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谦凌产生了怀疑再回头看到时候,就发现了疑点。
比如,吴梦羽遗书中说他精神崩溃了,却没有出具任意一个诊断书。
网络上有很多低等的骗子能骗到很多人,并不是他的骗术有多高明,而是那个骗子第一次接触人们的时候,树立起来的第一个人设让人们信服了。
吴梦羽欺骗大家的套路也是如此。
他先给了自己树立了一个悲惨的人设,因为跳河落水被救,还情绪激动的扬言想要继续跳河自杀,这种行为让现场的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崩溃的受害者。
在这第一印象的基础上,人们再去看吴梦羽的遗书,几乎百分百相信了他在遗书中所杜撰出来的悲惨遭遇。
同时,人们也相信了商黎就是一个恶心的,欺凌别人的人渣。
商黎反驳不承认这一点、并且在网络上指责吴梦羽撒谎,他的那些言论更是让人们加深了第一印象。
人们觉得商黎态度强硬,脸厚心黑,是个超级大恶人。
加上商黎签约吴氏制片公司之后拍的都是流水线的烂片,让人们对他产生了迁怒心理。
面对这种人,网友毫不客气的想要冲烂他。
李谦凌当时也被影响了很多。
李谦凌回忆起来,在面对自己的误解的时候,商黎努力反驳,对自己百般解释。
当时商黎的眼眶都是通红的。
可是他当时没有信。
陡然间,李谦凌的心底有一点点酸涩。
一颗小小的名为“后悔”的种子开始在他心底萌芽。
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的怀疑是真的,那么当初网络上对待商黎的围剿辱骂言论真的很残忍。
而自己当初误解商黎,要求和他分房睡的行为,也有些残忍。
抽丝剥茧寻找真相并不难。
一只蜜蜂落到了蜘蛛网上,越挣扎就缠得越紧,但是,只要有外力轻轻的拨开那张网的一丝关键的线索,整张布满阴谋的网就会让人们看到明显的漏洞。
李谦凌现在有时间,也有精力,他直接派人沿着自己怀疑的点去调查,同时自己也去找吴家其他人取证。
他本人去吴家的老宅参观商黎的卧室,但是去了之后,发现商黎的卧室很简单。
看着商黎的卧室的书架上连一本书都没留下,李谦凌的心口有些闷闷的。
他询问身边的管家,“那边书架上的东西呢?”
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看起来四五十岁,是这个家里的老人了。
他的视线顺着李谦凌指着的书架看过去,语气温和的说:“您说那上面的东西啊,商黎结婚之后,夫人觉得这些东西占着地方也没什么用,有一半让我们卖废品了,另外一半商黎自己搬走了。”
“我也不知道他把那些东西弄到哪里去了。”
“哦,还有就是之前葬礼收拾遗物,有一些东西扔了,有些火化了。”
李谦凌看着这间卧室,突然陷入了死死的沉默之中。
这间卧室,简直就像从没有住过人,空荡荡的。
不到两天,李谦凌派人调查的事情很快就出了结果。
在吴家,吴梦羽的地位和待遇是明显比商黎高很多。这一点,所有吴家旁支的小辈们说法基本一致。
甚至在赵小哨看不过去,询问:“吴家人怎么这样对待商黎,那可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有人回答说,“这还不简单,很好理解啊。咱们这个圈子就是混也能混个高等学历,最差的也就是出国镀镀金,再怎么着也没有商黎这么低级的,他直接拉低了我们的圈层,搞的大家脸上没光。”
“要我说,亲生的又怎样,商黎就是个废物,如果我是吴兴昌,我也不想看到他,晦气。”
至此,说商黎欺负压迫吴梦羽的这种话,在李谦凌心中已经是一个谎言了。
他看到下属调查的资料。
当李谦凌听到赵小哨转述的圈子里其他人的原话,他心中有些后悔,以及被欺骗的愤怒。
吴梦羽彻头彻尾都在说谎。
而自己却信了。
李谦凌回想起来,简直想看到吴梦羽真的被水淹死。
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会相信这种谎言,还因此误解商黎。
想起自己和商黎是领过证的夫夫,关系比陌生人更亲近一层。
可是在当时,他却并没有选择相信商黎,商黎他……应该很失望吧。
只要想起这一点,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钢针在他的心口刮了一道口子。
连续几天,李谦凌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跟在这另外一个自己身边的李谦凌也觉得很离谱。
这梦中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呆,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相信了谎言,觉得商黎是错的?
他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李谦凌和助理说着什么,然后两个人前后走了出去。
李谦凌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他的身体飘过了黑漆漆的空间,眨眼之间,见到了李谦凌站在一个学校里面的办公室门外。
李谦凌拎着水果袋,轻轻的敲了门。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在里面喊着:“请进。”
李谦凌在赵小哨的指引下,找到了商黎当年高中的班主任,他走到这位老师的办公桌前面,和她打了一声招呼。
“老师,您好。”
这位年迈的快要退休的老太太站了起来,把大大的老花镜往上抬了抬,她虽然不追星,但是看到李谦凌还是有点模糊的印象。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学生的家长,我看着有点眼熟,就是不太敢认。”
李谦凌看着这位老教师,说:“任老师,请问您记不记得一位叫做商黎的学生?”
李谦凌也不确定任老师有没有印象。
毕竟根据时间推算,商黎在这个学校上学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出乎李谦凌预料的是,任老师听到商黎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
任老师叹了口气,“你说商黎,我记得他,他是我班里当时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
她的视线落在李谦凌身上,询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李谦凌把水果袋放到了办公桌空着的一边,说:“我是商黎的丈夫。”
任老师有些惊讶的推了推眼镜,她看了李谦凌几眼,“商黎都结婚了啊,一转眼时间过的这么久,还真是快啊。”
她笑了笑,询问李谦凌:“这次商黎也来了吗?是不是在别的老师办公室?
真是的,这孩子当年说走就走,我都找不着他人在哪里。他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分班拍照也没来,我有好多话还没跟他说……”
李谦凌看着这位上了年纪面容慈祥的老教师,对着她期待的目光,一时间嗓子像是卡了一块大石头。
他的唇蠕动几下,最终说,“任老师,商黎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
任老师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她怔怔的重复了一遍:“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李谦凌对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陷入了死死的沉默之中。
然后,他艰难的解释道:“商黎出了意外事故。”
“那你来找我,是商黎有什么遗愿吗?”任老师,她一时间反应不能,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才想起对李谦凌说一句:“节哀。”
李谦凌认真的看着任老师,“我帮商黎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有很多事我都不太了解。我想知道商黎在学生时代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贸然来拜访您。”
“任老师,您能说说商黎的事吗?”
任老师的唇瓣颤了颤,看着李谦凌的目光有些迷惘和哀伤。
她回想起十一年前的事情。
有些斑驳的记忆,像是生锈的洛铁,自以为忘记了,其实还有很重的痕迹。
任老师最后一次和商黎见面的时候,是在高二夏天的班级期末考试之前。
那时候的商黎,也就不到十七岁。
那天天气很好,课间大休息时间,站在窗户边的任老师看着外面玩耍打球的学生们吵吵闹闹,心情很好的正给阳台上的一盆花松土。
商黎轻轻的敲了敲门。
“咚咚咚——”的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显得那么沉闷。
任老师拿着水壶,叫了一声:“进来。”
面容俊秀的少年走进来,他的白色校服上衣很干净,像是承载了一整个夏天的清爽,看得人眼前一亮。
商黎走到任老师的办公桌前一尺的距离站定,而后,他抬起头看着任老师。
“老师,我,我来跟您说一件事。”
任老师温和的笑了笑,见到商黎脸上的表情紧张,还以为是他闯什么祸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叛逆爱玩的年龄,在老师们的眼中,商黎算是比较乖的那种了。
成绩好,按时完成作业,知道提前预习功课,还会帮助同学讲题,就是稍微有一点点偏科,英语和物理学的不太好。
但即使有这偏科的缺点,商黎的整体成绩还是排在班级第一。
很多老师对班级里学习好又听话的学生总会有一点点偏爱的心理。
任老师也不例外。
“你要说什么事?”
她想,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作为老师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容一点。
商黎看着任老师,咽了咽喉咙,他语气艰涩的说:“老师,我想退学。”
“你说什么?”
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听明白情绪就炸了。
任老师的脸上带着一种失望又责备的表情。
她看着耸拉着脑袋的商黎,仿佛看着一只走错路被带坏的小动物。
“商黎,你是不是最近和坏孩子玩了?因为什么让你产生了不想上学的想法?这件事你妈妈知道吗?我不相信你的家人会同意你退学。”
任老师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说:“商黎,我劝你考虑清楚,退学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商黎低着头,假装在研究地板上一块被白色粉笔无意中落下的痕迹。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眼神有些压抑的绝望和一丝茫然。
“老师,如果您需要我家长的意见,我爸爸是同意我退学的。”商黎抿了抿唇,缓缓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任老师的眼睛。
他最后说了一句 ,“对不起,任老师,今天我想办理退学手续。”
任老师把手放到办公室的电话座机上,找到自己的电话本,就要给商黎的家长打电话。
商黎的视线看了正在翻找电话本的任老师一眼,开始背诵:“8879……13。”
任老师的电话打到了商黎的父亲手上。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得知商黎想退学,这个当天赌博输了两把正不高兴的的男人居然有点高兴。
商父吐了一口烟圈笑了笑。
“小兔崽子要退学,那就退吧,不上学还能给我省点钱,现在的学费可真贵。”商黎的学费省下来,说不定都够他再压几次本,多赌几把说不定就翻身了,从此飞黄腾达。
“老师,您辛苦一下帮他把退学手续办了再说。”商父不仅答应,还开始催促他们。
任老师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挂断电话想骂人。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任老师回头看着商黎,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孩子,别听了爸爸说的话。学还是要上完的,以后出了社会找工作,学历就是一块敲门砖,你还没有成年,这么小的年纪不上学能去干嘛?在家待着吗?那是在浪费人生……”
商黎的声音有些哽咽,“老师,我真的得退学。”
当时的任老师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乖巧的商黎那么固执的做傻事。
他非得坚持退学,最后还把他商父叫来亲自办了退学手续。
任老师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自毁前途,简直气得要死。
但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商黎办理了退学手续。
几天后,不甘心的任老师做了一次家访,才懂得商黎的处境有多艰难。
任老师对李谦凌说,“我去之前留点地址家访,他们家就只有他妈在家。”
李谦凌听的很认真,他的眉头一直紧紧的皱着,听着任老师的描述。
当时的常秋柔披头散发,脸上,脖子上都是挨打的红肿痕迹,她的手腕上包扎着一圈白布。
任老师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常秋柔身上的伤痕。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孩子看起来五六岁,正在写作业 ,脸颊有点瘦,眼眶大大的,看到生人有点惊恐。
任老师走上前,说自己是商黎的老师,询问商黎退学的事情。
她刚刚问完这句话,常秋柔就已经崩溃的捂脸大哭了。
任老师和她谈话才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沉迷赌博,欠下了二十万的外债。
他经常朝着常秋柔伸手要钱,不给钱就打她有时候还打孩子。
“为了不被打死,为了我们娘仨能活下去,我已经把房子卖了,我就是想还了钱,先让商黎上完学,但是……”
但是根本就还不上钱,就连那笔钱,也被那个赌鬼偷走,挥霍一空。
“我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想死啊,任老师。”常秋柔的眼神里埋着深深地绝望。
“我的孩子,商黎他为了我能好过一点 ,背着我和他父亲一起偷偷办了退学手续,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跑出去了。”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这句话,肩膀耸动着,整个人的脸痛苦扭曲的抽搐哽咽。
商黎走之前,只留下一张纸条。
【妈,我不上了,我去打工赚钱,你在家看好弟弟,等我回来。】
任老师当时就懂商黎了。
商黎退学,并不是被坏孩子带歪了突然叛逆,他只是为了给常秋柔减少生活的负担,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多一点撑下去的希望。
而商父帮他退学,就是存粹的想省钱多赌几把。
听说,因为商黎退学这件事,常秋柔挺着几顿毒打,选择起诉,和家暴她的丈夫离婚。
十一年前,打官司离婚的人在这种小城市不多见,很多人都议论纷纷。
任老师回想起来,还有点印象。
任老师叹了口气,“我这把年纪了,外边的事知道的不多,都落伍了。
“前几年听说商黎混好了,当了导演,我就想啊,当导演好!听说当导游赚钱,有钱他就能改变生活。
“我还以为他苦尽甘来,这辈子不会再吃苦了,没想到……”
没想到商黎走的那么早。
任老师轻轻的叹息:“他还这么年轻,真的太可惜了。”
听到任老师说的这些话,李谦凌哑然失声。
任老师口中的男孩,和他认识的商黎,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了解到商黎真实的模样。
原来,商黎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学渣,也不是因为成绩太差才辍学。
他只是过早的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不得不退学。
李谦凌想起以前在家,他让商黎帮他搭戏,饰演一个配角暴力狂。
李谦凌当时还觉得商黎整个人很奇怪,先是演的像是被打的那个、眼神根本不像是暴力狂;后来商黎演技爆发,突然之间演的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很恐怖很恶心的家暴男。
现在想来,最开始没演好,不过是商黎本能的恐惧暴力。
因为商黎挨过父亲太多打,对此有阴影,所以在那段剧情中先带入了自己的感受,第一次演的就有点像是被殴打的那个角色。
只因为商黎的眼睛太不安了,他似乎在本能的对信任的丈夫诉说害怕。
然而,在李谦凌的不满意的指责下,商黎只能强迫自己醒过来。
他把自己幻想成暴打过他的商父,然后,模仿那个男人,在李谦凌的面前还原了那个家暴男的形象。
李谦凌想起那天,在搭戏结束后,商黎最后说:“我讨厌暴力。”
李谦凌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
他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想摸出一根香烟咬.一下。
想到这是办公室,他忍住了。
浓郁的愁气锁上了他的眉梢,李谦凌的心中有种微妙的心理不适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李谦凌后来走过很多地方。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或许是后悔,或许是单纯的好奇。
在商黎学校的老.操.场,在商黎老家破旧的小巷子里,在商黎幼时削水果的水果店前面,在商黎攒钱给常秋柔买的新房子里,李谦凌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他一边走,一边在不停的询问这些人:“商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李谦凌有时候是在问别人。
有时候,像是再问他自己。
阴沉的梦境里,另外一个李谦凌跟着自己走过了商黎走的很多路,也在问自己一句话。
“我真的,了解商黎吗?”
悔意在悄悄的啃食着他的心,
然而,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