哪成想,现在看来却是不如另一边的年轻郎中。

  很快就有差役发现,有流民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想从一处草棚溜到另一处的。

  草棚子四面漏风,在此值守的差役也有限,根本管不过来。

  喻商枝和卢杜仲很快发现,他们这边棚子里的流民不知何时越变越多,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分到的那部分药材,要比预想中更快地用完。

  偏偏在这时,衙门又派来了人,宣布了彭县令新的命令。

  “限七日之内,呈上疫病药方?”

  卢杜仲惊诧道:“为何突然多了时间的限制?”

  而来人接下来说的话,却是令包括潘郎中和葛郎中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齐沉默。

  原是彭县令的办法终究还是没有奏效,哪怕他想尽办法抓尽了城中流民,都陆陆续续送到了城郊的草棚中。

  但县城之内,依旧开始出现染疫的病例。

  派来传话的衙门小吏,重复着彭县令的原话。

  “七日之后,谁若能呈上疫病药方,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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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修)大疫之下,必有良方现世

  彭浩大概以为, 城郊的这四个郎中里,两个是仁生堂的资深大夫,两个是城里叫得上的名字青年才俊。

  这么四个人, 四个脑子绑在一起,总能想出点像样的办法, 遏制住城中疫病的扩散。

  自然城里余下的郎中,有一个算一个,也全被他召集到一处。

  任是你愁秃了头发, 也要想出治疫病的方子才放人。

  然而他却不知, 这仅有的四个人里, 却足足有一半心怀鬼胎的。

  当天夜里,葛郎中一头扎进了潘郎中的房间内。

  屋外, 他们两个的随从一左一右,好似门神一般。

  名为怕人进去打扰,实则是怕人靠近, 将他俩不入流的话偷听了去。

  屋内,葛郎中满脸烦躁不安,围着屋内仅有的一张方桌,老驴拉磨似的转圈。

  “人参败毒汤试了,黄连解毒汤也试了, 还有普济消毒饮……这可都是医书记载里的瘟疫名方,作何一个也不管用!”

  潘郎中本在用筷子捡盘子里的花生米, 被他念叨地直接饭也吃不下去了,一拍筷子道:“葛良!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什么风浪没见过, 何以这么快自乱阵脚!”

  被叫做葛良的郎中一屁股坐下, 拍着桌子边沿道:“潘成功!”

  他直呼大名道:“我是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这几天晚上, 我可是睡都睡不着!”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先前咱们过来时,二掌柜可是下了死命令,咱们若是想不出疫病的方子,也绝不能让那姓喻的和姓卢的想出来!可眼下他们明显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进展要比你我快得多,这下可如何是好!二掌柜可是放了话,这个差事要是办不好,回去就卷铺盖走人!”

  潘成功以眼神示意对方冷静,又提起酒壶,将二人面前的酒盏斟满道:“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知道不成,先喝杯水酒,吃两口菜。”

  葛良重重叹口气,半晌之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又拿起筷子伸向桌上的几盘菜,胡乱夹了几口下肚,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尝出滋味。

  “这就对了。”潘成功淡定地挑着碟子里鱼肉中的小刺,“那两个毛头小子加一块,还没你我单个岁数大,能有什么真本事。为了他们慌神,属实不值。”

  葛良斜着眼瞅他一眼。

  “那个姓喻的,上回可是在彭县令面前打了你我的脸,你忘了不成?”

  葛良说的是上回他们二人夜半因贺云难产,被召集到彭府,最后又被喻商枝抢了风头一事。

  那一次去之前,两人本想在彭县令面前好好显摆一番自己的医术,哪知去了以后,却觉得情况着实棘手。

  若是能保住小的,那如夫人没命了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只怕小的也保不住,县令大人必定怪罪!

  所以两人商量一番,还是觉得谨慎行事,做得少,错得也少。

  至于潘成功受任长海指示,暗中与任芳晓见面,谋害贺云一事,葛良是全然不知的。

  因而也就猜不到,他俩前去诊治贺云,完全就是贼喊捉贼,又哪里能治得好?

  那夜唯独出乎人意料的,便是贺云母子还真的被喻商枝救了下来。

  个中真相,潘成功不打算告知葛良。

  他转而夹了一块烧鸡送入口中,咽下去后方道:“不过是他运气好罢了。”

  葛良觉得面前的人很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但这里只有他们俩是一条心,不得不再度开口道:“你这般淡定,最好是已经有了法子应对。若是到时候,让那两个小子抢了咱们的风头,回去二掌柜定会怪罪。”

  潘成功笑了笑道:“葛老弟,我看你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把这件事想复杂了。”

  说罢他就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边油花,旋即朝葛良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随后低声说了一通话。

  葛良听得面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上。

  “当真可行?”

  潘成功瞥他一眼道:“不然呢,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不成?我同你讲,姓卢的不足为惧,倒是那个姓喻的,说不准先前有什么奇遇,得过高人点拨,所以手里,说不准真的有什么好用的秘方。靠你我二人的才学,怕是比不过,但为了生计,用点别的手段……又如何?我实话告诉你,二掌柜还有另一个吩咐!”

  他说话间,以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令葛良打了个激灵。

  而当葛良听罢这所谓的“另一个吩咐”后,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拼命摇头道:“此事不知你怎么想的,横竖我不想干,回头若是衙门真的查出来了,岂不是你我的罪责?”

  潘成功十分看不上葛良,此人懦弱怕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奈何仁生堂上下,也就他和自己资历差不多厚。

  多事之秋,任长海信任的人毕竟有限,所以派了他们二人前来。

  “葛老弟,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啊!”他真切道:咱们真的办成了,二掌柜那般大方的人,能少了你我的好处不成?何况,衙门届时去哪里查,你忘了么,染病之人,死了之后立刻埋葬!我倒是问你,等衙门来了,又能查出什么?”

  葛良听出潘郎中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死了之后立刻埋葬,而怎么死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他吞了下口水,心头快速跳了几下。

  “二掌柜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为他卖命!”

  潘郎中悠哉悠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这你就别管了,我只问你,要不要做?”

  葛良有一种上了贼船,再也下不去的恐慌。

  姓潘的同他说了这么多,自己若是不参与,回头对方得逞,下一个灭口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他已经有些后悔得了这么个差事了。

  早知如此,他就是喝碗药逼自己吐了血,也不该来趟这里的浑水!

  这一夜,潘、葛两人各怀心思,葛良一顿饭没吃几口,就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喻商枝和卢杜仲,则是直到深夜,还在草棚之中诊治病患。

  在喻商枝看来,一旦县城疫病扩散,便就不会仅止于一县。

  接下来可能就是周边其他的县城、下面的镇子乃至村落。

  他们若能早一天将能治愈疫病的方子琢磨出来,无论是此处流民,还是城中百姓,乃至远在斜柳村的一家老小和乡里乡亲,就能逃过一劫。

  卢杜仲在喻商枝的感染下,大半夜也精神头十足,凝神为一个又一个人地把过脉去。

  转眼间,七日之期将至。

  这几天里,并非全然都是好消息,有人好转,也有人死去。

  潘成功和葛良依旧神出鬼没,前者已不太常见到,倒是后者还时不时地在他俩面前出现,四目相对,依旧是那副谁也瞧不上谁的模样。

  城内又陆续送过两次药材,虽然一次比一次少,可总比没有的强。

  加上喻商枝和卢杜仲来此地时从家中医馆带来的药材,将将够用。

  就是喻商枝的状态,连卢杜仲看着都觉得害怕。

  饭也记不得吃,晚上似乎也睡不了几个时辰的觉,所谓废寝忘食不外如是。

  他们自己本就是郎中,该是最清楚身体状况的。

  眼看喻商枝短短几日都消瘦下去,称得上伶仃,苍白的脸色之上,唯有一双眸子依旧十分明亮。

  卢杜仲思索再三,还是劝道:“喻兄,虽说时间紧迫,可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说罢就招招手,让等在一旁被冷落许久的常凌把盛着饭菜的碗端上来。

  喻商枝仍埋头于书纸之前,奋笔疾书,写得快了,字迹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卢大哥,你先吃吧,我不饿。”

  卢杜仲听了这话,着急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吃饭是何时的事!”

  喻商枝被卢杜仲夺去手中的笔,愣了一刻后道:“不是昨晚刚吃过?”

  卢杜仲重重叹气,“什么昨晚,那都是前天晚上的事了!”

  说罢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按着喻商枝,让他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几口菜。

  在这里待了多日,最早喻商枝从家里带来的干粮都吃完了。

  此处供应的主食只有杂面馒头,喻商枝饿了一天,吃了也不好消化,不吃也罢。

  等到盯着喻商枝吃完,卢杜仲松了口气道:“我这里带了些人参养荣丸,我去取来,依我看,你还是吃上些比较好。”

  人参养荣丸可治气血两亏,形瘦神疲,最是合喻商枝现在的症状。

  哪知他就是去翻药箱找药丸这一会儿的工夫,再从里间出来时,喻商枝就已经没影了,连带常凌也不见,不用说,定是又钻进草棚里去了。

  卢杜仲气了个倒仰,叫来玉竹问道:“不是让你看住他们两个么!”

  玉竹委屈道:“师父,我哪里有那本事啊!”

  卢杜仲也知道指望玉竹并不现实,只好把人参养荣丸放回袖中口袋里,认命一般地也带着玉竹赶了过去。

  现下他们二人负责的草棚,已和最初来时的模样不太相同。

  城中商户捐来了不少陈年的旧布料和旧衣裳,大多数脏污了,或是被虫蛀、被耗子啃了,但对于这些流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

  那些衣裳早就被流民争抢一空,而布料则在喻商枝的安排下,有些铺在地面,有些用绳子悬挂起来,做成简单的围挡。

  又因为有他和卢杜仲的打点,以及新运来的米粮,最近给流民熬粥的婆子,也舍得多往锅里扔几把米,偶尔还会送来一筐子糙馒头。

  有了这些补充,流民们虽还是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到底比最初多了许多盼头。

  最早对于喻商枝和卢杜仲的质疑,也早已烟消云散,现今早已把他们二人奉为救世主了。

  一整日的忙碌过后,喻商枝和卢杜仲回到土坯屋。

  他们手上又积攒了不少笔记,可以依照今日对于病患的诊断结果,进一步调整药方。

  二人一番激烈地讨论后,喻商枝执起笔,在新铺开的崭新白纸上,沉吟片刻,落下一个经过多日打磨,穷尽他与卢杜仲毕生所学,能够拿出的最为完备的方子。

  结束后,喻商枝感到眼前的烛火好似有微微的重影。

  他用力眨了眨眼,烛火又合到一处去,便不再当回事。

  一旁的卢杜仲,确实激动万分,一把抓住喻商枝的手臂道:“喻兄,我看这个方子,当是快成了!所谓大疫之下,必有良方现世!这一遭若是顺利,咱们……不对,我就是个打下手的,主要是你!喻兄,你定能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比卢杜仲,乃至此间绝大多数郎中强在哪里。

  面前的药方,亦非他一人之功,而是站在历代先贤名医的肩膀上,成就的结果。

  不过,目下还远远不到值得庆贺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说下情况,本文113-120章的内容,这两天进行了大幅度修改,可以说完全重写,所以大家阅读本章之前,可能需要倒回去重看,十分抱歉。(为了把作话放在前面,我暂时去掉了这章的感谢,会合并在明天的更新里展示,感谢大家的支持,撒花,本章依旧掉落红包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该看的,看了反而愈发思念起来

  “卢兄, 咱们需得先看一看余下的药材够不够,具体凑出几副新方子来,好尽快给病患们服下去。”

  喻商枝冷静的声调, 令卢杜仲刹那间也跟着热血褪去,头脑清明起来。

  “怪我太激动。”他道:“你说得对, 光有方子还不成,得给病患吃下去,才知道疗效如何!”

  卢杜仲一下子站起来。

  “喻兄, 你就在此处歇息, 这几日你比我可要辛苦多了, 这煎药之事,就交给我和玉竹。”

  说罢就不等喻商枝说什么, 一把将常凌拽过来道:“常凌,你也不必出去了,就在此处看着你们家老爷。哦对了!”

  他一拍脑门, 不忘从袖中摸出装着人参养荣丸的瓶子,塞进常凌的手里,眼睛却是看着喻商枝。

  “这药你晓得怎么吃,我就不多嘴了,你看看你的脸色, 快和写字的纸一般了,就是天塌下来, 今晚你也得睡个整觉。”

  有了卢杜仲的安排,以及常凌的监督, 喻商枝洗漱完毕就被赶上了床。

  他睡觉的铺位在靠墙的一侧, 就算是平日里再忙, 每天起床后被褥依旧叠得齐整。

  刚刚常凌给喻商枝打来热水让他泡脚去乏时, 就已经帮他把床铺整理好了,还用小型的香插,点了一根细细的安神香。

  “掌柜的您歇着,我去外头看看卢郎中和玉竹那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待喻商枝点头后,常凌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后阖上房门。

  然而纵使有安神香在,留在屋中的喻商枝,依旧好半天过去还没有睡着。

  他现在处在一个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都很疲惫,可精神却格外亢奋的状态下。

  但凡一闭上眼睛,种种思绪就如潮水一般兜头砸来。

  越是想睡,就越是胡思乱想。

  越是胡思乱想,就越是心慌。

  简直是陷入了恶性循环。

  辗转反侧好半晌,他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借着月色,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小包袱。

  解开包袱布,里面的东西很简单,无非是一根木簪和一只虎头帽。

  说起来这两样东西,还是喻商枝从村子里走之前,温野菜偷偷藏进他行李中的。

  起初他都没发现,还是回来拆行李,打算重新收拾一份带到这边来时,才注意到里面包着的物件。

  木簪是温野菜惯常戴的,论起来,还是温永福和乔梅在世时买给他的,小哥儿素日很是珍惜。

  因而哪怕现今用得起更好的,他也舍不得这最初朴实的木簪子。

  虎头帽自不必说,是在村子里那几天年年一直戴着的。

  由于村子里比城里还要冷一些,早晚怕孩子受凉,才又把这小帽子翻出来用了几日。

  如今都成了喻商枝拿在手中,用来睹物思人的东西。

  木簪温润,满是岁月的包浆。

  虎头帽小小一个,软乎乎,香喷喷的。

  喻商枝把这两样东西攥在手里,一时间又有些后悔了。

  不该看的。

  看了反而愈发思念起来。

  但不得不说,这两样东西在手,多少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层惆怅和焦躁。

  喻商枝看了好半天,重新塞回枕头下,再阖眸时,竟也慢慢地睡了过去。

  ***

  月挂中天,银光皎皎。

  远离县城的斜柳村中,大家伙这几日也渐渐都听说了县城闹起疫病之事。

  村民们跑到温家,把喻商枝留下的那些个避瘟的药材全都抢购一空的同时,许百富也依照喻商枝先前的嘱咐,在村口横了好些树杈子,派村里的青壮汉子日夜轮班,在旁边守着,细细盘问每一个要进村的。

  言明凡是从县城方向来的人,一概不许进,同时也劝村里人尽量少出门。

  反正就算不去镇子上和村里,各家各户也断然是饿不着的。

  家家户户都有地,最多是做屠户生意的韩六子也出不去,村里眼下有没有合适宰了的猪,大家伙一起少吃两顿猪肉罢了。

  这天晚上,许百富在炕上睡得正香,家门被人大力拍响。

  他让老妻继续睡,自己则急急忙忙地披衣起身出去查看。

  这个点来他们家的,多半是家中有急事,来寻他这个村长的,断断不能耽搁。

  才出了房门口,许百富就见孙子许清水匆匆跑来道:“爷爷,今晚在村口守夜的仇老八来报信,说是咱们村口来了两个外乡人,是一个老汉领着一个少年,想进村找您和喻郎中,说是没去过县城的。但他不敢做主,就来咱家问问,能不能放进来。”

  许百富把衣服往肩头上拽了拽,皱眉道:“和我还有喻小子认识……”

  他猛地想到什么,看向自家孙儿道:“仇老八怎么说的,那人可是看起来,和我岁数差不多?”

  许清水见状,便引着许百富到了门口,仇老八还站在那里等回信,闻言便道:“村长,那老头看着确实和您年纪相仿,他还说先前来过咱们村,认识您和喻郎中!”

  到了这里,许百富哪里还猜不出来者是谁。

  他当即把布鞋套上,带着许清水和仇老八赶到村口,点起灯笼一看,来人可不正是阔别多时的陶南吕么!

  故人相见,两人握着手,寒暄之外,更多的是感慨。

  “陶老哥,没成想有生之年,你我还能再见。”

  上回陶南吕不辞而别,可着实让许百富捶胸顿足了好一阵子。

  后来这么长时间里,每回想起来,许百富就要怨自己那日多吃了酒,起晚了,没能给陶南吕送行。

  不过激动之余,许百富也没忘记身为一村之长的职责。

  待问清楚陶南吕老少二人,确实没去过县城后,才把人请进村子。

  为了不吵醒家人,两人直接去了上回陶南吕来时就住过的偏屋。

  许家人爱干净,就算这头房子空着暂无人住,也都两三日洒扫一次,看着依旧齐整。

  “陶老哥可是又游历了一圈,途径此地?这回可要结结实实地多住上几日,这会儿外头乱着,就我们村最是安全!”

  许百富热情地招呼陶南吕,又看向跟着他一道而来的少年。

  “这位是……”

  陶南吕笑着看向少年道:“上回从这里离开后,我游历几月,又回家乡过了年,路上收养了这么一个孩子,取名当归,跟我的姓,叫陶当归。许老弟你也知道,我孤寡一生,未曾娶妻生子,他既算是我的徒弟,日后,也能为我养老送终。”

  许百富夸赞少年道:“一看就是个聪慧娃娃,定能继承老哥你的衣钵!”

  转而又道:“陶老哥,你和当归两个舟车劳顿,吃了不曾?这大晚上的,别的来不及做,一碗面还是能下的。”

  陶南吕摆手道:“许老弟莫要忙了,我们来的路上在路边的茶棚里已用过饭食,深夜叨扰,实在是对不住。”

  许百富摆摆手,“老哥哥说得哪里的话,出门在外,多有深夜赶路的,不过我看老哥哥形容仓促,可是有急事?”

  陶南吕长叹道:“我们爷孙两个日夜兼程北上,一来是现今在詹平府城的老友相邀,二来亦是听闻了北地疫病之事,想要赶去那边,近些绵薄之力。结果过了南北交界处的百崮山,过路时听人说起,道是好些流民已入了寿安县,我这才加快教程,想着尽快赶来看一看。”

  他握住许百富的手道:“这会儿见村子里一切安好,便安心了,就是不知县城那边这会儿如何?”

  许百富摇头道:“我们起初也不知什么太具体的消息,也是最近几日才有所耳闻,说是县城那边,县令大人起初先是把流民都抓了起来,关去了城外,以为这样城内便不会生疫病了,哪成想,还是没防住。”

  他看向陶南吕道:“还有老哥哥也记得的喻小子,现下出息了,去了县城开医馆。这会儿因为疫病之事,把夫郎和孩子都留在家里,独自一人回了城,说是为了那些个病患,自己也不能在村子里苟安。天可怜见的,孩子才几个月大。”

  听到喻商枝愿意只身赴险,更是动容。

  “实不相瞒,上一次来时,喻小友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回绕道来此停留,也是为了当面向喻小友道谢。”

  许百富思忖半晌道:“那现下老哥哥有何打算?我看不如这样,今日夜已深了,明日我带你去温家一趟,见一见喻小子的夫郎,问一问他家在县城医馆的位置。就是不知眼下县城还让不让外人进去,只知道里面的人是绝对出不来的。”

  陶南吕点头道:“如此最好,既然寿安县城也不太平了,我也不急着去府城,更不急着北上了,我这一手医术,虽算不上多么高明,可到底是虚活了大半辈子,多少也帮得上忙。”

  于是这夜,陶南吕师徒二人便在许家暂住。

  第二天一早,许百富就依言领着陶南吕往温家院子去。

  路上许百富同陶南吕闲话道:“温家现今算是我们村顶顶有头脸的人家了,不说喻小子来了之后,家里就盖上砖瓦房,又去城里做生意、开医馆、开食肆。就说他夫郎的小弟,今年县试还考上了县案首,现今亦是秀才公了,这孩子才七岁嘞!”

  陶南吕惊讶道:“就是那个上回你和喻小友提过的,打小体弱多病的孩子?”

  “可不是,就是那个!现在身子被喻小子调理好了,去了县城的县学念书……”

  许百富娓娓道来。

  村子就这么大,两家之间,统共走不了一刻钟的路。

  快到门口时,许清水已经跑上前去叩门了。

  温野菜在屋里听闻村长领着一位外乡的老伯过来,本以为是要找孔麦芽看诊的,得知是为了喻商枝而要见自己时,很是诧异。

  但他也很快回忆起,当初确实曾有一个姓陶的老郎中来过村子里。

  喻商枝曾说这名老郎中怕是来头不小,走的时候,还赠给他一套金针。

  温野菜遂把年年暂时交给温二妞看顾,自己穿戴妥当后迎了出去。

  他是没见过陶南吕的,不过许百富介绍后,果然一下子就对上了号。

  “见过陶前辈。”

  温野菜行了个哥儿礼,被陶南吕伸手虚扶了起来。

  接着进屋落座,见过温二妞和温三伢,又见过年年。

  “看着眉眼更像喻小友,这嘴巴和下巴,倒是像温哥儿的。”

  陶南吕像个和蔼的长辈,逗了几下后,就从怀里掏出个玉做的平安无事牌来。

  “我出门在外,身上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个就当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温野菜现今去了县城生活,见过的好东西远比之前更多。

  一看这无事牌,就知道用的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陶前辈,这万万使不得,你可折煞这娃娃了。”

  陶南吕笑道:“什么折煞不折煞的,我与喻小友乃是忘年交,给你们的孩儿一点小玩意,也是应当的。”

  说罢就执意将平安无事牌挂在了年年的腰带上。

  温野菜起身郑重地道了谢。

  这之后,几人坐下吃茶,得知陶南吕想去县城寻喻商枝,也为这县城疫病出一份力时,温野菜沉默半晌,正色道:“前辈若是能前往襄助,定是极好的,如此不如我同前辈一道前往,正好为前辈领路。”

  话音落下,屋内几人都齐齐看向温野菜。

  许百富更是大惊失色道:“菜哥儿,你这是说得哪门子话!你难道想带着娃娃去,还是舍得把娃娃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不成!”

  作者有话说:

  1、上章有所改动,调整了与前文不符的细节

  2、前两天疯狂输出,导致大脑过载了,一时半会没缓过来,今天暂且只更这一章。

  另外因为快完结了,想要以保证质量为先。

  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双更了,但会尽量保证在下午六点准时更新。

  感谢大家的订阅(菇菇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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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祥的预感

  “不成, 你若是不听我的劝,我便去喊我那侄媳妇来劝劝你!孩子才多大,县城现今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胡闹么!”

  许百富一连说了好几句,把自己都说急了, 温野菜却不为所动。

  他索性站起来,在原地左右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温二妞和温三伢道:“你们两个也不知劝劝你们大哥!”

  哪知温家这兄妹三人, 今日好似是商量好了要气他一般。

  他刚说完, 就听温二妞道:“村长爷爷, 您就让我大哥去吧,年年自有我和三伢能照看, 实在不行,白屏哥和翠芬婶子也能帮忙!”

  “你们俩加起来才多大?你们家小禾哥儿还是个奶娃娃,可知道这么大的娃娃多难带?”

  许百富瞪了温二妞一眼, 忽地又转去看温三伢。

  “三伢,你是你们家除了喻小子之外最稳重的,你来说!”

  怎料温三伢也道:“村长爷爷,我赞成我大哥的打算。”

  许百富险些没背过气去。

  “我是明白了,你们三个早就定好了是不是?菜哥儿, 你都是孩子的小爹了,怎么办事还和以前一样莽莽撞撞的, 顾头不顾腚!”

  陶南吕见状,赶紧从中说合。

  “许老弟, 作何生那么大气, 他们夫夫二人还都年轻着, 互相牵挂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这之后, 他也对温野菜道:“温哥儿,这件事面前,可不宜冲动行事。但我先前听喻小友说起过你,知你是猎户出身,有身手、有胆色,既然这么打算,想必也有你的道理,不妨细细说来。不然喻小友不在,你们一家子人留在村中,许老弟身为村长,便有照护之责,贸然让你们出村进城,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事后也没法对喻小友交代?”

  不得不说,陶南吕这番话实在是高明多了。

  一时间把许百富劝住不说,也给了温野菜仔细思考的机会。

  但的确如许百富猜测,关于进城寻喻商枝一事,温野菜早就有打算,且最近两日,已经将照顾年年的事,好生托付了出去。

  刚刚许百富说要喊苏翠芬来劝温野菜,殊不知他说的那些话,苏翠芬昨晚才说过差不多一样的。

  好处是年年本就不需要喝母乳,又是个乖巧的小哥儿。

  除了饿了、尿布湿了或是热了、冷了之类的原因,几乎不会哭闹。

  甚至有时候闹起来,大吉在旁边甩几下尾巴都能哄好。

  也正因为如此,温野菜敢下定决心,去城中给喻商枝帮忙。

  “村长,陶前辈,商枝是个郎中,一向把救治病患这件事搁在自身安危之前。若我只是个寻常的认识他的人,自然是对他敬佩万分,可我在那之前,首先是他的夫郎。他虽是个郎中,可身子骨却不是个强健的,但凡稍微忙一些,事后就定要病一场,这还是我在身边盯着他饮食睡眠,乃至好好吃药的结果。我也知道,这会儿的县城定是兵荒马乱,越是如此,我才越要过去。”

  他顿了顿,继续道:“城中医馆刚开始经营,幸而上次回村之前,因缘际会多招了两个小伙计,可也是毛头小子,什么也不会。他们俩加上常凌,都不是会照顾人的,我这心里头实在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他也看了一眼温三伢道:“实则三伢本也想一起跟着去的。”

  这回不用许百富,陶南吕就第一个开口了。

  “此事不妥,你就罢了,这孩子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体质有缺,疫病横行,他若是不幸染上,必定凶险。”

  许百富何尝听不出温野菜语气中的坚决之意,沉声默然半晌,终究还是道:“罢了,阖村谁不知道你是个驴脾气,真想干什么,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也好,去就去,这遭有人同行,总比你一个哥儿孤身上路的好。陶老哥,路上就拜托你多多关照喻小子的夫郎了。”

  这边定下温野菜要和陶南吕明日一道离村,许百富也没闲着。

  “城里定然是铺子都顾不上开门了,什么都买不着,又没咱们这些村户人去供货,少不得菜都吃不上一口,你们既去了,多了三口子吃饭,可得多带些东西,我去村里转一圈,替你们搜罗搜罗!”

  有许百富出马,各家都热心肠地翻出不少吃食等物,好些连钱和东西也不要,尽数堆到了陶南吕的马车上。

  当晚,许百富在家做了顿饭,款待陶南吕和当归师徒二人。

  温家之中,苏翠芬和白屏,加上孔麦芽围坐一处,就连刚成亲没几日的福哥儿也从婆家过来了。

  年年躺在小床里,二妞与三伢一左一右地逗他乐。

  苏翠芬收回视线,拉过温野菜的手。

  “事到如今,我也不劝你了,孩子你就尽管留在村子里,我们定给你照顾地稳稳妥妥。只是去了县城,你和喻小子也得小心为上,那疫病凶险,就算是有了法子能治,得一回怕也是元气大伤。”

  白屏和许福也说了差不多意思的话。

  温野菜点头道:“婶子,还有屏哥儿、福哥儿,你们放心就是,还是那句话,便是为了孩子,我们两个也不会胡来的。而且我这身子骨,你们还不晓得么,除了夏日里下地晒过了中点暑气,其余时间,连风寒都没得过几回。”

  苏翠芬忙道:“这话可不兴说,有时候你越不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赶紧呸几下!”

  温野菜哭笑不得,只好对着地上呸了几下,苏翠芬的神色才缓和过来。

  接着为了好让话题不再那么沉重,温野菜果断将话头引到了福哥儿头上,问起他新婚之事。

  福哥儿是新嫁的哥儿,又脸皮子薄,说起这些,脸颊顿时就开始泛红。

  苏翠芬见他们几个小哥儿说得热闹,也不在这里讨嫌,索性进去帮着看孩子,也好让二妞和三伢过来一道说说闲话。

  村里这边一心筹备着进城与喻商枝汇合一事,哪里又知道喻商枝早就不在城中。

  寿安县城,城郊。

  收留流民的草棚子旁夜里火把不熄,把周遭照得透亮。

  好些个官差佩着刀巡逻,以防有流民逃窜,这两日里还加了不少人手。

  屋内,喻商枝剥着煮鸡蛋的壳,听同样顶着大大黑眼圈的卢杜仲道:“之前玉竹和常凌去后院捡柴火煎药,听伙头兵说起,城里之所以还是没控制住疫病,就是因为这头看管不力,夜里跑了好几个人。”

  喻商枝指尖一顿。

  “此处流民都是有数的,且你我都记录在册,日日复诊,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所以啊……”卢杜仲朝隔壁的方向怒了努嘴。

  “定是他们那头有人溜。”

  常凌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糙馒头,嚼一嚼咽下去道:“换了我,我也跑。咱们这边的流民,这些日子除了实在是病得厉害,撑不住的,可一个出事的也没有,他们那边,一日就得拿草席子卷走好几个。起先还能往咱们这边跑,后来跑不了了,可不得咬咬牙,去城里寻生路。”

  喻商枝总觉得这说法听起来蹊跷。

  “流民身上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去了城里,怕也很快就能被发现。”

  只能说城内疫病肯定和流民脱不了干系,但是不是城郊的流民再度逃窜回城,就要两说了。

  焉知这等说辞,是不是当官的想借机遮掩什么。

  四人草草吃罢晚食,收了碗筷,送去后面灶房刷洗。

  喻商枝觉得屋子里闷得很,便出来在外面吹吹风,站上一站。

  卢杜仲见状也跟了出来,二人并肩而立,对着这城郊夜色出神。

  “可是想夫郎和孩子了?”卢杜仲瞥见喻商枝的神色,不禁问道。

  喻商枝浅浅勾唇,“卢大哥难道不想么?”

  卢杜仲咂咂嘴,“想啊,怎么不想,只盼着咱们尽快把方子交上去,我也不求什么赏赐了,能全须全尾地回家就成。”

  卢杜仲早些日子还担心自己染上疫病,会没得治。

  眼下对他们的药方有足够的信心,早已是不怕了。

  他眯了眯眼睛道:“这几日我这心里头总是慌得很,遇见那姓潘的和姓葛的,只觉得他们一肚子坏水。”

  喻商枝呼出一口浊气。

  “就快了,今晚再试一次新药,若是一夜过去,病患们有明显的好转,且无呕吐或是身上起疹子的症状,就说明方子是对的。”

  卢杜仲重重点头,心潮澎湃。

  很快,二人去了草棚查看病患,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常凌和玉竹则端着大锅的汤药过来。

  这些药都是早上煎好的,分成了两份,晚上这份只需要再热一热。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和这些流民也都混熟了。

  此时称得上重症的,约莫有个二十人左右,所以药端来,也是他们先喝。

  等到黑黢黢的汤药见了底,喻商枝和卢杜仲便习以为常地席地而坐,和这些流民说说话。

  这些流民当中,好些人已经从最初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到现在开始希求能痊愈之后留在寿安县落籍。

  “哪怕当佃户,也比回去得强,好歹有一口饭吃。”

  北地故乡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片废墟死地,怕是有生之年,注定埋骨他乡了。

  听喻商枝说起斜柳村时,更是有向往之意。

  “若是回头有机会去斜柳村落籍,便能和喻郎中做老乡嘞。”

  日久可不就得有盼头,才能日日熬得下去。

  夜深了,流民们见喻商枝几人都是肉眼可见地疲惫,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喻郎中、卢郎中,你们不必在此处守着,回去歇息吧。”

  “是啊,我们喝了药都觉得身上有劲了,保不齐明天一早,就都大好了!”

  喻商枝今晚确实是比先前更加不适,不知道是不是倦意积攒地太厚,快到了爆发的节点。

  他也知此刻最是邪气易入体的时候,便也没有逞强。

  只是临走前和卢杜仲一起,给那些个症状较重的病患把了脉,见的确一切如常,方放心地离开。

  药方已成,心头大石落地,钻进被窝后喻商枝甚至在道晚安之前,就听见了不远处卢杜仲的鼾声。

  他无奈地笑了笑,很快亦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被一阵刺鼻的烟尘味熏醒。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 T T 在努力调整回原来的码字节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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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五感消遁,他彻底沉入黑暗

  “走水了——”

  “快救火!”

  走水了?

  喻商枝本就疲惫不堪,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城郊这边,因安置流民的都是临时搭的草棚,因此向来对火烛看管得严格。

  空地上也放了几口大水缸, 为的就是严防走水之祸。

  可是随着烟味越来越浓,他挣扎着自睡梦中醒来——

  下一秒, 睡意全无!

  只见窗外冲天的火光,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隔着土墙,几乎可以触摸到外面传来的热度。

  他本以为走水之处是远处流民的草棚, 现今看来, 竟全然是从他们住的屋子挨着的柴房那处烧起来的!

  都到了这份上, 屋内的余下三人也满脸惊惶地爬了起来。

  “咳咳!怎会突然走水!”

  “玉竹,玉竹?”

  卢杜仲被熏得直咳嗽, 喻商枝则冲到桌面,摸索着抄起茶壶,打湿了顺手抓来的枕巾。

  “快些用水打湿一块布头, 捂住口鼻,咱们需得快些跑出去!”

  幸好睡前常凌和玉竹都会倒满两茶壶的水,以防夜里有人口渴。

  就是不知这会儿为何玉竹不在,或许是刚好起夜出门了也未可知。

  湿润的布盖住口鼻,总算可以在烟尘下得以喘息。

  常凌首当其冲, 冲到门边去就要踹门。

  屋内昏暗,当喻商枝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木门摇晃了两下, 一时还未倒下。

  但火舌已经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张牙舞爪地昭示着存在感。

  而一把火要烧掉一扇木头门, 不过须臾之间, 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

  卢杜仲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快些救火!屋里还有人!”

  “你们撑住!火已经烧到了门口, 院子里的水缸不知被谁凿穿了没了水!灶房的水缸也空了!现下救火, 只能去河边挑水!”

  外面的差役同样高声回话,看得出他们同样焦急。

  幸而这个天没有大风,不然怕是早就“火烧连营”。

  也正是差役的这句回话,令喻商枝的后背骤然爬上一层冷汗。

  直觉告诉他,这场火绝非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屋内的气温正在快速升高,三人浑身都泛起一层粘腻的汗。

  河边距离这里很是有一段距离,水来之前,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看看窗户!”

  几人分别散开,去查看有没有可能从窗户逃出去。

  可惜情况依旧很不乐观。

  这土坯屋本就小得很,只有小小的一处堂屋,连着卧房。

  满打满算两间窗户,其中一间堂屋的窗户,因为对着后院,常年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打都打不开。

  另一扇窗户就是喻商枝醒来时瞧见的,也早就被火浪包围。

  “这怕是有人要害死咱们!”

  卢杜仲此时也反应了过来。、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身陷险境。

  屋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喻商枝很清楚,这样下去,哪怕不是烈火,他们也会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而丧命。

  “全都趴到地上,越低越好!”

  在喻商枝的催促下,三人全都匍匐在地。

  因为浓烟是往上走的,身形放得够低,勉强还能争取一线生机。

  他们不敢再说话,生怕因此吸进更多的烟尘。

  汗水从额角滑落,砸进地面泥土之中。

  漫长的煎熬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命运为何。

  ……

  草棚之中,流民们也早就发现了远处的火光,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从草棚子的缝隙往外看。

  “你们快看!外头走水了!那边的土房子都烧起来了!”

  “我怎么瞧着,那边像是喻郎中他们住的地方?”

  “没错!我之前看见他和卢郎中往那边走来着!”

  “别管那些了,若是这火灭不掉,一阵风吹过来,咱们也要跟着遭殃啊,这可怎么办!”

  这群流民之中,有个汉子叫做牛二龙。

  在跟着家人往南边逃难之前,他在县城里的潜火铺当过潜火兵。

  潜火铺顾名思义,就是城中专管救火灭火一事的地方。

  后来因为某次救火中烧掉了一只手的三根手指,无奈之下只好回村种田。

  结果没多久,就遇到了这次灾荒。

  就算现今早就不再是潜火兵了,一听到“走水”这两个字,牛二龙一骨碌坐了起来。

  “何处走水了?”

  这些流民中不乏有同一个村子结伴而行的,虽说一路上丧命得也不计其数,可总是会有熟人。

  牛二龙一出声,就有人想起来道:“对了,二龙你不是当过潜火兵么,快看看外头这大火,怎么半天都没灭咯!”

  牛二龙穿过人群,挤到草棚的缝隙前向外张望,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他们没有水,正在从远处的河里往这边挑水,可是这样根本就来不及!”

  这些个差役都是些酒囊饭袋,按理说县衙的官兵都应受过救火的操练,可这帮人显然已经抓了瞎。

  牛二龙以前当潜火兵时,不仅学过如何灭火,还学过如何辨别风向。

  这会儿不看还好,仔细一瞧,他就变了脸色。

  “不好,接下来风是往咱们这边吹的!”

  有上了年纪,经验更多的人当即焦急道:“那些土房子可都是茅草顶,但凡有一点火星子吹到咱们这边,草棚子可烧得比土房子还快!”

  “咱们怎么办才好!”

  “要是火真的烧过来,他们会不会也不放咱们走?”

  牛二龙越看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莫说他们了,还不知屋里的人如何了!

  喻商枝和卢杜仲可是他们这些人的救命恩人,他牛二龙断断做不出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被烧死的事。

  他当即冲到草棚前,朝看守他们的差役道:“我会救火!我可以帮忙!”

  那差役看着远处的火势,也正愁得满嘴冒泡,突然见一个流民冒了出来,登时吓得退后数步。

  这些流民身上可都沾着疫病!

  那些个郎中说了,断断碰不得!

  “谁许你出来的!快些滚回去!”

  牛二龙见他这时候还要逞官威,握紧拳头道:“我告诉你们,风向马上就要变了,到时候大风一起,若是不灭火,咱们全都跑不掉!”

  差役哪里听得下区区流民这般颐指气使地和自己讲话。

  “滚滚滚,别以为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们,没有上头的命令,你们一个也不许离开!”

  牛二龙咬着后槽牙,狠狠盯着对方。

  “就算火烧过来?”

  差役紧握着刀柄,恶狠狠道:“就算火烧过来一样!”

  此话一出,流民们群情激奋,牛二龙指着差役的鼻子,转身同棚内的人们高声道:“大家伙可听见了?这帮人是打着要把咱们烧死在这里的主意!”

  差役登时跳脚。

  “我何时这么说了!”

  牛二龙愤然道:“你们就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就像是泼进火里的油星,一下子让流民们的心中也烧起了火!

  他们好不容易遇见了好郎中,得了有用的药方,眼看就要赚回一命,逃过此劫,可万万不能因为一场火,稀里糊涂地死在此处!

  “咱们索性冲出去!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没命!”

  “没错!冲出去!”

  “和他们拼了!”

  很快,流民靠着人多势众,迅速冲破了区区几个差役的阻挡。

  牛二龙跑在最前,不顾那些差役的惊愕,一把夺过他们手里的空桶,高声问道:“哪里有铁锹!没有水,就尽快用沙土灭火!”

  总算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差役有些良心。

  他见流民们势不可挡,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居然不是逃跑,而是帮着灭火,便道:“那边的破茅屋里有好多!都是当初修房子和草棚剩下的!”

  牛二龙辩清方向后便带着好些个青壮朝那边跑去,七手八脚地拿好铁锹后,大家纷纷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帮忙灭火。

  到了后来,甚至有差役也加入了进来。

  与此同时,将近一里地开外的地方,潘成功与葛良正借着夜色的掩映,远远地遥望草棚的方向。

  后者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

  “老潘,我怎么瞧着火势越来越大了!”

  潘成功浑然不在意。

  “大点不好么,要的就是他们出不来!”

  “再这么下去,怕不只是他们几个丧命那么简单了,若是火势变大,把这一片都烧着……”

  葛良话说一半,被潘成功打断。

  “那你我也不必担心,你忘了么,这场火和咱们毫无关系,不过是那个叫玉竹的小学徒,夜半起夜,不小心打翻了火烛导致的罢了!”

  诚然二人的计划如此,但这番话再由潘成功说出来时,葛良仍觉得背后一凉。

  这几日的共事,他已发现了潘成功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没了利用价值,也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除掉。

  葛良默默把手伸进袖内,握紧了其中提前准备好的一物,暗暗下定了决心。

  潘成功斜着看了一眼葛良。

  “你当真搞到了他们的药方?”

  葛良故作镇定地捋了两下胡子道:“这还能有假不成。”

  潘成功扯了扯唇角,“很好,今夜意外走水,他们命丧此处,到时候,这方子便和他们再无关系,而是你我的功劳!”

  “你我的功劳?”

  就在潘成功沉浸在一切尽在自己掌握的满足中时,葛良的声音突然自背后幽幽响起。

  一柄尖锐匕首,“噗呲”一声没入了潘成功的后心。

  葛良身为郎中,很清楚刺入何处,可以令人一击毙命!

  “葛良!你!”

  潘成功朝前倒去,至死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

  葛良深深吐出一口气,蹲下身,替他把死不瞑目的眼皮合拢。

  “老潘,有道是天道好轮回,你若这般对别人,也就莫怪今日别人这般对你了!”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和潘成功待在一起的缘故,葛良觉得自己的想法也慢慢被改变了。

  就像潘成功说的,既然他们可以抢过喻商枝和卢杜仲的药方,顶替这份功劳,那他何不更进一步,独吞这份功劳!

  一直以来,对方本就在仁生堂压他一头,此番回去,除了东家之外,这偌大的仁生堂,怕就是他一人的天下了。

  葛良一不做二不休,按着事先想好的,把潘成功拖去了附近的乱葬岗埋葬,顺便把染血的匕首也扔了进去。

  这里新坟旧坟多得很,混在其中,根本显不出任何特别。

  做完这些后,他就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跑回了营地附近,随手拦住一个提着水桶往回狂奔的差役道:“这是走水了不成!我们屋内可还有行李和财物啊!”

  差役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点行李和财物!人都要没命了!若是不帮忙,就别在这里碍事!”

  说罢就一把推开葛良,继续向前跑去。

  葛良被推了个踉跄,却也丝毫不恼。

  他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玉竹早已被迷晕,现场伪造成了他发现自己闯祸之后,慌不择路想要逃走,却失足跌落山沟的模样。

  到时那帮差役为了撇清责任,压根不会在意是否真的是玉竹干的,只需要一个人出来负责罢了。

  在此之前,他可不会傻到去帮着救火,只需要装作被吓丢了魂,找个地方躲躲便是。

  却也正是因为躲得够远,葛良一时间压根没有注意到,已经有无数流民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他认为必死无疑的喻商枝和卢杜仲,已经在牛二龙的一马当先之下,被从屋中救了出来!

  “喻郎中!喻郎中!”

  喻商枝隐约听到了有谁在呼唤自己,但那声音太远、太轻。

  不久之后,更是连这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五感消遁,他彻底沉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零点之前争取再掉落一章,看能不能写到夫夫重逢(搓手)

  ↑来自凌晨一点的补充:写的不满意,一章也写不到想要的剧情点,明天多写点,争取把这部分剧情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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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二更合一)局势逆转,恶有恶报

  县城之内, 天才蒙蒙亮。

  彭浩昨晚宿在五夫人贺云的房中,此刻仍高卧未起。

  睡意正酣间,却被贺云的贴身丫鬟斗胆叫醒。

  “大人, 县丞大人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彭浩顶着一脑子的起床气, 简直想把扰他清梦的人当场拖出去砍了。

  “大清早的,能有什么要事!”

  丫鬟战战兢兢地回话。

  “奴婢也不知,只知前头传话的说是十万火急之事。”

  听到这里, 饶是彭浩也不敢继续贪睡了。

  县丞再拎不清, 也不会一大早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触自己霉头。

  他骂骂咧咧地起身, 快速洗漱后由着贺云帮他更衣。

  贺云产子以后,不仅母凭子贵, 在彭浩看来,似还平添了几分为人母后才有的风韵。

  是以在他将任芳晓赶出去后,基本三天里有两天宿在贺云的院子中。

  被迫告别他的解语花云娘, 彭浩快步去往前堂,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寿安县县丞。

  “大人!不好了!大人!”

  县丞一见到彭浩,就好像孩子见了亲娘一般,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何事这般慌张!”

  彭浩早食都没来得及吃,看到对方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更是烦躁。

  县丞深知将昨晚的事和盘托出后,觉得会惹得彭浩雷霆大怒, 可不说,事情也已经发生了, 只好心一横, 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蠢货!”

  彭浩听罢, 果然青筋直跳, 当场拍案而起,指着县丞的鼻子道:“不过一晚上,就闹出了这等大事!我看你们是嫌头上的官帽戴得太稳了,巴不得早点回老家种地去!”

  他骂完一顿,犹觉得气不顺,直接一拂袖,把桌子上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茶盏杯碟碎了满眼,茶汤四溅,县丞险些当场下跪。

  “大人息怒!”

  彭浩重重捏着眉心,只把那处掐得泛红了仍不自知。

  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弥补。

  县内的疫病之事他本就快压不住了,近来城里死的人愈发多起来,就连衙门里也有小半官差染了疫。

  他如今是生怕从京城新调任来的新任知府发现端倪,前几日便差人送信给他贿赂过多回的詹平同知卫均。

  只求卫均看在他两年陆陆续续送的无数金银与厚礼的份上,帮他再遮掩一二。

  他本想着,城内城外这么些个郎中的脑袋捆在一起,总能琢磨出个像样的药方,到时候待疫病遏制地差不多,他再借卫均之口,把这事细细描画一番,往自己脸上贴点金,说不定还能在新知府那里落个好。

  结果哪成想,现下竟出了这等祸事!

  “你大小也是个八品命官,一大早过来,总不会就是当个传话筒的,若是那样,本官要你何用!且将到现在为止你查明之事,细细道来!”

  县丞心里叫苦。

  那帮差役救火救了一夜,各个灰头土脸,自己被吵醒时天还没亮,搞明白状况就赶着来禀告彭浩,哪有什么查明的时间?

  他闻言,索性不装了,直接:“回禀大人,事出突然,下官亦是一头雾水啊!不如把那负责在城郊看守流民的差役班头叫过来,他想必是最清楚不过!”

  彭浩也懒得继续和县丞计较。

  “班头现在何处?城郊还是城内?”

  “回禀大人,仍在城内!”

  “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他给我找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县丞总算领着班头匆匆回返。

  片刻过后,在听到他们已经抓到畏罪潜逃的纵火小贼时,彭浩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

  “竟不是意外走水,而是有人纵火?”

  那班头垂首回禀道:“回大人的话,此人乃是随郎中卢杜仲一道,前往城郊的医馆学徒,名唤玉竹。现今看来,似是他夜间执灯起夜,不慎将烛火脱手,点燃了堆放在外的柴火,火势迅速蔓延之下,此人担心东窗事发,慌乱之间逃离了营地,哪知却又失足跌落山沟之中。现下他推脱不记得昨夜之事,但证据确凿,卑职已命人将此人捉拿,等待大人发落!”

  “此事办得还算有几分头脑!”

  不管怎么说,在彭浩看来,走水这事并非是自己治下不严,有所疏忽所导致的,到时候就是怪罪,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而在这时,班头复而拱手道:“大人,卑职另有一事禀告,仁生堂郎中葛良已呈上了一份药方,说是经过验证,可治疫病,三天之内,症状必缓!”

  彭浩惊喜万分。

  “此话当真,药方现在何处?”

  班头从袖内掏出一张纸,双手奉上。

  彭浩立刻打开,快速浏览一番。

  不过他不通医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激动之余,又叫来守在门外的衙役,吩咐道:“将这药方送去给那群郎中瞧瞧,看是否是对症之药!”

  待来人走后,他又问道:“那葛良人在何处?”

  班头道:“葛良昨夜受了惊吓,又因数日以来接触流民过多,恐其身上不洁,不敢带来面见大人,故而安置在县衙一处空房之中。”

  “好,很好!”

  一早起来的烦恼因为药方的到来,瞬间一扫而空。

  而后,班头又将其余事项一一禀报。

  “大多数作乱的流民未曾跑远,现已尽数关回草棚之中。只是除了葛良之外的另外三名郎中,潘成功下落不明,喻商枝和卢杜仲都因昨夜的走水受了伤,而今仍旧昏迷不醒。”

  彭浩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当即道:“既如此,就令寻个郎中去为他诊治一番就是。”

  一旁的县城却趁机朝前走了一步,若有所指道:“大人,下官听闻,在城郊的这些日子,喻商枝和那卢杜仲二人走得很近,且常在草棚之中,与那些流民高谈阔论!卢杜仲的徒弟玉竹致使城郊失火,此事是否是他蓄意为之,尚无定论。若真是蓄意,不只是玉竹,其师卢杜仲,乃至这个喻商枝,恐怕都难逃干系啊!”

  彭浩听出县丞的弦外之音,拧眉思忖片刻,问他班头道:“可是确有此事?”

  班头为难地想了想,点头道:“这么说来,的确如此,而且卑职的手下还说,隐约听到那些流民昨夜冲破看守,逃离草棚,原因似与喻、卢二人有关。”

  县丞快言快语道:“大人,您可听见了,这喻商枝和卢杜仲,怕是居心叵测!”

  彭浩看了一眼县丞,袖手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流民很可能是受了喻商枝或是卢杜仲的挑唆?”

  县丞坚定答道:“没错!虽不知喻、卢二人有何动机,但下官建议大人,也将此二人暂且押回县衙,以防再生枝节。”

  彭浩在原地踱了两圈,眉头微微一挑。

  若“事实”真是这般,无论是城郊失火,还是流民生乱,就都有了解释。

  因此,这必须成为“事实”。

  他果断下令道:“去将喻商枝、卢杜仲及相关人等,以及流民中领头之人,尽数索拿归案!”

  县丞和班头顿时齐声应“是”。

  ……

  两个时辰后,詹平府衙。

  知府韦景林身穿四品绯袍官服,正负手立于桌案之后,看着面前的成堆书信,面色铁青。

  “好一个卫均,在这同知的位子上着实是风生水起,我看这詹平府快成了他自家的天下了!”

  韦景林今年将将过了知天命之年,对于一个官员来说,这个岁数坐到正四品知府的位子,基本已经算是光宗耀祖,风光无二。

  而韦景林此人,当年是殿试三甲出身,从翰林做起,为人中正秉直,素来深得皇上信重,称得上一句简在帝心。

  谁都知道,此番派韦景林调任詹平府知府,为的就是借他之手,整顿这詹平官场。

  在此之前,詹平知府位子空悬一年有余,上一任知府就是因卷入贪墨之案,被弹劾贬谪的。

  那时正值朝廷缺人之际,故而迟迟没能选派得力的官员补缺,直到一年之后,韦景林到任,才知这詹平的贪墨之风,已经如何深入骨髓。

  譬如他自上任以来,就暗中开始调查同知卫均。

  待证据确凿,昨日他就下令将其拿下,并将卫府查抄一空。

  一夜过去,卫均府中所藏之物,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其中一本账册,记载了卫均在任以来收受的种种贿赂。

  而这样的账册,从卫均的书房暗格内,足足翻出来五本之多。

  韦景林信手拿起最新的一册翻看,就见其中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格外之高。

  “这个彭浩,我记得是寿安县的县令。”

  立于一旁的詹平府通判尤德明向前一步道:“大人所言不错,此人正是寿安县县令。”

  韦景林快速翻过几页后,一把合上账册,冷笑道:“区区一个县令,七品官而已,不足两年的时间内,光是贿赂上来的白银就足足有万两之数,此处还不算上其他金银珠宝!”

  他一把将账册拍回桌上,复想起什么道:“彭浩这名字十分眼熟,来人,把自卫均家中找出来的那一箱子书信给本官搬来。”

  很快就有两个府役合力搬上一口木箱,韦景林令他们从中找出署名彭浩的书信。

  不多时,几封书信便到了韦景林的手中。

  他拆开日期最近的一封,将信纸抖开后快速浏览,待看完之后,简直恨不得当面痛斥卫均一番!

  “此人简直是胆大包天!”

  韦景林把信纸交给通判尤德明,“你来瞧瞧,这就是你们詹平府的行事!我问你,这疫病之事,你可知晓!”

  尤德明乍听到疫病二字,已经是肝胆齐颤,地方官员一怕天灾,二怕人祸!

  他飞快看罢信中所言,险些吓得将信纸扔了。

  这个卫均居然因为收受了彭浩的贿赂,对于这等大事都瞒而不报,依律当斩!

  尤德明颤颤巍巍地答话,“回禀大人,下官着实不知这寿安县疫病之事,只在先前听闻,北地因蝗灾蔓延,起了疫病之祸,如今想来,这寿安县地处咱们詹平府最北,若北地流民南下,确实会先入寿安县……”

  他一段话没说完,就已经被盛怒的韦景林打断。

  “这封信已是五天之前寄到卫均处的,在此之前,更不知这彭浩已瞒报多久!若是因为这份疏忽,令疫病由寿安扩散至整个詹平府,尤大人,你应当知道后果!”

  尤德明手捧轻飘飘的信纸,只觉得这张纸现下重若千钧。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进来禀报道:“韦大人,府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您的京中旧友,姓陶,这是他的信物,说是给大人您看一眼,您便会知晓。他还说,此番求见,乃是为了告知您寿安县疫病之事!”

  真可谓是说什么来什么,韦景林一把接过那枚信物,只见是一枚在烟青色络子里的小玉佩,上面雕刻着杏花的纹样。

  他一下子认出,这就是当年陶景林离京,自己赠给对方的杏花玉佩,取的是杏林之意。

  以他对陶南吕的信任,加之对方又提及了寿安县的疫病,韦景林迫不及待道:“快快将其请进来!”

  府役得了命令,不敢怠慢,当即小跑回到原处,一改先前态度,对着陶南吕一行人恭敬道:“劳驾几位随小的进来,我们大人有请。”

  ***

  温野菜直到迈进詹平府府衙的门槛,还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格外不真实。

  他一个村野出身的农户,在此之前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老爷,没成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有被知府请进府衙的一天。

  当然,他更没想到,自己认为是江湖游医的陶南吕,昔日竟曾官至太医院院使,亦是堂堂朝廷命官!

  来时的路上他更是才刚知晓,陶南吕之所以北上,有一层原因就是因为曾同朝为官的友人韦景林调任詹平府,故而邀请他来此一聚。

  至于本该带着对方前往寿安县城寻找喻商枝的温野菜,为何也一道来了府城面见知府,事情还要从他们一大早自斜柳村出发,赶往县城的路上说起。

  因为想尽快赶到县城,故而他们出发得极早。

  走了半程,天还黑着。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等黑灯瞎火的境地下,他们遇见撞见了一伙衣衫褴褛,正在玩命逃窜的北地流民。

  甚至在看到马车上是一名老伯带着一名哥儿与一个半大少年时,上前拦车,要他们交出身上的钱财。

  温野菜本以为这是一帮走投无路的灾民,再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便打了破财免灾的主意,把身上的荷包掏出扔了过去。

  怎知为首的汉子拿起荷包,看到上面的纹样后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喂,那边那个哥儿,喻商枝喻郎中是你什么人?”

  温野菜心里咯噔一声响。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荷包是不久前新绣的,与喻商枝的乃是一对。

  而且为了以示特别,他还特地在自己这个荷包上绣了一个“喻”字,而在喻商枝的那个上绣了一个“温”字。

  “喻商枝乃是我相公,我是他夫郎,你……莫非认得他不成?”

  而这个捡到荷包的流民,正是从营地之中逃出来的牛二龙。

  昨晚救火完毕,他眼睁睁看着昏迷不醒的喻商枝和卢杜仲等人被抬出。

  随后那伙差役便翻了脸,压根不管若不是这些流民相助,不知多少人要被烧死的前情,喊着要把他们押入大牢,当做乱民论处。

  牛二龙索性振臂一挥,带着一群同村的乡亲趁乱逃跑。

  本想硬着头皮埋伏在此,抢些银钱傍身,哪知才刚出手,居然抢到了喻商枝夫郎的头上。

  原是先前喻商枝在为他们看诊时,曾经说起过家事,还拿出了温野菜绣的荷包给这些个还没来得及成亲,就背井离乡的年轻汉子们看。

  因为这一对图案太过明显,更有“喻”字的加持,所以记性不错,且还认字的牛二龙一眼就认了出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牛二龙自是迅速归还了荷包,又向温野菜几人道歉。

  温野菜和陶南吕也正是从他们的口中,才得知这些日子发生在寿安县的闹剧。

  “我们逃到半路,曾经遇到了一伙官差,不过想办法把他们甩掉了。但是当初因我殿后,所以听到他们在议论,说是抓到了一个纵火的人,是这些日子与喻郎中同吃同住的卢郎中的徒弟,他们认为营地走水一事,也和喻郎中、卢郎中脱不开干系,听那意思,保不齐还要抓两位恩公去衙门问话!”

  温野菜听到此言,恨不得手刃了彭浩。

  “我呸,这个贪官!抓商枝一次还不够,难不成还要抓第二次?”

  而陶南吕更是一眼就看透,彭浩定是蓄意瞒报了寿安县的疫病,不然何至于偷偷摸摸地将这些流民关在城郊。

  也就是在此时,陶南吕意识到是时候搬出自己的身份,来府城求见韦景林,不然寿安县的疫病,早晚酿成大祸,到时倒霉的便不止是一人、一家乃至一城。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温野菜一路驱使着马车,狂奔至府城。

  一路上,府城的种种繁华他丝毫未曾入眼,一门心思都是如何快点见到知府,想办法救出喻商枝。

  他很快见到了知府韦景林。

  作为平头百姓,他本该一跪到底,却是刚跪到半截就被叫了免礼。

  韦、陶二人老友相见,本该好好寒暄叙旧,可寿安县的疫病就像是一把铡刀,高悬头顶,令人不敢拖延分毫。

  陶南吕将从牛二龙等人口中探听到的城中消息,一五一十地转告韦景林,韦景林很快意识到,寿安县的境况,定然已经比自己设想中的更加严重。

  他当即做出决定。

  “尤大人,你即刻拿着本官手令,与陶庶老一道前往寿安县,彻查寿安县县令彭浩瞒报疫情之事,不得有误!”

  对于彭浩这种人,没有个顶头上司亲自前往压阵,他必定还是有恃无恐。

  如今同知下狱,韦景林身为一府之首,断然是走不开的,通判前去便是最好的选择。

  尤德明巴不得赶紧有个机会表现表现,毕竟他很明白,自己与卫均共事多年,若说自己对卫均的勾当一无所知,就算韦景林相信,他自己都不信!

  韦景林之所以还在用自己,无非是已经调查清楚,他这些年在通判任上,虽无大功,也无大过罢了。

  至于旁边这位陶庶老,别看现在致仕多年,当年可也是正五品的太医院第一人,不知见过多少次皇上太后的人物,更不是他能轻易得罪的。

  “下官听命!”

  尤德明迅速安排下去,命府中衙役准备车架,又点了好几队人马。

  可叹韦景林和陶南吕一对老友,才刚重逢,又要分别。

  须臾之间,温野菜便又随着府衙的人马,坐上了由府城往寿安县去的马车。

  一路上,他都紧握那枚与喻商枝成双成对的荷包。

  ……

  身处寿安县衙中的彭浩,尚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他听闻手下已将卢杜仲和喻商枝抓来,而这两人因为昨夜身处火场之中,都或多或少吸入了大量浓烟,故而至今还未苏醒。

  那个叫玉竹的学徒,更是始终坚称自己与走水一事无关。

  县丞在此时,又探出脑袋出馊主意。

  “大人,这二人若醒不来,便是他们命该如此,倒是那个叫玉竹的小贼,应当率先严加惩办!”

  彭浩捋了捋没几根的胡须,缓声道:“所言不错,那两个郎中就暂且关押,那个叫玉竹的,就以纵火之罪论处!”

  说罢他又问县丞道:“那个药方,那些个郎中可琢磨出个名目来了?”

  县丞堆笑道:“恭喜大人,城中这些个有资历的郎中已看过此方,均说此乃神方,定对城中疫病有奇效啊!大人,看来还是这仁生堂的郎中经验丰富,各个都有妙手回春之能。”

  彭浩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道:“先将此方施行下去,若真有用,届时再嘉奖葛良及仁生堂也不迟。”

  彭浩自觉万事即将尘埃落定,心情大好,压根不在乎那些个卷入其中的倒霉鬼。

  挥手令县丞等人退下后,他甚至悠哉悠哉的哼起了喜欢的折子戏小调。

  孰料一句戏腔还没拉到尾,就见才刚出门的班头又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

  “大人,大事不好!”

  彭浩顿时沉下脸。

  这一天到头,这帮子下属就没什么旁的话说了不成,动不动就是大事不好,他嫌晦气!

  然而这一次,却是容不得他耍威风训斥回去。

  只见前脚班头刚飞奔回来报信,后脚一名青袍官员就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县衙!

  彭浩上任两年,自然认识尤德明的。

  不如说在看清楚那官服颜色后,他就已经小腿肚子转筋。

  他强自镇定着,堆出一抹笑容,正要迎出去,就被尤德明兜头甩了一句。

  “彭浩!寿安县疫情蔓延,你身为一县父母官,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

  嘶,没想到还没写到夫夫见面(着急地走来走去)

  ——

  1、“班头”,县衙一队衙役的领头

  2、“庶老”,对致仕官员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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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更合一)夫夫重逢,风波平定

  尤德明的到来, 打了彭浩一个措手不及。

  他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说辞,在尤德明的质问下通通不堪一击。

  尤其是当他得知,同知卫均已经被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韦景林奉皇命抄家下狱时, 深知自己大势已去,当场跌坐在地。

  尤德明即刻命人上前将他拖回后衙寻个地方软禁, 到时待查明彭浩这两年来任上的所作所为后,再行惩处。

  不过他这身官服,八成是穿不下去, 要被扒干净了。

  彭浩如此, 尤德明很清楚下面的县丞、县尉等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不过总不能无人可用, 故而还是暂且留着这两人在跟前。

  然而对于县丞来说,好景亦不长。

  他根本想不到陶南吕的真实身份, 以及其与喻商枝的关系。

  在他张口一推三四五,妄图把所有的罪责都堆到喻商枝和卢杜仲,以及玉竹头上的时候, 他就也大难临头了。

  “满嘴胡言!”尤德明斥道:“别以为你们先前滥捕流民一事本官不知,更有流民作证,你们所谓仁生堂郎中呈上的药方,乃是喻商枝和卢杜仲二人之成果!”

  县丞傻了眼,在这件事上, 他压根也不清楚真相,全靠葛良一张嘴罢了, 哪知这竟然也是假的不成?

  他当即告饶道:“大人冤枉,下官不过是转述葛良所言罢了, 谁知道他胆大包天, 竟敢在此事上作假!”

  尤德明很快问明喻、卢二人及葛良所在, 迅速安排道:“即刻将喻商枝、卢杜仲、常凌三人寻地方好生安顿, 延请郎中诊治,至于玉竹、葛良,押至公堂,由本官亲自审理!”

  说罢又看向陶南吕,恭敬道:“陶庶老,既然您在此处,喻商枝等人的诊治,少不得要劳驾您了。另外先前彭浩好召集了好些个城内郎中,在这县衙之内钻研药方,还望您稍后也能去指点一二。”

  对此陶南吕自是应下,随后就带着早就心急如焚的温野菜一并前往。

  县衙顷刻之间变了天,底下的人都还懵着。

  只知道通判驾临,是个比他们县老爷还大一级的府城高官。

  又听到“庶老”的叫法,见其对陶南吕如此客气,便也不敢怠慢,连带对一旁的温野菜也小心翼翼起来。

  得知他们要医治喻商枝几人,更是赶紧把人运到了衙门内,寻了个干净的房间安顿好。

  一边心里庆幸,幸而是他们手底下的人办事拖延了一些,若是再晚一会儿,这惹不得的人物见这两个郎中进了大牢,自己怕是更要遭殃。

  温野菜进屋之后,很快见到了躺在榻上的喻商枝。

  一别小半月,他竟不知喻商枝已经憔悴至此。

  周身清减了一圈不说,因是从火场中死里逃生,浑身上下更是一片狼藉,露在外面的皮肤上还有未经处理过的烧伤。

  他登时眼眶一酸,却也知道不能耽误陶南吕的诊治,便忍着退到一旁帮忙。

  一番折腾后,三人总算都被擦洗干净,脱掉了脏污破损的外衣,而陶南吕的诊治也有了结果。

  “此三人包含喻小友在内,皆是浓烟入体,伤及肺腑,上扰清窍,故而昏迷至今。且前些日子大约劳累过度,气血多有亏损,万幸的是,皆无性命之忧。只是少不得要好生将养些时日,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陶南吕的一番话总算令温野菜放下心来,很快药方开出,自有当归跟着县衙中人的指引,却寻小厨房煎药。

  有尤德明从府城带来的随从跟着,县衙里这些人无一敢造次。

  后来的事,温野菜便一概不关心了。

  他专注守在喻商枝与常凌所在的屋内,一门心思照顾着这两人。

  至于卢杜仲,自是也有闻讯而来的家人照料。

  到了当日下午,常凌率先醒来。

  大约是他年纪小,体质更好些。

  “主夫?”

  常凌睁开眼看到温野菜,一时间难以置信。

  他嗓音被烟熏得沙哑,回过神来后第一反应便是问喻商枝如何。

  温野菜指了指不远处的床榻,帐幔之后,隐隐可见喻商枝躺着的身形。

  “他也没事,只是还未转醒,你们都已安全了。”

  常凌眼里透着好些茫然,直到陶南吕到来,为他再度诊脉,又喝了一碗药后,他才清了清嗓子,努力说了些只有他们知道的事情。

  得知玉竹竟然被当成是放火的犯人,押上公堂受审后,他激动道:“这不可能!”

  温野菜连忙安抚他,“你且放心,县令彭浩已经因玩忽职守被府城来的通判大人制裁,现下这案子,交由通判尤大人审理,尤大人定会还他清白。”

  常凌虽搞不清楚怎么连通判大人都来了,他甚至一时想不明白通判大人是个什么官。

  喝了药后,倦意上涌,他再度躺下睡去。

  温野菜替他整了整被角,这才挪回到喻商枝的床边。

  算来从昨晚到现在,眼前人已经昏迷了一整日。

  要不是医术有保证的陶南吕说他脉象平稳,温野菜绝对早已坐不住了。

  他牵过喻商枝的手,学着把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之上,一点点感受着其下细微的跳动。

  他不懂什么浮沉迟数,只想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一二。

  时间一丁一点的流逝,待到入了夜,常凌再度醒来稍好些后,就主动提出换了个房间去休息。

  余下守着喻商枝的温野菜也支撑不住,眼皮子开始打架。

  他靠着架子床的床边,即使如此却也不愿休息,而是盯着桌上的一盏油灯发愣。

  他既担心就在身边,尚未苏醒的喻商枝,又不禁会分心去想,被留在村子里的年年怎么样了。

  发现一整天见不到两个爹爹,会不会已经哭了好几场。

  一颗心像是被泡在浆水里,酸到极致就成了苦。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后,温野菜赶紧抬起手狠狠揉了一把脸。

  他强迫自己转而去想,喻商枝没事,年年也没事,前者就在他身边安稳地躺着,后者在村子里,定也会被照顾得很好。

  一口浊气徐徐吐出,温野菜打起精神,打算起身去看看桌上的水可还热着。

  若是凉了,少不得唤人进来再添一壶,省的喻商枝醒来后没有热水喝。

  就在这时,他余光突然瞥见喻商枝垂在一旁的手动了动。

  温野菜登时呼吸一滞,仔细看去,才发现喻商枝的睫毛也在颤动,显然是真的快醒了。

  他一时激动,又压抑着声调,俯下身唤道:“商枝?”

  这两个字就像旷野上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散了将喻商枝深裹其中的大雾。

  他已经忘记上一回听见外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只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中踽踽独行了很久。

  且这次唤他的声音是……

  他蓦地睁开眼,被虽昏暗却仍觉得很是尖锐的光线刺了一下。

  随即一道阴影袭上,为他遮挡住了那一抹光。

  喻商枝缓缓动了动眸子,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容。

  “……阿野?”

  他和常凌一样,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浓烟滚滚的火场之中,再睁眼时,看见的人却是温野菜。

  着实让人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尤其是他已经很努力在讲话了,但说出来的字句却是破碎又沙哑,几乎听不出本来的意思。

  但不妨碍温野菜辨认出,这是喻商枝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快速抹了一把眼角,把白日里同常凌解释过的话,又同喻商枝讲了一遍。

  喻商枝这才知道,原来走水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而在自己昏迷的一日里,竟已发生了这么多。

  他回握了一下温野菜的手,感受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一股淡淡的温热。

  想开口说点什么,可这下喉咙好像彻底发不出声音一般,彻底罢工了。

  夜太深了,他们本无意去打扰陶南吕,不过没想到大约一刻钟后,当归过来瞧了一眼,得知喻商枝已醒来后,便匆匆去请了陶南吕来。

  【陶前辈】

  喻商枝发不出声音,只能比划口型,他就算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也知道必定是颇为懊恼的。

  陶南吕替他把了脉后浅笑道:“醒来就好,你自己想必也清楚自己的状况,老夫也就不啰嗦了。这嗓子乃是被浓烟所伤,这几日就先莫要开口,将养一下,很快便能恢复了。”

  喻商枝点了点头。

  【有劳前辈】

  陶南吕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与小卢郎中合力钻研出的药方,老夫已经看过,实在是十分精妙。现下已交给城内各个医馆的郎中,让他们拿去对城中的病患施用。”

  这句话必定是最可以令喻商枝安心的。

  陶南吕说罢就起身离开,把时间留给分别多日彼此牵肠挂肚的小两口。

  房门再次阖上,喻商枝咳了几声,只觉得浑身由内而外透着一股疲乏。

  温野菜重新打了热水,替他擦了擦脸颊、脖颈和手心,这才醒了没多久,便出了一身的虚汗。

  “陶老前辈说你连日过劳伤神,饮食无序,就算没有这回意外,你也逃不过大病一场。”

  若是没有走水受的伤,温野菜见到喻商枝,少不得要埋怨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但现在看着苍白虚弱,还暂时失声的喻商枝,他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喻商枝很想安慰温野菜几句,奈何现在着实没有这个能力。

  只得讨好般地牵过温野菜的手,在对方掌心挠了几下,又指了指里侧的床榻。

  温野菜看他一眼,半晌后总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来。

  “我去洗漱一番,便上来陪你睡。”

  话虽如此,等温野菜换好衣裳回来时,喻商枝早就脑袋歪在枕头中睡熟了。

  所幸这回看过去,眉目是舒展的,再无先前昏迷中的那股沉郁。

  他抖开被子,躺在了喻商枝的身边,额头抵上喻商枝的肩头。

  在这份久违的安心中,缓缓入眠。

  ……

  这一夜几个受伤的人睡得尚可,其余人却是彻夜未眠。

  尤德明好好一个通判,被派来接手彭浩留下的烂摊子,一夜过去便上火到起了一嘴燎泡。

  他昔年也曾在县令任上干过多年,于刑案诉讼方面颇为见长。

  为了尽快能同韦景林复命,直接下令连夜审理玉竹和葛良。

  别看前者小小年纪,说话确实条分缕析,不卑不亢,后者却是没多久就吓得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

  尤德明察觉到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便派人在城郊草棚附近搜查。

  果然很快就被人寻到乱葬岗内匆匆埋下的潘成功尸体。

  加上营地内做饭的粗使婆子曾目击到,潘成功和葛良一起离开营地的背影,更说明潘成功多半是死于葛良之手。

  葛良终究不是什么天生就大奸大恶之徒,公堂之上,惊堂木拍了几下,他就在惊惧交加之下竹筒倒豆子,对自己与潘成功的谋划,以及杀害潘成功之事供认不讳。

  尤德明一听,这二人背后竟还藏着一个仁生堂的二东家,当即喊人将任长海也缉拿到此。

  寿安县谁不知道仁生堂最大的靠山就是县令彭浩,如今彭浩都倒了台,谁又管任家是哪根葱。

  县尉为表忠心,当即亲自带了捕房的人马,浩浩荡荡杀去了任家。

  任长海昨晚还在做梦凭借此次疫病,发一回药材的横财。

  一夜过去,便稀里糊涂地被按在了公堂之上,端坐面前的还是位不认识的青袍官员!

  有尤德明坐镇其上,葛良自知杀人重罪下难逃一死,将这些年来于仁生堂中见识过的,任长海的所作所为尽数说了个清楚明白。

  这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桩案子连着一桩案子。

  不审就罢了,一审就足足审了三天。

  到了最后,尤德明见面前摆着的任家累累罪证,其中还牵扯到数桩人命案子。

  兹事体大,恐不是自己能做决断的,遂在请示了韦景林后,决定届时将任长海等一干人等,由囚车押送回府城,于府衙受审。

  但念及寿安县疫病正盛,暂且还是将这些人押在了县衙大牢之内。

  任长海、任欲晓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过去不知害多少人下的牢狱,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蓬头垢面的落于其中。

  在这些风波之下,喻商枝却是难得过了几天平淡的日子。

  除却醒来的第二天,以手书答复的方式接受了尤德明的问话,又呈上一些关于遏制城中疫病的条陈建言后,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在自家宅子中安心养伤。

  相比之下,卢杜仲的运气就更差些。

  他刚回家没一日,就高热不退,现出疫病的症状。

  好在现下已经有对症的药方可用,即使如此,他也算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再看四人中,唯有常凌恢复地最快,而今已经活蹦乱跳,带着小五和小六,在医馆中替人抓药。

  之前由于常凌的医术着实还没到独当一面的程度,喻商枝斟酌再三,还是遣人送信,去村里把孔麦芽叫了过来。

  有了这个得力的小徒弟替人把脉看诊,医馆好歹能正常开张。

  “现今仁生堂已经是名存实亡,尤大人为了替你和卢郎中正名,遣人在衙门门口贴了告示,说如今各家医馆用的疫病药方,皆是出自你二人之手。这几日咱们医馆的病患简直是络绎不绝,麦芽一个人都快对付不过来。”

  家中,温野菜替喻商枝吹凉药汤后,才将小碗搁到喻商枝的手里。

  看对方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干净后,又赶紧递上另一盏温温的蜜水。

  喻商枝喝罢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能勉强用沙哑的声音道:“若非先前彭县令昏招频出,城内病患又何至于如此之多。”

  温野菜何尝不知,接过空的药碗后,他也道:“好在咱们知府大人是个好官,彭县令的乌纱帽是早晚要被撸下去了,我听陶老前辈说,八成要被处以流刑,倒是可怜了贺家娘子,和刚出生的孩子。”

  但真论起来,贺云和孩子一道,也是享受过彭府的荣华富贵,翻过来看背后,还不尽是民脂民膏?

  慨叹之余,也只能盼着彭浩的这名幼子,日后莫要成长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罢了。

  说起孩子,喻商枝注意到温野菜的神情显而易见的黯淡下来,便知他是思念自家的小哥儿了。

  “用不了一个月,待县城内事态平定,就能把孩子接过来了。”

  温野菜靠在他的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喻商枝在家休养了几日,待到嗓子恢复到哪怕多说些话也无碍了,便应了尤德明的召见,去了县衙一趟。

  本以为卢杜仲也会来此,结果到了却未见到对方。

  晚些时候才知,卢杜仲自认比起喻商枝,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功劳,索性称病不出现,免得成了那等沽名钓誉之徒。

  “草民喻商枝,拜见尤大人。”

  喻商枝撩袍行礼,很快便被尤德明叫了免礼。

  “陶庶老,不愧是连您都盛赞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这气度果然不凡呐!”

  陶南吕捋须笑道:“尤大人,不瞒您说,这位喻小友的医术,怕是连老夫都自愧不如啊。”

  喻商枝闻言连忙起身道:“陶前辈此言着实折煞晚辈了。”

  陶南吕笑着摆摆手,“莫要谦虚,先前你我初见的那个方子,你可还有印象?”

  这些天来,喻商枝一直在家休养,而陶南吕则在为了城中疫病之事奔波,故而还没什么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机会。

  现下陶南吕乍一提起此事,喻商枝才道:“自是有印象的。”

  陶南吕深深一颔首,“那个方子甚好,老夫可是还借此,替你在京中讨了个人情啊。”

  此话着实说得别有深意,不止喻商枝意外,尤德明更是不禁开始细品陶南吕这几句话中的意思。

  要知道陶南吕曾经官居五品,乃是太医院的一把手。

  自他致仕之后,据说现今的太医院院判之一,便是陶南吕的徒弟。

  太医们是给谁看病的?那自然都是皇亲国戚。

  寻常官员,哪怕是一品大员,非皇恩浩荡,都没这个权力。

  陶南吕这等人物在京中的人脉,绝不可小觑,而喻商枝一个小小的县城郎中,如今都和京城里的大人物攀上关系了,试问以后在这寿安县,还有谁敢小瞧?

  尤德明当即笑道:“喻小郎中,你来之前,本官还同陶庶老说起,此番回府城,定是要在知府大人面前替你和卢杜仲二人讨个赏的。”

  喻商枝连忙起身道:“草民不过行分内之事,但求无愧于心罢了,除此之外,实在愧不敢当。”

  尤德明摆摆手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有功之人,自要嘉奖,这般后来之人才知道什么样的言行该当效仿。若是人人都效仿那仁生堂的行事,岂非后果不堪设想!”

  喻商枝这才得知,原来仁生堂趁着疫病,囤积了好大一批药材,现下都被逼吐了出来。

  这批药材的出现,瞬间解了城内药材不足的燃眉之急。

  过去仁生堂在整个寿安县都甚有口碑,如今却已是过街的耗子,人人喊打。

  喻商枝来了县衙一趟,得了尤德明的一通勉励。

  回来之后,倒也未将那所谓在路上的嘉奖放在心上。

  他身体已好得差不多,次日起便重新在医馆中坐诊。

  现今城中遵循着他当时呈上的建言,官差们依着尤德明的命令,着重清理了城中水源,勒令各家都妥善处理便溺之物,更有官差一天好几次的在大街小巷中点燃避瘟香。

  在这等官民齐心的努力下,各家各户的病患逐渐痊愈,新增的病患的也越来越少。

  眼看寿安县城已步入正轨,在此处逗留多日的尤德明,总算可以回府城复命。

  他走的这一日,官轿居于最前,后面除了随行的府衙官差之外,最显眼的就是浩浩荡荡的好几辆囚车。

  城中百姓纷纷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将这些日子因为疫病的缘故,家里放坏了的各种菜蔬乃至臭鸡蛋,纷纷往囚车上扔去。

  再看囚车中的任长海和任欲晓父子,还有被查明险些害了贺云母子性命的任芳晓,又哪里还有昔日的趾高气昂。

  ……

  眨眼已是四月初。

  春光渐褪,初夏将至。

  对于寿安县的百姓们来说,疫病似乎已经是昨日之事。

  街市上开门营业的铺子愈发多起来,放眼望去,行人熙攘,沉寂了许久的县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早已将家人从斜柳村接回,一家人总算团聚。

  夫夫两个一个多月没见年年,最大的遗憾就是居然发现,年年已经会独自坐稳了。

  他们两个当爹的,终归了错过了这等极为重要的时刻,很是感慨了一阵子。

  幸而年年不知道是不是有心宽慰两个爹爹,竟在某个寻常的午后,面对喻商枝和温野菜的逗弄,突然自唇齿间冒出了清晰的“爹爹”二字的发音。

  两个人当场喜不自胜,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

  不过一日之间,添福巷就有了传言。

  说是温家的小哥儿不足六月即能语,怕不是外甥随舅,将来又是一个小神童。

  就在喻商枝还沉浸在自家宝贝哥儿早早会说话的喜悦中时,也等到了因治疫有功而得来的嘉奖。

  除却来自朝廷赏赐的二百两银子外,更有知府韦景林亲笔题写的一块牌匾,上书“大医精诚”四字。

  韦景林堂堂朝廷四品命官,当年更是圣上钦点的榜眼,他所书匾额,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喻商枝将牌匾高悬门上,因深感“大医精诚”四字之含义,索性宣布将喻氏医馆就此改名为“精诚堂”。

  取“至精至微,仁心仁术”四字,作为“精诚堂”的行医准则,教人刻成楹联,亦悬于门扉两侧。

  只是外人不知,在这份赏赐之外,喻商枝还收到了一封来自陶南吕的手书。

  作者有话说:

  芜湖,终于写到这里了!

  ——

  1、浮沉迟数,脉象的四大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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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两人一个神清气爽,一个腰酸背痛

  “去府城?”

  温野菜端着药碗上前, 在喻商枝面前的桌案上搁下后说道:“可是陶老前辈相邀?”

  喻商枝纵然是个郎中,可惯常是给别人开药的,而不是自己喝药的, 眼下见到那碗黢黑的汤药也是嘴里发苦。

  他装作一时没看见,转而将手中的信纸递给温野菜道:“的确是陶老前辈相邀, 说是有位病患想请我去诊治一二,信中还特地提及,让我记得带上家眷, 顺便去府城游玩几日。”

  温野菜接过信纸看了一眼, 只见陶南吕在信中提及韦景林当初来詹平府赴任时, 为了赶时间,并未与家眷同时出发。

  故而直到七日前, 其家眷才到府城。

  还说是韦景林的夫郎听闻了他们一家子的事后,便特地提出想要见一见温野菜和他们的孩子。

  温野菜一下子紧张起来。

  想当初去钱府见钱夫人他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这回对方可是四品大官的夫郎。

  “坏了, 这几天我怕是都要睡不好了。”

  喻商枝安慰他道:“陶老前辈知你脾性,又与韦大人交好多年,若是这韦大人的夫郎是那等不好相与之人,他必定就会想办法替你推脱了。咱们就当借此机会,去府城游览一番, 散散心情。”

  说起来这府城温野菜上回还去过一次呢,连府衙都进过, 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可以说全然没有什么印象了。

  如今城中疫情已然过去, 去府城逛一逛倒是未尝不可。

  这会儿正是不冷不热, 风景最好的时候。

  “那就听你的, 咱们去待上几日, 就是这信中却未提及,要你诊治的病患是什么人。”

  喻商枝接回信纸,忖了忖道:“怕是不太方便在信中提及的身份,左右去了就知道了。”

  他把信纸按照折痕折好,重新塞回信封,还没等转过身,就见温野菜已经把药碗端到眼前道:“说了这会子话,药都不烫了,赶紧趁热喝。”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不由地神色凝重。

  温野菜看在眼里,乐在脸上。

  “真该让你那几个小徒弟看看你这副模样,自己给自己开的药,难不成还怕苦了?”

  之所以从一个小徒弟变成几个小徒弟,是因为先前事情平定之后,喻商枝便决定正式收常凌为徒,顺便也将小五和小六定为了医馆学徒。

  后两个人还未正式行拜师礼,但张口闭口已经追着喻商枝喊师父了。

  孔麦芽摇身一变成了大师姐,现今见城中医馆不再需要自己帮忙,便回了村里,那边还有不少病患在等她。

  喻商枝接过药碗。

  自从上次于火场中死里逃生,伤了嗓子和肺腑,后来嗓子虽然是恢复了,但说话说多了依旧会哑,不仅如此,咳嗽也一直没好。

  故而到了现在,还在喝清肺润喉的药。

  又因为咳嗽始终未好,就算汤药再苦,他也吃不到温野菜特地给他准备的蜜饯了。

  好在温野菜还未另外准备一碗蜜水给他甜甜嘴。

  “咱们要去府城,可要再将麦芽叫来城里帮忙看顾医馆?”

  温野菜只问医馆,也是因为食肆那头问题不大。

  张苗苗在厨艺一事上颇有天赋,现今独自掌勺,已能将温野菜做的菜的滋味还原个七七八八。

  虽没有那么尽善尽美,但离开的这几日,食肆只卖苗哥儿练熟了的这几个菜,就也不必关门。

  喻商枝放下药碗,换了蜜水,抿了一口才道:“还是提前问一句的好,若是这趟再来,就让她把她爹也一道接过来。”

  温野菜意有所指地勾唇道:“凌小子听了定然开心得很。”

  喻商枝也笑道:“若真那样,就让他也留在医馆好了。”

  常凌对孔麦芽的心意,已然是人尽皆知。

  喻商枝为了免于这件事给孔麦芽造成什么困扰,本想旁敲侧击地问上一回。

  若是孔麦芽不喜欢,他定要敲打敲打常凌。

  不过后来看孔麦芽的态度,似与常凌也相处得很自然,喻商枝也就没去多这个嘴。

  待喝完药,夜也深了,两人洗漱罢便上床安歇。

  床幔落下,温野菜着实仔细尝了一番喻商枝口中未散尽的清苦药味。

  次日起早,两人一个神清气爽,一个腰酸背痛,以至于围坐桌边吃早食时,喻商枝还在暗暗给温野菜揉腰,顺便将要去府城之事告知温二妞和温三伢。

  温三伢现今已回了青衿书院念书,升入了秀才班。

  因为乡试三年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一年之久,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准备。

  饶是如此,他也不打算荒废课业,去府城游玩。

  至于素来对这等事最感兴趣的温二妞,这回心思却也全然不在这上面。

  她一边往香喷喷的蛋饼里卷咸菜,一边道:“我不去了,我要去城郊看我的庄子,还要安顿过几日翠芬婶子给我送来的鸡雏和鸭雏呢。”

  赏给温三伢的官田已经批下来,过了户,一家人去看过,是连成片的十亩。

  此前便趁着春雏还没送到,先雇了人在那边起几间屋。

  “你倒是挺有事业心,当真不去?这回若是不去,下一回等家里人闲下来,可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温野菜话音刚落,就见年年想要去抓他勺子的手。

  一旁的喻商枝见状,顺势把孩子抱了过来。

  “就知道吃饭的时候闹你小爹,喏,这个给你抓着玩。”

  喻商枝随手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棉花球,塞进了年年的怀里。

  动作之熟练,简直让人怀疑他在袖子里藏了多少小娃娃的玩具。

  两人又问了几遍,见温二妞坚定地表示不去,喻商枝便道:“你不去便不去,但也莫要一个人往庄子上跑,那边地方偏僻,盖房的又尽是些青壮汉子,”

  温二妞小声喃喃,“到时候有人陪我去 。”

  喻商枝没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

  温二妞转而迅速道:“哎呀,我又不傻,喻大哥和大哥你们就尽管放心去府城好了,等你们回来,说不准咱家庄子上的房子都盖好了。再过几个月,咱家食肆就能用我养的鸡下的蛋,不用出去买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对视一眼,都觉得这鬼灵精的丫头心里还有别的盘算。

  陶南吕在信中所写,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前往府城。

  由于是去替人看诊,的确不可拖延太久。

  喻商枝和温野菜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安顿医馆、食肆和家中事务,决定等第二日常凌去村子里接来孔麦芽父女后便启程。

  意外的是,跟着常凌与孔麦芽父女一道来县城的,还有赶着牛车的许林与许狗蛋兄弟两个。

  看到许狗蛋的第一眼,喻商枝和温野菜便恍然大悟,总算知道温二妞留在城中,是为了等谁了。

  许狗蛋在之前的武举中已考上了童生,若明年的院试也高中,便有武秀才的功名了,也算是走对了这条路。

  几百只鸡雏和鸭雏在竹笼喳喳乱叫,许林和许狗蛋一手提两个,尽数卸下牛车。

  他们知晓这些以后都是二妞要管的,便直接同她道:“都是从各村里收来的,品相也都挑过,绝对没有那等生病的和蔫吧的,现下天也暖和,春雏比秋雏好养活。现下养起来,入秋的时候第一批都差不多能下蛋了。”

  许林说罢看了一眼从进门起就在傻乐呵的许狗蛋,暗自踢了他一脚后道:“狗蛋,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筐子,让二妞瞧瞧!”

  许狗蛋这才如梦方醒,弯下腰从竹笼里摸出小鸡和小鸭,递到温二妞面前道:“二妞你看,都胖乎乎的,我还在村子里捉了好些蚯蚓,还去岳哥儿家的鱼塘里摸了好些螺蛳,都敲碎了,到时候你拿着喂鸡和鸭子。”

  温野菜扯了扯喻商枝的袖子,两人一道转过去看蚯蚓,好家伙,这数量,怕不是把斜柳村的蚯蚓挖绝户了。

  眼看二妞和狗蛋围着那群毛茸茸的鸡鸭说个没完,喻商枝和温野菜便请了许林进屋喝茶。

  进屋后,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裤腿。

  “这城里的宅子就是精细敞亮。”

  喻商枝咳了两声后笑道:“同样的宅子,和村子里比一比,算来真是不值当的,入了冬以后,还是村子里的火炕最舒坦。”

  温野菜端来一碟子瓜子花生之类的,也陪坐一旁。

  两家说来也久未相见,互相问了问家里的事,得知一切安好,彼此也放心。

  话题落到许狗蛋身上时,许林坐正了些道:“说起来这趟带着狗蛋来,也不单是为了多个帮把手,是镇子上那个武馆的武夫子,给他介绍了个县城里的武学堂,这遭拿着名帖过来,去拜见一番,看人家愿不愿意收。”

  需知这武举与文举不同,文举至少要有个举人功名,才有机会令朝廷授官,且希望渺茫,武举则是但凡考中秀才,便能在衙门或是军营里谋个小差事。

  想必是许家见许狗蛋还真是这块料,也舍得掏钱给他谋划。

  喻商枝赞成道:“狗蛋既有这个本事,家里也供得起,如此下来,定会有个好前程。”

  许林咧嘴一笑。

  “嗐,说白了,农户人家,祖祖辈辈种了多少年的地了,便是能够考到秀才,在衙门里当个差役、捕快之类的,已是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出息。”

  说完可能又觉得自己这话不算给狗蛋脸上贴金,赶紧往回找补道:“当然了,狗蛋这孩子还是有大志向的,若是真考到武秀才,八成还要继续往上考的。”

  喻商枝但笑不语,温野菜作为亲大哥,却是明里暗里的表了个态。

  “一切看他们自个儿的意思,前程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

  许林听了这话,心里也算是有了谱。

  同时也不由地感慨,狗蛋,哥只能帮你到这了。

  等到温二妞再跑进屋子里时,果然已经商量好了,要和狗蛋一起去庄子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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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抬头就见两个爹爹的嘴巴离得越来越近

  一想到自家小妹要和许狗蛋独处, 温野菜把二妞拎进屋子里,耳提面命好半天。

  温二妞被她说得脑瓜子嗡嗡直响。

  “大哥,那是狗蛋, 又不是什么陌生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温野菜指指点点。

  “就因为他是狗蛋我才不放心, 二妞,过去念在你年纪小,有些话没有明说, 都到现在了, 你别告诉我, 你还没看破狗蛋对你的心思。”

  温二妞没想到温野菜一下子就把这件事捅破,当即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 一会儿摆弄两根手指头,看起来和玩手指的年年一般专心。

  “二妞……”

  温野菜再度开口,压沉了语气。

  人家都说长兄如父, 他这个大哥当得是真心累。

  幸好底下的三伢是个省心的,每天就知道背着小书包上学放学,每回小考都是班里第一,书院从山长到夫子一见了他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温二妞捂住耳朵,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又不会和许狗蛋私定终身, 他要是喜欢我,就让家里人上门提亲!”

  说罢她又迅速打断温野菜道:“不过狗蛋说了, 他至少要考上武举人,才会考虑婚嫁之事, 在此之前, 我要是愿意等他就等, 不愿意等, 他也没有怨言。”

  温野菜眼睛瞪得比铃铛大。

  “你……你们两个都说到这份上了?”

  不愧是他老温家的孩子,能直说的绝不拐弯抹角。

  温二妞点点头。

  “是啊,他说三伢小小年纪都是秀才公了,他若是以后给三伢当姐夫,只是个秀才也不够,大小得是个举人,能被人喊举人老爷的那种。”

  “那你怎么想?举人哪里是那么好考的,说不准他到四五十还是秀才。”

  倒不是温野菜故意咒许狗蛋考不上,实在是中举这事在普通人看来,着实难于上青天。

  自然,温三伢不是普通人。

  没想到温二妞却想得开。

  “那我就不等了,再说了,我还要打理我的庄子呢,没空考虑这些情啊爱啊。”

  温野菜顿时觉得这丫头不需要自己操心了,许狗蛋倒是也比自己想的更有出息些。

  “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我和你喻大哥也不会插手,总之你记得拿捏好和狗蛋相处得分寸,你到底是个姐儿,再与他青梅竹马,有些事上还是得避嫌。”

  温二妞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他。

  “对了大哥,狗蛋现在不让人叫他狗蛋了,他大名叫许淼,参加武举的时候人家都这么喊呢。”

  温野菜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村子里的孩子都起贱名,好养活,不过许家相对讲究些,当初是正经起了大名的。

  像是许林,如今大家伙都喊他许林或者大林,其实小时候他贱名叫柱子,取的是家里长子,日后要当顶梁柱的意思。

  还是娶了媳妇之后,这名字他们同辈人便叫得少了,但村里头的老人,见了他有时候还是叫这个小名。

  温家就差点意思,温永福和乔梅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庄户人,从给温野菜起的名字上就可见一斑。

  温三伢顶着这个名字去科举,还是青衿书院的夫子提议,建议给他再择一个像样点的大名,不然若是以后当真高中入仕,总归不好听。

  后来温三伢自己给自己选了个“茗”字,最后以“温茗”这个名姓去礼房报了名。

  但家里人都叫习惯了,自然也不会改口。

  不过被温二妞这么一提醒,还真有孩子都长大了的感觉。

  他的小妹有了心上人不说,自家的小弟和隔壁邻居家光屁股的小子,现今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

  喻商枝再进屋时,就见到温野菜一脸怅惘的表情,正一手抱娃,一手撸猫,底下还有个二旺在拿鼻子去拱大吉的尾巴,把大吉烦得将大尾巴甩得啪啪作响。

  “这是怎的了,和二妞聊得不愉快?我看她出去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倒不像是恼了。”

  温野菜随手把大吉塞到喻商枝的怀里,依偎去了对方身上。

  喻商枝发现自从上回自己脱险归来,小夫郎闲着没事就愿意挨着自己,就连晚上都抱得更严实。

  好像生怕不这样的话,自己就会又跑了一般。

  听来听去,喻商枝这才搞清楚温二妞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由笑道:“狗蛋这小子算盘倒是打得响。不过狗蛋不是那等好高骛远之徒,他既立下这个宏愿,指不定还真能实现。”

  温野菜属于大哥看妹夫,怎么看怎么嫌。

  “且等他考上再说吧。”

  喻商枝摸了摸他的发顶。

  夹在二人中间的年年抬起头,就见两个爹爹的嘴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虽然搞不明白两个爹爹在干什么,但不妨碍他在这两个人即将要贴上的时候——

  “呀!”

  年年脆生生的嗓音,顿时将屋内的旖旎气氛荡了个干净。

  “爹——爹爹!”

  小哥儿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还在拍着巴掌咯咯直乐。

  “你这小崽子。”

  喻商枝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尖。

  见温二妞一门心思投入她的庄子事业,想到从牙行雇的过去帮着照看鸡鸭的妇人和夫郎,相看过后也都是妥帖的人选,喻商枝和温野菜总算能放下心来去府城。

  因也算是上门去做客的,故而两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准备贺礼。

  也知道韦府上不缺这点东西,要紧的是一份心意。

  喻商枝取了不少在朱碧桃的铺子里,二十颗就标价二百两的“天价”澡豆。

  又因为家里头的包装到底简陋了些,不得不专门提前去了朱碧桃的铺子一趟,想买她两个专门定做的精美木匣。

  朱碧桃同他打趣。

  “这澡豆我先前问你要货,你只说做不出来,这下让我发现了,原来好东西都尽自家藏着了。”

  说罢便翻出大小合宜的木匣子,里面铺着锦缎的内衬,下面是棉花,做出凹陷的形状,刚好把澡豆嵌进去。

  “这匣子里还做了个生石灰的夹层,可以防潮的,只要保存得当,别搁在大太阳下面,放上一年都不会坏。”

  有了包装的加持,这礼物顿时很像个样。

  得知他们是要去府城拜会友人备下的礼,朱碧桃还好心提醒道:“别看府城离咱们县城也不算离得很远,可这个天就已经热起来了,前两天明生去了回来,就已经嚷嚷着日头晒了,你们可得带两件轻薄些的衣裳,还有孩子的,要紧别捂出痱子来。”

  自县城的疫病过去之后,城里的这些个商户总算可以活动起来。

  不过同时也怕像寿安县这样的情况,也在外县上演,故而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太敢往远的地方走。

  像是程家直接打算组个商队去外府走商的事,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

  “虽说仰仗喻郎中和卢郎中的方子,咱们县城好歹是挺了过来,可任谁没有点后怕的心思。现今只想着,生意做不大就做不大了,钱挣多少才是够?一家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便是最好不过的。”

  有了朱碧桃的叮嘱,一家三口都是穿着比在县城时凉爽些的衣裳走的。

  温野菜瞧了瞧换上新衫子的喻商枝,修长的脖颈被水蓝色的布料衬得,愈发赏心悦目。

  两人在去时的马车里尚不觉得什么,一进府城地界,恰好是晌午日头最高的时候,果然便察觉出热来。

  掀开马车的车帘,见这边街两边摆摊卖东西的人,好些汉子裤腿都挽到膝盖了。

  “卖烧饼嘞——五文钱一个——素烧饼嘞——”

  “馄饨——现包的馄饨——”

  “看看寒瓜——新鲜的寒瓜——沙瓤保熟!”

  “樱桃,自家种的樱桃,便宜卖咯——”

  叫卖声不绝于耳,温野菜忍不住咋舌。

  “不愧是府城,素烧饼都卖五文钱一个!”

  寿安县三文钱就能买一个,讲讲价五文钱能给你两个。

  喻商枝也道:“这才四月初,府城就有卖寒瓜的了,价格定也低不了。”

  寒瓜就是西瓜,喻商枝来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还有不少人习惯称西瓜为寒瓜。这会儿尚不是西瓜大范围成熟的时候,头一茬的西瓜价格定然低不了,也就是府城的街边,才有人舍得花钱买。

  若是昔日在凉溪镇,绝对寻不着这样的冤大头。

  两个人一路感慨,却也没少将府城的繁华看在眼中。

  这城里人多,马车也时常拥堵,甚至有时候那等不知是谁却身份尊贵的人出行,平头百姓亦要避让。

  又是一回马车被迫停下让道,喻商枝见年年有些耐不住车厢里的憋闷,扁了嘴巴想哭,便赶紧撩起车帘,让外头新鲜的风往里吹一吹。

  恰好遇上一个汉子在道旁卖风车和其他一些孩童的玩具,架子上的大小风车随风旋转,还有些点涂了颜色,最是吸引孩子。

  果然年年瞅见了以后就往外探身,想要去抓。

  温野菜把他按回怀里,同喻商枝道:“瞧这风车做的也精巧,不妨就买两个。”

  喻商枝遂招了招手道:“那边的大哥,劳驾挑两个小号的风车,怎么卖的?”

  那汉子见来了生意,忙不迭地挑了两个风车递过来。

  他从木架子后走过来,喻商枝才注意到他只有一只手,另外一条胳膊似从小臂处就截断了。

  不过他的目光只是微微一凝,迅速移开,教人察觉不到半点冒犯之意。

  “郎君您看,做工都上乘,绝对没有毛刺,不怕刮了娃娃的手,您既这么爽快,就算您十五文两个。”

  喻商枝接过风车,见确实如汉子所说,边缘都处理地十分得当,遂转身递给温野菜,再低头细数铜钱。

  因是低着头,他未注意到这卖风车的汉子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后,竟是微微蹙眉,又暗中细细打量起来。

  “十五文,你数数有没有错。”

  喻商枝将一把铜钱递出窗户,就见那汉子如梦方醒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来接。

  “没错没错。”

  喻商枝轻轻点头。

  正好这时路也通了,赶车的老章扯了扯缰绳,马儿便拉着马车继续向前走动,很快就消失在街头。

  留下的汉子却始终张望着那马车离开的地方,直到被一名妇人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丁威,看什么呢?我给你带饭来了,快趁热吃,下午我就得回府上了,你晚上回去,记得看着升儿喝药。”

  丁威若有所思地接过自家娘子手里的碗,底下是菜,上面盖着一个大馒头。

  “怎么还愣着?傻了不成?”

  妇人忍不住轻推了他一把。

  丁威看了一眼对方,又看了一眼碗里的菜,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石榴,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当初那个失散了的小弟,和你是一对龙凤胎,所以你俩长得模样相似,对不?”

  喻石榴狐疑地看了丁威一眼,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一块旧疤。

  过去她何尝不以这容貌为傲,后来才知晓,作为一个孤女,生得出挑反而是一等一的祸事。

  现下毁了,倒是过上了安稳日子。

  “这话这几年里我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怎么突然又问?”

  哪知接下来丁威说的话,却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方才有个郎君来咱家摊子上买风车,我乍一看险些吓了一跳,他那眉眼,和你长得足有八分的像!”

  作者有话说:

  目前是最后一个收尾的剧情了。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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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年四季,均感恶寒,乃至盛夏依旧

  喻石榴觉得丁威定然是看错了, 尤其是当她听丁威描述了喻商枝的气质后,更是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且不说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那人八成不是铁牛, 我是她姐姐,最清楚那孩子的脾性, 短短不可能像你描述得那般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喻铁牛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长了一身拿鞋底子追着打三天都改不过来的邪骨头。

  若非如此, 逃荒路上姐弟两个也不会就此失散。

  喻石榴叹口气道:“说实话, 这么多年了,我已不求能找到铁牛, 便是找到了,我也没脸和他相认。只盼着他在哪处,不愁吃穿, 平平安安地活着便罢。”

  她当年快饿死的时候,被人牙子带进了牙行,给了一口饭吃,本以为遇见了好心人,没成想转手就被卖进了灵安府城的花楼。

  因她容貌出挑, 被老鸨视作未来的花魁娘子,着力培养, 也因她故作乖巧,没吃什么苦头, 熬到十五岁那年, 到了□□的年纪, 喻石榴自知逃不过了, 便拿了簪子,亲手毁了自己的脸。

  老鸨气得叫来几个龟公将她打了一顿,本以为人死了,便裹了草席,要把她直接丢到城外的乱葬岗。

  老鸨和龟公们却没想到,喻石榴命硬,竟还剩了一口气。

  她竭力爬回路边,想要找人呼救,就这么遇见了夜半回家的丁威。

  初时丁威只把喻石榴当妹妹照顾,可朝夕相处,孤男寡女,难免暗生情愫。

  丁威自知配不上喻石榴,原本打了注意,要替喻石榴攒嫁妆,以家兄的名义替她寻个好人家。

  没成想后来某次喻石榴跟着丁威去镇子上摆摊卖东西,竟被花楼的龟公认出。

  龟公叫来花楼里的小混混,拿他俩取乐,扬言若是丁威想带走喻石榴,就要留下一只手。

  谁也没想到,丁威真的舍得对自己下手。

  ……

  那件事后,喻石榴向丁威剖白了心意,二人结为夫妻,结伴来了远离灵安的詹平府。

  之所以来这里,也是因为当年喻石榴就是在这里与小弟失散的。

  起初他们也四处打听过,可却迟迟没有结果。

  久而久之,喻石榴也就断了念想。

  人总要往前看的,日子也还要继续过下去。

  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喻铁牛到底是个半大小子,就算是被人牙子卖了,最多是给人当奴仆,大约是吃不了什么亏。

  夫妻二人定居府城后,丁威靠着祖传的手艺,做些小玩意在街上卖钱,喻石榴则在家中做些刺绣的活计,或是帮人裁衣、浣衣,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直到月前,因缘际会,她被介绍进了新任知府韦大人的府邸中打杂。

  虽说累是累了点,但每月能有个二两银子的月钱,一个月还能放一日的假,让她能出来见见相公和孩子,喻石榴很是知足。

  被喻石榴这么一说,丁威也开始隐隐动摇了。

  毕竟虽然他与那位郎君只说了两句话而已,但对方周身的气度,却是做不得假的。

  怎么看也不像自家娘子口中提及的,那个打小就爱胡作非为的小弟。

  若是再有机会遇见,丁威定然还要好好地看一看对方的长相。

  但府城这么大,想要遇到同一个生人两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丁威还是在心底默默祈求,能够有机会再遇见那位郎君一次。

  他清楚喻石榴心底对这个小弟,终归还是挂念的。

  ……

  另一边,喻商枝一行也到了韦府门前。

  马车刚停下,就见门房迎出来,双手揣在袖子里,打量他们道:“你们何处来的?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任你们马车停驻的!”

  喻商枝许久不和这等眼高于顶的大户人家下人打交道,当即面容微冷。

  他撩起车帘,下了车后道:“在下寿安县喻商枝,受陶南吕陶庶老之邀前来,拜会韦大人。”

  “陶庶老?”

  那门房皱着眉头,不屑地“切”了一声。

  “看清楚了,这里是韦府,不是陶府,陶庶老虽是我们家大人的座上宾,但也不是什么认识他的猫啊狗啊的,都能进韦府大门的。速速把你们家马车让开,挡在这门前,像什么话!”

  正在这门房对着喻商枝颐指气使时,恰逢另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在门前停下,继而露脸的乃是一位年轻郎君。

  门房连忙打千迎上,“见过大少爷。”

  韦如风见门前有来客,眉头轻蹙,“胡三,这位是何人?”

  门房胡三讨好似的笑了笑。

  “谁知道呢,说是陶老先生请来的客人,来拜会大人的,兴许是上门打秋风的。”

  说罢他就上前摆手道:“让你走了,怎么还不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三本想在韦如风面前讨个好,哪成想韦如风听罢他说的话后,却把视线挪去了来人的面上,浅浅打量一番后道:“您可是从寿安县来的喻郎中?”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韦如风面露意外之色,旋即浅笑着一颔首。

  “原来当真是喻郎中,莫说陶老先生,便是家父都念叨您好几回了,车内可是您的家眷?既如此也免得通传,您快请进。”

  思及父亲对这名年轻郎中的赞誉,甚至在上表朝廷的折子里也为面前的小郎中请了功,韦如风对喻商枝所作所为也颇多敬仰之情。

  只是今日一见,才知对方竟然这般年轻,他以为当郎中的就算再年少有为,少说也得三十往上数了。

  面前之人,倒是看着与自己年岁相仿。

  胡三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面前这人如何真成了韦府的座上宾。

  就连已是举人老爷的大少爷,都对其客客气气。

  他迅速拍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堆笑道:“嗐,都怪小的眼拙,竟没认出喻郎君来!”

  说罢就殷勤地上前,说是要帮着把马车赶到后院去。

  韦如风身后的小厮得了他的眼色,却早已一步上前,把胡三给撇到了一边。

  随后胡三便听韦如风道:“韦府不需要你这等拜高踩低的人做门房,阿瑞,你且去将此间发生的事告知韦伯,将这人打发出去,莫要给府上丢人。”

  叫做阿瑞的小厮二话不说,便上前把胡三拽走,不管胡三如何开口求饶。

  韦如风则朝喻商枝略一拱手道:“敝府对下人管教不严,言语无状,多有得罪,还望喻郎中见谅。”

  喻商枝端端正正地回了一礼。

  “韦公子言重了。”

  只是进韦府大门之前,喻商枝却请韦如风稍候,随即先和老章一起从马车后面搬下来一个折叠在一起的木制车架子,将其撑开,变成了一辆怪模怪样的小推车后,才掀开车帘,扶着温野菜下车。

  韦如风眼见喻商枝熟练地接过孩子,再将孩子安顿在那木头的小推车上,盖上薄毯,不仅心中再度暗暗惊叹。

  再看一旁喻商枝的夫郎,却是哪怕在北地也少见的高大体型,若是不说,还以为又是位年轻郎君。

  收回略含了些好奇的视线,韦如风抬了抬手,“二位请。”

  韦府乃是四品官员府邸的规制,比起过去在凉溪镇钱府所见的雕梁画栋,此处更显古朴厚重。

  进到待客的正堂,没等多久,陶南吕和当归便先赶到。

  “陶老前辈。”

  喻商枝和温野菜双双起身见礼,陶南吕笑道:“想着你们安排好铺子与家中事务也需要些时候,没成想这么快就到了。”

  “既是为看诊而来,自是越快越好,就是不知这病患……”

  喻商枝一言未罢,便听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丫鬟通秉,说是夫郎到了。

  这韦府中能被称作夫郎的,自就是韦景林的夫郎柳宁。

  年愈四十,却看着并不富态,打扮地清隽,便是发髻上也不似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夫郎,恨不得堆成个花园子。

  举止如风,说话也洒脱,没什么架子。

  两方见了礼,柳宁瞧着喻商枝和温野菜夸了两遭。

  转而看清年年待的小木推车,面上显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詹平府竟有这等能工巧匠,过去哪怕在京城,也没见过这等新鲜物。”

  得知这小木车乃是喻商枝亲自绘制的图纸,又寻木匠制作出来的后,柳宁对喻商枝愈发刮目相看了些。

  只是这年轻的小郎中品性不差是一回事,医术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自家老爷和陶先生都对这小郎中赞不绝口,但到底涉及亲生女儿的病,柳宁很难不多虑些。

  尤其这病,是连陶南吕这前任太医院的一把手都没有把握的,换了这么个二十啷当的小郎中,难不成便能好了么?

  可左思右想,到底人已来了。

  让人拖家带口,舟车劳顿地走这一趟,总该予以信任。

  柳宁终究还是浅叹了口气,挥退了房中随侍的众人,只留了一个自己贴身的丫鬟,这才同喻商枝道:“想必喻郎中也已从陶先生口中得知,此番请您前来,乃是为了诊治病患,而这所谓的病患……其实并非别人,而是小女如墨。”

  而韦如墨的病症,说来格外吊诡。

  简而言之便是一年四季,均感恶寒,乃至盛夏依旧。

  因这病症,韦如墨郁郁寡欢,嗜卧少动,入夜却难眠。

  起初听闻时喻商枝还设想不出那番景象,直到在柳宁的带领下,同陶南吕一道往韦如墨所居之处去了后,方知情形已严重到什么程度。

  如今是四月的天气,春末夏初,詹平府城又素来比周边县镇都要干热一些。

  可目之所及,韦如墨所住的房门上却还挂着隆冬才用得上的厚实棉帘子,掀开之后,更是一股热浪铺面。

  地面上点着的炭盆,正不断地产生着热气,来往的丫鬟全都是满头大汗。

  而韦如墨本人,则在这等境况下,还在屋内穿着夹袄,手里还揣着手炉。

  因患病多时,周身清减,袄子好似挂在身上一般摇摇晃晃。

  柳宁给韦如墨介绍喻商枝后,便牵过女儿的手叹道:“喻郎中,您也瞧见了,我家如墨这毛病是一年比一年严重,初时不过是夏日也不敢碰凉水,穿春秋天的衫子也不觉得热,进了今年之后,哪怕外头日头高起,泼一杯水刹那间就能蒸干,我家这姐儿还是喊冷。多少郎中瞧过,都是束手无策,亏得今年我家老爷调任至此,书信一封请了陶先生前来,而陶先生又举荐了您。”

  柳宁救女心切,连音调都不由得有些发颤。

  “今日但求二位想办法救救小女,她今年不过二八年华,着实受不得继续这般磋磨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

  补充一个说明,以防大家忘记,原主本名喻铁牛,后来被收养他的老郎中改名喻商枝,这件事之前提到过0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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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根深蒂固的郁症

  韦如墨生了副姣好的面容, 眉宇间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巴掌大的小脸透着股病态的苍白。

  她非第一次见陶南吕,却是头回见喻商枝。

  到底是因病深居简出的女儿家, 乍见喻商枝这等年轻的外男,很是拘谨地福了福身。

  不得不说, 这屋里着实太热。

  柳宁才待了一会儿,喻商枝便看他面色泛红,张口呼吸, 还时不时拍一拍胸口, 面露急躁之色。

  算算柳宁的年岁, 人过四十,原本就因□□衰减, 易致虚火上扬,从而五心烦热。

  他遂劝道:“韦夫郎,此处有我同陶老前辈在, 不妨您暂且去外间稍候。”

  柳宁实则也周身不适,故而嘱咐了韦如墨两句,留了自己贴身的丫鬟在此,便与韦瑞丰一道暂时离开了。

  一出房门,父子二人俱是因为外面的清凉而长舒一口气。

  韦如风赶紧道:“爹爹, 您还是快些进屋擦擦汗水,换件衣裳, 免得染上风寒。”

  说罢又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将陶老前辈开给爹爹的养生茶冲一壶来。”

  柳宁胸闷气短,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又喝了几口浮小麦茶, 方觉得浑身好受些。

  韦如风是个孝子, 在一旁为他轻轻打扇。

  二人时不时看向韦如墨房间的方向, 继而各自叹气。

  柳宁不禁道:“也不知那小郎中可不可靠。”

  韦如风对喻商枝的印象倒是不错,至于其医术如何,没见识过,也不好说。

  “既然陶先生都这般推崇,想必是差不了的。”

  柳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坐了半刻又起身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以防如墨这里有什么差池,我去陪喻郎中的夫郎坐坐。”

  韦如风赞成道:“我看那喻夫郎性情倒和爹爹您有几分相似,说不准您二人有得聊。”

  柳宁抬了抬唇角。

  “当年刚认识你爹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乡下哥儿罢了,先时在京城,也着实和那些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或是夫郎无甚话说。话说回来,除了那位年轻夫郎,他与喻郎中的小哥儿我也甚是喜欢,可惜生如墨时我已年纪颇大了,不然还真想给你俩再添个小弟。”

  不过这么一说,他还真盼着和温野菜好好聊聊了。

  ……

  屋内,喻商枝与陶南吕师徒两个亦是大汗淋漓。

  这要是秋冬时节,还能褪一件外衫,然而这会儿大家穿的都足够轻薄,若继续宽衣,当着姐儿的面就当真是失礼了。

  因陶南吕先前已为韦如墨把过脉,故而此次是喻商枝先行。

  韦如墨伸出细瘦伶仃的腕子,搭在绣工精巧的脉枕上,再由丫鬟覆上一张丝帕,准备完全后,喻商枝才抬起手搭上其寸口。

  屋内所有人都见喻商枝显露出思忖的神色,全程未发一语,片刻后,又请韦如墨换一只手。

  两边都把脉完毕后,喻商枝若有所思地起身。

  韦如墨则神情恹恹,看起来并不抱什么希望,甚至连问一句喻商枝都不曾。

  她这些年看了不知多少郎中,大多都是说些在她听来玄而又玄的话,左不过这里虚那里虚的,苦药汤子喝了一堆,药丸子成天当饭吃,也不见有什么用。

  倒是当过太医的陶先生开过一个方子,吃过后有些好转,奈何吃着吃着也不见了疗效。

  此次听闻这位年轻的喻姓郎中天纵奇才,短短七日里就拿出了治愈风行北地,夺去无数人性命的疫病药方,称得上是民间神医了。

  可韦如墨依旧提不起心气。

  她时常觉得,若这病依旧治不好,自己不如一死了之罢了,反正活着也是受折磨。

  想到此处,韦如墨顿觉悲从中来。

  当喻商枝再看向韦如墨的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位年轻姐儿双眸之内,隐约可见泪光点点的画面。

  紧接着,旁边随侍的丫鬟看起来十分熟练地围上前。

  有的拿帕子替她擦眼泪,有的说些哄人高兴的话。

  这时候似乎外人也不合适在场,喻商枝和陶南吕彼此对视一眼,便默契地退出了房门。

  在外等候多时的韦如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

  “陶老先生,喻郎中,如墨如何了?”

  陶南吕叹道:“商枝方才把完脉,还未及说什么,如墨这孩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落起泪来。我们二人眼看这情形,便暂且避了出来,免得冲撞了姑娘家。”

  韦如风听罢无奈道:“这丫头……嗐,二位千万别放在心上,如墨绝不是冲着二位去的。她患病这几年里,向来如此,虽说过去也伤春悲秋了些,可如今几乎是坐着坐着就要掉眼泪,想来是久病之下,心情郁结的缘故。问她究竟如何不开心,她也说不明白。”

  韦如风关心小妹,请了喻商枝和陶南吕去一旁屋内暂坐后,就急吼吼地进去寻韦如墨了。

  这却刚好给两个郎中留出了商谈的时间。

  落座后,陶南吕直接问道:“商枝,你有何想法?”

  喻商枝初时本有些想法,可在看到韦如墨后来的表现后,却不急着开口说了,而是转而问道:“听闻前辈先前给韦二娘子开过一个方子,可能给晚辈一观?”

  陶南吕点点头,“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自然是可以,不过这方子也是他父亲快两年前书信一封同我求的,我参考的仅是其他郎中写下的脉案。那时候,韦兄在京城就任,而我则不便前往京城,故而迟迟未能为如墨面诊。后来说这方子渐渐无用,他们一家子也就换了药,所以现在看,应当是没什么参考的价值,可我倒还记得,给你看一看也无妨。”

  当归在桌上摆开笔墨,陶南吕信笔写就,接着由喻商枝接过,细细看过。

  韦如墨脉象沉细,苔白微腻,舌质红。

  而陶南吕几年前所开的药方,则显然是针对阴邪入体,从而阴盛而寒所写就的。

  其中白芥子理气散结、鹿角片温补肝肾、川桂枝平冲降逆,可化阴寒,除此之外,还有七八味其它的药材,均是相辅相成。

  陶南吕有国手之才,开出来的药方自是十分对症的。

  但是为何起初有用,而后又无用了?

  陶南吕认为,这是未曾面诊的误差在作祟,喻商枝却不这么想。

  因此当韦如风回来时,喻商枝提出,想要问韦如墨的贴身丫鬟几个问题。

  其实应当问韦如墨本人更好,但看起来她本人并不多么乐意配合。

  事关妹妹的病症,韦如风很快就叫来了韦如墨身边两个服侍她多年的丫鬟。

  “奴婢夏露。”

  “奴婢秋夕。”

  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大,梳着双髻,有些局促地站在屋中。

  韦如风在一旁道:“一会儿陶先生和喻郎中问什么,你二人都要如实回答,不得有误。”

  “奴婢遵命。”

  嘱咐完后,韦如风本想留在原地听一听,哪成想却被当归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因为有些问题,难免涉及姐儿的私隐。

  就算是亲哥哥,听起来也多有不妥。

  喻商枝公事公办地铺开纸张,一边询问一边记录。

  “二娘子的月事可正常?”

  一上来就是询问姐儿的月事,两个丫鬟顿时红了脸。

  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半天。

  喻商枝无奈道:“此事涉及二娘子的病症,还望二位姑娘据实回答。我等乃是郎中,询问这些事宜,皆是为了治病,绝无冒犯之意。”

  名为秋夕的丫鬟才道:“我家娘子……实则已有日子没来过月事了。”

  喻商枝眉头皱起,这是他此前并不知晓的,甚至柳宁都没有同陶南吕提过。

  “这个有日子,是多久?”

  喻商枝本以为至多几个月,哪知秋夕却咬了下嘴唇道:“算起来,已经两年多了。那时候二娘子尚未患病,却得过一次崩漏,治好之后,就迟迟不来月事了。”

  一名适龄的姐儿,却足足两年未曾来过一次月事,说明事情远比想的还要严重。

  尤其是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柳宁也不知晓此事,是韦如墨要求贴身丫鬟瞒住的。

  喻商枝:……

  着实没想到韦如墨一位娴静的小娘子,居然这般胡来。

  待又问过大小便这等依旧令夏露与秋夕难以启齿的问题后,喻商枝话锋一转,却是问起了韦如墨平日里的情绪变化。

  说起这个,从进门后一直寡言少语的夏露,骤然开了口。

  “其实和月事一样,有些二娘子说过的话,也都让我们瞒着夫郎和老爷。”

  喻商枝抬头看去,心有所觉。

  “二娘子都说过什么?”

  秋夕看了夏露一眼,示意她莫要多言,可夏露却横了横心。

  “秋夕,咱们若是为了二娘子好,就断不能再替她遮掩了!”

  秋夕面上依旧纠结万分,但终究还是没有阻拦夏露。

  夏露遂接着喻商枝方才问出的问题,回答道:“二娘子她……不止一次说过厌世的话,奴婢们怎么劝,好似也无用。且有一回,房里的小丫鬟剪完烛花,把铜剪子落在了屋里,奴婢打水进去侍候二娘子的时候,瞧见二娘子举着剪子,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呢!奴婢吓得不轻,二娘子还说她就是比划着玩的,奴婢却不信,后来就嘱咐秋夕她们,不敢留这些能伤人的物件在屋子里了。”

  夏露都说了这么多了,秋夕继续隐瞒也无用,干脆也说道:“奴婢自幼跟在二娘子身边,她从前,绝不是这样一个人,现今奴婢偶尔看见二娘子的眼神,都会被吓一跳,感觉那里面空空的,有些骇人。”

  喻商枝握着笔,想了想,在纸上快速写下好些字,将纸递给夏露和秋夕道:“你们都是二娘子房里的上等丫鬟,想来都是识字的,这些个症候,你们且看上一遍,若是觉得二娘子有的,便拿笔画个圈。”

  这下就是陶南吕也凑过来,看看喻商枝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纸上写的有:少寐失眠、头痛、胃痛、两胁胀痛、不思饮食、倦怠纳呆、心悸惊恐、健忘等一长串。

  夏露和秋夕则惊疑不定地看了两遍,开始画圈,哪知画着画着就发现……

  喻商枝列出的所有症状,全都被她们圈了起来。

  喻商枝看罢,心里已有了数。

  他谢过这两个帮了大忙,亦真心为韦如墨担忧的丫鬟,令她们退下后,就见韦如风提着衣摆跨过门槛,走到了他与陶南吕的面前。

  “陶先生,喻郎中,现下可有什么结果了?”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等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再有耐心,也快给磨没了。

  陶南吕看向喻商枝,显然也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喻商枝的目光从纸上挪开。

  韦如墨的种种表现出的症状,加上丫鬟的描述,与他自己的推断,令他已有了一个算不上明确,但足有几分把握的猜测。

  “韦公子,陶前辈,我认为二娘子的病症,并非是简单的阴盛阳虚,寒湿凝滞所致的恶寒之疾,在此之上……应当还有根深蒂固的郁症,而无论是恶寒之疾还是郁证,说不准皆指向同一个诱因。”

  韦如墨迄今患病已有两年有余,两年多之前,在这个小娘子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影响至今。

  可是看起来,韦如墨对此讳莫如深。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例行说明,本文医疗相关描述均为基于查询到的资料进行的加工杜撰,勿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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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二更合一)为医者,当普救众生

  听罢喻商枝的结论, 陶南吕一时陷入沉思,而韦如风却是愣了一下后问道:“敢问喻郎中,这郁症……乃是何意?”

  莫说是古时, 就算是现代,也依旧有许多人心理类的疾病有所偏见, 将其归结为无病申吟、伤春悲秋,哪怕躯体症状已经十分明显。

  而中医认为的郁症,乃是由“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诱发的一种病症。

  情志不舒, 故而常有悲观厌世、神不守舍的情绪, 气机郁滞, 则会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 心失所养”,引起各种身体上的不适。

  所以郁症绝非单纯心理层面的问题,一旦严重起来, 是足以造成脏器亏虚的。

  喻商枝一番解释后,韦如风看起来并不认同。

  “喻郎中,若在下未曾理解错,您的意思是,我小妹的病症乃是起于情志不舒而导致的气机郁滞, 从而阴虚阳盛,四季恶寒。可是我小妹乃是家中幺女, 因是父亲和爹爹而立之年后才得的孩子,自幼娇宠。又何来什么烦心事, 竟愁苦至此?”

  虽说受到了韦如风的质疑, 喻商枝面上也未见不快。

  这等病患家人的心态, 他作为郎中, 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尤其这里是韦府,韦如墨出生时,韦景林已是当朝榜眼,入仕翰林,自此至今简在帝心,仕途顺遂。

  为人臣时,他乃能臣。

  为人父时,他乃慈父。

  更是与柳宁恩爱无匹,家中从无那些后宅女眷争风吃醋,嫡庶相争的闹心事。

  任谁看来,韦如墨都应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娘子,每日琴棋书画诗酒茶,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人的心境,是很难解释的。

  兴许韦如墨曾经有过连家人也不知道的隐秘遭遇,亦或她就是天生敏感纤细。

  只是这话却不可说得太过明显,稍有不慎,便是对韦如墨名声有损。

  陶南吕在一旁看出喻商枝依旧有所保留,便主动上前道:“如风,关于如墨的病症,老夫需与商枝再行商讨一番,晚些时候,我们拟一个方子出来,且先给如墨试一试再说。”

  有了陶南吕开口,韦如风总算是点了点头。

  他对喻商枝倒并非是全然的不信任,但终归面对这么一张年轻面孔,说出的话又这般出人意料,也不怪他心里打鼓。

  “就依陶老先生的意思来,晚辈这就去知会爹爹一声。”

  韦如风离开前,还不忘告知喻商枝,温野菜正和柳宁在一起,让他不必担心。

  这之后,喻商枝和陶南吕师徒也未继续在韦如墨的院子里逗留,而是挪去了陶南吕这些时日暂居在韦府中的住处。

  小院清幽,面积不大,正中甚至还有一方小而精的假山造景,流水潺潺,其中有游鱼摇曳。

  进门落座,二人片刻都没耽搁,迅速开始分析起韦如墨的情况。

  陶南吕过去从未往郁症的方向考虑,这会儿听喻商枝一说,却觉得很有些道理。

  “老夫也有故步自封的时候,年纪上来了,看待年轻的孩子,就少了些设身处地的思虑。”

  陶南吕都是能给韦如墨当祖父的年纪了,就同韦如风一样,他从未觉得生在韦府的小娘子,会有什么情志不舒的缘由。

  可一旦把这一条加上,似乎一切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怪不得先前无论是老夫,还是其余郎中开的方子,均无什么长久的作用,原因就在于治标不治本。”

  陶南吕的思路一旦被打开,顿时觉得眼下的感觉似曾相识。

  与上回在斜柳村初遇喻商枝,问及京城贵人的病症如何诊治,得到喻商枝的答案时如出一辙。

  诚然,在从医一事上,自己比之喻商枝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见过多几倍的病患,可是有时候,这反而和过去太医的身份一样,成为了一道枷锁。

  他问喻商枝,若按照郁症的方向医治,该如何开方。

  喻商枝却只说了一句话。

  “开方不难,难在一句俗语,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惜隔行如隔山,喻商枝上一世可没钻研过心理学相关,也没法给韦如墨提供心理咨询。

  “当务之急,乃是要想办法令韦家人直面二娘子患了郁症的可能,继而搞清楚二娘子心中的症结到底在何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经年的症结还有没有方法解开,但总好过如今旁人眼睁睁看着韦如墨深陷泥沼,无力自救。

  “这件事待韦兄回府之后,你我二人再向他说明。”

  喻商枝颔首。

  定下此事后,再回到韦如墨的病症上,心病是一码事,身病也不可听之任之。

  喻商枝在陶南吕的授意下,重新拟定了一个药方,交给陶南吕过目。

  此方基于逍遥散,依照韦如墨的体质与症候再行加减,这之上,又合了一味温肾散寒、化湿通络的汤剂。

  后者看过后,连声肯定道:“很好,很好!我敢说这方子便是拿到太医院去,也无人能挑得出半点错处。多一味则药性芜杂,少一味则药效不佳,且用量斟酌亦十分到位。”

  陶南吕自诩自己在喻商枝这个年纪,绝对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方子。

  本以为陶南吕提及太医院,就是随口一说,哪知对方口风一转,竟然问道:“商枝,若有机会能入职太医院,你可愿意?”

  喻商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清楚陶南吕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位老前辈也许是认真的。

  此刻他忽而想起,先前在寿安县面见同知大人时,陶南吕曾提过一嘴,帮他在京城讨了个人情。

  这所谓的人情……

  该不会就是入职太医院的资格?

  若这话由别人说出口,喻商枝定会觉得荒唐儿戏。

  可陶南吕是前任太医院之首,怕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这……”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是如何恰到好处的拒绝。

  没错,面对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压根不需要考虑,因为他对太医院并没有丝毫的向往之情。

  虽然太医的头衔听起来厉害得紧,但在皇权社会,太医院说到底,就是皇家的私人医疗机构罢了。

  比起当那伴君如伴虎的太医,专为皇家服务,喻商枝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陶南吕见喻商枝的神色几经变换,以为对方是有所顾虑。

  “我知你或许心中有所疑惑,为何老夫自己都辞了官,何故还要将你举荐入内。”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喻商枝。

  他至今都还不知为何陶南吕会放着堂堂太医不当,而变作现今这四海周游的游方郎中。

  “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这份心境,他辞官的这些年不知已反复回溯过多少遍,眼下终于可以同人和盘托出。

  “……想必你也能猜到,上一回我在斜柳村中同你讨的方子,是为京中某位贵人所用。那个方子,你用药之大胆,是过去的我万万不敢效仿的。可我拿走方子后,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将其附于信中,寄往京城,同时手书一封,予我那在太医院任职的徒儿。”

  “太医这一行,日日如履薄冰,若是用药稍有差池,丢的就不仅是官帽,极有可能是这颗脑袋。”

  陶南吕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太医院有个大家默认的条例,便是在治好之前,务必先求一个‘稳’字,任何病症,都以温养为上。”

  用现代的话讲,大约就是保守治疗。

  “我当日在信中劝说徒弟放手一搏,万幸的是,你的方子精准而到位,那位贵人很快痊愈,我那徒弟未曾居功,言明此方乃是来自一名民间郎中。于是贵人金口玉言,若你有意,可破例令你入太医院。”

  喻商枝总算是搞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至于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他却是不敢深思。

  而入太医院的利弊,亦是显而易见。

  利处是,他一介平头百姓,可凭此一步登天,混上一身官袍穿穿,这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求不来的机会,而今于他,似乎唾手可得。

  弊处则都由陶南吕说清楚了。

  他要做的选择,其实就是两条路。

  是寻求名利,还是追随本心。

  于喻商枝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为医者,当普救众生,晚辈宁为草医,不为太医。”

  陶南吕深深望向喻商枝。

  他想过自己会被拒绝,却未能料到,喻商枝用来拒绝的,是这样一句话。

  “草医”此名,虽本身并非贬义,实际上常被自诩正统的郎中用来蔑称乡野的赤脚郎中。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并无什么真才实学,也治不好疑难杂症,会的只是用草药偏方给村户人治病罢了。

  可面前的年轻后生,却坚定无比地将“草医”与“太医”并列,舍后者而逐前者。

  陶南吕心道,自己还是小瞧了喻商枝。

  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喻商枝听见陶南吕拊掌而叹。

  “老夫在你面前,每每自愧弗如。”

  他在此刻觉得自己不是年岁大了,而是心老了。

  再度证明他将喻商枝举荐给老友韦景林,是个正确的决定。

  有知府的照拂,喻商枝日后想必可以凭这一身本事,造福更多的百姓。

  “那么此事往后便不提,你我还是说回如墨的病症。”

  言归正传,喻商枝沉吟片刻,又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面对韦如风时,他也不便直言出口的。

  “陶前辈,二娘子的丫鬟刚刚提了一句,二娘子曾经患过一次崩漏之症。晚辈观前辈的神色,擅自揣度,认为韦大人应当未和前辈提起过。”

  陶南吕缓缓点头。

  “的确未曾提及,老夫今日听见时,也颇感意外。若非你想到去询问如墨身边的贴身侍女,恐怕这件事,还不会有人向你我说明。”

  喻商枝面容严肃道:“既然韦家人一心想要治好二娘子的寒疾,又怎会不知告知郎中过往病史的道理?况且在时间上算起,这两个病症,乃是承前启后的关系。而二娘子韶华之龄,听起来,在患寒疾之前,也并非多病之身,月事都尚未来几年,缘何会突然罹患崩漏这等急症?”

  造成崩漏的原因有许多,但往往最常见的诱因都是同一个,那便是生产,或小产。

  尤其是姐儿年岁尚小时不慎有孕,更易造成这等后果。

  陶南吕脸色一变。

  “你的意思是……”

  两人目光中俱有惊疑。

  但是随即又默契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陶南吕不忘叮嘱道:“这些话,仅限于你我之间,切莫同韦家人提起。”

  喻商枝颔首。

  “晚辈省的。”

  二人聊起来便忘了时间,以至于温野菜直到晚食时分,才见到阔别半日的夫君。

  而这个时辰,韦景林也已下值回府。

  这是韦景林初次见到喻商枝,一番对谈之下,陶南吕看出自己的老友和自己一样,都起了惜才之心。

  一顿简单的家宴过后,温野菜先行回房,屋内余下陶南吕和喻商枝,以及韦景林一家。

  “郁症”

  韦景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反应和最初的韦如风几乎一模一样。

  柳宁在一旁,眉头紧锁。

  若换了别的郎中,韦景林定要问一句是否诊断有误。

  可莫说他对喻商枝已经有所认可,便是面对陶南

  吕,也必定不会有任何质疑。

  他思索一番,沉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些端倪,我这小女,病前虽称不上是个跳脱性子,可也不是个孤僻的,身子骨也康健,打小没生过什么病。哪像现在……不瞒二位,现今莫说是外人,便是我们自家人去,也同她说不上几句话。”

  韦如风也道,今日陶南吕和喻商枝走后,韦如墨又哭了好半晌,自己进去哄了一圈,也没什么用处。

  喻商枝忖了忖,斟酌说道:“郁症病患,有时作悲伤之态,也非自己的意愿,可以理解为亦是一种病症的体现,不妨说,他们更像是失去了感到愉悦的能力。所以若心结解不开,情志不得舒,便会越陷越深。”

  一番话,说得韦家三口垂眸不语。

  喻商枝注意到,柳宁的手指攀着椅子扶手,因太过用力,指尖血色褪去,唯余满目惨白。

  “老爷……”

  他似乎想要开口提及什么事,却被韦景林打断。

  几息之后,韦景林主动道:“今日有劳陶兄和喻郎中,天色不早,二位不妨先行回房休息。小女卧病多年,欲要痊愈,也非一日之功。”

  喻、陶二人收下这委婉的逐客令,起身告辞离开。

  接下来就是韦家的私事了,外人不便探听。

  白日里车马劳顿,到了韦府也始终没闲着。

  喻商枝忙碌一天,到了此刻总算可以空出时间,陪陪温野菜和年年。

  韦府给他们一家子准备的下榻之处,亦是一方清净的小院。

  除却堂屋之外,另有东西两间厢房。

  喻商枝和温野菜入住了东边的厢房,等到把孩子喂饱安顿好,夜色早已深沉。

  “泡泡脚解解乏再睡。”

  韦府指派到这边院子里的仆妇送来了热水,本想送进门内,温野菜却是不习惯这般伺候,自己端了过来,中途又被喻商枝接去。

  “这木盆沉得很,我来。”

  温野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笑道:“说得好像你比我力气大似的。”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木盆足够大,索性就一起伸了进去。

  “今日和韦夫郎聊得可投机?”

  他虽把温野菜父子两个带在了身边,却是无暇伴其身边,心中多有亏欠。

  想过来温野菜和柳宁在一起,恐怕也多有拘谨,比不得在家里时自在。

  意外的是,提及此事,温野菜一派兴致勃勃地开口道:“原本我也担心和韦夫郎没什么话讲,哪知聊了几句才发现,韦夫郎过去也是农家出身,他听闻我先前是猎户,就让我给他多讲些,听得津津有味。还同说过去他在家中时种田、养蚕的事,咱们北地少有人养蚕的,我也听了个新鲜。这才明了,那丝绸作何竟卖得那么贵!”

  喻商枝也颇为惊讶。

  “韦夫郎竟是出身农籍,那韦大人呢?”

  温野菜同他分享道:“韦大人也是农籍出身,不过他们是南边的人,鱼米之乡,比咱们村可富庶多了。”

  喻商枝了然。

  “南边文气兴盛,据说村村有私塾,每年科举取士,十之有六七皆是南方学子,”

  温野菜往他身边挪了挪。

  “韦夫郎还格外喜欢咱们家年年,看他的模样,倒让我想起钱夫人来。对了,他还给了年年见面礼。”

  温野菜站在木盆里去够椅子上的外衣,喻商枝无奈地笑着,扶着他免得滑倒。

  “你瞧。”

  温野菜掏出来的是一只纯银的长命锁,沉甸甸的,中间还镶嵌了一块白玉。

  这类东西,像是官宦人家都会备上一些,以用作人情往来。

  对于喻商枝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份厚礼了。

  “年年好福气,谁看了都喜欢。咱们上回过年时去钱府,钱夫人也念叨着让咱们多带着年年过去玩。”

  温野菜小心地收起长命锁。

  他和喻商枝商量好了,这些长辈送给年年的东西,全都存在一起,以后留给小哥儿当嫁妆。

  连带当初满月宴的份子钱都算了进去,孩子才几个月,已经攒了不少了。

  “说起钱家,这趟回去后,还需去将钱家商号挂靠的文书去镇署衙门办过。”

  家中琐事颇多,聊起这话题,喻商枝才被温野菜提醒,一下子想起来。

  说来,钱夫人算是他们这一路上遇见的第一位贵人。

  家里至今用的马车,还是钱府当年所赠的那一辆。

  之前温三伢中了秀才,他们遣人去钱府报喜,又商定钱府的两处商号,并入温三伢的名下,可免一部分商税,也算是在现今的能力之内,回报了钱府的恩情。

  “好,回去就办。说来夏收也快到了,到时也该抽空回一趟村子里。”

  家常话便是这般,没什么头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一路从韦府说到钱家,又从年年说到家里的二妞、三伢,乃至村子里两个人的小徒弟。

  最后转回此刻所在之处,温野菜伸手轻轻按了按喻商枝的眉心。

  “怎么瞧着你好似有烦心事,可是二娘子的病症格外棘手?”

  喻商枝牵过温野菜的手,轻声将韦如墨的情形,同温野菜讲了一遍。

  后者听罢,唏嘘了好半天。

  “过去从村里到镇上卖猎货时,看着那些个富户的宅院,我有时会想,你说生在这些人家的孩子,能有什么烦心事?怕是一辈子不愁吃穿,快乐赛神仙。后来接触的人与事多了,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便是富贵破天,也不例外,何况韦二娘子还这般年轻呢。”

  木盆里的水不多时就由热变温,夫夫俩的夜话就此打住。

  喻商枝弯腰端起木盆,出去倒水,不过这到底是在韦府,这等小事,也不必他们这来做客的人操劳。

  “郎君且递给奴婢就好。”

  迎上来的是一名仆妇,喻商枝道了句“有劳”,便松手递出。

  哪知此时,恰好这名仆妇抬头望来。

  对方不知看见了什么,双手竟是全然没抓稳,木盆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喻商枝衣摆和鞋袜尽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温野菜闻声前来,见这满目狼藉,也是傻了眼。

  “怎么回事?”

  一句话说罢,愣在原地仆妇好似才如梦方醒,口中连声道:“都是奴婢不好,还请郎君和夫郎恕罪。”

  喻商枝只当对方是一时失误,毕竟盛满水的木盆沉重得很,更不至于为此怪罪对方什么。

  “无妨,小事而已。”

  他摆摆手,温野菜把他往屋里推。

  “快些进屋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喻商枝被他推进了门内,转过身,温野菜见那仆妇依旧一脸惶恐,目光还追着喻商枝离开的方向,以为是她还在怕喻商枝怪罪。

  “这位姐姐,你也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不过是洒了些水,不是什么要紧的。”

  仆妇再三告罪后,方战战兢兢地离去。

  很快又有洒扫的丫鬟拿着墩布过来擦洗台阶上的水渍。

  等到屋外动静止歇,屋内的喻商枝和温野菜也熄了灯,上床就寝。

  ……

  距离小院不远处,喻石榴望见倏忽暗下去的房间,眼底翻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顾不上回后罩房换下自己打湿的衣衫,一时又想起先前丁威说过的话,心下简直纠缠如乱麻。

  毕竟方才短暂的一撇,面前的年轻郎君几乎就是她设想中的,自家小弟长大后的模样!

  可是……

  这怎么可能?

  喻石榴纠结半晌,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名郎君的来历。

  她只是韦府后院的粗使仆妇,入了夜才换下白日里在这边当值的年轻丫鬟们,来此值夜轮守。

  她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寻到了一名府内与自己还算相熟的小厮。

  对方虽年纪小,可早两年前就在韦府里办差了,这回是跟着韦景林一道从京城来的,常在前面伺候。

  小厮听罢喻石榴的问题,便打着哈欠道:“你说那个年轻郎君?我晓得,他姓喻,是咱们家请来,给二娘子看诊的郎中。”

  说罢那小厮困倦地抬抬眼。

  “说起来,好似还和石榴姐你一个姓呢,不过说起来,姐姐你问这个作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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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喻铁牛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喻石榴恍惚着离开了, 徒留小厮在后面抓耳挠腮,不知这素来勤劳强干的石榴姐,今日是犯了什么毛病,

  她回后罩房换了身衣裳,最终还是要回喻商枝居住的小院侍候。

  第一次来只当是寻常的差事, 第二次来,却觉得府中的小径那般漫长。

  世界上真有这等巧合的事么?

  喻石榴不禁开始思索。

  但是人的样貌是作不了假的。

  起初当丁威提起看见有人与自己面貌相似,喻石榴还觉得世上长得像的人不知凡几, 难不成个个都是亲生兄妹?

  可直到看清喻商枝模样的那一刻, 喻石榴顿时明白, 什么叫一母同胞的相似。

  不过撇开这一点,对方的气质却是浑然陌生的。

  喻铁牛是出身乡野的皮猴子, 除非重新投胎换个芯子,否则万万长不成这般光风霁月的模样。

  喻石榴就这样怀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重新回到小院中供给奴仆值夜歇息用的耳房, 时不时摸一下脸颊一侧的疤痕,终究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她匆忙和人换了值,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重新看喻商枝哪怕一眼。

  既怕对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 又怕是自己空欢喜一场。

  何况喻郎中一家子是知府大人的贵客,本就是她们这些个下等仆妇不能妄言的。

  本以为这样子便可以就此避过, 哪知上午过半,她却意外在浣衣房遇见了喻郎中的夫郎。

  温野菜手里拿着喻商枝昨晚湿了的衣裳, 还有一些年年弄脏的尿布, 在韦府转了一圈, 才找到洗衣裳的地方。

  要说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连洗衣服都专门辟出个院子,雇人在此干活。

  尿布脏污,他特地用布裹好。

  节省惯了的,实在做不出那等脏一块扔一块的事,况且尿布这东西,洗了几水后越来越柔软,和新布是比不得的。

  既然还要在韦府住上几日,他索性就打算自己洗出来,晾晒干净了再给孩子用。

  只是到了浣衣房门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到底是外来客人,也不知道这里的人认不认得自己。

  正在烦恼之时,温野菜瞥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仆妇。

  喻石榴一眼就认出了温野菜。

  四目相对,再无避开的可能,又想及自己昨晚仓惶之间闯的祸事,喻石榴心头惴惴,上前行礼。

  “给夫郎请安,不知夫郎来此所为何事,可有奴婢能帮得上忙的?”

  温野菜听了这话,才知晓对方是谁。

  毕竟昨夜灯火昏暗,着实看不分明。

  “你就是昨晚在院子里侍候的那位姐姐?”

  喻石榴歉然低头,再度道歉道:“昨夜是奴婢莽撞失礼了。”

  温野菜摆摆手,并不在意,转而问道:“我攒了几条孩子的尿布,想着寻个地方洗干净,不知这里合不合适?”

  喻石榴愣了一下。

  她以为知府大人请来府上的客人,定都是养尊处优的,哪里会做得出自己洗尿布的事情。

  不过昨日见这对年轻夫夫身边并无随侍之人,也有可能是自己想错了。

  喻石榴主动道:“这些琐事哪里用得上夫郎沾手,您交给奴婢就是了,回头洗干净晾晒好,给您送回去。”

  温野菜却不肯,他们虽受邀来韦府,旁的事上使唤一下人家府上的仆从也就罢了,哪里还能把孩子的尿布甩给人家洗。

  “自家孩子的尿布,我不嫌弃,却是不好意思给外人的,姐姐若是顺手,就劳驾帮我找个盆子,再借些皂角,就再好不过了。”

  温野菜的平易近人令喻石榴心里松快了些,这份亲切,又令她心底生出些细微的妄想。

  她捏了捏手指,定了定神道:“这有什么难的,正巧奴婢这会儿没什么旁的差事,不如就和夫郎一道将这些浣洗了,如此也不耽误孩子用。”

  说罢她就领着温野菜进了小院,恰好有个相熟的浣衣婆子正在院子里洗着一盆被单。

  那婆子认得喻石榴,又听她介绍,说温野菜就是这两日大人请来府上,给二娘子看诊的郎中夫郎,遂明白这也是贵客,不能怠慢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作何还会自己给孩子洗尿布。

  婆子力气大,干活麻利,很快和喻石榴一道打来两盆水,又提来一罐子皂角粉、两个搓衣板和两个杌子。

  鉴于喻石榴想借此机会,同温野菜打听些事情,便带着这哥儿一起,借着清静的借口,避开那婆子找了个角落坐下。

  温野菜对此没什么异议,在这里他也不认识什么人,有个说话解闷的也不错。

  等到打开布包袱,把尿布倒进盆里。

  另一边隔着一层布的,还有喻商枝的几件衣裳。

  喻石榴执意要帮温野菜洗尿布,温野菜却怎么也不肯,她退而求其次道:“要么我帮您洗这几件郎君的衣裳吧?”

  温野菜想了想,答应了。

  “有劳姐姐,这两件也不脏,过一水就成。”

  喻石榴攥着手里的布料,想到若对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这还是十来年过后,自己头一回帮他洗衣服。

  明明以前在家里,都是做惯了的。

  她虽揣着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会埋头搓洗。

  倒是温野菜从见到喻石榴第一眼时,就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但仔细想想,自己是这辈子第一次来詹平府城,又怎会识得韦府的仆妇?

  不过人就是这样,一旦生了好奇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注意起来。

  温野菜起了个话头,说起孩子的事,果然喻石榴也提起自己的儿子。

  “孩子四岁了,在府外头,跟着他爹学手艺。”

  “不知大哥是做什么手艺的?”

  喻石榴笑了笑道:“会些木工活,做些小玩意在集市上卖一卖。”

  “原来如此。”

  温野菜熟练地搓洗着尿布,打出层层泡沫。

  喻石榴多看了一眼,下意识道:“我看夫郎倒是惯常干活的。”

  话说出口,又觉得颇为冒犯。

  怎料温野菜抬了抬唇角,接过了话茬。

  “姐姐这话说的,可莫要把我当成什么贵人。家里先时是农户,后来靠着我相公的医术,在县城开了个医馆罢了。这回承蒙韦大人赏识,才有来府城的机会。别说洗衣裳了,就是下田种地、上山打猎,都是做惯的。”

  话音落下,他顺势反问。

  “我听姐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喻石榴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溅在额上的水渍。

  “夫郎好耳力,奴婢是宛南府人士,早些年家乡遭水灾,逃来了北边。”

  温野菜轻叹口气,不由地想到了今年里北地的疫病。

  “这天灾人祸,最是让人揪心,姐姐家里人可安好?”

  喻石榴摇摇头。

  “爹娘死在水灾里了,我带着……带着小弟,跟着村里人往北边逃,后来也失散了。”

  在喻石榴说话时,温野菜时不时分神看一眼身边的女子。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为何觉得喻石榴眼熟了。

  因为从这个方向看去,眼前之人,侧颜格外肖似自家夫君。

  说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长得像,乍听来十分怪异。

  但若是拿去和一些个兄妹或是姐弟做比,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他和二妞、三伢,三个人站在一起,向来常常被人说一看就是一家人。

  于是,当温野菜听到喻石榴说自己有一个弟弟时,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他没记错的话,从前那个“喻商枝”,也是逃难来的詹平府,后来沦落为乞儿,被秦老郎中捡回家抚养的。

  这个念头升起一瞬,就像是一粒种子,种在了心里。

  再往后听喻石榴的一些话,温野菜便觉得对方仿佛也意有所指。

  喻石榴说她和小弟是一对龙凤胎,失散那年两人都是八九岁的光景。

  “一晃也十多年了,若我那小弟还活得好好的,想必也成家立业了。”

  龙凤胎比双生子还稀罕些,温野菜皱了皱眉头。

  若当真有渊源,不至于喻商枝从未提过,哪怕他并不是原本的那个喻商枝。

  两人各怀心思,换了几盆子水,把该洗的布料都洗涮一新。

  拧干后喻石榴出去和那粗使婆子打了个招呼,转而向温野菜道:“喻夫郎,这些东西就别晾在这里了,来往的人多,指不定会弄脏。不如奴婢拿回自己住的地方晒上,这两天天气好,太阳一来,风一吹,不多时就干了。”

  温野菜谢过她的好意,临走前特地问道。

  “还不知姐姐的名姓。”

  喻石榴端着木盆,行了个礼道:“奴婢……喻石榴。”

  “可是口字旁的喻?”

  温野菜轻声问道。

  喻石榴点了点头,心口突突乱跳。

  等回过神来,温野菜却已走远了。

  ……

  喻商枝在屋里哄孩子。

  今天早起后,他去陶南吕的院子里略站了站,得知韦景林一大早就上衙去了。

  至于昨日开的新方子,韦如墨已经服下。

  不过既非仙丹灵药,总不会一帖下去就见效。

  既然难免要等一等,喻商枝便索性拿着从陶南吕处借来的医书,边看书边陪自家的宝贝小哥儿,也好让温野菜空出手,去寻地方浆洗衣裳。

  那日在街市上信手买的风车,年年好像很是喜欢。

  喻商枝把他搁在小推车里,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又把其中一个风车插在推车边缘,年年够不到的地方,风一吹,风车呼呼转起来,年年开心得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

  年年到现在为止,也就学会了这一个字的发音,激动起来便叫个不停。

  喻商枝还和温野菜打趣,幸好他们两个都是爹爹,不然总有一个人要伤心。

  “快看,小爹爹来了。”

  他从书本上抬起眸子,便看到温野菜空着手回来。

  温野菜弯腰亲了亲年年的小脸蛋,被他蹭了一把口水。

  喻商枝给他递上帕子。

  “怎么洗了一趟,东西都没了。”

  “遇见了昨夜在咱们院子里侍候的仆妇姐姐,还帮我洗了衣裳,又拿去她的院子里帮着晾晒了。”

  温野菜随手把用过的帕子叠了叠,坐到了喻商枝的身边。

  二人当了两年的夫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知道对方的意图。

  喻商枝自温野菜进来时,就意识到应当发生了什么事。

  等了半晌,见温野菜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想了想,主动问道:“怎么不见个笑模样,是不是在府里行走,有人给你气受了?”

  温野菜摇摇头。

  他哪里是因为这个,何况韦府虽是官宦门户,除了最早的那个门房外,这一日里遇见的仆从都是恭敬周到的。

  “那是何故?”

  喻商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手替他捏了捏肩膀。

  温野菜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时见四下无人,蓦地压低声音,凑到喻商枝跟前道:“我问你一个事……以前那个喻什么,喻铁蛋?可曾有个姐姐?”

  ……

  “姐姐?”

  喻商枝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怎么突然问这个”

  温野菜摸了摸鼻子。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离谱……总之你先回答我,喻铁蛋有没有姐姐?”

  喻商枝无奈地纠正。

  “是铁牛,不是铁蛋。”

  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是真要说起这个,喻商枝肯定地答道:“原先那个人……确实有个姐姐。”

  实则两人已经许久未曾提起过原主的事情了,说实话,喻商枝对原主的过往生活的了解,本就简略且模糊,幸好家里有几口人这等事,轻易是忘不掉的。

  温野菜没想到这把真的误打误撞。

  “还真的有?”

  喻商枝点点头,陷入短暂的回忆。

  原主家中四口人,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一个双生的姐姐。

  说是姐姐,实则两人一般大,不过是先出生和后出生的区别罢了。

  虽说是双生,两个人的性子却差了不少。

  在村户人家,到底是男孩受宠一些。

  在原主还忙着上山追兔子下河摸虾蟹的年纪,当姐姐的已经开始帮着家里料理家事了。

  故而一个性子跳脱顽皮,一个稳重寡言。

  原本日子可以这么平淡地过下去,哪知道一场水灾,把整个村落连带田地都变成了汪洋泽国。

  原主的爹娘殒命于水灾当中,姐弟两个跟着村中同族一路北上逃难,却在到了詹平府附近时失散。

  “当时喻铁牛姐弟两个和灾民们一道,在府城外的林子里歇息。他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原主不要乱跑,可原主还是夜里趁人不注意,溜进了林子想自己做的弹弓打鸟,结果迷了路出不来。”

  喻铁牛慌了神,在林子里走了两日,才终于走到了林子外围,可那时灾民们早就离开,姐姐也始终没有找来。

  喻铁牛认为是姐姐抛弃了自己,为了讨口饭吃,就沦落街头成了乞儿。

  府城虽大,乞丐们却各有势力,他混不下去,天天挨打,后来便跟着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乞丐去了下面的县城。

  再后来,便是运气好,侥幸遇见了进城卖药的秦老郎中。

  可惜原主骨子里就是个白眼狼,对待秦老郎中也不知感恩,更贪财逐利。

  最终把自己一条小命葬送,方给了喻商枝来此的机会。

  不过算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喻铁牛跟了秦老郎中去了半坡村后,就更没想过寻找姐姐。

  以至于这段记忆早早被尘封,温野菜问起时,喻商枝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听罢这个并不多么长的故事,温野菜问道:“喻铁牛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应当是叫石榴,喻石榴。”

  话已至此,便是再蠢的人也该察觉到什么了。

  “……昨晚来咱们院子里侍候,见了你便不小心洒了水的那个姐姐,就叫喻石榴。”

  虽说在温野菜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就隐约有了预感,但当真的听到这个事实时,喻商枝仍旧怔了怔。

  “这么想来,昨晚她的失态,兴许是因为看见了我的模样。”

  此时一片云彩恰好飘到院子上方,遮住了阳光。

  年年见半晌没人理自己,开始哼哼唧唧地抗议起来。

  喻商枝离得近,索性把孩子抱在怀里哄。

  溜达了两圈,夫夫两个将小推车搬回屋里,又把重新变回笑模样的孩子也安顿其中。

  “今日我仔细瞧了那位姐姐的模样,确实和你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事也确实棘手,就算是相认了,又该如何解释。”

  喻商枝正在思索的,也恰是此事。

  喻石榴的弟弟实则已经不在了,他也无法知道原主的心意。

  想必就连喻铁牛也没想过,自己的姐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詹平府中,二人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不过既然知道了,若继续佯装不知,多少不妥。况且我到底也借了喻铁牛的身份,帮他家人一把,总该是应当的。”

  就在喻商枝考虑如何应对此事时,当归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喻大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喻商枝一把扶住险些被门槛绊倒的当归,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抚着他的后背道:“你慢慢说,可是陶老前辈遇见了什么事?”

  当归大喘气几口,飞快摇了摇头。

  “不是师父,是韦二娘子!她,她服了毒药,现下就剩一口气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凑到6k,可以算1.5更(?

  红包发啦,请查收~大家周末愉快,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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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韦如墨的确没了生命之忧

  喻商枝赶到时, 现场已经是一团糟。

  韦如墨躺在床上,唇边犹带血迹。

  从被褥到地面的毯子上,全是团团污血。

  韦景林和韦如风今日都外出, 此时不在府上。

  唯有柳宁跪坐在床边,眼泪簌簌而落。

  陶南吕因离得近, 赶来得更快,已经以金针刺穴和参汤吊住了韦如墨的一口气。

  然而。

  “来不及,不知这丫头从何处搞来的毒药方子, 竟是偏门得很!毒性极烈!等到一一试错, 将解药配出, 早已为时晚矣!”

  陶南吕见喻商枝赶来,三言两语同他说明了情况。

  喻商枝也没想到, 不过半日未见,这韦二娘子怎就突然服了毒!

  “二娘子是自己配的毒药?”

  他敏锐地捕捉到陶南吕话中的一处细节。

  服侍韦如墨多年的夏露一边抹泪一边道:“我家二娘子久病成医,这些年读了不少医书典籍。为了让她打发时间解闷, 二娘子的书房中,存着不少药材和炮制药材的工具。二娘子几乎每一日都要进去坐一会儿,摆弄一番那些个东西,可是谁能想到……”

  喻商枝闻言果断道:“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这服毒与旁的病症不同, 必须要看见毒药方子,才能配出解药。我想韦二娘子既是半路出家, 自学成才的,应当不至于自配毒药, 多半是从书中得的方子。她看过的医书都在何处?我随你们一道去, 仔细翻找, 说不准还能寻出端倪, 总比在这里枯等得好!”

  陶南吕闻言也赞成道:“我让当归去帮你,我留在此处,定会竭力保住如墨的性命!”

  二人分工明确,顷刻便兵分两路。

  喻商枝跟随夏露去了韦如墨的书房,除此之外,夏露又喊来几个府中识字的仆从。

  韦如墨这些年因病常年在家中,出不得房门,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

  一进书房,便可见书架上满满当当,足足有上百册。

  夏露当场便又急哭了。

  “这么多书,要翻到何时去 !”

  虽说这个时代流传于世的医书本就不算多,其中不乏珍本、孤本,就算是韦如墨这等家世,也轻易难以寻到。

  但常常是一,分为数册刊印,以至数量翻倍。

  喻商枝却已经一马当先地走了过去,拿下最近的书册,口中快速道:“此事不难,首先此处的书籍并非只有医书,就算是医书,其中也并非都有类似的方子,将这些除去,只看剩下的,花不了多少时间。”

  同时转身吩咐道:“劳驾诸位把架子上所有的书册都搬下来,我先看过书名,想必便能筛去一部分。”

  眼下这种境况,无人质疑喻商枝。

  夏露赶紧带着丫鬟和小厮们上前搬书,不多时,书册就摞成厚厚的一叠。

  喻商枝一本本快速翻过,将非医书的递到一旁,眨眼的工夫,眼前就只余下小半不到三十本。

  这里的医书喻商枝可以说全部看过,对其中的内容如数家珍,再一次的挑拣过后,面前的书册就只剩了七本。

  “你们都认字,便一人一本,仔细翻阅,其中涉及毒药的方子的,仔细查看书册上有没有二娘子留下的印记,或是否有多次翻看的痕迹。”

  有人迟疑道:“可是这里的书看起来都旧了,不知二娘子翻看过多少回,这如何分得清?”

  夏露听到这里,忍不住因为焦躁而啃起指甲,随后想起什么,立刻说道:“我想到了,可以看有没有指甲印,二娘子留了指甲,看书时若是对哪一页的内容较为在意,便会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掐印!”

  有了方向,事情便好办许多。

  喻商枝把书分下去,他和当归也各自得了一本,翻开仔细阅览。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就连喻商枝的额前也渐渐蓄起一层薄汗。

  在为韦如墨寻找生机的同时,也惊讶于这名小娘子的死志。

  她懂得医术,所以必定懂得中毒易而解毒难的道理。

  哪怕服毒往往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她也毅然选择了这条自戕的路。

  若非陶南吕及时出手,恐怕韦如墨撑不到如今。

  但相对的,毒性会一直在脏腑、经脉、血液中蔓延,若是过了最佳的时机,便是人尚在,解药配出来也是枉然。

  喻商枝一目十行翻找着医书中的内容,在对应的书页内,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痕迹。

  事实却远不如想象中的顺利。

  正如夏露所说,留指甲印是韦如墨一个习惯,那么就必定未必只有一里有这样的痕迹。

  喻商枝将所有人找出来的内容挨个看过,每一次的答案却都是摇头。

  直到当归递上一本摊开的书册。

  “喻大哥,您看这个方子!这一页不仅有指甲印,页脚也就折过的痕迹!”

  喻商枝起初只是略看了一眼,随即眼前一亮,一把接过。

  夏露见喻商枝这般反应,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喻郎中,可是寻到了?”

  “夏露,你再说一遍发现韦二娘子服了毒药后,她的症状,一五一十,务必仔细道来!”

  夏露的手指搅成一团,坑坑洼洼的指甲摩擦着手背,令她拼命回忆着每一处细节。

  奈何她们当初都被韦如墨找了借口打发出卧房,赶到时已经晚了许多。

  “我进屋时,二娘子已开始吐血,吐了好几大口……哦对,她用力捂着肚子!应当是肚子很痛!再之后她就昏了过去,成了现下的模样了。”

  她说完之后,一脸忐忑地看向喻商枝。

  “喻郎中,您可有头绪?”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竟笃定道:“我想就是这个方子。”

  哪怕是当归,也觉得喻商枝有些仓促了。

  “可是喻大哥,这世间毒物千百,其中泰半吃了之后,都是差不多的反应。咱们要不要把书都翻完,看看有没有别的方子也被二娘子留了印记。”

  要知道若是解毒药的配错,无异于雪上加霜!

  喻商枝摇摇头,坚持道:“不必,要验证是否是这个方子,只需一观二娘子的脉象。”

  脉象?

  中毒之人的脉象,当归跟在陶南吕身边这么久,自是清楚的。

  根据体内毒物的不同,中毒之人的脉象可分为鱼翔脉、虾游脉、屋漏脉、雀啄脉等,据说有经验的郎中可通过脉象的殊异,判断出病患是中了何毒。

  可是这等判断,大多指的是单一的毒草、毒菌,或是本地常见的毒蛇、毒虫。

  像是这等冷门医书典籍中记载的毒药方子,只有聊聊几行字罢了,压根没有任何解药与脉象的详细记载。

  喻商枝的自信是从何处来的?

  当归一头雾水,却谨记陶南吕吩咐的,要他万事遵从喻商枝的叮咛,跟在喻商枝的身后走了出去。

  陶南吕正守在韦如墨的身边,竭力抢救。

  韦如风不知何时已经赶回,正搀扶着啜泣不止的柳宁。

  见到喻商枝,他当即满脸焦急道:“喻郎中,你可寻到了我小妹服用的毒药方子?解药何时能配出?”

  喻商枝上前把手中书册递给韦如风。

  “多半正是此方,只是还需验证。”

  随即顾不上与不明所以的韦如风交谈,径直走到陶南吕面前道:“陶前辈,晚辈需为二娘子再次把脉。”

  陶南吕没有多问,给喻商枝让出地方。

  喻商枝落座后凝神搭脉,片刻后,浅浅吐出一口气。

  “二娘子脉象虚浮无力,时有时无,呈屋漏之状,说明胃气将衰,阳气将竭,正和书册中留有标记的方子对应。”

  陶南吕此时也已拿过那卷书册,仔细看过后果断道:“所言不错,这里面的几味药材彼此相生相克,一旦归为一处,便可催生出极强的毒性!万幸,万幸,找到了药方,配出解药就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

  即使如此,陶南吕的眉头也未舒展。

  谁也不能保证,在解药配出之前,韦如墨能否挺住。

  喻商枝看出陶南吕的忧虑。

  “晚辈……或许知道对应的解药,只需在细微处调整,所需药材也未有罕见之物,定然来得及。”

  几步开外的柳宁猛地抬起头。

  “喻郎中,此话当真?你有办法救我家墨儿?”

  陶南吕也看向喻商枝,面露审度。

  “商枝,你莫非先前救治过中此毒的病患不成?”

  喻商枝沉声道:“晚辈确实救治过中此毒的病患,不过并非旁人,而是晚辈自己。”

  他同样万万没想到,这个书中的毒药配方,竟然和当初原主从偏门的医书中寻得的所谓“假死药”,有异曲同工之妙。

  像是这等书册,多有作者搜罗古籍残卷,合于一处,整理辑录的情况。

  其中多有错漏、张冠李戴等情况发生,多半是因此,才闹出了将毒药记作“假死”秘药,害死人的情况。

  喻商枝当时死里逃生,即为自己把过脉。

  彼时同自己的脉象同样是屋漏脉,绝不会记错!

  在众人看来,喻商枝语出惊人不说,动作也是一等一地快。

  韦如墨的书房中就存放着不少药材,甚至有一面药柜,外面都挂着书写药材名称的木牌,加起来足足有几十种之多。

  方才从其跟前路过时,喻商枝就刻意多看了两眼,留下了印象。

  这会儿在脑内快速过了一遍,便报出缺失的,需要外出采买的药材。

  “尚缺一味羚羊角,一味海螵蛸。”

  羚羊角解毒,海螵蛸止血,但都非常见的草药,故而韦如墨的书房中并无储备。

  韦如风立刻命随身的小厮出去找药铺采买。

  小厮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把这味药买了回来。

  “快,速速送去给喻郎中!”

  喻商枝收到了羚羊角和海螵蛸,这些都要研磨成粉,再制成丸药令韦如墨服下。

  若是汤剂,以韦如墨现在的模样,哪怕是强行灌下去也很有可能吐出来,很有可能因此贻误时机。

  幸而韦如墨这房中东西齐全,一群人齐上阵,没花多长时间就准备好了各类药粉。

  喻商枝提着戥子,仔细看着刻度,不容有一丝差池。

  待到丸药终于配好,韦如墨真真已是奄奄一息。

  面如白纸,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之态,脉搏微弱如牵着风筝的那根细线,时有时无,令人心惊胆战。

  韦景林此时也已得了消息,匆忙从府衙赶回。

  骤然看到自己的爱女生死不知的模样,几乎当场昏厥。

  他本就年事颇高,哪里经得起这般刺激。

  当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好不容易等到韦景林缓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送药而来的喻商枝。

  当下顾不得旁的,抓着柳宁的手,朝喻商枝急切道:““这就是解药?快快给墨儿服下!”

  喻商枝虽救人心切,可有些话依旧需要说在前面。

  他斟酌着言辞道:“韦大人、韦夫郎,此毒药药性刚猛,解药亦然,二娘子体质本就虚弱,仍有可能,撑不过这道坎。”

  柳宁满脸惶然,一把紧握住韦景林的手。

  韦如风身为长子,守在他们二人的身边,却也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喻郎中,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哪怕有了解药,我小妹还是有可能救不回来?”

  陶南吕同样满脸凝重。

  韦景林纵然是面见当朝九五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却是双手不停地颤抖。

  他不由地看向陶南吕道:“陶兄,当真如此么?”

  陶南吕微微阖眸,点了点头,却不忘替喻商枝保证。

  “解药方子我是看过的,的确对症,并无问题。韦兄,人命关天,万万不要再犹豫了!”

  韦家三口,俱显哀戚之色。

  最终,还是韦景林这个一家之主下了决断。

  “喻郎中,我们信你,这样下去,墨儿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死,不妨放手一搏!”

  ……

  接下来,便是一次次地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韦如墨面如白纸,牙关紧闭,为了令她服下解药,着实花费了好一番力气。

  好不容易服下之后,没等多久,遂正如喻商枝所言,韦如墨开始对解药有了反应,飞快起了高热。

  这滋味,喻商枝之前是受过的。

  说一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故而在此期间,他始终担心韦如墨撑不过这关。

  因为对方本就心存死志,痛苦之下,若是本人都没有求生的念头,难得吊起的一口气,保不齐也会很快散掉。

  好在喻商枝担心的事未曾发生。

  或许是亲人在床榻边的呼唤打动了韦如墨,亦或是服毒之后,她本就后了悔。

  在几次脉象接近于无的危急关头之下,这名小娘子统统咬牙挺了过来。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得喻商枝和陶南吕二人的努力。

  一次次的施针、灌药,极大的消耗着人的精力。

  直到入夜,上了年纪的陶南吕便有些撑不住了。

  喻商枝唤来当归,让他将陶南吕扶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韦如墨旁边,时刻观察着情况。

  后半夜里,喻商枝坐在桌旁闭目养神,不断用力揉着手上的三两处穴位。

  晚食时韦府送来了齐全的热腾腾的饭食,可莫说是韦家人了,就是他也吃不下多少。

  慌忙填了两口下肚,到了这会儿胃部隐隐泛起不适来。

  起初是绵延的钝痛,到后来就变成了刀片似的尖锐的疼。

  喻商枝喝了几口热水,企图先用按压穴位的方式止住胃疼,事后再吃些药。

  冷汗爬满一背,令他周身上下很是不适,但哪怕闭着眼,精力却始终系在韦如墨身上。

  “喻郎中!喻郎中!我家娘子醒了!”

  夏露的声音一下子令喻商枝清醒过来,他猛地起身。

  “二娘子醒了?”

  夏露满脸欣喜,“正是!还请喻郎中进去瞧瞧,奴婢这就去通知老爷、主夫和大少爷!”

  韦如墨苏醒的消息,飞快传遍各处。

  就是来来往往的小厮和丫鬟们,脸上也全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经过喻商枝和陶南吕的诊断,韦如墨的确没了生命之忧。

  这个结果在告知韦家众人后,柳宁险些要当场给他们二人跪下,韦景林更是老泪纵横。

  榻上的韦如墨尚且虚弱得很,可面对哭成一团的爹娘以及大哥,她同样眼含泪光,喃喃说出“对不起”三字。

  把屋内留给险些阴阳两隔的一家人,喻商枝同陶南吕退了出来。

  后者很快注意到喻商枝脸色不好,得知他是犯了胃痛后,便要替他把脉。

  “你这是寒凝气滞所致。”

  得知喻商枝手边没有合适的丸药后,又命当归去取些良附丸。

  这一味药中有温中暖胃的高良姜,以及行气止痛的香附,合在一起可温胃理气,止痛散寒。

  “今日多亏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一番,这里有老夫在,你不必担忧。”

  喻商枝确实累得狠了,也未和陶南吕过多谦让。

  拿了对方塞来的药丸,身披月光地回了小院。

  此刻已是寅时过半,再过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喻商枝不想进屋打扰到温野菜,若是吵醒年年,接下来谁也不必睡了。

  正想着西厢房那边似乎也有被褥,能不能去凑合一晚时,却遇见了在院中守着的喻石榴。

  还未相认的“姐弟”两个这般猝然相见,一时间齐齐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今天依旧是1.5更,咳咳,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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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鱼翔脉、虾游脉、屋漏脉、雀啄脉——参考自网络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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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喻石榴并非刻意在此等候喻商枝, 而是今日又被派来这边侍候。

  因此当温野菜担心喻商枝而问起时,她还特地去打听了一通。

  得知是韦二娘子出了事,请了陶南吕和喻商枝一道去看诊。

  她是生养过的人, 见温野菜惴惴不安的同时还要看孩子,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便上前帮了把手,第一次抱到了小年年。

  香香软软的一小只,长足了两个爹爹的优点, 尤其是一双眼睛, 特别像他们喻家人。

  所以当这会儿再见到喻商枝时, 喻石榴已然觉得,她只要知道小弟过得好好的, 娶了夫郎,生了娃娃,开了医馆, 立了功勋,得了知府赏识,未来必定一生安稳顺遂……

  就足够了。

  是否相认,并不重要。

  喻商枝眼看喻石榴提着灯笼,上前施了一礼。

  “奴婢见过郎君, 先前得了喻夫郎的吩咐,将西边的房间洒扫出来, 换了新的被褥,也备了热水, 请郎君进去歇息。”

  对于温野菜提前的准备, 喻商枝并不意外。

  他家阿野知晓他的习惯, 回来晚了, 定然是不会进屋吵孩子醒的。

  若眼前的人不是喻石榴,他已经抬腿往里走,恨不得倒头就睡了。

  可面前的人赫然完全是仆从对待东家贵客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倒让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了。

  他有心说点什么,但一来胃里不舒服,二来头脑也昏涨,最终也只得客气地回了一句“有劳”。

  喻石榴即刻唤来另外两个小丫鬟一道,进屋点了灯,又送来热水和浣洗用具,便鱼贯着退了出去。

  喻商枝望着阖上的门,浅叹了口气。

  ……

  一夜长眠,醒来时日头高起,怎么看都是要到巳时的光景。

  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睡到这个时辰,居然都没人来叫他起床。

  喻商枝赶紧起身穿衣。

  陶南吕配的良附丸是顶好的,昨夜服下后躺了一会儿胃疼就已消退了,不过睡眠不足的后果犹在。

  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出门时与对面屋子的夫郎打了个照面,后者忙抱着孩子走过来。

  喻商枝用长出青胡茬的下巴蹭了一下年年,惨遭小哥儿的无情拒绝。

  这场景看得温野菜笑了笑,笑过之后目光里却是心疼更多。

  “我昨晚听见你回来的动静,本想出来,又怕这崽子被吵醒。我听说……”

  他打量周围,见韦府的人都不在附近,才道:“我听说韦二娘子昨日差点不好了,可把我吓坏了。”

  说实话,对于郎中来说,给贵人瞧病才是最令人忧心的。

  看好了,得青眼,得赏赐,若是看不好,可就保不准下场如何了。

  就算韦景林不是那等苛责之辈,又有陶南吕做保,但总归是亲生的幺女,谁又能保证人在情急之下,不会拿喻商枝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小郎中撒气?

  人家可是朝廷四品大员,他们不过是平头小百姓。

  喻商枝安慰他道:“已无大碍了,昨晚我和陶前辈轮番守着,后来他过去,我便回来了。”

  温野菜松了口气。

  “我想也是,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不会到这个时辰都没人来寻你。”

  说罢又道:“你去洗漱,我命人送早食来。”

  片刻之后,两人得了闲暇,坐在一起吃东西。

  温野菜已吃过了,不过不妨碍他陪着喻商枝再吃一些。

  年年自己躺在婴儿车里看风车,今天风不大,风车也没转,他倒还是看得认真。

  “韦府的饭食做得当真是精细,你就看一顿早食,人家有多少花样。”温野菜给喻商枝夹了个金丝卷,“你尝尝这个,属实耗费工夫。”

  金丝卷吃起来其实和馒头花卷之流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面一层面皮,里面则是细丝状的发面芯子。

  吃着吃着,就说起来昨日聊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题。

  还有昨夜在院中提灯的喻石榴。

  温野菜道:“我和她聊了两回,也向府里其余的人浅打听了一句,都说石榴姐人好,勤快。道是明明以她的伶俐,足以去主家面前当个一二等的丫鬟,一个月拿四五两银子,奈何一是进府时年纪大了,不是那等打小跟在主子身边的,主家就没那么放心、肯用,二来是原本有一副好容貌,奈何后天毁了,就只能在后院做些杂事。”

  温野菜打听这些,也不是为了探听什么,实在是原先那个喻铁牛的品性着实不怎么样。

  喻商枝有意为了报恩,替喻铁牛认回这个姐姐,帮上一把,也得先看看这人值不值得。

  若是为此被那德行有亏的人缠上,岂不是自找麻烦了。

  喻商枝舀粥的动作一顿。

  “毁了容貌?”

  温野菜唏嘘道:“具体的她大约也没跟太多人讲过,只说是早些年逃荒路上受的伤。原本韦府也不肯要她,后来是看了她有一手不错的女红手艺,又有在府里做了好些年的一个婆子作保,才破了例。”

  喻商枝把泛着米香的白粥咽下肚。

  “我想还是要把这事说开的,到底骨血相连,何必给人留那一辈子的遗憾。”

  温野菜应道:“这事上我赞成,既如此……咱们回头不妨寻个契机,只是关于过往记忆,你怕是要想个解释。”

  喻商枝忖了忖道:“这事也不难,那时候姐弟两个都还小,就说受了伤忘了些事情,也就圆过去了。”

  二人成亲以来,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

  彼此宽慰,互出主意。

  事情说定,心头也松快。

  早食用罢,温野菜主动提出要帮喻商枝刮胡子。

  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审美一致,觉得满下巴青胡茬不仅不好看,还扎手得很。

  磨光的刀片沾了水,喻商枝坐在阳光明朗处,任由温野菜在自己脸上施为。

  轻软微凉的指腹时不时地掠过面颊,时而响起“抬头”“往左偏点”之类的指令。

  喻商枝乖乖照做,眼眸在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褐。

  温野菜冷不丁和他对视,被这对眸子蛊得险些手滑。

  好在他及时稳住,没在喻商枝白皙的脸上留个口子。

  “跑神了?”

  喻商枝向上抬眼,长长的睫毛投出一圈淡影。

  温野菜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只觉得耳廓被太阳晒得发烫。

  “是看得太入神了。”

  他素来不是脸皮薄的小哥儿,一瞬的惊惶也是担心伤了喻商枝,过后就只余心尖的一点荡漾。

  “想起从前你我去镇上摆摊,你被认成我的夫郎,最初那会儿,村里也总有人说你生得比哥儿还俊。”

  温野菜说着说着笑起来,过后自得地抬抬唇角,手上的动作倒是认真地没停。

  “我当时就想,这么俊的郎君,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喻商枝故作怅惘。

  “是啊,孩子都生了,跑也跑不掉。”

  胡茬刮得差不多,温野菜小心拿布揩去,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喻商枝的脸,故作恶声恶气道:“你还想跑?这么俊的小郎君,就该被我拴在家里,再生两个俊俏娃娃。”

  喻商枝实在忍不住笑,把人拽到怀里。

  温野菜顺势坐在喻商枝的腿上,双手环过脖颈,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

  温存的时光短暂,在别人家的府上,二人克制得很,生怕擦枪走火。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通传,说是老爷和主夫请喻商枝过去。

  喻商枝推测,多半是韦如墨死里逃生,也该谈谈接下来如何诊治。

  他整了整衣裳,带上自己的药箱,去的路上,恰与陶南吕相遇。

  “我早上才从如墨那孩子的房里离开,脉象平稳,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韦兄夫夫两个熬了一夜,本想请你过去,我说你昨晚就身体不适,帮你推了。”

  说罢打量喻商枝一眼笑道:“看来昨夜歇息得不错。”

  喻商枝赧然。

  “晚辈醒来发现日上三竿,惭愧得紧。”

  陶南吕“嗐”了一声道:“这有何妨,郎中是替人看诊的,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百病不侵。”

  之后又忍不住关切道:“说来,你昨日提及自己曾中过类似的毒物,我为你把脉,观你体质并不算多么康健,可与昔日中过毒有关?”

  喻商枝未曾隐瞒,只是将原主荒唐的行事推给模糊的意外,继而道:“晚辈命大,倒是未有性命之忧,倒是目盲了一阵子,后来余毒清除,也便好了,至于身子骨……确实是弱了些。”

  陶南吕轻轻颔首。

  “你之前刚大病了一场,是该好好休息,这年轻时若是落下了病根,老了就受罪,道理你该清楚。你若信老夫,回头我替你好好把个脉,开个调养的方子,过去在太医院时,这等事可是我等最擅长的。”

  那些个宫里的贵人养尊处优,大毛病是没有的,不过春夏秋冬都各有各的养生方子,所以太医最擅此道。

  喻商枝应下,道了声“晚辈受教”,随后没几步,两人已到了地方。

  韦如墨所中之毒得解,喻商枝功不可没。

  面见过韦景林夫夫后,韦景林更是直言要好生感谢喻商枝。

  “但凡是本官能办到的,你尽可提出。”

  能得堂堂知府如此诚意满满的一句话,任谁都要好生思索一般。

  功名利禄,随意点选一个,只要不有违本朝律法,以韦景林的地位与权势,怕是都能办到。

  可喻商枝沉思半晌,却只说了一件事。

  “回大人的话,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本朝不限民间士子办学,哪怕只是个小小童生,只需在官府处交上几十文钱拿一份文书,便可开起私塾。

  但喻商枝乃是农籍,现为商户,并无功名,按如今的律例,他是没有办学资格的。

  本来喻商枝还未将此事提上日程,不过既然这会儿有摆在面前,求得韦景林许可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

  “医塾?此为何意?”

  韦景林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想法。

  一旁的陶南吕却问道:“可是类似京中太医院的新医学馆?”

  喻商枝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许多具体规制,片刻后听陶南吕的解释,才知道现今的太医院,有类似定点培训机构的存在。

  不过此学馆并不公开招收学子,入内学习者,大都来自太医院现有官员的举荐。

  要知道学医之人,本就是身负家学渊源的居多,太医院中的太医,几乎无一例外,出自杏林世家。

  学子入学后,以《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医书为教材,每年考评一次。

  合格者可入候补名录,若太医院中有空缺之位,便奏咨补用。

  喻商枝听罢后表示,是,也不是。

  “晚辈想办的医塾,的确同样只教授行医之道,但只收乡野贫家子弟,束脩不取分文,唯一的要求便是这些学生通过考核,出师之后,需回馈乡里。”

  只收贫苦人家的孩子,还不收束脩,听前半截,韦景林只当喻商枝是想做些善事,再往后听,身形却是不由自主地坐正了。

  他自己也是耕读世家出身,虽说南方鱼米之乡的村落,比起北地这边要富庶不少,但山村就是山村,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城镇。

  试问哪个村户人家,没有尝过家人生病,要走好几里甚至十几里路,才能请来一个草医郎中的事。

  而这些草医郎中的医书往往也算不得高明,除却普通的病症,稍微棘手一些的,他们便会摆手说治不了,让病患去城里找郎中。

  村户人又有几个舍得从自家辛辛苦苦攒的口粮钱里,瞥出一部分抓药看病,故而好些人只能硬撑、苦熬,最后逃不过一个死。

  像是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不少能活到花甲乃至古稀之年的,而在村子里,过了五十便算是老人,往往已是一身病痛。

  “你的意思可否是想为乡野山村,培养出更多医术可靠的郎中?”

  喻商枝颔首。

  “晚辈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想过,譬如北地疫病,现今看来,应当是起于乡野,若是乡村之中,能有足够多水平过得去的郎中,或许早就将这疫病遏制于萌芽之中,就算是遏制不住,也会早早上报官府,寻求帮助,而不是任由疫病横行,由北至南,危害甚广了。”

  喻商枝此处借鉴的,其实是上一世六七十年代时,推广过的“赤脚郎中”制度。

  这些赤脚郎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亦农亦医,农忙时他们照旧下地插秧割麦、施肥灌溉,农闲时则游走乡村,行医施药。

  在行医之前,他们只接受过短期的医疗培训,条件受限,确实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可是却可以为产妇接生,以及将相关的卫生、医疗意识由上至下的传播出去。

  多亏了这批有百万之数的赤脚医生,那个年代的乡村中,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度下降,许多传染病从此销声匿迹,极大提高了老百姓们的生存质量。

  喻商枝来到此间,从乡野草医做起,最是对这一点感同身受。

  他的一席话,显然戳中了韦景林从未思虑过的点。

  眼看知府大人陷入思考,意外的是,一旁的柳宁却开口道:“老爷,我觉得喻郎中所言甚是。我听喻夫郎讲过,他们夫夫二人生活的斜柳村,先前就闹过一回小儿疫症,亏得喻郎中及时发现,救治患儿,又令村长将预防疫症的方法传给附近诸村,最终不止本村的小儿们痊愈,也未祸及其它村落。若非有喻郎中在,后果可想而知。”

  韦景林头一回听说,原来喻商枝过去在村子里时便曾有如此事迹,不由来了兴趣。

  他问了喻商枝几个问题,得知喻商枝还在村子里时便收了个徒弟,十几岁的姐儿,如今已能独自在村中行医,着实意外。

  “你为男子,收姐儿为医,不怕人言可畏?”

  喻商枝垂首答道:“回大人的话,晚辈不觉此事有什么错处。圣人云,有教无类。一心向医者,既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该有性别之分。何况民间的女子、哥儿从医的虽少,却并不是没有。”

  韦景林徐徐颔首,顿了顿道:“有关医塾之事,你还有什么旁的想法,且详细讲来。”

  关于这件事,喻商枝其实已经思考了一段时间,也同温野菜商量过,是以早已心有沟壑,胸有成竹。

  在他一番侃侃而谈后,韦景林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家子弟中不乏聪敏好学,却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念书之辈,这些人才若能得个学医的机会,往后既能养家糊口,又能如你所言,襄助乡里,行悬壶济世之任,履圣德教化之责。”

  韦景林不愧是当年的榜眼,今日的知府。

  短短几句话,就把喻商枝的小小建议,拔高了不止一层价值。

  写在奏折里都不露怯的那种。

  有了韦景林的认可,这件事往后便好办了。

  “本官会命寿安县衙配合,这兴办学塾之地,你也不必烦忧,就让县里寻一个合适的宅子,挂官学的名头。”

  喻商枝本来只想借韦景林之手,得一份文书许可罢了,没成想韦景林竟有意将医塾办成官学。

  要知道若是变成官学,性质可就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只听韦景林道:“你虽有心不收束脩,但你又非商贾之流,一味贴补,绝非长久之计。而今将医塾辟为官学,本官自会做主,拟一份对应的条陈,为你发放一份官俸。”

  喻商枝心下震动,当即欲行大礼,被韦景林一把托住。

  “你对小女有救命之恩,此事于本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且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本官将其算为你的提议建言,至于方才说的感激一事,你可另做打算。”

  短暂的思考过后,喻商枝再行一拜。

  “既如此,晚辈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韦景林点点头。

  “但讲无妨。”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只听喻商枝认真道:“晚辈想求大人府上一名仆妇的卖身契,此仆妇姓喻,名石榴,乃是晚辈……”

  “失散多年的家姐。”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两口贴贴√小喻喜提官方身份√

  明天见啦~

  ——

  1、本章关于赤脚医生的描述,参考自百度百科及其它网络资料

  2、有关新医学馆的描述,部分参考自历史上清朝太医院的制度,本质是作者胡编(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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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二更合一)喻商枝知道温野菜惦记什么

  这几天白日里, 喻石榴都在忙着和府里其余精于女红的几个仆妇一起,缝制府里几位主子的夏衣。

  说是夏衣,里头却掺着扎眼的棉袍, 不用说也是专门给二娘子做的。

  喻石榴手上的这件胚衣,原本已经快做好了。

  奈何二娘子昨日出了那样的事端, 不知何时才能试穿这件样胚。

  管事的婆子瞧了瞧,便让喻石榴把这件做完就暂且搁在一边,先忙别的。

  喻石榴应下来, 看起来却有些魂不守舍。

  下针时险些扎了手指, 幸好戴了顶针, 不然把血迹蹭到胚衣上,这块料子就算是废了。

  和她交好, 同住一间后罩房的仆妇,名叫叶蕙兰的,见状提着手里的针线筐子, 过来挨着她坐下。

  “石榴,你这两日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可是晚上去前头院子里伺候,没睡好的缘故。”

  说到这里, 她替喻石榴不忿道:“我看你就是脾气太好,虽说都是当奴婢的, 可咱们进府时说好了,便是主要做这裁衣缝补之事, 偏偏分你去伺候人, 还是大半夜的, 这谁吃得消。下回再让你去, 你就和管事的说说,让她换别人。”

  喻石榴笑了笑。

  “我不是为这个,而且说来,我还得谢谢管事的分我去了那院子里伺候。”

  叶蕙兰好奇道:“为何?不过我倒听说,那喻郎中年纪轻轻就得了咱们大人赏识不说,昨个儿还救了二娘子的命呢。真是我见识短浅了,才多大的郎君,有这般医术,不是神医是什么?这么说来,我也得找机会去前头走动走动,看一眼这话本子里一般的人物,到底长什么模样。”

  叶蕙兰素来多话,和喻石榴搁在一起,就是一静一动。

  屋子里有了她,就少不了热闹。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蕙兰的一番话,其实恰好戳中了喻石榴的心事。

  她是什么身份,小弟而今又是什么身份。

  若是让旁人知道,他有个在人家府里当仆妇的姐姐,岂不是有损颜面。

  只盼着他们一家三口走之前,能多见上两面也是好的。

  她还有些积攒下来的布头,其中不乏好料子。

  有心给叫年年的小哥儿做点什么东西,又觉得做好了也拿不出手,想想还是作罢。

  还是别牵扯上更多为好。

  眼看叶蕙兰还要拉着她说闲话,喻石榴注意到外头管事的婆子快来了,连忙以眼神示意。

  两人顿时低下头,默契地把话题换成了和裁衣有关的,好似刚刚一直在认真地琢磨这事似的。

  哪知本以为糊弄过去了,那管事的常婆子却依旧朝前走来。

  喻石榴和叶蕙兰慌忙对视一眼,心道大事不好。

  这常婆子年岁不小,管事时最为严苛。

  要是被她抓到了,少不得又得扣月钱。

  喻石榴叹口气,已经做好了要被扣上几十文钱的准备,不料却听常婆子在面前驻足,说道:“喻石榴,快些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拾掇拾掇,前头老爷和主夫传你过去,切莫失礼。”

  老爷和主夫?

  喻石榴诧异地起身,在叶蕙兰担忧的注视下,稀里糊涂地跟着前院里侍候的丫鬟往外走。

  要知道她进韦府的时日不长,满打满算都没正式见到过老爷和主夫。

  大少爷和二娘子,还算瞥见过两回。

  也不知这一遭被猝然传见,是福是祸。

  喻石榴有些紧张地捏着袖口的布料,生怕是自己犯下了什么错处。

  不过转而又想,像她这等下等仆妇,便是犯错了被赶出府,也轮到老爷和主夫出面,常婆子就能将她打发了。

  一时间更加不解,步子愈发快起来。

  很快到了主家待客的花厅,此处喻石榴先前从未来过。

  她垂着头,余光紧盯着前面丫鬟的步伐,半点不敢迈错。

  等到了地方,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直到行完礼数,方听得主夫柳宁和煦的声音。

  “你就是喻石榴?且上前几步,抬起头来。”

  喻石榴茫然地眨眨眼,缓缓抬起头。

  柳宁细细打量她一番,看了韦景林一眼,含笑道:“不得不说,这么一看,还真是像得很。”

  韦景林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等奇事,跟着点了点头。

  喻石榴满心惊疑不定,又听柳宁端坐主位,噙着笑意道:“喻石榴,你瞧瞧那边坐着的人是谁?”

  此时从进门起就目不敢斜视的喻石榴方才注意到,花厅内并非只有老爷和主夫。

  其中一人,赫然是喻商枝。

  接下来耳边响起的话,如同做梦一般。

  “喻石榴,喻郎中为你求到我和老爷跟前,欲替你取回卖身契,与你相认。”

  说罢柳宁抬手,召来去寻府内仆妇卖身契的丫鬟,令其上前,将木盘之上的东西送至喻石榴眼前。

  喻石榴不敢相信,侧首看向已经起身的喻商枝,眼泪迷蒙,模糊了双眸。

  嘴唇翕动片刻,终究是唤出了一声“小弟”。

  ……

  温野菜带着年年一起赶来时,看见的便是喻石榴抱着喻商枝痛哭的场面。

  韦景林因为府衙还有公务,已经离开。

  柳宁则在一旁,眼眶微红。

  见他过来,上前拉过他的手道:“快见见你的姑姐,你家年年往后也是有亲姑姑疼的了。”

  温野菜来的一路上,已经听柳宁的贴身丫鬟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细节还有许多不清楚之处,可既然喻商枝在韦景林夫夫二人面前提到了此事,想必便是有了他所说的,最恰当的契机。

  他走上前,抱着孩子叫了声“姐姐”。

  喻石榴抹了抹眼睛,笑中带泪地应了一声“哎”。

  不过喻商枝到底是换了芯子,面对喻石榴,总是有几分生疏在。

  喻石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只当姐弟两个分别了十几年,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哭过一场,本该是一家人继续叙旧的时候,秋夕却来道二娘子自昏睡中醒来,吐了一回,请陶南吕和喻商枝去看看。

  柳宁一听心也揪起,跟着两个当郎中的一道离开。

  温野菜遂同喻石榴道:“姐姐,既如此你便跟我回院子里去,咱们姑嫂之间正好说说话。”

  ***

  韦如墨的闺房之中,陶南吕与喻商枝依次为她把了脉,得出的结论基本相同。

  这名小娘子本就体质虚弱,又不知怎么突然想不开吞服了早就准备好的毒药,能捡回来一条命都是万幸。

  底子是必定已经亏损严重,便是华佗扁鹊齐齐再世,也只能尽可能保她寿命长久,少些病痛罢了。

  这样的结果,韦家人也只得接受。

  只要性命还在,一切都好说。

  因为韦如墨服毒,先前开好的方子已经不合用了。

  柳宁和匆匆赶来的柳如风留下陪韦如墨,喻商枝则和陶南吕一道换了间屋子,商议新的药方。

  这回陶南吕先递上几张纸,令喻商枝看过。

  喻商枝接过扫了一眼,发现这纸面上记录的,可以算是韦如墨的过往病史。

  其中最令喻商枝惊讶的莫过于,韦如墨过去还真的曾怀过一个胎儿,但那时她年仅十四,用了药后孩子小产,事后还淋了一场雨,大病一回。

  寒症的病根多半是那一次落下的,而郁症的因由,多半与这个不知怎么得来的孩子有关。

  也许是一次歹人作恶的强迫,也许是有过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十四岁……

  喻商枝看完全部后,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将信纸递回给陶南吕,看着对方将其丢入从韦如墨房中搬出的炭盆。

  “若非为了如墨的病症,这等家丑……便是你我也不会得知。唯有一个要求,便是阅后即焚,莫要传出去。”

  此世关乎韦如墨的名声,喻商枝深知其重要,当场立下保证。

  新的药方拟定后,两人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老夫还要在韦府留上一段时日,待如墨稳定下来,便带着当归继续北上。我已同韦兄说了,你能做的,都已做到,也做得很好,如今既还意外与家姐相认,等这方子用上,有了成效后,接下来不妨就依着先前说的,在府城逛逛吧,也不枉来这一趟。之后老夫不在时,你再一个月来上一趟两趟,为如墨复诊,此事便就妥帖了。”

  喻商枝谢过陶南吕的好意,表示他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打算。

  “我与阿野估摸会在府城逗留几日,过后便回县城,筹备医塾一事。”

  陶南吕对喻商枝这个医塾的点子很是欣赏。

  “待老夫从北地归来,八成你这医塾已经如火如荼地开起来了,到时候你若不嫌弃,老夫也去当个夫子,讲上两日的课解解闷。”

  以陶南吕的水平,怕是昔日也没少在京城的新学医馆授课。

  喻商枝当即道:“前辈说笑了,前辈若能来,便是这些学子的福分。”

  可不是谁都能有机会,得到前任太医院院使亲自指教的。

  ……

  从韦如墨的住处离开,喻商枝手里也多了一张药方。

  这是陶南吕按照之前说的,为喻商枝量身定制了一份养生的方子。

  叮嘱他吃过这一个夏天,好生调养,不然怕是到天再冷时,多半会不太好过。

  道理喻商枝又何尝不知,看来接下来只得日日在夫郎的敦促下,皱着眉头喝苦药了。

  行到院子跟前时,远远就听见温野菜与喻石榴的说话声。

  喻商枝定了定神,方背着药箱走进去。

  “回来了,二娘子那边可好?我正和姐姐讲咱俩的事。”

  温野菜上前,顺手接过药箱放在一旁。

  喻商枝朝喻石榴颔首示意,随即道:“都好,陶前辈已替咱们向韦大人秉明,待给二娘子开的新方子有了成效,陶前辈会留下看顾二娘子,届时你我就带着年年,在府城游玩一番再回。”

  喻石榴看着喻商枝与温野菜说话,直觉告诉她,这对夫夫日常定是极恩爱的。

  听闻夫夫二人不日就要离开,喻石榴心中难免不舍,不由说道:“小弟,弟夫郎,你们若是不嫌弃,容我向府里告个假,领你们去见见你们姐夫和小外甥,再吃一顿我亲自做的饭。”

  之后像是害怕喻商枝拒绝一般,她特意道:“想必小弟你都快忘了咱们家乡菜的滋味了,姐姐到时候给你露两手。”

  喻商枝不是喻铁牛,并不记得什么家乡菜的味道了。

  可此情此景,他仍是道:“好,有劳姐姐了。”

  既然已经相认,喻石榴也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给年年做点针线上的小玩意。

  她比量了孩子的身长大小,同温野菜道:“我这个当姑姑的,着实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唯有这一手针线功夫尚可。不妨就让我给我这侄哥儿做身新衣裳,也算是见面礼。”

  温野菜听罢笑言:“如此极好,姐姐怕是也能看出来,我做别的尚还成,唯独在针线上不开窍。你瞧瞧商枝那荷包,怕是拿出去都没人要,也就他稀罕着。”

  姑嫂之间说罢,温野菜瞅了瞅喻商枝,主动起身道:“算算时辰,年年也该喝奶了,方才韦府刚差人送来了新鲜的温羊奶,我抱他去里头喂,你们姐弟两个坐下慢慢聊。”

  喻商枝清楚温野菜的用意,怕是想要单独留出时间,让他和喻石榴把一些话说开。

  面对喻商枝,喻石榴似又一下子变成了那副有些紧张的模样。

  小弟给他的感觉与过去相差太多,以至于比起温野菜,她在喻商枝面前更拘谨些。

  相对而言,喻商枝则索性开门见山。

  “姐姐,你我失散多年,而今再度重逢,说明姐弟缘分未断,爹娘在天之灵,想必心下也安宁。只是……不知阿野方才是否有同你说,我幼时受过伤,好些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后来被秦老郎中收养,名字也被他改做喻商枝,这些年,一直这么叫着。”

  喻石榴鼻子一酸,点头道:“弟夫郎都同我说过了,你也受苦了。若是当年……”

  她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过,假如当初自己对小弟再严厉一些,唬得他那天不敢乱跑,是否姐弟二人也就不会失散至今。

  但现今喻商枝过得这样好,大约说明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爷的安排。

  “罢了,不提当年。至于新改的名字,可比原先好听多了,不愧是老郎中,识文断字的,听着多衬你。”

  喻石榴并不在意如今喻商枝叫什么,无论叫什么,这都是她的亲小弟。

  喻商枝复垂眸道:“另有一事,怕是阿野也不好亲口对姐姐讲,那便是当初我乃是入赘温家,年年是小名,大名温嘉禾,也是跟了阿野的姓氏。”

  喻石榴听到这里,果然露出意外的神色。

  “姐姐能问一句,当初何故入赘?”

  喻石榴对赘婿的认知,和这会儿的大部分人一样。

  一般人家好手好脚的汉子,哪里会沦落到给人当赘婿的地步。

  喻商枝便道:“当初秦老郎中去世,我浑浑噩噩,走了一段歪路,囊中羞涩,后来经媒婆介绍,答应了温家的入赘要求。后来我意外目盲,也是阿野照顾我良多,未曾嫌我,继续好生过日子,直到如今。”

  喻石榴张张嘴,半晌后开口释怀道:“这又有什么。咱们家里没人了,村子也被淹了,怕是祖坟都瞧不见了。谈那等传宗接代之事,在生死面前,都是虚话。如今看你和菜哥儿恩爱,又生了那般可爱的小哥儿,爹娘看见了,一样会为你高兴的。”

  交谈下来,不得不说,喻石榴确是个明事理的。

  喻商枝松了松神。

  现下该说的都说了,他也没什么瞒着对方的。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

  韦府当初买了喻石榴进府,而今交还了卖身契,名义上喻石榴已经可以出府。

  若是继续留着,便当做长工领月钱,不必担忧会被主家发卖。

  喻商枝代替原主认下姐姐,是为了替他全一场姐弟情分。

  现今这般,没有继续让喻石榴在韦府当仆妇伺候人的道理。

  “姐姐这些年颠簸各处,想来日子也不安稳,不妨此番便随我们一家回寿安县城,家里有铺面,城郊也有庄子,寻外人帮忙,又哪里比得上自家人稳妥。”

  喻石榴没想到喻商枝考虑地这么长远,她有些局促道:“小弟,姐姐和你相认,不是为了图你什么。而今我和你姐夫都有手艺,在这府城里,倒是还能讨口饭吃的。”

  喻商枝浅浅一笑。

  “说来也算我求姐姐帮忙,阿野在城中有个小食肆,过去是招了个小哥儿,加上阿野的小妹二妞帮忙。现今二妞去了城外的庄子忙活,人手便不太够了。姐姐若是不介意,去了的话,我们也不用头疼去牙行雇人。”

  喻石榴是听温野菜说过食肆生意的,道是店面不大,卖中午和晚上两顿盒饭。

  想着先从小本生意做起,日后若是收益尚可,等孩子大了,就另外租个铺面。

  喻石榴似乎还在犹豫,喻商枝继续道:“姐姐和姐夫有手艺,在府城谋生必定不成问题,不过长远来看,总要为孩子打算,姐姐可有意送孩子进学塾?”

  说到这个话题,喻石榴颇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的,我和你姐夫都大字不识,可不能让升儿继续走我俩的老路。不求他以后考出什么功名,不当个睁眼瞎就是。”

  她叹口气道:“只是这府城里,最普通的开蒙学塾也贵得很,而且不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收。升儿今年五岁,人家已是嫌他年纪大。”

  喻商枝能理解。

  府城的读书人,定然要比下面县镇里头的心气更高,不愿意收良莠不齐的学生,以免日后教不出名堂,连累自己的名声。

  “若是这样,姐姐更该随我们回县城,家里人都识字,能给升儿开蒙。而且阿野的小弟,先前已中了秀才,在县学中念书。升儿日后若是块读书的料,想必能进县学也未可知。”

  喻石榴当下感动不已。

  喻商枝事事为自家考虑不说,于她而言,这等给自家人忙活的,总归远比在别人府里仰人鼻息强得多。

  “是我没用,到头来还是沾了小弟的光。”

  略坐了一会儿,喻石榴便起身告辞。

  “不管怎么说,现今还算在韦府做事,就算要走,也该把手上的事整顿明白了交托出去才好。”

  她离开后,喻商枝进了里屋。

  年年已经安稳入睡,温野菜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贴到他身旁。

  “都和姐姐说分明了?”

  喻商枝颔首。

  “都说分明了,我想着让姐姐一家子跟咱们回县城,让姐姐去食肆给你帮忙,可好?至于姐夫,他既有手艺,换个地方也不吃亏。”

  温野菜弯了弯眸子。

  “好得很,我是喜欢一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而今二妞的心思都不在家里了,放她出去也好。姐姐是个做事利索的,她来食肆帮忙,我也放心,空出来的时间,我也好去做别的。”

  喻商枝知道温野菜惦记什么。

  他成日里念叨,好久没去山上打猎松快筋骨,怕是手艺都要生疏了。

  “这回夏收,咱们一起回村待几日,我留在家里看诊和照顾年年,你尽管带着岳哥儿去山上。”

  不知是不是温野菜太过惦记上山打兔子,半夜做梦都在床上动胳膊动腿上演全武行。

  喻商枝半夜因此惊醒,看自家夫郎咂咂嘴,翻了个身又睡了,脑袋还非要往自己怀里拱,也不嫌热。

  他扬了扬唇角,扯过床上的被单盖住对方的小肚子,转而一道继续入梦。

  两日之后,新药方起了成效,韦如墨已经能下地走动。

  喻商枝顺势告辞,离开了韦府。

  柳宁备了不少礼让他们带走,他这个当家主夫做得很是用心,知晓温野菜家中还有一双弟妹,甚至给二妞和三伢也备了东西。

  喻石榴也从韦府请辞,拿了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和额外的红封。

  叶蕙兰这才知道,自己的小姐妹竟和喻商枝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直叹她有福气。

  临走时,两人还互换了亲手缝的香囊。

  府城街头,一片熙攘。

  温家的马车这边从韦府出来,很快驶上街市,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民巷。

  喻石榴和丁威在这里赁了个小屋,同院里还有两户人家。

  因为两都忙,家里虽说还算干净,仔细看还是有不少杂乱之处。

  喻石榴请喻商枝夫夫两个进门,又冲里面喊道:“升儿,快些出来。”

  丁升这几天闹热伤风,喝了药后不发热了,但鼻涕还是淌个没完。

  平日他都跟着丁威去出摊,这两天生了病,被爹娘托给同院的婆婆照看。

  爹娘都不在,他就一个人在家叠寿材店的纸元宝,一百个能拿去换一文钱。

  这日他全然没想到,喻石榴会突然回来。

  他欢天喜地地跑出来喊了声“娘”,却乍见到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

  丁升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喻石榴的身后,被喻石榴往外推了推。

  “升儿,快叫人,这是你小舅舅和小舅伯。”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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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喻商枝笑吟吟地收起针囊

  丁升听母亲说过, 自己本该有个小舅舅。

  但是两个人年幼时就在逃荒路上失散了,所以这些年他都没有见过舅舅。

  小孩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纸元宝叠多了, 眼花了。

  “舅舅,舅伯。”

  饶是如此, 他还是乖乖地叫了人,又继续缩回母亲身后偷偷看。

  小舅舅和小舅伯都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两个人都生得高挑, 模样英朗俊秀, 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比起陌生的大人, 丁升更在意他们随后搬进屋里来的木头小推车。

  因为丁威就是木匠,所以丁升虽然年纪小, 但耳濡目染,对这类东西也更加感兴趣。

  趁着母亲拉着喻商枝和温野菜落座,丁威偷偷挪到小木头车旁边, 探头往里看——

  “呀!”

  他万万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个眼睛咕噜噜转的小娃娃。

  意外的是,年年也没被他这一嗓子吓哭,反而也好奇地转过头,盯着丁升看。

  这一幕把几个大人都逗笑了。

  喻石榴道:“升儿, 这是你舅舅和舅伯的小哥儿,你该叫弟弟的。”

  于是三个人就见丁升一板一眼地冲着推车里还有一周岁大的小娃娃叫, “弟弟好。”

  这下就连喻商枝都忍俊不禁。

  喻石榴无奈,“这孩子, 也不知随了谁, 呆愣呆愣的, 都说外甥随舅, 这么一看,也是半点不像。”

  丁升抓抓脑壳,愈发腼腆。

  喻石榴有心拿出点东西招待小弟和弟夫郎,奈何这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

  喻商枝和温野菜看在眼里,便从马车上拿了些韦家人送的动心,有茶叶也有点心。

  见喻石榴推拒,喻商枝道:“姐姐何必和我见外,都是一家人,谁吃不是吃了?”

  他果断直接打开点心盒子,叫丁升过来道:“升儿,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丁升吸了吸鼻涕,摇摇头。

  “谢……谢谢舅舅,爹说了,我伤风,不能吃这些。”

  但看那模样,明显是馋的。

  韦府出来的点心,又岂是寻常物。

  因韦景林和柳宁皆是南地人士,故而家里的厨子也是从南边带过来的,手艺精细许多。

  小小一方糕点,恨不得雕上花。

  温野菜闻言,看了一眼喻商枝,转而含笑对丁升道:“这不是巧了,你舅舅就是个郎中,且让他给你瞧瞧是怎么回事,回头喝两副药就好了。”

  喻石榴这才后知后觉。

  她光顾着高兴,倒是忘了可以麻烦小弟给孩子瞧个病。

  片刻后,丁升坐在喻商枝面前,手搭在脉枕上。

  “病了几日了?”

  他温声问道。

  喻石榴帮儿子回答道:“有个三四日了,头两天一直发热不退,去抓了副药喝了才好。现下多半是嗓子疼,孩子他爹才不让他吃甜的。”

  家里虽拮据,可便宜的饴糖倒还是买得起。

  平日里他们也不拘着丁升,他没病的时候,可以每天摸上一块甜甜嘴。

  喻商枝点点头,半晌道:“不严重,确是风热外邪犯表,肺气失和所致的伤风,先前开的什么药?”

  喻石榴翻出家里存着的药方递给喻商枝,后者看了看道:“此为二陈汤,对症,不过伤风总是好得慢些,天热时易得,人也难受。”

  他忖了忖,有了主意。

  “不若我给升儿刮个痧,经络疏通了,好得更快,对嗓子疼也有效。”

  喻石榴眼前一亮,继而道谢:“辛苦小弟了,本该是请你来做客,结果又因为这小子歇不下。”

  她摸了丁升的脑瓜一把。

  “升儿,快谢谢舅舅。你舅舅可是顶厉害的郎中,连知府大人家小姐的病都能治好呢。也亏得是你舅舅,不然你小子哪里有这福气。”

  丁升不知道喻商枝有多厉害,他只是单纯的害怕喝药,还有刮痧。

  之前他发烧那两天,他爹也给他揪过痧,疼得要命,到现在身上还有印子。

  “娘……能不能不刮痧?”

  他仰头看向喻石榴,喻石榴坚定道:“不行,我看你是不是不想病好了?”

  而另一边,喻商枝已经打开药箱,见丁升这么说,便道:“不想刮痧,换成针灸也是可以的。”

  说罢他就拿出针囊,仿佛不经意般地打开。

  一排亮闪闪,长短不一的金针映入丁升的眼底,吓得这小子当即立正站好。

  “舅舅,还是刮痧吧!”

  喻商枝笑吟吟地收起针囊。

  两世加在一起,他对付过太多不爱看病的小孩子,手段多的是。

  他牵着丁升进了里屋刮痧,外间里,温野菜和喻石榴商量着做什么饭。

  他们在韦府用了午食出来,想着两家人聚在这边吃一顿晚食,入夜后喻商枝和温野菜就去寻客栈住下。

  屋里,丁升脱了上衣,趴在床上。

  “会有点痛,不过疼这一回,就能少喝好几天的苦药,是不是就觉得值了?”

  对于小孩子而言,郎中绝非什么好人物。

  见了他们,就等于要遭罪。

  喝药苦,打针痛,刮痧、推拿之类的,也没一个是舒服的。

  不过丁升已经懂事,喻商枝便可以给他讲道理。

  病患不那么紧绷害怕,诊疗的效果也会更好。

  丁升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当即咬紧牙关道:“我能忍!”

  一副好似要去英勇就义的模样。

  喻商枝抬了抬唇角,下手时却是半点不留情。

  “刮痧”二字,实则应当归属于中医六术中的“砭法”,其余五术则是针、灸、中药、导引、按跷。

  此法讲究穴位、顺序、力道,还要辅佐以药油,若是手法不对的,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像是前世时,喻商枝就曾在新闻里看到过有人去没有医疗资质的养生馆内刮痧,结果当场猝死的新闻。

  热伤风这个病症,刮痧一般取曲池、肺俞、大椎这几个穴位。

  很快在喻商枝的手法之下,丁升的后背和手臂上就出现了成片的痕迹。

  到了结束时,疼出一身热汗。

  喻商枝替他把汗擦干,嘱咐他快些把衣裳穿好。

  “虽然入了夏,也切忌过分贪凉。”

  也许外甥和舅舅天然就有亲近之意,虽说丁升在喻商枝手底下遭了一回罪,可看起来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生疏。

  “升儿知道了,谢谢舅舅。”

  喻商枝有些意外于喻石榴夫妻两个,将这孩子教导地如此识礼,没有半点市井小儿的顽劣。

  想来若是这孩子真的随了喻铁牛,怕是所有人都有得头疼了。

  他趁势问道:“我同你娘商量过,日后想送你去学塾念书识字,你可愿意?”

  他想看看这是当爹娘的一厢情愿,还是丁升也有向学之心。

  既然已经是一家人,家中子弟但凡能有些建树,都是对家里的助益。

  丁升闻言迟疑道:“可是爹娘说了,我年岁大,至今未开蒙,没有学塾愿意收。”

  喻商枝启唇道:“此事不难,舅舅只问你,愿不愿意念书?”

  丁升果断道:“升儿愿意!”

  喻商枝点点头,赞许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于小辈,他的态度便是,只要不往歪路上走就好。

  倒不一定都要去寒窗苦读,挤那科举的独木桥。

  “你病还没好,怕是困乏,睡一觉吧,醒来头和嗓子应当就都不疼了。”

  丁升觉得被刮痧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不太相信喻商枝说的是真的。

  可还是躺倒在床上,打起了瞌睡。

  ……

  晚些时候,丁威从外头挑着担子回来了。

  夏天天黑得晚,换做往常他会多摆一会儿摊子再回,不过这两日惦记着家里生病的儿子,所以早收了一会儿摊。

  他虽只有一只手,但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单肩挑着担子,也是格外稳当。

  哪知进了自家住的民巷,却看见熟悉的院子口停了一辆马车。

  要知道这条巷子放在府城里,都算是租金极便宜的,大多数两三户人家共赁一个院子,杂乱可见一斑,绝没有谁家养得起马车,甚至没有坐得起马车的亲朋。

  丁威一肚子狐疑,走上前时遇见同院的婆婆,挎着个小篮子出门槛。

  瞥见他后笑言,“丁大,你快家去吧,你媳妇石榴回来了,还带了客呢!”

  一听喻石榴回来了,丁威整个人都抖擞了精神。

  要他说,媳妇寻的这个韦府差事好是好,但就是聚少离多,太过熬人。

  不说儿子想娘亲,他也想媳妇。

  就是不知明明前两日才出府,今日怎么又能出来。

  至于来客……

  路过马车时丁威看了一眼,猜不透喻石榴在何处认识的这般贵客。

  怀着这样的想法进屋,看清楚屋里人后,丁威直接愣在当场。

  以喻商枝的记性,同样一下子认出了丁威。

  只有温野菜和喻石榴摸不着头脑,直到喻商枝道:“没成想这么巧,当日我和阿野初进府城,在路边给年年买了两只风车,那日在街边卖风车的,竟就是姐夫。”

  丁威更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听到姐夫二字,他才猝然道:“石榴,莫不是这位小郎君……”

  喻石榴欣喜地点点头,面对夫君,一时百感交集,眼带泪光。

  “那日你说见了个买风车的郎君,觉得模样和我长得像,我还说不可能,哪知后来意外在韦府相逢,当真是我那小弟!”

  丁威真心替喻石榴高兴,赶紧放下身上的担子,依着喻石榴的介绍,见过喻商枝和温野菜。

  说罢打量一圈,皱眉道:“升儿那小子呢?”

  喻石榴拍他一巴掌,“你小点声,升儿不是害了伤风,好几日没好利索么?我小弟正好是郎中,给升儿把了脉,还刮了痧,这会儿还在里头睡。”

  丁威这才松口气。

  “原是如此,倒让小弟你替那孩子操心。”

  喻商枝笑道:“无论按着郎中,还是舅舅的身份,都是该做的。”

  两家人寒暄完,丁威便主动起身,要去街上买菜。

  他回来时也买了些做晚食的食材,可既然是待客,这些就上不得台面了。

  城里就一点好,卖肉卖菜的地方多了去,什么时候都能买到。

  喻石榴特地跟丁威说自己要做家乡菜,这些年丁威也没少尝她的手艺,当下心里就有了谱。

  于是到了晚上,饭菜摆满一桌,喻商枝看清后却是愣了愣。

  “你们尝尝,不是我说大话,这等正宗的宛南菜,就是府城也没几个厨子会做。”

  喻石榴拿了双干净的筷子,给喻商枝和温野菜夹菜。

  其中有一道鸡肉红艳艳的,当真是温野菜从未见过的做法。

  他不禁问道:“姐姐,这道菜是……”

  没等喻石榴开口,喻商枝却道:“这道菜,可是腐乳鸡?”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1、中医六术:砭、针、灸、中药、导引、按跷——来源自网络,说法不一,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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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二更合一)各自动了动喉结,耳朵微烫

  温野菜和喻石榴齐齐看向喻商枝, 面露愕然。

  喻石榴反应过来后,喜道:“小弟,你想起来了?”

  先前她得知小弟没了幼时记忆, 本还觉得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事,哪里能忘得那般干净。

  可是很多事她说起来时, 喻商枝眼底的茫然是不作假的。

  至此,喻石榴也只能接受喻商枝丢了记忆的事。

  这也不打紧,日子是往前过的, 何必纠结于过去。

  这会儿喻商枝说出菜名, 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温野菜比起喻石榴, 更加清楚喻商枝的情况,不禁也问道:“商枝, 你知道这道菜?”

  喻商枝不仅认得这道菜。

  他扫过桌上盘碟,一一道:“这道应当是云雾肉,先炖再熏, 锅底还会放茶叶、红糖和锅巴,这道是葡萄鱼,还有这碗粉圆子,当是用葛根粉做的?”

  温野菜听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丁威,之前在灶房里帮着媳妇做菜时, 他已明了这些个前因后果了,当即笑道:“要我说, 有些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忘的?你看,小弟一见这些熟悉的菜色, 可不就想起来了?这些个菜名, 我都是听了几回才记住。”

  喻商枝浅浅勾唇, 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实际上, 他并非是因喻铁牛的记忆才认识这些菜,而是因为这些菜弗一端上桌,他便认出这皆是前世祖父和祖母爱吃的菜色,归拢为徽菜。

  上辈子,他祖母便是徽省人,世代书香门第,与祖父结婚后,时常做徽菜给祖父吃。

  后来纵然祖母去世,祖父却将这口味记了一辈子。

  少时喻商枝跟着祖父生活,每每桌上都至少有一道徽菜。

  这些于他而言,不仅是前身的记忆,更是对两位长辈的怀念。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在此处因为这等原因,尝到了熟悉的滋味。

  两世为人,喻商枝颇为感慨。

  “想起了一些,只觉得还是过往吃过的味道,辛苦姐姐了。”

  有这等渊源在,喻商枝便也顺着说了几句话宽慰喻石榴。

  喻石榴鼻子一酸,忍着泪意,又提筷给他们夫夫两个夹菜。

  “多吃些,等回头想吃了,姐姐随时给你们做,除了这些,还有的是别的。”

  温野菜善于厨艺,一眼就看出来这些菜多费功夫。

  “姐姐的厨艺当真是拿得出手,日后不妨也挑几道拿手菜,去食肆里卖去,赚来的钱,给姐姐你分利。”

  喻石榴哪里想过这个,她受宠若惊道:“弟夫郎,使不得,我就是个粗使婆子罢了,去那帮你洗洗碗筷,抹抹桌子,忙不迭时,帮你炒几个菜,都是分内之事,哪能要什么分利!”

  食肆是温野菜的生意,既决定将喻石榴派去食肆,喻商枝就不会插手温野菜的决定,故而一时间桌上只有温野菜劝说喻石榴拿出真本事来,说不准以后能借此把小食肆变作大饭庄的话语。

  丁威趁此机会,拿起桌上茶盏,面朝喻商枝道:“今日是喜庆的日子,我这个当姐夫的本该请你吃酒,奈何你我都吃不得酒,便只能以茶代酒了。我听了石榴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只盼着我们一家莫要给你们添麻烦。我也想好了,等到了县城,石榴自去帮你们做事,我自己另寻活计,你们不必分心。”

  喻商枝是因为前些日子病过,再加上吃着陶南吕开得养生方子,不得饮酒。

  丁威则是因为手臂旧伤,至今遇见阴天雨天,或是受了寒凉,依旧疼得厉害,也素来不敢碰酒。

  喻商枝端起桌上盛水的杯子,因为喝着药,他连茶也戒了。

  “姐夫不必见外,我既与姐姐相认,咱们就是一家人。我听姐姐说姐夫手艺精细,不输那些个资深木匠,小弟这里恰好有几个图样,是过去看杂书时琢磨出来的,想着若是能做出来拿去卖,也能换几个钱。但一来小弟自己没这手艺,二来图样给到外头的匠人,也不放心,如今看来,不妨姐夫拿去试试。”

  丁威何尝听不出喻商枝也是有意帮自家。

  不说别的,单说年年用着的小推车,其构造就已令他啧啧称奇。

  自己手艺是没问题,但只会做些早就有的样式,脑子笨,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若是能得了这等新奇图样,丁威何愁养不起妻儿?

  他当即眼眶发胀道:“小弟对我们一家大恩大德,我丁大铭记在心。”

  说罢就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虽说不是酒,可豪情却不减。

  喻商枝又提到丁威的旧伤,表示可以为他针灸以祛暗疾。

  丁威自又是一顿感念。

  晚食吃到后半程,大家基本都放下了筷子,说着闲话。

  年年饿了哭闹,喻石榴去灶上取了先前刚买的新鲜羊奶,和温野菜一道用奶壶喂给小哥儿。

  年年咂咂嘴,对喻石榴颇多好奇之意。

  伸出手咿咿呀呀地乱晃,就这么扯到了喻石榴的头发。

  温野菜赶紧道:“你这小崽子,端的是没轻没重,赶紧松手。”

  可小娃娃又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你越是去拽他手,他还愈发觉得是在和他玩闹了。

  最后还是喻商枝过来,拿着喻石榴家中存着的,丁威过去做的小玩具,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走。

  但这么一折腾,喻石榴鬓发散乱,便露出其下的疤痕。

  她生怕吓着孩子,匆忙避进里间绾发。

  喻商枝看在眼里,淡淡垂眸。

  温野菜怒了努嘴,示意他跟进去看看。

  屋内,喻石榴面对有些模糊的铜镜,用梳子梳理乱发。

  她听到脚步声,本以为是丁威或是丁升,待转过头,猝不及防地看见是喻商枝,便习惯性一把捂住了脸颊。

  喻商枝向前两步,走到喻石榴面前。

  他没有问这伤口来的缘由,喻石榴和喻铁牛这对姐弟,容貌都是称得上的,而女子与男子不同。

  喻石榴一介孤女,容貌被毁,背后必定有令人心酸的缘故。

  喻商枝不想戳她伤疤,只是摆出郎中的架势道:“我看姐姐脸色不太好,便想过来给姐姐问个脉。”

  喻石榴没推拒,伸出手腕,却是不敢看喻商枝的眼睛。

  她如今尚且没有勇气,同小弟说出自己昔日流落花楼的遭遇。

  喻商枝很快收了手,点出喻石榴的几个病症,都是常年操劳、生养过的妇人亦得的。

  “小弟医术高明,姐姐这回算是见识了。”

  自己不言不语,居然就能将症状说得□□不离。

  喻商枝浅笑,“这是我的看家本事,总还是拿得出手,待我给姐姐开个方子,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说罢又不经意般道:“我手里亦有一个祛疤痕的秘方,待我配上一瓶给姐姐,早晚各涂抹一次,一个月便可见成效。新疤痕可全然消失,旧疤痕也可减淡,再傅上些粉,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喻石榴捂着疤痕的手一松。

  她从小就因是美人胚子,被人称道相貌,这样的女子必定是爱美的,听闻疤痕有得治,简直如同可以再世为人一般。

  “我如何来的泼天福气,能认回你这样好的弟弟。”

  喻商枝复宽慰她几句。

  温野菜挂心着里屋的情形,直到看见姐弟两个前后出来,喻石榴的神情明显松快许多,便知是喻商枝想了办法。

  他看了一眼夫君,目光深处,满是骄傲。

  ……

  暮色四合,夜色浓深,华灯初上。

  喻商枝和温野菜带着孩子告辞,准备去城中寻家客栈投宿。

  他们在府城闲逛两日,这两日,也正好给喻石榴与丁威收拾行李的时间。

  喻石榴主动道:“你们小两口来府城一趟也不容易,带个孩子,哪里能玩痛快了。你们若是不介意,白日里就把年年搁在我这,我帮你们看着,任你们四处耍去。”

  这样的喻石榴让夫夫二人想起苏翠芬。

  他们上面都没有长辈了,会这么替他们着想的只有许鹏夫妻两个。

  现今有个喻石榴,大约无论如何,到底有着血缘在,感觉还是不太相同。

  喻商枝看了一眼温野菜,也有心把孩子交托出去,换得两人松快松快。

  在韦府这段时间,自己没什么机会分身看孩子,温野菜受了不少辛劳。

  “保不齐还真要麻烦姐姐。”

  喻石榴痛快道:“可别跟我客气。”

  两厢告别,喻商枝和温野菜登上马车。

  丁威率先同媳妇感慨。

  “你小弟一家是诚心待咱们的,咱们也得一门心思帮着人家做事才好。”

  喻石榴揩了揩眼角。

  “这几日下来,我都浑浑噩噩好似做梦一样呢,生怕睡一觉起来,发现这些都是假的。”

  丁威揽过她的肩头,丁升也牵住母亲的手。

  喻石榴展颜浅笑,依偎在他们父子二人中间。

  她告诫丁升道:“听到你爹说的没?你舅舅一家子对咱们有恩,等你长大了,务必要好好孝敬你舅舅和舅伯。”

  丁升认真应下。

  ***

  詹平府城,富庶繁华,来往行客、商旅不绝如缕,因而做客栈生意的也多了去。

  难得来一趟,按照喻商枝的想法,自是住就要住好的。

  因此老章先前就得了喻商枝的吩咐,吃过晚食后便在街上溜达,打听城中客栈哪处舒服,这会儿便一五一十地说来。

  “老爷,主夫,小的打听到这城里称得上一句最好的客栈,共是三家,分别是城南千帐楼,城北陶然居,以及城东海月阁。千帐楼最为奢华,据说天字一号房一夜要价百两,陶然居有自己的货栈,还租借车马,商贾来往最多,海月阁却不同寻常,里面有温泉池子,凭借这个,在府城中也甚有名气。”

  “温泉池子?”喻商枝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他竟不知这詹平府还有天然温泉。

  温野菜对温泉知之甚少,不甚在意道:“说是温泉,不就是热水池子,有什么区别?”

  喻商枝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温泉水可不是寻常的水,你在热水池子里泡久了,手足都会起皱,在温泉中则不会。且泡温泉可疏通经络,养生解乏,女子和哥儿去了,还可美容养颜。”

  温野菜倒是不在乎什么美容养颜,他糙惯了,一年到头都不会涂脂抹粉,最多冬日里太干燥的时候,往脸上抹点面油。

  但听起来,这温泉是个好东西,喻商枝这几个月里几经辛劳,应当去泡一泡。

  他当即掀开车帘对老章道:“章叔,咱们就去这个海月阁。”

  府城东陲,相对而言要僻静一些。

  喻商枝常年浸染医药,嗅觉灵敏,马车行到目的地附近不久,他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道。

  “老爷,主夫,咱们到了。”

  老章停下马车,海月阁里很快有伙计迎出,帮着把马车牵到后院。

  “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这会儿的客栈,大都连带做酒楼生意。

  “住店。”

  喻商枝答了一句,扶着抱孩子的温野菜跨过门槛,负手打量一圈,尚算满意。

  伙计见喻商枝和温野菜穿着中上,心中有了底,介绍道:“想必二位客官是冲着咱们店里的温泉来的,不如就住带小池子的客房如何?这般泡温泉的时候隐秘不说,因着不用出客房门,也方便照顾孩子。”

  能有独立的小池子,喻商枝自然不会和温野菜一道去大池子里挤的,他欣然点头。

  “你且安排一间。”

  说罢又道:“跟着我们来的车夫,也给安排一间,要能泡池子的。”

  伙计少见这等还会为身边仆从考虑的,想了想道:“这容易,就给那位大哥安排个连间的小屋,但凡入住的都有个木牌,能去泡露天的大池子,客官您看如何?”

  喻商枝见温野菜也赞成,遂道:“就这么办。”

  随后一家三口跟在其身后,往客房方向去。

  因为招牌是温泉,海月阁与其他客栈不同,越是好的客房,越是在一楼。

  从大堂穿行而过,眼前豁然开朗。

  客房亦宽大,有待客处、起卧处,转过几扇画屏,便是一方凿出来的小池子。

  这会儿里面没有通水,可见石壁光滑。

  “你觉得如何?”喻商枝问自家夫郎。

  温野菜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打量一圈颔首道:“就这里吧,按你说的,难得出门一趟,住就住好的。”

  伙计就喜欢这样的敞亮人,当即堆笑道:“二位客官若定下住这间,稍后小的就遣人过来给池子里通水,再送来洗漱之物。另外,二位可是用了晚食来的,可否需要上点酒菜?我们店里有温泉鸡、温泉鱼、温泉蛋、温泉豆腐、温泉漉菜、温泉……”

  眼看伙计已经开始报菜名,喻商枝赶忙令其打住。

  “我们是吃了来的,就不劳烦了,不过且要住几日,赶明再叫菜。”

  伙计闻言收声,离去后不多时,便又有几个人进来。

  两个小厮提着桶,当着客人的面把池子用猪鬃刷狠狠刷了一遍,通水后前两遍水都不要,第三遍才留下。

  另有侍女奉上两个木盘,一盘中是干净的两套中衣、布巾、澡豆、花瓣等物,一盘中则是几样点心和时令鲜果,摆放齐整后,方才徐徐退下。

  等人走后,温野菜啧啧称奇,伸手摸了摸中衣,意外道:“料子倒是不错,是好棉布做的。”

  喻商枝悠哉道:“能不好么,一晚上三十两银子,便是含在这些上。”

  温野菜虽说打定主意要享受了,听到这个价格还是隐隐肉痛。

  “从前第一次去县城,一晚上二三两都觉得在抢钱了,哪知到了府城,一晚上三十两都敢要!”

  喻商枝观这海月阁的生意经,已是不输前世现代的那些个温泉酒店了,不得不感慨这会做生意的人,着实不拘时代。

  县城的客栈相比之下,沦为快捷酒店,海月阁则称得上五星级了。

  价格差出十倍,加上地段因素,情有可原。

  “人家兴许也猜到有人嫌贵,所以便在服务上做好,又是送果子点心,又是送衣裳,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就觉得舒坦多了?”

  温野菜也不是那等过分看重钱财的,闻言笑道:“也是,不管怎么说,算是又跟着你瞧了新鲜,可惜……”

  他低头看向小推车里的年年。

  这个小推车之所以可以带着出游,就是因为也可以当个小床用。

  “可惜有你这个小拖油瓶。”

  他噙着笑轻轻捏了一下年年的鼻子,换来小哥儿哼哼唧唧的不快。

  喻商枝闻弦知意,夫夫两个再度对视,各自动了动喉结,耳朵微烫。

  继而便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先把孩子哄睡。

  实际上年年算是那等容易带的孩子,不然喻商枝和温野菜也不会冒然带他出门。

  平日里这个点,吃饱喝足早就昏昏欲睡了,可今天翻来覆去,精神头十足。

  继续熬下去,怕是一家三口都要精神萎靡,什么都不用干了,白瞎了良辰美景。

  非常时期,思前想后,喻商枝决定来点非常手段。

  他活动活动手指,接着温泉水的熏蒸,给自家小哥儿来了套助眠推拿。

  温野菜陪在一旁,一边学手法,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喻商枝专注的模样。

  他学会认字后,看了不少话本子解闷。

  从里面学得一句话,叫做“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第一眼看见时,就想到了喻商枝。

  不算初见时的惊艳,这两年多相处下来,哪怕朝夕共处,自己仍会因为对方的惊鸿一瞥而心如擂鼓。

  温野菜的目光不加掩饰,几息之后,恰与喻商枝对视。

  自家夫郎眼底的炽烈都快满溢而出了,喻商枝给年年按摩地差不多,预备把他抱起来哄睡,顺便同温野菜轻声道:“去换衣裳,我稍后就来。”

  老夫老夫了,谁还听不懂个暗示。

  温野菜当即别有深意地看了喻商枝一眼,笑吟吟地起身。

  年年但凡睡意上涌,接下来绝对要饱睡一场。

  喻商枝推断他的过分精神,可能也有一日之内换了好几处环境的不安有关。

  不过这么看来,这孩子姑且称得上从小见过世面了,随了他和温野菜的性子,以后必定会是个落落大方的。

  他想得远了,再回过头看孩子,小哥儿没骨头一样趴在他怀里,摸着肉乎乎的,周身奶膘,倒真像个糯米团子了。

  抱着孩子转了几圈,等到年年呼呼大睡,喻商枝把他小心放进小车里,盖上薄被。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离开大人的视线,以防发生意外。

  所以他把小车也推到了温泉池附近,距离不远不近。

  既不会被他和温野菜闹出来的动静吵醒,出了什么事,两人也不会看顾不及。

  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整了整衣冠,绕过一扇画屏。

  画屏上绘的图样是一副垂丝海棠,画屏之后,则是一面春景。

  温野菜早就进入池中,靠着石壁,等着他过来。

  墨发披散,水里还洒了花瓣。

  热气上涌成层层雾气,将花香催生。

  温野菜不是那等浓妆艳抹的小哥儿,可是今时今日,在一池温水荡漾的花瓣里,竟也在俊朗之外,多了几分夺目的妍丽。

  既是泡私汤,又是夫夫一道,断没有穿衣下水的道理。

  是以喻商枝当着夫郎的面,在池边不紧不慢地宽衣。

  夏衫虽轻薄,可古时人的穿戴讲究多,照旧是一层接一层。

  喻商枝一直觉得自己的身形虽高大,却单薄些,不如温野菜有漂亮的肌肉线条。

  后来某次床肆之间,温野菜说漏嘴,温野菜这才得知,自己这身段在对方眼中,亦是别有一番殊色。

  温野菜原本含着甜丝丝的果子,好整以暇地看夫君宽衣。

  一口葡萄,一口樱桃,一口西瓜。

  但渐渐地,凉凉的果儿对于他此刻的感受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喉咙发干,他摸到茶盏,给自己灌了一杯水。

  等了又等,温野菜眼睛眯了眯,渐渐察觉到一丁半点的不对劲。

  从前哪里见喻商枝衣服褪得这么慢过?

  都这么半天了,对方的身上居然还有布料!

  他几下挪到喻商枝身边,扒在池边仰头看去。

  池水幽深,身形在水下若隐若现,自己却浑然不觉。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小两口贴贴!明天见啦

  ——

  1、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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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二更合一)偷得浮生半日闲

  “等急了?”

  喻商枝自然是故意的。

  “我还当你没看够, 过会儿下水也无妨。”

  温野菜的长腿在池中荡起阵阵波浪,伸出手扯过喻商枝未解开的裤腰,手指轻轻一勾, 嘴硬道:“我是怕你着凉。”

  喻商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反握住他的手, 伴随着最后一块布料脱落,从容下水。

  温泉水带来的舒适,是寻常的热汤比不了的。

  喻商枝这段时间确实如温野菜所说, 辛劳了好几轮, 都没机会好好歇息。

  这遭筋骨没入水中, 只觉得周身一轻。

  温野菜端来果盘。

  “这些果子大约是井里湃过的,吃着爽口, 你虽最近不能食生冷,可我尝着搁在这里半天,那股凉意也散了, 尝几个也无妨。”

  他拈起一粒葡萄,靠着池边剥了皮,把绿莹莹的果子送到喻商枝的唇边,后者顺势含入口中。

  连带温野菜的手指尖一起。

  濡温的感觉蓦地袭来,温野菜浑身一颤。

  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

  温野菜这个主动招惹人的, 被箍在池子边动弹不得。

  那些个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伴随着池中人的动作起伏不定, 时而散开,时而聚集。

  期间温野菜手上没有凭靠, 后背倚着石壁, 双手胡乱往喻商枝的脖颈上攀附。

  手掌撩起一把花瓣, 就这么黏在了喻商枝的前胸。

  这下当真是春意冶浓。

  两回之后, 喻商枝在水中撑着温野菜的后腰。

  过了一会儿温野菜不甘心一般,转过头,在他的肩头轻轻啃了一口。

  这一下对于喻商枝而言,是半点不痛,但就像是被小狗仔蹭了一般,令人心头绵软。

  池边有搁在地面上的木床供歇息,喻商枝把温野菜挪到那上头,自己胡乱围了张布巾,把池子里的水换了一遭干净的,两人才继续下去舒舒服服地泡。

  这回再入水,两人当真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偷得浮生半日闲,喻商枝将温野菜揽进怀中,后者察觉到后,舒舒服服地朝旁边一靠。

  喻商枝的手指替温野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发,温野菜则摆弄着喻商枝的一双手。

  他觉得喻商枝的手生得格外好看,就是看着看着,想到这十根指头方才是怎么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的,就又闹了回脸红。

  水波荡漾,夫夫二人十指相扣。

  喻商枝闭目养神,可思绪却闲不下来,不禁考虑起回县城以后的事。

  现今他们村子里的田地等几乎是不用操心了,只等夏收和秋收两季收粮。

  县城里的摊子却是眼见得越来越大,医馆往后的生意势必会越来越好,温野菜

  的小食肆,早晚不会止步于而今的小小窗口。

  还要加上即将筹备的医塾、城郊的庄子、与朱家的两桩生意。

  再想一想,若是丁威真能把他绘出的图纸都做出实物,这桩生意也是可以长久做的,他和温野菜分身乏术,身边也该添人手了。

  于是温野菜便听得喻商枝默了一阵子,开口道:“这次带了姐姐回去,我想就让章嫂不必再管食肆,她和章叔是在大宅子里做过事的,管咱们家这一亩三分地,绰绰有余,不妨就直接提作宅中管事。额外再雇几个人,分别照顾孩子、跟在你身边侍候、或是跟着出去接洽生意。有章叔夫妻两个盯着教导,不会出错。长此以往,咱们手边也有得用的人。不然每每事必躬亲,着实分身乏术,你说呢?”

  温野菜听在耳中,觉得这想法稳妥。

  想了想又道:“依我看,也不必雇了,索性买几个人进来,年纪不拘太大的,伶俐就成,这样以后把家里的事交托出去,心里才踏实。且现今三伢有了功名不说,你马上也是要领官俸的人,宅中多几个仆从,也称不上违例。”

  他不提,喻商枝倒还想不起这一茬。

  “好,且按你说得来。”

  到底是年纪轻,都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临要从池子里出去前,两人不知怎的又缠在了一起。

  这次出水时,温野菜只觉得脚软,险些当场滑倒。

  幸而年年给面子,从头到尾都没醒,他俩去看时,还瞧见他兀自伸了伸胳膊腿,踹歪了身上的薄被。

  喻商枝把那块布往上扯了扯,盖住了他的肚皮。

  ……

  次日出游前,喻商枝和温野菜十分有默契地,给年年收拾了一个包袱,然后连着小推车送去了喻石榴家。

  喻石榴儿子都多大了,看见温野菜那走路的姿势,都能窥见端倪,当即接过孩子,掩唇笑道:“你们放心去顽,年年搁在我这里,我定寸步不离,你们且把心放在肚子里。”

  丁威也在旁边喜吟吟道:“我今日也不出摊,在家陪着他们娘几个,再给我这侄子做几个新的玩具。”

  得了这两句话,喻商枝和温野菜也算是放心了,他们约定晚食前即回。

  喻石榴果断道:“那就说定了,晚上来这里,我再给你们张罗一桌新鲜吃食。”

  从姐姐家离开,老章执着马鞭,询问二位主子先去何处。

  因为府城炎热,车帘都高高撩起。

  喻商枝头一回注意到,府城中人的夏衫样式与县城不同。

  尤其是姐儿和哥儿们,简直是争奇斗艳,他们着的一种纱制外衫,看起来格外轻薄透气。

  反观一旁的温野菜,一到夏天便最是怕热,手里扇子打个不停。

  喻商枝收回视线,对老章道:“章叔,打听打听城里最齐全的成衣铺子在何处,去那里转转。”

  温野菜转过头,不解地看向喻商枝。

  “怎的不去外头逛,先去买衣裳?”

  他以为喻商枝是想给家里人带点新鲜东西回去,二妞那丫头最是爱美,之前得知他们要来府城,还缠着要呢。

  喻商枝浅笑了笑,却只是道:“去了再说。”

  温野菜对此无可无不可,府城人穿得鲜亮,他也看在眼里。

  这一会儿就想着,既然是去成衣铺子,不妨也给喻商枝买两件新衣裳。

  老章没问几个人,便打听到了城里最时兴的成衣铺所在。

  到了地方发现是一栋二层小楼,开间轩阔,进出人流不断,可见生意够好。

  喻商枝欣然下车,又转身朝温野菜伸出手。

  温野菜哪里需要夫君搀扶才能下车,直接往下蹦都不带眨眼的。

  可喻商枝每每这样扶他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受用。

  两人牵着手进门,环顾一圈,便有伙计迎上来招待。

  只是与旁的铺子不同,这里的伙计没有汉子,均是哥儿或是姐儿。

  大约也因为来成衣铺子的,少有单独的男子,多半是陪家眷前来,买不买的决定权,也往往握在家眷手中。

  这便是投其所好了。

  见温野菜是个哥儿,上前的伙计也是个伶俐小哥儿。

  “给郎君、夫郎问好,二位瞧着眼生,想必是头一回来我们百绣坊,不知是哪一位添置新衣,还是一起都瞧瞧?”

  温野菜心里顾念着先给喻商枝挑两件合穿的,再给二妞选件裙衫,三伢也不能忘了……

  正要开口,却听喻商枝已经冲伙计道:“给我夫郎挑上几件夏衫。”

  说罢左右逡巡一番,点了点墙上的一个样式道:“就比着这样的来,料子一定要好,且凉爽的。”

  伙计顺着喻商枝指的方向望去,并不多么意外。

  这可是他们店里的裁缝娘子最先琢磨出来的样式,现今已风靡了整个府城,最近进店里的泰半客人,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郎君好眼光,这样式的夏衫您在别处可买不着,单单这轻薄如烟却不透的料子,就是敝店的独家。这个时节穿,最是合宜。”

  当伙计的眼尖,看出温野菜进屋后,手上的扇子不停,便知这哥儿是怕热的,难得夫君这般体贴。

  伙计引着他们去隔间试衣,温野菜扯了扯喻商枝的衣袖。

  “你让章叔先送咱们来成衣铺,是为了给我买衣裳?”

  喻商枝接过他手中的团扇,替他扇风道:“换身凉快些的,游玩时也更舒服,等咱们回去,寿安也该热起来了,正好合穿。”

  温野菜感受着阵阵凉风,“那你也买一件,咱们一道穿。”

  说罢又提及家中人,“既然是这铺子里独有的,来都来了,少不得多置办几件带回去,除了二妞和三伢,也不能忘了你姐姐。”

  喻商枝自然点头。

  前面的伙计耳朵动了动,心道这可是大主顾,伺候好了,怕是他能从中提上好几钱银子!

  当即脑筋转得飞快,把铺子里各色款式都过了一遍,对待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更加热情周到。

  “二位请看,这几件样式都是近日才摆出来的,一样只有几件,就连府城,穿的人也不多,小的打量了夫郎的身段,当是有尺寸合穿的,眼色也相衬。您看看喜欢哪个,小的这就取来。”

  温野菜比大多数哥儿都要高,肩也更宽。

  原本喻商枝还担心能挑的成衣不多,如今看见面前琳琅满目的好多种,便知这大铺子就是大铺子,看来是来对了。

  “阿野,你瞧瞧喜欢哪些?”

  温野菜过去不讲究什么打扮,现在也有了闲情。

  何况烈日灼热,能有新的凉爽料子加身,又有什么不乐意的。

  往常他喜欢朱色、红色,可这个季节,看着这些颜色就觉得生燥气。

  见温野菜犹豫不定,伙计又从别处挑了几件旁的送过来。

  这一回,温野菜看到某一件时眼眸亮了亮。

  那是一件芰荷色的夏衫,瞧着就让人心生静凉。

  样式简单大方,没有那么多累赘,温野菜很是喜欢。

  问过喻商枝的意见后,伙计便取下这件衣裳,此外又选了另外两件,请了温野菜进去试衣。

  喻商枝则被请到一侧雅座,可以边喝茶边等候。

  到了地方,喻商枝发觉这里坐着的都是男子,个个看起来无所事事,想必都是在等妻子和夫郎。

  他扬了扬唇角,不介意地正要寻个空位落座,却听后面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喻商枝转身,瞧见了一个眼熟的小厮,正是韦府大少爷韦如风的长随。

  “小的就说定然没认错,果然是喻郎中您,我家少爷在雅间里吃茶,想请您过去一叙。”

  知府之子的邀约,他定然无法推拒。

  随着小厮进了僻静的雅间,果然见韦如风端坐其中,见他过来,起身彼此见了礼。

  喻商枝不用说,必定是陪着温野菜来的,他问及韦如风,闻得对方道:“此次过来,是陪我姨母家的表弟哥儿。我那姨母早年嫁去了北地,好不容易等到姨夫调任,路过詹平府,便来做客几日,哥儿年幼些,玩性大,正巧府中这几日无事,小妹病情也稳妥,遂令我作陪,带他出来采买散心。”

  但是喻商枝看韦如风的神情,显然是对这个表哥儿不甚有耐心。

  待两人吃了几口茶,小厮去而复返,说表公子还在试衣时,韦如风皱了皱眉。

  当着喻商枝,不好说什么抱怨之语,便闲聊起别的话题。

  说到韦如墨的病况,韦如风道:“有陶先生在府上,万事无虞,您二位开的方子,当真是奇了,我那小妹一天精神头好过一日,往常吃的汤药加起来怕是都几缸子沉了,也没有这回的好用。”

  转而他又问起喻商枝夫夫如今住在何处,得到答案后便欣然道:“原来你们住在海月阁,那地方确实是府城一景,走之前可定要尝尝他们家的温泉宴,堪称一绝,就连我那素来对吃食不上心的老父亲都赞不绝口,前日子还提起来,等如墨好了,也带她去尝尝。”

  韦如风正说得起兴,就见留在外头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回禀,“爷,您快出去看看吧,表公子和铺子里另一个来买衣裳的哥儿起了冲突,当下吵得不可开交,铺子掌柜都来了!而且……”

  韦如风当即头大,霍然起身道:“而且什么而且,有什么说什么,莫要吞吞吐吐!”

  小厮当即把头低得只能看见后脑勺。

  “而且表公子还把老爷搬出来了,说咱家大人是她的亲姨夫云云,现下铺子里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韦如风听罢,已经不是头大,而是眼前一黑。

  他早看出来自己这表弟是个跋扈的,按理说他那姨夫就是个六品官,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家嫡哥儿养得这般张狂,到了詹平府,居然还不知收敛!

  一想到姨母那副,还想将此哥儿许配自己自己,好亲上加亲的嘴脸,韦如风当即忍无可忍。

  他匆忙朝喻商枝行了一礼道:“让喻兄见笑了,在下失陪。”

  喻商枝闻言也起身道:“不妨事,我便同公子一道出去,想着我夫郎也该从隔间出来了。”

  二人遂前后而出。

  没往外走几步,就已听到不远处的喧哗。

  一个哥儿说话拿腔拿调,目中无人,显然就是韦如风的表弟。

  另一个面对这等脾气的找茬之人,居然也不落下风,句句戳人痛脚。

  枕边人的声音喻商枝闭眼都能听出,当下就变了脸色。

  他加快步子,叫住了步履匆匆的韦如风,上前附耳说了什么。

  韦如风先是惊疑,转而变作惭愧,最后抿了抿唇,拱手道:“是我一时上头,乱了方寸,还是喻兄的法子更稳妥,在下也替表弟给喻兄和贵夫郎赔个不是,我这表弟素来让姨母给惯坏了,行事无状,此番带回家,必定好生管教!属实让二位见笑了。”

  这真是什么事都撞在了一起。

  姨家亲戚在外惹事就算了,惹的居然还是喻商枝的夫郎温野菜!

  韦如风素日也是温润公子,这会儿已经黑着脸磨了几回后槽牙。

  他依着喻商枝所说,招呼身边得力的小厮,领着两个护卫出列,吩咐一番后,挥挥手令他们去办。

  复而又对喻商枝道歉再三,才目送喻商枝去寻自家夫郎。

  ……

  温野菜觉得今日好生晦气。

  自己在试衣间里换了三身衣裳,觉得还是芰荷色的最合适,便重新换上,打算让伙计唤了喻商枝来相看。

  怎料前脚刚出隔间,后脚就有一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刁钻丫鬟,突然冒了出来,斥责伙计道:“你这伙计怎么办事的,这件衣裳本是我家公子看好的,只不过去瞧了眼别的,就被你搬来了此处!”

  来者是客,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是今日的大主顾,伙计赶忙解释道:“是小的疏忽,看着这件上没有挂木牌,想着是无人看好的。只是这件,这位夫郎已经上了身,小的再去给您家公子另寻一件好的,您看如何?”

  温野菜听出来了,说是先看好的,实则压根没告知铺子里伙计留下。

  这店中人来人往,谁还能分心顾着谁家主子多看了一眼哪件衣服,就全预留在一边不成?

  要是那样,生意就不用做了。

  他当即一甩袖子,避开了那丫鬟的拉扯,语气平淡道:“铺子开门迎客,自是讲究先到先得。”

  温野菜讲的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这丫鬟浑然是个刁仆做派。

  “我们家公子看好的,哪里轮得到旁人上身?我劝你快些脱下来,不然若是惹恼了我们家公子,有你的罪受!”

  温野菜抬了抬眼皮。

  这詹平府的知府他都见过,真是不知城中还有什么人家,小小的丫鬟都能这般猖狂。

  他信手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当日离开韦府时韦夫郎相赠,说是自己戴着有些大了,温野菜戴着正好。

  其实不过是赠礼的说辞罢了,温野菜领了这好意。

  定了定神后,他开口道:“好大的口气,不知你家公子是何方神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百绣坊是你们家开的。”

  丫鬟眼睛扫过温野菜摆弄的镯子。

  她们这等仗势欺人惯了的下人,最是会拜高踩低的。

  见这镯子虽水头不错,品相上乘,可也不是什么过分稀罕的东西,便当温野菜只是个寻常商户人家出身,有几个钱财傍身的普通哥儿罢了。

  当即正要掐腰回嘴,便见自家公子不知何时赶了过来。

  这丫鬟当即一番告状,温野菜便见对面的哥儿趾高气昂道:“百绣坊算什么东西?区区小小的成衣铺,白送本公子都看不上眼,你可知我是谁?”

  丫鬟适时帮腔道:“说出来吓死你!”

  温野菜打量这哥儿,难得和他一般高挑,看模样,估计比自己小上几岁。

  他着实忍不住,不屑地笑了笑。

  “公子不妨还是说出来听听,也叫我等见见世面,我寻思着,这府城最大的不过是知府老爷,难不成,您是知府老爷的家眷?”

  原本温野菜也就是随便激一激对方,然而对方一听,却和开屏的孔雀一般,顿时抖擞精神,昂首接话道:“没想到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哥儿还真有几分见识,我便告诉你,你口中的知府老爷,可是我亲姨夫!”

  全场哗然。

  这场闹剧也正是到了这里,被小厮连滚带爬地赶去报给韦如风。

  喻商枝赶到时,温野菜早就懒怠和对方吵架了。

  那哥儿加两个丫鬟,三张嘴说不过一个温野菜,到后来竟是让丫鬟一左一右上前夺衣服。

  扬言就是把这件衣裳撕碎在当场,也绝不让温野菜买走。

  且不说这是搅人生意,他当众派人撕扯一个哥儿的外衫,和毁了人家的清白名声有何异?

  温野菜不惯他们这毛病。

  他过去可是猎户兼农户,力气哪里是两个大宅中的丫鬟比得了的?

  当即直接动了手,抬腿踹飞了一个,又抬起手臂拧了另一个的腕子。

  两个丫鬟当即哀叫起来,那哥儿暴跳如雷。

  “你当街伤人,我要报官,我要告诉姨夫,押你入大牢!”

  温野菜是知道韦景林做派的,深知就算是这哥儿真是柳宁娘家人,韦景林也不会徇私,当即冷笑。

  “好啊,你去报官,让知府大人来评评理,到底是你狗仗人势,欺辱百姓在先,还是我为了自保,制住你的恶仆在先!”

  哥儿气得眼泪崩出,指着温野菜的鼻子愈要再骂,恰在此时,韦如风的人和喻商枝齐齐到了地方。

  见了喻商枝,温野菜哼了一声,一把甩开那丫鬟的手,靠向喻商枝一侧。

  他余怒未消,正待开口,就见夫君安抚般的捋了捋自己的后背,继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示意他看过去——

  韦如风刚刚得了喻商枝的提点,深知绝不能让这姨家表弟的三言两语,坏了新官上任,正要一展拳脚的父亲的名声。

  所以他派出的护卫和小厮,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呈包围之势冲上前,将那哥儿围在中间。

  两个护卫看似保护,实则暗中制住了哥儿。

  哥儿吓了一跳,很快又认出韦如风的小厮,喜形于色道:“我表哥呢!快让我表哥来替我做主!”

  围观的众人心里掐算,若这哥儿管知府大人叫姨夫,那他表哥岂不是知府大人的儿子?

  莫非他们詹平新上任的知府,是这么个纵容家眷仗势欺人的主?

  可韦景林贤名在外,不应该啊。

  大家还没等算出个四五六,正在疑惑之际,就见那小厮上前一把捂住了哥儿的嘴,同时自顾自絮叨道:“我的好公子,您这疯病刚好了几日,小的一个没看好,您又跑出来!昨天说什么御史大人是您外祖,今天又说知府大人是您姨夫!再这么下去,怕不是玉皇大帝都是您亲爹了!您可饶了小的吧,快快回家去!”

  说罢就给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当即把人拖走,徒留看热闹的一群人目瞪口呆。

  直到有一个妇人率先反应过来,扬了扬手帕道:“我当有官老爷家的热闹看,原是个癫哥儿,嗐。”

  旁边一圈人同样露出遗憾之色,各自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散了。

  百绣坊的掌柜赶紧招呼铺子里的伙计,把能留的客人都留下,再追上那些被扰了兴

  致,预备离开的客人,送上些压惊的礼物,免得以后人家不愿再来。

  最后留下喻商枝和温野菜这一对主顾时,这位女掌柜更是直接亲自上来接待。

  “敝店不够周到,多有疏漏,害得贵客受惊,在此给二位赔罪了,今日二位尽管在店内择选,无论数量、样式、工艺,敝店悉数奉上,不收一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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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今生带花,来生漂亮

  温野菜虽气得不轻, 可听到这句话也是意外。

  他和喻商枝的穿戴在府城都算寻常,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

  喻商枝却是咂出了个中深意。

  这位掌柜八成是看见了自己与韦如风交情不错,借此向知府家的大少爷卖个好, 遂道:“掌柜言重了,贵店生意亦受了影响, 我等也不是那爱占便宜,趁火打劫之辈。一会儿结账,还望掌柜照实收取。”

  温野菜虽还不知韦如风出现过, 以及那哥儿当真是柳宁娘家的哥儿, 却明了喻商枝这般的缘由, 索性招手叫来方才那忙前忙后的小伙计。

  “劳驾再帮我和我夫君挑上几件,还有适合十二三岁姐儿的, 大约这么高的小子的,也都选上些。”

  说罢他比划了一下二妞和三伢的身高。

  伙计瞧了掌柜一眼,后者只得堆着笑点点头。

  “贵客既看重你, 还不赶紧麻利去伺候着,把铺子里那些个时兴样式都拿来。”

  女掌柜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回了柜台后。

  趁着小伙计去拿衣裳,喻商枝附在温野菜的耳旁,同他讲了那哥儿的来历。

  温野菜意外道:“还真是韦夫郎的外甥哥儿?怎的这般做派。”

  喻商枝摇摇头, 把韦如风的解释又复述了一遍。

  温野菜呼出一口气。

  “幸而是当个犯了疯病的给捂嘴拖走了,不然岂不有碍韦大人的名声?这么说, 方才那个掌柜对咱们这么客气,是因为韦府的缘故。”

  喻商枝眨了眨眼, 不置可否。

  过后将近一个半时辰, 两人都在铺子里试衣选购。

  最后温野菜给自己和喻商枝各选了两套, 又给二妞、三伢、喻石榴以及孔麦芽, 也都买了新衣。

  最后加起来,足足有十套之多。

  除了他和喻商枝直接上身穿走的,其余搬去柜台算了账,总共是八十多两。

  平均下来,小童的一套五六两,再往的便是七八两乃至十两不等。

  喻商枝正要掏钱结账,却见掌柜的又提着裙摆匆匆而来,将银钱推了回去。

  “二位,韦大少爷已遣人来吩咐,今日二位的花销均记在他的账上,算作赔礼。”

  喻商枝坚持要付,掌柜的却不敢收。

  “还望二位莫要让在下难做,敝店刚接了一份韦府下人的夏衣生意,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办不好韦少爷吩咐的差事。”

  于是喻商枝只得再度把银钱放回荷包。

  算来韦如风出面做这个人情,倒是比不明不白接受铺子的好意,要顺理成章地多。

  “替我谢过韦少爷的好意。”

  掌柜松了口气,又额外搭送了好些香囊、手帕、乃至扇子等小物件,才将夫夫两个亲自送到门外。

  只盼着下回自家铺子可别再招惹什么大佛。

  临走前,温野菜还给那个接待他们的小伙计塞了些赏钱。

  小哥儿乐得牙不见眼,恭维了好些吉祥话。

  一出门,夏日的微风撩过,换了新衣裳的温野菜还真不觉得那么热了。

  瞅着马车的车厢,就有些不想上去。

  “要么咱们就在街上走走逛逛,到了时辰,再找个地方吃饭。”

  既要游城,光坐马车确实没什么意思。

  二人商量一番,打发了老章自己寻地方歇息,约好到了时辰还在这里见面,便沿着长街走了出去。

  路边的小贩各自扯着嗓子叫卖,时不时引得过路人驻足。

  闻得有个摊子卖一种叫冰碗的吃食,温野菜忍不住拉着喻商枝过去看。

  只见大木盆里搁着一种透明滑凉的吃食,舀起来还一晃一晃的。

  “有点像凉粉。”

  喻商枝瞥了一眼,问那摊主,“这是冰粉?”

  小贩惯会做生意,见有人上前,已经抄起小碗和木勺道:“郎君识货,这是我媳妇老家的吃食,配上果子和糖水,这个天一碗下去痛快得很。”

  冰粉古已有之,在这里出现也不稀奇。

  温野菜已经利落地掏了钱。

  “来上一碗。”

  “二位一碗怕是不够吃,不来上两碗?”小贩有些不甘心。

  喻商枝浅笑道:“给我夫郎一碗就可,我近来吃不得凉物。”

  原是如此。

  小贩在心里暗暗叹气,遗憾没挣到两份钱。

  摊子旁边本有小桌,却已经坐了人。

  两人只好站到靠里的僻静位置,喻商枝端着碗,看温野菜美滋滋地尝。

  尝了两口道:“也没有那么凉,你也来一勺。”

  一口两口的确实无所谓,喻商枝不想扫兴,便张口任由他喂了一勺。

  “味道不错,爽口清甜。”

  温野菜边吃边道:“可惜在寿安没瞧见有人做的,不然我怕是恨不得一天吃一碗。”

  喻商枝却知道这冰粉是什么果子做的,他想着既然府城能卖,八成这果子寿安县也有,不如回头寻一寻。

  在人家的摊子前,喻商枝没提这码事,等吃罢还了碗,走出去好一段路了,才同温野菜说起。

  温野菜一听,心情愈发好起来。

  “就是这果子我听着应当是没见过的,回头带人去找找,若是寻到,便是赚了。不图靠这个挣钱,够自家人一个夏天吃的也知足。”

  一路上,两人买了不少小玩意,走到街角,更是闻到一股花香。

  “是茉莉。”

  喻商枝对味道敏锐,一眼瞧见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街边卖花。

  茉莉花被穿成一串串,可以挂起来作压襟。

  温野菜穿出成衣铺的是那套芰荷色的夏衫,喻商枝只觉得茉莉花同它相衬。

  他心思一动,上前买了一串。

  回来交给温野菜,小哥儿明显爱不释手,嘴上却道:“哪里还用花钱买了,野茉莉多了去。”

  喻商枝接过来,帮他戴上。

  “出来玩,哪里能同在家里比,而且我先前听过一句话:今生带花,来生漂亮。”

  说完又补了一句。

  “当然,今生也漂亮。”

  温野菜因这话红了耳朵,不由分说也去买了一串,反手给喻商枝也戴上。

  卖花的婆婆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在她看来,这街头巷尾,哪有汉子会戴花的。

  这郎君倒是宠夫郎,随着他摆弄。

  幽幽的茉莉香传出好远,因吃了几份小吃,肚子不饿,就没急着寻酒楼,找了个有杂耍百戏的戏楼,进去看热闹。

  这戏楼演杂耍的地方没有座位,是在露天的一块场地,进场交个人头钱,若是看起兴乐,再给杂耍班子抛赏钱。

  除了顶碗碟、踩高跷、吐火圈那些,这班子里还有专门驯兽的。

  小猴子会走竹竿,还有只鹦哥会学人说话。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大多数人听到这个都会心一笑,往铜锣里扔几个铜钱,喻商枝和温野菜也不例外。

  午间吃的是府城特色,叫做坛子肉。

  虽说吃起来感觉就是搁在坛子里慢炖的红烧肉,胜在肥而不腻,余香满口。

  走时听酒楼伙计提起,店里还卖熏好的肉脯,可以当零嘴吃,夫夫俩尝了尝后买了不少,回去分一分也好拿去送人。

  再回到百绣坊附近寻老章,就见他手边也搁了个小包袱。

  “我没走远,看着马车,就在这附近的摊子上给家里婆娘买了点东西。”

  老章办事他们是放心的,闻言没有多问,还给他塞了些肉脯打牙祭。

  午后则驾着马车去了略远的地方。

  府城有个栖凤楼,传闻曾有凤凰再次降世,久而久之,就成了个游览之处,不少文人才子都在楼里题过诗文。

  若不是附庸风雅之辈,来此也就是登高看看风景。

  不过下楼时,倒还遇见一个乐事。

  “凤凰羽,一两一根。”

  温野菜看着不远处摊子上的一把野鸡毛,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最重要的是,居然还真有人挑挑拣拣,最后花了一两买走。

  “当初我在镇上,才卖十文一根,还都是品相上乘,颜色好看的!一两,还托名凤凰毛,这些府城人胆子也忒大了,这算不算骗人?”

  喻商枝道:“买的人何尝不知这不是凤凰羽,骗是称不上的,无非是……”

  他指了指方才买了一根野鸡毛的公子哥,正殷勤地送给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窈窕姐儿。

  “有人心甘情愿地掏钱认宰罢了。”

  温野菜感慨道:“若不是府城实在太远,就该告诉岳哥儿,让他把野鸡毛攒着,来府城卖,宰一个算一个,宰两个算一双,卖上一把,家里一年的嚼用都有了。”

  喻商枝扬了扬唇角。

  栖凤楼建在湖畔,湖水以楼命名,叫做栖凤湖。

  这个时节荷花盛开,比之前去县城时游湖时的时节更好。

  喻商枝雇了一艘船,让船工载着他们,围着湖水划一圈。

  小舟轻荡,慢吞吞地前行,不多时就远离了岸上的鼎沸人声。

  湖水清澈,时见游鱼。

  莲叶团团,荷花亭立。

  喻商枝有些犯困,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听见隔着一片荷叶的不远处,船上的人似乎起了争执。

  船工摇着橹路过,见怪不怪。

  “八成又有人折荷花,这湖是公家的,不让随便采咧,采多了就不长了,谁拉的船上有人摘了花,拉船的也要挨罚。”

  说罢又回头和自己船上的年轻夫夫道:“你们若是喜欢的,等一会儿专门卖花的船过来,你们可以在那买,回去插瓶子里,能开好些天。等秋天再来,还可以买莲蓬吃。”

  喻商枝和温野菜对买荷花兴趣不大,这东西就该看生在湖上的,带回家便差了意思。

  再者说,非要想买,寿安县也不是没有湖。

  无非是到了这里,换个地界,换个心情罢了。

  非说景致,除了栖凤湖比青龙湖大不少,其余都差不太多。

  两人在船上歇了个盹,上了岸后时候不早,离了孩子一天,心里也挂念,吩咐了老章一句,三人连车往喻石榴家的巷子去。

  路过一个在府城颇有名气的卤味店,喻商枝下去切了些猪头肉、猪耳朵等,另买了各色鸭货,好给晚间的桌上添个菜。

  这些装进油纸包,系上麻绳拎回去,丁威见了就道:“怎的又买吃食回来,你姐瞧见定要念叨你。”

  他掂量着手里的卤味,这么好些肉,价可不便宜。

  喻商枝早就备好理由。

  “听说是老字号,想着来一回总该尝一尝。”

  丁威看了一眼油纸包上的戳印。

  “这家倒真是府城老字号。”

  他琢磨着这理由能说服喻石榴,也省了自己爱念叨,便提了肉去灶房寻盘子装。

  温野菜则早就迫不及待地走到小推车前,一把抱起年年。

  “乖乖,想爹爹了没?”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零点前掉落。

  快月底啦,有些营养液月初会过期,喜欢本文的可以赏菇菇几瓶~

  ——

  1、今生带花,来生漂亮——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出处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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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加更)归心似箭

  年年见到温野菜就咯咯直乐, 待喻商枝伸出手,又挣扎着让他抱。

  听闻他俩回来了,喻石榴系着围裙从灶房过来, 笑道:“这孩子今日乖得很,没怎么哭闹, 吃饱了就睡,可比升儿这小子当初好带许多。要么都说生小子那是讨债的,姐儿和哥儿才是贴心小棉袄。”

  喻商枝托着孩子转过身道:“今日辛苦姐姐了, 我们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吃食, 还给你捎了件衣裳, 一会儿吃完饭试试合不合适。”

  喻石榴皱眉道:“我看自己的外甥,哪里算得上辛苦。而且你买那些个卤肉我还没说, 家里那么多菜,净花些冤枉钱,我也不缺衣服穿。”

  温野菜在一旁听了半晌, 适时开口道:“姐姐,买都买了,就是商枝的一份心意,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好了,让他在这儿看孩子, 我跟你去灶房忙活,也瞧瞧那么好吃的菜都是怎么做的。”

  温野菜打着学艺的旗号, 愣是推着喻石榴回了灶房。

  喻商枝低头亲了一口宝贝哥儿的脸蛋,低声莞尔道:“还是你小爹嘴皮子利索。”

  待晚食上桌, 果然又换了好几样, 都是新鲜菜色。

  一道双爆串飞, 是用鸡脯肉和鸭脯肉为原料, 喻石榴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感慨。

  “好些菜咱们这边都买不到食材,做不出那味道,就说毛豆腐吧,多少年没尝过了。这道菜也一样,按理说应该是用山鸡和野鸭子,以前可都是红事宴席上才能吃到的硬菜,用这家养的鸡鸭,味道就差了好些。”

  “这有何难的。”温野菜道:“别的没有,山鸡和野鸭还不是管够,这时节最适合上山猎这些个野物。”

  喻石榴这才想起,温野菜过去是靠打猎为生的,展颜道:“那敢情好,回头若是得了,我做给你们吃。”

  喻商枝在一旁听着他们姑嫂说话,时不时分心给温野菜夹一筷子菜。

  汤盆离温野菜更近些,是用喻石榴自己过年时腌的咸肉和干笋子一起煨的,他拿过小碗,也给喻商枝添一份汤。

  至于老字号的卤味,喻商枝尝着有些咸了,吃了两筷子就停了嘴。

  喻石榴大约也口淡,丁威和温野菜还有丁升倒看起来很喜欢。

  最后是喻商枝率先吃完,把闹腾个不停的年年抱在膝上,喂他吃温野菜去灶房给做的糊糊。

  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吃点东西了,最先从米糊米汤开始,再逐渐往上添些打成泥的鱼肉或是蔬菜,要紧是不能加调料。

  系上小围兜,喻商枝一勺一勺送到孩子嘴边。

  年年每每都是一开始不太乐意吃,但若硬是让他尝到点滋味,后面就容易起来,一口一口吃得欢实。

  饭后拾掇完毕碗筷,一家人都在外头等着喻石榴去换衣服。

  喻石榴拿到那料子,便知道这是府城百绣坊出的,一件七八两银子。

  “这可使不得!我哪里用穿这么金贵的衣裳!”

  喻石榴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个伺候人的,像是这等东西,那都是主子才能穿的。

  喻商枝知道她这想法一时半会也改不了,最后还是温野菜把人拽进了里间。

  他们一个姐儿一个哥儿,也不用避讳什么。

  喻商枝索性趁着这会儿工夫,给丁升做了一次刮痧,又替丁威看了看旧伤。

  这是陈年旧创了,当年处理不及时,若是不早日将暗伤除根,只会一年比一年难过。

  他按了几个断臂周围的穴位,饶是丁威这等结实汉子,也疼出一脑门子汗来。

  喻商枝道:“这边是经络瘀阻不通的缘故,需三管齐下,内服、外用、针灸,急不得,等回了寿安,慢慢调理。”

  丁升发自内心道:“舅舅,你真厉害,你昨天给我治完,今天我嗓子就不疼了!”

  喻商枝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你若是感兴趣,也可随我学点医理,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就能给自己开药。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学会识字才成。”

  丁升拍拍胸脯保证,“舅舅你放心,我保准好好学。”

  当晚一家三口回到海月阁休息,舒舒服服地又泡了回温泉。

  有了前一天的食髓知味,这一夜自然也没安生地过。

  搞得温野菜上了床还在揉小肚子,觉得那处一片酸胀。

  别看他家小郎中外表文文弱弱,在这件事上一向行得很。

  “照你这卖力劲头,若不是你害怕每次都不留在里面,我八成马上就要给年年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哥儿与女子不同,女子生了孩子后都会哺乳,数月不来月事,期间即使同房,二次有孕的几率也很低。

  哥儿虽也能生育,这点上却与女子不同。

  因而自从温野菜养好身子,哪怕哥儿有孕不易,两人可以做那档子事,喻商枝也一直格外小心。

  “是不是不好受,你别乱动,我帮你揉揉。”

  喻商枝伸出手,却是刚一碰,温野菜就是一个激灵。

  累是真的,闽感也是真的。

  “还是别了。”

  温野菜吸了一口气,他可不敢再和喻商枝胡闹第三回 了。

  次日一早,两人自然是起晚了。

  半夜被年年叫醒几次,凌晨也起来过,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便决定不管不顾,睡个长长的懒觉。

  醒来时都快上午,也就没再把年年往喻石榴处送,直接叫来客栈的伙计,让他们送了一桌琳琅满目的温泉宴。

  填满五脏庙后,喻商枝发觉韦如风所言非虚,这海月阁的温泉菜,确实称得上一绝。

  “咱们走时,不妨多买些温泉蛋,现在天气热,别的搁不住,煮熟的鸡蛋应当还成,回去也让家里人尝一嘴。”

  说来他们昨天已经买了不少府城特产,可出游就是这般,算算家里的人口,以及有所交际的人家,觉得怎么买也不够。

  盘算一番,下午复又出门采买,顺道再看看府城光景。

  府城的首饰铺子花样也繁多,远在县城之上。

  喻商枝和温野菜一直想给年年买一个金项圈,在县城一直没瞧见合适的,这遭进了铺子,却是有一眼相中的。

  铺子里的伙计取出来,用一块软布托着,介绍道:“这是足金打的,我们铺子传了好几代人的老师傅手艺,您瞧瞧这镂空的花样,多精致,家里头有什么玉坠或是长命锁,挂上就能戴出门,能戴到孩子三四岁上下,这可是能压箱底能传家的好东西。”

  伙计嘴皮子磨了半晌,终于等到眼前二位主顾点头说要买下。

  他当即搬出一个木盒,郑重其事地把项圈搁进去。

  这之外,温野菜又挑了一副钗环,打算回去后赠给朱碧桃。

  几枚珠花和一对耳珠,哄二妞那丫头。

  几个时辰过去,马车上多了好几样箱盒,回客栈前,不忘拐去喻石榴家门口停了停。

  喻石榴一家子的行李也收拾地差不多,按着约定,明日即可启程。

  “算起来也没什么要带走的,除了一些银钱、细软,还有你姐夫用惯了工具外,好些旧了但还能用的,都散给了邻居,也不枉人家这几年的照顾。”

  两家人一辆马车肯定是坐不下的,喻商枝已经吩咐老章,在城里车马行雇好了一辆马车。

  到了时辰,马车就来这边巷子接了人,再同他们在城门口汇合。

  “我已写了信送回家里,宅子中尚有空房,姐姐和姐夫你们就尽管安心住下,回头再从长计议。”

  喻石榴和丁威应了下来。

  姐弟俩相认后相处了这些时日,喻石榴已经不会和喻商枝与温野菜两口子过多谦让。

  说多终究不如做多。

  左右她也和丁威商量好,家中尚有些银钱,去县城赁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屋子,定然是绰绰有余。

  没有当姐姐的长久住在小弟家的道理,况且她小弟本就是上门女婿了,她更是不能给温野菜添麻烦。

  “你们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起早赶路。我备了料,今晚做些烘糕,明天路上吃。烘糕耐放,这个天也坏不了。”

  喻商枝劝了一句,让喻石榴莫要太辛劳,可对方又哪里肯听。

  转而重回马车上,行至大路,天色已黯淡下来。

  今日走了不少路,温野菜揉着腿,朝后倚向马车内壁。

  “出来这么多日,到了回家前一晚,还真有些等不及了。”

  喻商枝的感觉也同温野菜差不多。

  哪怕夫郎和孩子都在身边,在外的感觉,也和在家不一样。

  何况他自始至终挂念着医馆,不知道一群半大孩子有没有受人刁难。

  不似当初来到此处的孓然一身,他现今已是“拖家带口”。

  有夫郎孩子,还有一串小徒弟。

  可操心归操心,这趟府城也没有白来。

  一方面治好了韦如墨,没辜负知府大人和陶南吕的期望。

  二来还意外办妥了医塾的事,称得上圆满。

  想他从上辈子算起的夙愿,也无非就是行医终身,收徒治学,将国医一道发扬光大。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并非是拖着庞大的家族,背着重担踽踽独行。

  “年年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正思忖间,喻商枝见温野菜把孩子抱起,靠近车窗,给他指着看刚刚现出轮廓的月亮。

  喻商枝的目色一刹那间变得温柔。

  他当即也凑过去,把一大一小两个小哥儿揽进怀中。

  清辉洒落人间。

  载着他们的归心似箭。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啦,明天见~

  以及明天下午出门,更新时间改到晚上。

  平常如果六点没有更新掉落,我都会在文案提前挂说明,大家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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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修)本县自即日起,于城中开辟济民医塾一所

  寿安县, 精诚堂。

  虽当家的郎中不在,但来看诊的人仍旧不算少。

  且还有好多来到此处,不是为了看诊, 单是为了送东西的。

  常凌刚给忙了一上午的孔麦芽端来一盏荷叶茶,那厢小五已经在大门口, 同一个老汉拉扯起来。

  那老伯手里拎了只被拴起翅膀,半死不活的大公鸡,硬要往小五手里塞。

  小五一个劲地往回推。

  “老伯, 师父走时有吩咐, 这些东西我们都不能收。”

  老伯却梗着脖子道:“有什么不能收的, 喻郎中的疫病方子救了我们老两口的命嘞!这就当是诊金!”

  见小五还要拒绝,不得不说, 姜还是老的辣。

  这老汉索性直接把公鸡往小五脚下一扔,掉头就走!

  大公鸡受了惊,叫着往医馆里冲, 小五叫苦不迭,只好低头去抓鸡。

  等到好不容易抓到再提着追出门,哪里还有那老汉的影子。

  只好垂头丧气地把公鸡提溜过来,又喊小六去扫地上的鸡毛。

  “大师姐,二师兄, 这可怎么办,天天说不能收不能收, 结果宅子那头活鸡都攒了好几只了,更别提别的, 回来师父肯定要生气了。”

  孔麦芽也无奈得很。

  这些个城里百姓, 好似就是看准了他们师父不在, 真论起来, 他们没法替喻商枝拒绝,所以才铆足了劲头往医馆送东西。

  但凡问起,都是受了疫病药方恩惠的。

  “先送去宅子那边吧,师父不是送了信,算着也快回来了,到时请他决断。”

  小五点点头。

  近来这段日子他们师门几个人朝夕相处,孔麦芽已经立起了作为大师姐的威信。

  小五和小六都对她崇拜不已,言听计从。

  小五走后,常凌预备再同孔麦芽说两句话,哪知孔麦芽已经埋头仔细整理起医案。

  过了半晌,似是察觉到常凌的视线,她的目光掠过茶盏,看下常凌浅笑道:“谢谢你帮我泡的茶。”

  常凌一张小麦色的脸瞬时泛起红,他咳了两声才道:“你等凉一凉再喝,我去药柜那头忙了。”

  说罢就步履匆匆地离开,好像生怕孔麦芽再说什么。

  孔麦芽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薄唇。

  复又低下头,提笔在面前的纸上添了句什么。

  常凌对她有点心思,她不是看不出,只是当下对于她而言,远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孔麦芽专注起来,凝神沉思,丝毫听不见外界声响,更是不知载着喻商枝和温野菜一家三口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温宅门前。

  直到常凌小跑过来道:“师姐,师父和师母回来了,还带了一家子亲戚。”

  自从正式拜喻商枝为师,常凌便规规矩矩叫起了孔麦芽师姐。

  虽说他年龄虚长两岁,可在师门之内,序齿却不容打乱。

  哪怕回头喻商枝收个二三十的徒弟,孔麦芽照样是师姐。

  听闻人回来了,孔麦芽欣喜起身,却也颇疑惑道:“怎的还突然多了亲戚?”

  常凌摇头,“不知晓,没听说师父和师母在府城还有亲戚,兴许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渊源。”

  说罢又道:“这会儿临近午食的时辰,医馆怕是也没什么病患,小五和小六已经去打了招呼,让他们看店,咱们也去问个好。”

  温宅门前,已经好些人在添福食肆门口排队等着买盒饭。

  因为人手不够,走前温野菜安排张苗苗掌勺,只做固定几个擅长的菜色,到点开窗叫卖,卖完即止,晚间同样。

  哪知因为喻商枝声名远扬,自家夫郎开的食肆也名气大噪,这些天都是不到时辰就有人备好银钱排队,到了时辰后,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能被买空。

  这些人里有的认得喻商枝和温野菜,见他们风尘仆仆地抱着孩子下车,便打招呼道:“喻郎中、喻夫郎,这是出远门回来了?”

  喻商枝笑着颔首。

  “去了趟府城,忙完便回来了。”

  “府城这会子可热起来了吧?那地方可不如咱们县城舒坦。”

  “喻郎中可是去府城看诊了?怕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那生病的遇上您真是有福气。”

  一旦话头搭上,就有不少人加入进来。

  最后还是温二妞让苗哥儿提前卸下食肆窗口的木板,吆喝了一声开卖,才让这些人转头专心去打饭。

  喻商枝和温野菜总算得以进了家门,喻石榴带着丁威和丁升紧随其后。

  常凌和孔麦芽也赶到这边,帮着从马车上往下卸箱笼。

  过了片刻,一群人聚在堂屋里,总算有工夫互相见过。

  得知喻石榴竟是喻商枝失散多年的双生姐姐,在场几个小的都难掩目光中的意外。

  喻石榴察觉到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努力挺直腰杆。

  晚些时候,范春燕和张苗苗也将食肆里今天准备的菜饭尽数卖光,拾掇干净后过来见礼。

  “小的依照老爷和主夫的吩咐,已将宅子里的空厢房收拾出来,随时可以住下。”

  见状,喻石榴也没有再劳烦喻商枝和温野菜,一家三口跟着范春燕一道,提着行李去了暂住的地方。

  这个时辰三伢还在县学,二妞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抱年年。

  “年年,姨姨可想死你了!”

  温野菜便让她把年年先抱进屋里,自己也紧随其后,提着贴身的细软包袱进去。

  喻商枝操心的事多些,留在堂屋,问了问孔麦芽与常凌医馆的情况。

  孔麦芽早有准备,递上这些日子攒下来的医案病例。

  喻商枝逐页翻过,就能做到心中有数。

  他注意到医案中有两个人的笔迹,猜测到应该是孔麦芽看诊时常凌负责记录,过后再由孔麦芽补充校注。

  “很好,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喻商枝夸赞了两个小徒弟一番,“待我换身衣服,午食过后便去坐诊,告诉小五小六,今晚都来宅子里吃饭。”

  对于喻商枝的决定,两人也不意外。

  他们都清楚师父既然回来了,下午就定不会闲着,八成是要去医馆坐镇的。

  孔麦芽也稍稍松了松神经。

  不得不说,喻商枝不在,她独自坐馆,肩上的担子着实重得很,生怕哪个方子没开对,白白连累了医馆名声。

  只是两人说罢医馆的正事,少不得又提起那些“礼”。

  喻商枝蹙着眉头,跟着两人到了后院,得以看见好几只蔫头蔫尾的公鸡和母鸡。

  “这些是活的,还有些送来连毛都拔干净了,天渐渐热起来,着实放不住,章嫂就做主让苗哥儿做了菜,拿去食肆卖了。”

  除此之外,还有好些米粮、鲜果、点心等,这些更加耐放,现在还堆在家中阴凉处。

  “小五和小六好几次都没拦住那些个街坊送东西,还等着跟师父您告罪。”

  喻商枝无奈地笑了笑,想了想道:“此事不怪他们,说来也是大家伙一片好意,既如此,收下就收下了,等我和你们师母商量一番,归整归整,看看能否送去城中尚且还在赈济灾民之处。”

  孔麦芽和常凌应下,不多时又回了医馆。

  午食吃得简单些,是范春燕和张苗苗下的厨。

  喻石榴本也想去帮忙,硬是被温野菜拦下。

  “今日还不到姐姐你忙活的时候,且先好好歇着。”

  喻石榴无奈,又闲不住,便帮着温野菜收拾从府城买回的特产等,分成多份,留待之后送礼。

  喻商枝在院子里陪大旺和二旺玩永远玩不腻的扔球游戏,大吉往常都要出来添乱,今日确实早就进了屋守着年年。

  看向两个主人的眼神还很哀怨,好似怪他们把年年“拐”走了这么多天一般。

  木球扔出,大旺和二旺争相去捡,跳得格外高。

  喻商枝站累了便坐下,两条狗子守在左右。

  他伸手摸了摸背毛,一个赛一个油光水滑。

  等摸够了,就赶着它们去喝水。

  饭后歇息了没多久,喻商枝抬步往医馆去。

  不过因他回来得匆忙,好些人还不知道这消息,故而过来的病患并不算多。

  他乐得清闲,趁此机会唤来几个新收的徒弟,考一考他们的功课。

  小五和小六已经会背不少汤头歌,也学会了写一些字,就是笔迹还是像蜈蚣乱爬。

  常凌愈发上进,进步称得上一日千里,再过上半年,八成就能和今日的孔麦芽一样独当一面了。

  不得不说,离家多日,家中诸事却都井然有序,没有出什么乱子,当真是足够令人舒心。

  一晃眼便临近傍晚,温三伢下学回家。

  一家人总算凑齐,围在大圆桌旁用了饭。

  温二妞和温三伢都不是内向的人,对喻石榴一家很是亲切。

  温三伢得知丁升接下来想要入学塾开蒙,还贴心道:“我那里还有一些先前用的蒙学书册,你若不嫌弃,拿去用便是。”

  丁升甚至为此站起来给温三伢作了个揖。

  他俩年岁相仿,却差了辈分。

  “谢过小舅舅。”

  温三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丁升和年年当是一辈的。

  为此大家又难免笑了一场。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过,常凌领着小五和小六回了医馆,喻商枝和温野菜把二妞和三伢还有麦芽叫进屋子,给他们看从府城带回来的礼物。

  温二妞和孔麦芽都是裙衫和首饰,温三伢则是府城文房铺子里买的一套上好笔墨。

  几人得了心仪的东西,一时间都爱不释手。

  待这些杂事料理完,回到家后又有范春燕帮忙看顾孩子,喻商枝和温野菜洗漱完熄了灯,几乎沾了枕头便沉沉入眠。

  久违的一夜清静。

  往后几日,日子一点点拨回正轨。

  温野菜重新回到食肆掌勺,喻石榴渐渐上手,试着做了几道菜,尝过的都说好。

  她有了信心,觉得自己总算能帮到小弟一家子,便愈发卖力地干起活。

  与此同时,喻商枝也终于等到县衙的通知,令其前去衙门礼房,办取医塾相关的一应文书。

  到了地方后,又因此得知一个消息。

  那就是县衙已按照韦景林的指示,在城中寻到了适合辟作医塾的官家屋宅,现今已经开始修缮。

  彭浩尚在府城大牢听候发落,县城中乃是县丞代为理事。

  他深知这医塾乃是知府都亲自过问的大事,有心仔细办妥,好在韦景林那里挂名。

  为此简直事必躬亲。

  见到喻商枝,姿态也格外客气。

  有了这么上心的地方官员,哪怕其目的不纯,结果是好的便足矣。

  喻商枝反而能从其中抽身而出,专心于医塾落成前,自己眼前的一摊子事。

  是以接下来的整个六月,除了当中的七八日,趁着夏收的时节回村小住外,其余的时间,喻商枝均没闲着。

  一来要尽快完善早在斜柳村当草医时,便可以动笔编撰的国医手册,虽说有不少医书典籍可作为县城的医塾教材,但喻商枝认为,那些都不如自己编撰的这本更加适合初学者入门

  二来他也悉心在城中各处医馆奔走,延请诸位前辈郎中至医塾授课。

  要知道国医也分数科,大家虽同在此道,实则各有所长。

  能授课的夫子多了,就可排出课表。

  让学子能学到东西的同时,大家也尽量不耽误各自医馆的营生。

  对于他的邀约,卢杜仲第一个响应,此外郭乔、许广等人,自是也兴致勃勃。

  再加上喻商枝打的是官塾的旗号,领的是衙门贴补的银子,到了后面,几乎到了他未曾上门的也主动来拜见,想要在医塾中谋一个授课的夫子席位。

  搞得喻商枝是哭笑不得。

  对于这类,他都会去寻郭、许、卢等人,打听一番对方的医术医德,若是过关的,便也酌情依照对方所长,加上一两门课。

  准备工作便这么一点点地向前推进,万事俱备时,已是七月末的光景。

  这日县衙门外贴出一张告示,差役举着铜锣一顿敲击,引来过路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官爷,可是有关秋税一事?”

  “不知道今年秋税几何,只盼着朝廷开眼,念在去年遭灾的份上,能降上一星半点!”

  秋收在即,县城中人虽大都没有田税可缴纳,可其余各项也是少不得的。

  负责宣扬告示的差役见周遭嘈杂纷纷,只得又大力敲了几下铜锣。

  自从彭县令被抓,他们底下这些人也都夹着尾巴行事,再不敢任意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

  好不容易等大家的注意力都挪回自己身上,这差役总算可以清清嗓子,高声道:“大家伙都听好咯,仰承知府大人之英明,本县自即日起,于城中开辟济民医塾一所,仅限识字的贫家子入学,不拘出身,不拘性别,姐儿、哥儿亦可!凡入塾学医者,不收束脩!学成后,需下乡为草医历练一年,方得正式出师!有意者,一月之内往城中精诚堂处报名,过时不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晚了!给大家发红包~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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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主夫来给您送午食了

  医塾是个新鲜东西, 此前从未有过。

  好多人听完之后,压根没琢磨明白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待官差解释一番,大家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医塾不教四书五经,科举之道, 而是传授治病救人的岐黄之术。

  若只是如此,再加上不收束脩的好处,定是很多人都会动心。

  可与此同时, 却有额外的几个条件, 将这些个人拦在了门槛之外。

  “当草医有什么好的, 累不说,那些个乡下泥腿子能有几个钱付诊金, 怕不是药钱都付不起。”

  “要我说这也就罢了,横竖人家不收束脩,可是这仅限贫家子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家不够贫寒的,还不配学医了?”

  此时又有一个胡子长长的老学究凑上来,眯着眼睛看清楚告示上的文字后,唾沫星子乱飞道:“你们瞧瞧,哪里有学塾是哥儿姐儿也能去的, 这不是乱套了么!不可,万万不可!”

  这些个叽叽喳喳的人, 没多久就被得了县丞吩咐的差役尽数赶走。

  “尔等莫要在此喧哗议论!此乃知府大人批示的德政一桩,凡是质疑者, 皆按照藐视公堂论处!”

  这罪名可是要挨板子的, 众人顿作鸟兽散。

  再去看那个老学究, 早就缩头缩脑地不知道何时溜远了。

  温宅内, 温野菜正在翻看这段时间食肆的账册,旁边还摆着一个算盘。

  他并不精通此道,一开始一看账册就头晕眼花,心浮气躁,可想及将来家中产业会越来越多,自己作为当家夫郎少不得要一一经手,久而久之,也就硬着头皮学了下来。

  尤其是喻商枝为此,还教给了他一种西洋人的数字写法,简明许多。

  温野菜拨了一番算盘,见账册前后对应无误,总算是松了口气。

  算来食肆已开张半年左右,实际产生盈利,确实最近三两个月里的事。

  盒饭卖得价廉,幸而是用的自家宅子,没有租金,且大部分食材都是从村子里直接采买,故而细算下来,一个月也有个二三十两左右的赚头。

  自从喻石榴来后,他们又在盒饭之外,新添了一个品类,叫做大碗菜。

  一碗五十文,,端回家就能加个菜。

  菜色每天变换,与盒子菜内的做出区分,但全是滋味独特的荤菜,酒楼里都寻不见,有很多人乐意买账。

  可惜的是做冰粉的冰粉果没能找到太多,那一点就给自家人做了几顿,尝了个鲜,却是不够摆在食肆卖的。

  今年下手太晚,若是想做这门营生,明年还得在入夏之前提早准备起来。

  心下有了章程,温野菜心满意足地把账册合起,立在一旁侍候的兰哥儿适时伸出手结果,替他将账册搁回匣子里落了锁。

  兰哥儿现名泽兰,和屋里另一个侍候的丫鬟佩兰一样,都是从府城回来后不久,喻商枝和温野菜去牙行买回来的。

  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两个小子,由喻商枝给取名,叫做卷柏和黄柏。

  现下卷柏跟着老章学了赶车,负责去接三伢下学,以及每日采办食肆食材。

  黄柏指给了喻商枝做贴身小厮,喻商枝若出门,便跟着去,或是得了吩咐,自去各处相熟的铺子、医馆里传话。

  相比之下,黄柏比卷柏更机灵,办事也活络。

  添上这四个人手,家中林林总总的杂事也得以分派下去,变得有条理许多。

  理完账目,已是临近午时。

  温野菜看了一眼年年,见孩子已熟睡,便安心地灶房做了几个小炒,连带提前蒸好的螃蟹装进食盒,且拿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包袱,领着兰哥儿一起去给喻商枝送饭。

  这会儿喻商枝不在医馆,而在医塾。

  今天是医塾彻底修缮完成的第一天,离第一批学生入学尚有时日,喻商枝过来主要是看看内里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温野菜到时,见丁威也在。

  二人面前的桌上铺了一张巨大的宣纸,喻商枝正在同丁威解释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丁威听得认真,时不时地点点头,还用笔在随身带的小本子上记录一二,都是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说来自从他随着媳妇喻石榴来了县城,一家人在温宅里住了几日,就在添福巷附近的积云巷赁了一间屋子。

  同样的价格,在府城他们只能和人合住一个院落,到了县城,却可以有个独门独户的住处了。

  趁此机会,丁威得以在家门口挂了个木匠的牌子,把自己做的一些小玩意摆在门外零散着卖,还省了赁铺面的钱。

  喻商枝有心帮他一把,便依着先前所说,给了他婴儿推车的图纸。

  迄今为止丁威已经做出来三辆,一辆卖五十两,全都卖出去了不说,还有好些人提前付了定钱下订,或是指明要用更好的木材做

  现今账面上的小推车,都够他做到年底,可谓是衣食无忧。

  即使如此,为了喻商枝医塾里用的教具,他还是承诺会加班加点,优先忙活出来。

  喻商枝却说不急,此物精细,怕是要精雕细琢。

  丁威对自己的木工手艺颇有自信,想着看看究竟是何等精雕细琢之物。

  结果哪怕心中有所准备,还是在看清喻商枝的图纸后骇了一跳。

  只见那是个等身高的木头人,却是个被“开膛破肚”的版本,内里心肝脾肺肾乃至肠子等一应俱全。

  “小弟,这是……”

  丁威不敢去想,喻商枝是怎么知道人体内的五脏六腑是何等形状,各自在什么地方的。

  喻商枝展示给丁威看的,自然是一张“人体解剖图”。

  他既是是从更为先进的时代而来,自然要力所能及地将更加完善的教学方式,引入济民医塾。

  现代中医专业的学生,亦要学习解剖之术,在喻商枝的认识中,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能提供这个条件,自然不会错过,打定主意要用起来。

  只是光有绘图还不够,他希望在这之外,还能有一个木制的模型。

  丁威跟着喻商枝的描述设想了一番,得知喻商枝要做成这些个脏器都能取出来再安回去的结构,着实为他惊世骇俗的设想所震撼到。

  “我这次也算是跟着小弟你长见识了,头一回知道,这人的肚子里长这模样。”

  喻商枝也知道这活不好干。

  “有劳姐夫了,在此之前,先把注明人体穴位的木人做一批出来即可,这个倒是没那么着急。”

  人体穴位图现下已经有现成的,不用喻商枝出手,去书坊里就能买到。

  两人正商议到此处,黄柏小跑近来道:“老爷,主夫来给您送午食了,听闻丁大哥也在此处,说是菜做得足够,请丁大哥留下一道用。”

  丁威一听是弟夫郎来了,哪里又会留下给小两口碍眼,当即收了喻商枝准备好的图纸和自己的本册,揣进兜里笑道:“我就不留了,家里还有一堆活计等着干。”

  喻商枝留人道:“姐夫别见外,你这遭回去也得自己开火,何不留下吃了再回?”

  丁威摆摆手,执意要回,喻商枝也只得作罢。

  把人送走,黄柏已经和泽兰在屋子里布好菜。

  这充作医塾的宅子,先前是某个犯了事的官员购置的别苑。

  官员当初被抄了家,别苑也充了公,成了官产,闲置至今。

  喻商枝用作办公的地方,就是以前宅子旧主的书房。

  书房连着一个暖阁,饭桌也正在此处。

  温野菜统共还没来过几次,这一回来,还带了些坐卧的用具,帮着喻商枝布置了一番。

  另给他带了一套惯用的茶具,和两小罐茶叶。

  待到落座,喻商枝才注意到桌上的螃蟹。

  他最近忙昏了头,都忘记了已快到吃蟹子的季节。

  温野菜道:“你怕是也不知,这是付家塘里出的蟹子,前个岳哥儿刚刚特地给咱们送来的。说是早了些,比不得中秋那阵子的肥,可以能吃了,让咱们家先尝个鲜。”

  喻商枝抬起的筷子一顿,恍然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从建议付家挖塘养蟹,也过去快两年的光景了。

  总算等到第一批蟹子出了塘,看个头也不小。

  若是能全都卖出去,付家的日子便彻底好过了。

  “我看看,这个是母的。”

  温野菜拿了一个在手中 ,仔细辨别一番。

  所谓公蟹吃蟹膏,母蟹吃蟹黄,温野菜把蟹壳掀开,摘掉蟹嘴和蟹胃,又咔嚓一下将余下的部分掰成两截,果然蟹黄满盈。

  二人各自吃了一大只蟹,一致认为这蟹子定然不愁卖。

  “回头给朱掌柜送一些去,他尝了好,自会找咱们买。”

  温野菜也道:“我打算也给咱们家的食肆买上一些,做你说过的那个秃黄油,送去朱掌柜的广聚轩卖,怕是一罐二十两也有人买账。”

  秃黄油乃是用蟹膏加上蟹黄熬制,不加蟹肉,好多只蟹才能做出一小罐。

  温野菜第一次听闻喻商枝提起,就感慨竟是有人会在吃食上下这等心思。

  后来多方打听,也得知在寿安县尚未出现过这等吃食。

  他有所预料,凭这个定能大赚上一笔。

  “若真要做,到时也得在包装上下功夫,最好还能定做一批木盒,一个盒子里可以放两罐,方便那些大户人家买去送礼。数量不能多,就和碧桃姐铺子里最贵的澡豆一样,售完即止,吊着这些人的胃口,来年还会继续买账。”

  便是温野菜也不得不感慨。

  “还是你的算盘打得响。”

  喻商枝失笑。

  他不过是见识过更多现代的营销手段,随意选几个也足够在此间用了。

  饭后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他才颇为不舍地把自家夫郎送出了门。

  下午还有工匠来送医塾里要用的桌椅,担心出岔子,喻商枝决定等一等再回。

  这么一耽搁,再回到医馆已过了申时。

  常凌领着小六坐在门口一侧,身后立着“济民医塾”的牌子。

  面前摆着笔墨,用作登记之用。

  “可有人来?”

  喻商枝上了台阶,问了一句,两人都摇了摇头。

  常凌道:“那官府的告示刚刚贴出去不久,想来消息传出去也需要时间。”

  喻商枝颔首。

  医塾第一批只招不超过三十个学生,喻商枝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打算每个都亲自遴选过目。

  学生在精不在多,为此并不急迫。

  果然到了次日,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此打听。

  但一整日过去,都没有一个符合要求。

  要么就说是识字,实则压根不认得几个字。

  要么就是有投机取巧之嫌,看起来压根对学医毫无兴趣。

  喻商枝毫不留情,尽数拒绝。

  到了快傍晚时,医馆也临近打烊。

  门外的常凌预备收摊,此时却来了个人,身旁跟了个老妇人,牵了一名小哥儿,说是来给小哥儿报名。

  恰好此时,赶上喻商枝从门内走出。

  两人打了个照面,喻商枝意外地认出其中一个人。

  “吴郎中?”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部分修改~红包已发请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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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

  济民安乐,为善一方

  喻商枝实在没有想到, 会在这里看到这张老面孔。

  算来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喻商枝尚在村中生活时,有回外出看诊, 在路上遇到了采药归来的吴郎中。

  从唐文那件事上其实就可以看出,吴郎中这人能屈能伸, 很是想得开。

  自从他发现喻商枝来后,自己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医术,再也糊弄不了村里人后, 便转行专心卖药了。

  毕竟好些人一个方子要吃上十天半个月, 为此跑一趟斜柳村总归麻烦。

  总之靠着这样的营生, 赚的也够得上养家糊口。

  这回他送来的小哥儿名叫彭园,刚十岁的光景, 看模样和吴郎中殊无相似之处,果然一问之下得知,这小哥儿和吴郎中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至于吴郎中为什么要领他过来, 原因在于吴郎中认得那位妇人,也就是这小哥儿的外祖。

  这故事喻商枝先前,听来家里看诊的吴郎中同村人讲起过,说是吴郎中早年和村里一个姐儿彼此有意,但姐儿的家里给相看了外村更好的人家, 故而就这么把姐儿嫁了过去。

  吴郎中则听爹娘的意思,娶了同村姑娘做媳妇。

  然而两个人的婚事都不顺当, 吴郎中的媳妇生产时因为血崩去了,母子俱丧, 那之后吴郎中也未续弦。

  至于那嫁出去的姐儿, 则因为多年没有生下个儿子, 遭了婆家休弃, 领着闺女回了老家。

  此时吴郎中已经有了草医这营生,便时不时帮衬一番对方。

  村里打趣说他俩老树开花又一春,何不干脆凑一起搭伙过日子算了。

  这乡野门户,也没那么多讲究。

  可那姐儿说自己不好生养,嫁给吴郎中也添不得一儿半女,岂不耽误。

  吴郎中也觉得自己八字里多半克妻,直言不想再害了人家。

  一晃眼半辈子都过去了,姐儿的外孙都这么大了。

  吴郎中也知道村里风言风语最是长腿跑得快,他那点破事瞒不住喻商枝。

  趁着彭园被常凌领走,到一旁写事先准备好的试卷题目时,吴郎中凑到喻商枝跟前道:“喻郎中,这孩子命苦得很,爹娘都不在了,和姥娘住在一处,宗族亲戚里也没个立得住的,只惦记着他爹留下的那点子屋产,实则家里早就翻不出两个铜子。又是个哥儿,不如姐儿那般好说亲事,将来上头若没了长辈,岂不就是任人欺负的?我知道您是个心善的,行行好,给这孩子个机会,回头也好有个营生做。”

  喻商枝对于吴郎中的品行再清楚不过。

  “你为何不亲自教这孩子医术?”

  吴郎中讪讪一笑,“嗐,我那几把刷子,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么,我教他,那属于误人子弟。”

  喻商枝并未言语。

  吴郎中心里打鼓,生怕自己的名声连累了彭园,紧接着又道:“这孩子识得字,还认识不少草药,对他姥娘甚是孝顺,小小年纪就在家做饭洒扫,是个顶好的小哥儿!我昨个去县城卖药,瞧见那镇署衙门门口贴的告示,就知晓这是个好机会,来晚了怕是还抢不着名额,这不赶紧把人带了来。”

  之后吴郎中又说了好些,话里话外把彭园夸得天花乱坠,喻商枝无奈地让他打住。

  “吴郎中,且不论你我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就算是有,这医塾也只看成绩说话。你且歇一歇,看一会儿那孩子将卷子答得如何,若是符合要求,我自会考虑让他入塾。”

  吴郎中顿时直起身,一通千恩万谢。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彭园送来了自己答好的试卷。

  喻商枝恰好闲着,便展开细细阅览。

  吴郎中与那名妇人一道伸长脖子,紧张地等待结果。

  本来喻商枝还不抱太大的希望,看后却发现,这实在是今日到现在唯一一份能入眼的试卷。

  看得出彭园确实识得一些字不说,而且每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

  这卷子上写的是几道最简单的算数,以及常见字的组合,以及诸如画出你认识的一味草药这样颇具趣味的题目。

  彭园画的是一株甘草。

  细究起来,这小哥儿画的画比写的字好看许多。

  下笔很稳,活灵活现,连带甘草花叶的细节都标注地到位,令人一看就能有所对照。

  喻商枝颇为满意,把他唤到跟前询问。

  “园哥儿,你为何想学医当郎中?”

  彭园大约是得过吴郎中的嘱咐,先朝喻商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随后才道:“我跟着吴爷爷学着采药种药,觉得这些有意思,而且我姥娘年岁大了,我若当了郎中,日后挣了钱就能孝敬她,给她养老。”

  小哥儿的回答听起来格外真诚,喻商枝肯定地点了点头。

  转而又示意常凌拿过一本册子,现下还是空白的,问过彭园后,在其上记下了彭园家住何处,最后告知道:“医塾乃是官塾,招生一事需多层遴选,你算是过了初试,到时若是合格,自会有人去你们家里,通知你来上学。”

  彭园把这好消息告知了自己的姥娘和吴郎中,那妇人遂又牵着彭园过来,一通感谢。

  “若是园哥儿能入医塾,那便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喻商枝把她扶起,又让常凌将他们三人送出门去。

  过后半个月,像这样合适的孩子,又间断着收来七八个。

  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三,都是家里头曾经出过识文断字的人,所以也跟着没做了那睁眼瞎,但后来各色原因,家境败落下来。

  好在爹娘或是长辈眼界还在,想着借这个机会,让自家孩子多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只是大多数人还是有顾虑,送来的大都是小子。

  到如今也只有彭园一个哥儿,还有一个张苗苗介绍来的贫苦人家姐儿。

  喻商枝也知道,有些事急不得一时。

  只能慢慢地去改变大家伙的观念,总有一日,女医、哥儿医这等事会变得不再稀奇,女子与哥儿有什么私隐毛病想要看诊,也不必遮遮掩掩,讲究一堆规矩。

  这边招生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医塾里也一日满当过一日。

  初时到手的是个颇空荡的宅子,现今桌椅板凳橱柜等一一搬了进去,总算看着充盈。

  因着招来的学生少有住在县城中的,故而医塾这边也早就定下,可以让住得远的学生在此住寝室。

  且也和各色学塾一般,春播、秋收等时节放农假,以免误了各自家中农耕的时辰。

  有寝室,就多了一层布置。

  这方面温野菜帮着喻商枝忙活,把留给姐儿和哥儿住的地方专门隔出来,盥洗如厕的地方也特地分开。

  衙门那边做不到事无巨细,像是被褥等东西一概没管,但好在批了一笔银子。

  他们拿着去寻了程家布行,定了一批被褥,另外又选了布料,预备到时给医塾学子都做统一的学袍。

  春夏秋冬皆有。

  这么下来,衙门给的银子总归是要不够用的,喻商枝的本意是自己贴补,哪知程明生听闻后却是主动给抹了。

  “办医塾这等利民之事,喻兄焉能不给我一个参与其中的机会。”

  程家作为寿安县城中商户的领头门户,这些年的生意是越做越大。

  其家中家风清正,没少做善事。

  先时疫病横行,流民满街,程家就给衙门捐了银子,还做了一大批棉衣,又送了好些陈旧的布料,给那些流民搭棚子。

  只是平日里都各忙各的,也是少有相聚的机会。

  这遭见面,说起程家商队之事,才知又提上了日程。

  “这几个月我们也和外府的人通过消息,说是上头派下了疫病的方子,各地但凡有苗头的,都已控制住,往外走走也不妨事,只是已然入了秋,年末事多,怕是出发要等明年开春了。对了,周兄还说要派铺子里的伙计一道去,想着淘换些南药回来。”

  没了仁生堂在城中作乱,百姓们生了病不怕没地方看这是一桩,另一桩则是药材营生也再没人搅混水。

  最重要的是,仁生堂的撤出,闪了好些给他们供货的外地药商一个跟头。

  周澜就是这时趁机而入,联合县城内好些个药商一道,把这些货源分吃一空。

  有了信心,他也有胆子多投钱出去,扩大经营。

  不久前还来和喻商枝商量过,合伙多包些山头田地种药材的事宜。

  喻商枝分身乏术,手里也没有那么多闲钱,唯独有的却是种药材的技术。

  他试着提出按照朱家食肆那般,“技术入股”,吃分成红利。

  这不是小事,周澜本还想回去考量一番。

  直到喻商枝抛出手里最重磅的底牌,那便是他知晓如何通过人工辅助,培育“半野生”的铁皮石斛。

  需知铁皮石斛有“仙草”之美誉,数量却稀少得很,而且生长的地方很是刁钻,常见是悬崖峭壁,采一株得赔上半条命。

  也有人试过移栽到山下平地之上,结果要么种不活,要么药性有损。

  说明铁皮石斛对环境的要求极高,那么若能够通过人工栽培,在野外想办法种活铁皮石斛,就和枸杞田一般,想也知道多有赚头。

  周澜当场答应了喻商枝的要求,迫不及待地开始差人去寻觅合适的山头。

  现在更是愿意派人借着程家商队的东风,去南方闯闯,接下来怕是县城也安放不下周澜的雄心壮志。

  这么一看,当真是没有人会始终原地踏步。

  大家都想着如何往前走。

  有人身上担的是家族荣辱,有人身上担的是商号兴衰。

  也有人像喻商枝一般,不求飞黄腾达,但求尽己所能,济民安乐,为善一方。

  因忙着医塾之事,还要兼顾医馆,眼下的秋收之季喻商枝未曾回村,温野菜独自带着人回去看了看。

  二妞掌管的城郊农庄,之前夏收时播了些菜种,还有土豆、花生、豆子等到地里,这会儿赶着秋日也可以收。

  秋收之后连上秋播,农庄就算是正式进入正轨。

  那批春雏的鸡鸭都已经可以下蛋了,每日流水一般地从庄子里往城里送。

  温野菜给食肆采买的那部分,也都正经跟温二妞算账,支付银钱。

  这农庄家里人都商量好了,算是温二妞作为一个姐儿傍身的东西,就算以后出了嫁,成了亲,也照样是她的生意。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绝不能稀里糊涂地了事。

  多出来的蛋和菜蔬等,一部分供应了广聚轩,还有些品相差些的,除去留着自家吃的,就拿去街市上散卖。

  许狗蛋,现在该叫许淼了,兢兢业业在城里武塾里上着学,得了闲就去庄子上逛一圈。

  不过他也知道规矩,从来不和温二妞独处,总是当着庄子上那些做事的婆子以及雇农的面。

  这小子年岁长了,比小时候也乖觉多了。

  因为练武的缘故,个头窜得快,也晒黑了不少,可但凡见到喻商枝和温野菜,都是好端端的叫人,忙前忙后献殷勤。

  温二妞始终没撒口,可两人都知道,未来许淼八成是要做温家的女婿了。

  说回秋收。

  一国一朝尚有运势,这看天吃饭的农户自也一样。

  前一年的秋收大旱,冬日大疫,连着令人叫苦不迭。

  足足一年,土地休养过来,总算以好收成回报。

  再加上朝廷依着惯例,考虑到詹平府上一年的遭遇,下旨减免了两成秋税,也免了詹平府今年一度的徭役,一时间四下都喜气洋洋。

  虽说从前也可出钱免徭役,可省了这笔银子,谁能不开怀。

  温野菜回村统共没待几日,赶着中秋前回来,马车后跟着付家兄弟和黄雀,往县城送来大批新鲜河蟹。

  一连好几天,温野菜都在家忙着做秃黄油,搞得墙里墙外尽数弥漫着蟹黄的味道,把添福巷的住户们香得半夜走在做梦吃螃蟹。

  他们买不起秃黄油,可螃蟹还是买得起。

  听说温家有门路,便纷纷想要也从付家采买。

  这事越传知道的人越多,已经不是替熟识的街坊捎带几只那么简单的事。

  喻商枝听闻后,索性在食肆门前立了个牌子,派了卷柏去盯着,记下想买蟹子的人所需的数量,定下固定的日子让付家来送货。

  付家的螃蟹虽是河蟹,却养在蟹塘里,好吃好喝供了快两年,其肥美远胜河里捞的野河蟹。

  经此一役,付家蟹算是在县城打响了名气。

  付家挑了一筐最大最好的蟹,专门送到温家,好让他们仲秋当日吃着赏月。

  如此,温家也迎来了年年出生后的第一个仲秋节。

  作者有话说:

  上章结尾改了点细节

  今天也来晚了,给大家掉落红包!

  以及本文即将正文完结,正文未尽之事,详见番外分解~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评论里讲一下,但凡能想到怎么的,都尽量满足感谢在2023-10-30 18:23:00~2023-10-31 23:4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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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

  唯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八月十五前后, 各家各户都开始互相走动,送上节礼。

  今年上门的,却是比喻商枝设想中的还要多些。

  朱、程、周这几家子素来交好的, 以及诸如郭乔、许广、卢杜仲这些个近来因医塾之事本就常常相聚的,自不必提, 就连萧家、贺家,甚至都派人送来了一应礼盒。

  其中萧家是派了府上有头脸的管事,放下礼之后, 又掏出一封请柬。

  原是萧青棣已说了人家, 亦是城中商户, 门当户对,冬月里便要成亲。

  这请柬喻商枝拿在手里, 简直觉得烫手。

  虽知晓这应是萧家有意跟自己交好,但想到曾经萧青棣闹出的事端,这喜宴是万万去不得的。

  为免误会, 他主动将此事同温野菜说明。

  温野菜也觉得好笑,接过请柬来翻了翻道:“帖子送来了,不去也没有表示就是失了礼数,到时只能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再差人去随点礼了。”

  除了萧家, 贺家却是贺霄亲至。

  既是拜会,也是辞行。

  自从贺云受彭浩牵连下了狱, 判了流放,贺霄于家中苦求贺父走动关系, 为贺云减刑。

  然而贺家自是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庶女去铤而走险。

  贺霄痛定思痛, 决定一门心思苦读到底, 来日高中, 说不定还能为姐姐转圜一二。

  奈何县学却是呆不下去了。

  寿安县城苦彭浩久矣,自彭浩倒台,贺霄也在县学受了不少排挤。

  贺家到底还是看重贺霄身上的秀才功名,指望着他来日若中了进士,便可步入官途,一家子跟着鸡犬升天。

  贺父打听一番,得知离寿安县较远的洛安县内有一经学大儒,于县内开设了一间私塾,亦是声名远扬。

  便掏了银子,想办法替贺霄谋了个名额。

  温三伢早就知晓此事,如今见了贺霄格外舍不得。

  两人互赠了笔墨,留作纪念,约定来年乡试场上再见。

  面对喻商枝和温野菜,贺霄则呈上了从家中库藏中精心挑选的一整套汝窑青瓷茶具。

  “先时多亏了喻郎中的诊治,晚辈雀目的毛病现今已好了大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喻商枝感念他小小年纪便要消化如此重的心事,又提笔给他开了几个方子。

  “读书虽需刻苦,也要以保重身子为上。切忌在灯光昏暗时做功课,或是行走时看书,对目力百害而无一利。”

  贺霄接过方子,朝喻商枝深深一揖。

  及仲秋当日。

  过了晌午食肆就过了打烊的牌子,医馆也在傍晚时分提前关了门。

  喻石榴夫妻两个带着丁升过来,喻石榴给年年做了个兔儿爷的小帽子,丁威则给几个孩子都扎了花灯。

  帽子戴上年年的小脑袋瓜,衬得小哥儿愈发唇红齿白。

  喻商枝回来时瞧见一眼,赶紧把孩子接过来抱着,稀罕得不行。

  “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小玉兔?”

  除了帽子,今天给他穿的袄子上也有一个小毛球。

  年年时不时去抓一把玩玩,玩腻了又吵着要下地。

  一会儿叫“喵喵”,一会儿叫“汪汪”。

  要说大吉还有大旺和二旺真是都很有灵性,自从年年学会了这两个词,它们又搞明白这是在叫自己后,但凡听见就巴巴地赶紧跑来。

  每当这时家里人就把小哥儿往学步车里一塞,趁着天还不冷,让他自己在铺了地毯的堂屋里玩去。

  算来这孩子还没满周岁,走路一事上已经是像模像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随了温野菜的性子,自从会了走路,便轻易不让人抱。

  以后怕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大人们难免都顾着最小的孩子,温三伢则坐在不远处,帮丁升看功课。

  丁升已入了个城里的学塾,算是蒙学里年纪最大的,初时学起来难免吃力,为此每每晚上下学回家还挑灯夜读。

  他起步太晚,在学塾中夫子要顾及的学生太多,难免有疏漏之处,故而搞不明白的问题他就攒下来,得了空来温家这边问温三伢。

  现今丁升学的这些,温三伢三四岁的时候就已倒背如流。

  而且还能举一反三,令丁升迷惑顿解。

  有了温三伢这秀才公私底下开小灶,丁升在学塾的成绩愈发好起来,已得了夫子几番夸赞。

  今日他带来的,是夫子布置的一篇文章,想在交上去之前,请温三伢指点一二。

  蒙学所做之文都较为浅显,不求学子有什么长篇大论、新颖见解,只需将基本蒙学典籍读透便可。

  温三伢读后沉吟片刻,说出自己的意见,丁升听得认真。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处,竟然一时都没注意到年年不知何时跑到了他俩跟前。

  “舅舅!兔兔!”

  温三伢回过神来,见年年举着小手,不禁将手里的纸张小心放好,笑着把他一把抱起来搁在膝上。

  “年年告诉舅舅,想要什么兔兔?”

  温二妞在不远处笑道:“我瞧你们两个真快成一对书呆子了,合着方才我们说的话你俩半个字没听见。”

  温三伢惭愧地摸了摸鼻子。

  紧接着就见年年把一个小玩意,搁在他的掌心里。

  比成年人的拇指肚稍微大一点,竟是个兔儿爷木雕。

  原来是这个兔兔。

  兔儿爷是仲秋时节的习俗,有泥胚子塑的、木头雕的,也有陶瓷烧的,家里头但凡有娃娃的都会买上几个。

  温三伢虽年岁不大,却因为少年老成,早就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没想到还能被自个儿的小外甥惦记着。

  “舅舅谢谢年年。”

  温三伢亲了口小哥儿的脸蛋,转而朝前看去,才知晓这些是丁威拿来给孩子玩的。

  过了一会儿,年年见一旁的丁升手里空空,想了想又噔噔跑回去,另捡了一个给他。

  不过比起二妞和三伢,他对丁升还不算熟悉,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想起这是谁。

  递出东西的时候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丁升也没听明白,笑着接过,继而比划了个鬼脸逗他。

  年年没见过这新鲜,笑得小乳牙都露出来。

  有个小娃娃在,家里永远少不了热闹。

  晚间的家宴,温野菜和喻石榴各掌勺了几个硬菜,来了个南北合璧。

  桌上的酒水是朱童送来的桂花酿,他家今年似乎又改了这桂花酒的酿造方式,还未启开就能闻到阵阵甜香。

  黄柏、卷柏还有泽兰几个都在桌旁伺候,等菜都摆上,酒都斟满,喻商枝便让他们去后院自己过节去,还挨个都发了节日的赏钱。

  几个人纷纷谢了恩,带着满脸喜气退下了。

  家里今年比往年都热闹,添了孩子,喻商枝同喻石榴相认。

  常凌和小五与小六也跟着过来,坐在席间。

  他们和孔麦芽不同,孔麦芽上面还有个父亲,他们几个却都是孤苦伶仃的,所以过什么节都是跟着温家一起。

  一时间杯箸交错,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桌上的饭菜去了大半。

  看了看时辰,一家子人转而挪到院子里,对着早就摆好的供桌拜了月亮。

  又将早就摆在其中的月光纸取下烧了,搁进铜盆。

  上贡的月饼和瓜果皆撤下来,彼此之间分了吃。

  今年广聚轩的月饼又有了新花样,朱童不用喻商枝提点,自行琢磨将流沙汤圆的原理挪到了月饼里,做出了一种流沙奶黄月饼。

  一经推出,惹得县城上下争相抢购。

  喻商枝却是没有这个烦恼,因为朱童早就备下了两大盒,专门送到温宅给他们尝新鲜。

  这个馅的月饼温野菜尤其爱吃,他低头仔细辨认着月饼上的印花,想再拿一个,结果看了半天都没挑对。

  喻商枝看他那眼睛发直的模样,就知道八成是出来吹了风,酒劲上了头。

  温二妞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抱着年年笑道:“快看你小爹爹,又成了醉猫儿了!”

  年年听不懂前面,就听懂了一个“猫”字,当即又开始喵喵叫起来,惹得众人笑成一团。

  温野菜虽是微醺,可以没醉到不知事的程度,当即作势要去和温二妞理论。

  “你这丫头片子,我看你也是吃了两杯酒,都敢拿你大哥说笑了。”

  温二妞连忙躲闪,期间又抓了温三伢当挡箭牌。

  温三伢才多高的个子,哪里挡得住她,最后这兄妹俩还是嬉笑着闹在了一处,看得喻商枝无奈摇头。

  结果闹完了,温野菜又喊着头晕想吐。

  喻商枝索性把他直接扶回了屋里醒酒。

  温野菜躺在床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喻商枝挨着他坐下,轻轻替他揉着止晕解酒的穴位。

  “还想不想吐?”

  温野菜捂着额角轻轻摇头。

  “就是头晕,别的倒是没什么难受的。”

  喻商枝手上用了点力气。

  “我看以后你还是喝点米酒就成了,回回喝上了度数的都得来这么一遭。”

  揉了好一会儿,又把人扶起来替他捋了捋背。

  泽兰这时送进来醒酒汤,一大碗下去,酒意顿时散去不少。

  “年年呢?”

  温野菜靠在喻商枝的怀里问。

  “刚才是姐姐和二妞看着,这会儿章嫂子应当是给领去碧纱橱里换了衣裳。这孩子今晚兴奋得很,我看一时半会哄不睡。”

  温野菜应了声,仰头看向喻商枝。

  半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还有月饼么?”

  “我看你不是醉猫,倒成了馋猫。”

  喻商枝失笑。

  这是刚刚没吃到,这会儿依旧惦记着。

  “还是吃奶黄的?我出去给你拿一个。”

  温野菜想了想道:“莲蓉的也要一个。”

  喻商枝推门而出,外面已经归于静谧。

  喻石榴三口回了家,温二妞和温三伢也回了房,常凌领着小五和小六去了医馆看门。

  泽兰和佩兰守在门口附近,听了喻商枝的吩咐,自去端了月饼来。

  喻商枝没让他俩进屋,自己接了预备送进去,路过碧纱橱时见其后人影绰绰,时不时传出年年嘀嘀咕咕的声响,还有范春燕哄着他躺下睡觉的话语。

  他放轻了脚步声,没去打扰。

  进了屋,温野菜迫不及待地拿了奶黄的月饼掰开一半,赶着流沙淌出来之前放进嘴里。

  “这一半给你。”

  喻商枝摇摇头。

  他对这等甜腻的东西,每每是吃几口就够了,故而只看着温野菜吃,并未相陪。

  不过这一晚,他最后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尝到了流沙奶黄馅儿的滋味。

  香软又绵长。

  ……

  十月中旬,济民医塾正式开学。

  第一批学子共二十一人,其中三名姐儿、两名哥儿。

  他们穿上统一的绀色学生袍,由喻商枝领着,于医塾正堂的孙思邈画像之前,口诵《大医精诚》文段,就此拜入杏林之门。

  对于喻商枝而言,他们并非自己一人之弟子。

  而是象征着在这个时代,一次关于国医传承的全新尝试。

  所有将在医塾授课的夫子,今日亦齐聚一堂。

  他们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名姓、师承,以及未来将在医塾教授哪一门科目。

  济民医塾的分科比照陶南吕曾经同喻商枝讲过的,太医院下属新医学堂的分科。

  大抵分为大方脉、小方脉、外科、眼科、口齿科。

  大方脉即后世所谓“内科”,小方脉则是儿科。

  新医学堂中,妇科是归在大方脉里的。

  喻商枝将其借鉴过来的同时,在此之上单独辟出一门产科,专研妇人与哥儿生产怀孕相关的疑难杂症,以期有朝一日,在大本时代有限的医疗手段下,能够有效解决生产死亡率高和新生儿存活率低的两大难题。

  开学第一日,各科夫子均需试讲一堂课。

  考虑到座下学生几乎全无基础,喻商枝特地提前安排夫子们莫要一上来就讲那些个难懂的医理。

  最好是多讲故事,以此引起这些半大孩子们的兴趣,免得他们一上来就产生畏难情绪。

  国医之道精深广博,只会越学越难,往往穷其一生都探索不尽。

  若是初时打不好基础,再往后怕是难免有人会打退堂鼓。

  喻商枝本还担心,这些请来做夫子的郎中,大都是因为家学渊源而从了医,怕是不知道该怎么轻松一些授课。

  好在最后的结果比预想中要好上太多。

  卢杜仲乃小方脉一科的夫子,直接从家里拎了个小女儿玩的布娃娃充当教具,跟下面的学生一通比划。

  郭乔和许广年纪偏大,担心自己精力不足,此前单单各领了一门眼科和口齿科。

  他们二人从医半生,见过的病患不知凡几,随意撷取几个例子,都足以令人听得目不转睛。

  负责外科的,乃是后来一名主动上门自荐的庞姓郎中。

  他家的医馆传承三代,本来就已治疗跌打损伤闻名,教授外科最是合适不过。

  此番他从家里带来好些个祖传的膏药等给学生们展示,还现场用木头示范如何给错位的骨头正骨。

  课室内一时“咔嚓”声不断,听得人暗暗牙酸。

  喻商枝作为医塾山长,同时亦是大方脉的讲师。

  一堂课下来,引经据典,娓娓道来,有如春风化雨,深入浅出,显然最是受学生们欢迎。

  只是此时这些年幼的学子们尚不知晓,看起来脾气最好的喻山长喻夫子,将来会是对待功课最严苛的那一个。

  ***

  自这日起,住在附近的人家,每日辰时初便可听见学塾中传来学子们朗朗的诵读声。

  这些孩子出身贫苦,得此改命的机会,一个个都是百倍的刻苦,生怕学无所成,无以回报。

  他们当中有些识字不多,初时医书看得半懂不懂,甚至不舍得用学塾发放的笔墨,得了空就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用树枝学写字。

  有些从小没有正经念过书,定力不足,记忆力欠佳,而学医又有大量需要牢记的内容。

  于是他们便将需要记忆的抄写在纸上,揣在袖中,早晨背、晚上背、吃饭时背、乃至说梦话时都在背。

  有些手笨,总是掌握不好针灸的针法,遂日日拿着自己练习。

  甚或有扎了针忘了摘就跑来上课的,活似一个个小刺猬,令夫子们哭笑不得。

  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他们像那新生的马驹或是幼鹿,跌跌撞撞着成长。

  ……

  冬去春来,转眼间又到了杏花满枝的时节。

  此时距离济民医塾落成已过去三年,第一批学子业已学成出师。

  他们依照当初入学时的约定,践行诺言,背起药箱,离开县城,散去各处。

  有的回到原籍,为乡亲们问疾看诊。

  有的索性当游方草医,主动远赴他乡,摇起医铃,走街串巷,积累经验。

  如同漫天星火,又如点滴之水,滋润着广大而贫瘠的乡野之地,那一点点象征着生命的绿苗。

  温宅书房内,灯火明亮。

  喻商枝近来忙于国医手册的二次修订,每每从医馆回来还要伏案至深夜方休。

  三年前,这本手册得成初稿,刊印成册后因自觉不够成熟,故而仅在医塾内当做入门教材使用。

  这期间,喻商枝坚持不断向内添补新的想法,又拉着医塾内各位郎中夫子们一道编撰,增添其中类目。

  久而久之,这本册子的内容愈发丰富起来,标题后的署名也愈来愈长。

  只是无论后面增了谁的名姓,喻商枝三个字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三年后,喻商枝将积累一箱笔迹各异的书稿聚拢一处,利用闲暇时间,从头到尾再度一一订正。

  到了今日,总算大功告成。

  他为新写就的序言落下最后一字,刚待墨痕微干,便听得窗外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海棠色的衫子,从书房另一端小跑而至。

  后面跟着温野菜,还有端着木盘,其上温着一碗银耳雪梨汤的泽兰。

  泽兰进来将银耳汤放下就退了出去,年年早就挤到喻商枝的书桌一侧。

  后者则赶紧起身,把温野菜扶着,落座在自己刚刚的位置上。

  几个月前温野菜胃口不舒,自己把山楂丸子当零嘴吃了几日也不见效,后来喻商枝察觉后给他把了脉,才知晓是再度有了喜。

  这事确定了后,年年日日比他俩还盼着这孩子。

  一会儿说想要弟弟,一会儿说想要妹妹,一会儿又说都想要,没点正形。

  把温野菜烦得不轻,直说到时候给你生一对儿算了。

  现下家里还时常拿这几句话出来说笑。

  回到眼下,喻商枝见温野菜坐安稳了才问道:“夜深露重,你们怎么过来了?”

  温野菜点了一下手边小哥儿的脑门。

  “还不是你的宝贝哥儿,吵着要见了你才肯去睡觉,我看他就是想来蹭一口银耳汤喝,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小吃货。”

  喻商枝拿他没办法。

  其实家里本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是最近喻商枝总是忙到很晚,温野菜才时常嘱咐厨房里做点小食送来。

  年年这孩子,抓周时抓了个金饭碗,家里人本还猜测这是什么意思。

  因他虽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对医术的兴趣,却只是有,但不太多。

  现也不知是不是应在了这张嘴上。

  银耳汤里加了冰糖,喻商枝不嗜甜,分量不多。

  他把小碗端过来吹了吹,喂了年年一勺,看小哥儿咂咂嘴咽了,又把第二勺送到温野菜的唇边。

  温野菜本想避开,奈何嘴唇都碰上了勺子,索性就张口抿掉。

  喝完摆摆手道:“我不喝了,你们爷俩分。”

  不过年年比起喝汤,更愿意吃里面的雪梨粒子。

  待到一碗汤分完,也到了回房歇息的时候。

  由书房回卧房,需要穿行过一条回廊。

  回廊中间圈出一个四方的小院,前任宅子主人再次造了个小小的景致,其中恰好有一株杏花。

  花儿白中带粉,覆上一层清冷月色,如滚了银边的一朵绯云。

  一家三口不由地站定,赏了一会儿景。

  喻商枝一手牵着年年,一手揽着温野菜,忽而听夫郎在耳畔道:“方才在书房,看了一眼你写的书稿,倒是喜欢里头的一句话。”

  “哪一句?”

  “就是新序言里最后的那句赠言。”

  “原是那句,那是过去喻氏医馆堂前楹联,乃我喻家先祖亲笔所书……”

  他们手牵着手,略过杏花,继续往前行去。

  喻商枝说起这个故事的同时,也知晓自己还有许多故事,可以说与夫郎和孩子们听。

  关于过去,关于将来。

  他终有一日,在这里徐徐老去。

  并非异客,而是归人。

  届时爱人相伴,子孙绕膝。

  杏林春满,不负此行。

  三人身后不远处,熄了灯的书房中,字纸交叠。

  最上一张压在镇纸之下,唯有一角露出来,被一方窗棂外射入的月色框住。

  恰好是一句十四字——

  唯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它们终将穿越时光,耀映千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后一章让大家久等了,真的是重写了很多次,才得到于我而言完满的结尾。

  希望一路看到这里的大家也会喜欢它。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