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了吗?”时沐在桑柠月身旁不急不缓地走着, 还时不时瞟她一眼,确定她在跟着才继续往前走。
“还没,怎么, 你要请客吃饭吗?”
桑柠月本来只是逗逗她, 没想到时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 本来就答应了你的。”
“什么时候?”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你还是Flechazo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嘛,你来江清,我带你吃好吃的。”
要说从做了这个约定开始,到现在身份暴露,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桑柠月忘了个一干二净, 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
那个时候她帮了时沐的忙, 找到了音大论坛上关于挽禾的全部帖子,时沐为了感谢她,对着账号另一头的Flechazo,也就是她做了承诺。
桑柠月本来以为时沐会特别在意自己骗了她这回事, 那天坦白身份前忐忑了许久。
要是以时沐平时那个六亲不认的样子,肯定会勃然大怒,但事情完全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时沐非但没生气, 还能毫无负担地主动提起。
那桑柠月也就不跟她客气。
“好呀,去吃荣记怎么样?”
“好。”时沐听了店名,立马拿出手机准备打车。
才刚解了锁,她余光瞄到桑柠月动了下, 整个人跟着一抖, 手机没拿稳,直接掉到地上, 栽进了雪里。
桑柠月听到动静回过头,疑惑地和她四目相对:“怎么了?”
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吧?
“没事。”时沐捡起手机,心虚地看了眼锁屏,很难想象要是桑柠月看到自己用她的照片做锁屏会是什么表情。
当她疯了吗?肯定会。
连她都不知道当时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把前一天给桑柠月拍的照片设置成壁纸的。
那天晚上她喝醉了,烂醉,并且之后的三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如果酒精真的会损害脑神经,她绝对已经是重症了。
从车上下来,桑柠月领着时沐进了店里。
正是饭点,不大饭馆里挤得满满的全是人,服务员艰难地侧着身子在桌子间上菜。
柜台前的小妹都快忙晕了,一边飞快地收着钱,一边冲两人说:“您二位可能要等会儿了,你们前面还有八桌。”
说着,她从手边的本子上扯下一页纸,唰唰两笔写上了号码丢给两人,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脑屏幕。
“怎么这么多人?”桑柠月伸手接过纸条,完全没想到这家店的生意这么火爆。
荣记在江清算不上老字号,她和时沐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家小店,七年过去,在江清开了另外两家分店不说,还开到了隔壁市。
算算她也已经有七年没尝到过他家菜的味道了,不知道和记忆中的比起来,会不会更好吃一点。
上大学的时候她因为没有遵从家里人的意愿,私自选择了音大,家里当然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出。
已经工作了的桑鹿溪会接济她,但桑柠月不希望姐姐因为自己而过紧巴巴的生活,总是在打工赚钱之后,把她给的钱原封不动退回去。
桑柠月的大学生活没有享受一说。
繁重的课业,乐团的排练,加上工作,把她和时沐谈恋爱的时间都压缩干净了。
唯一开心的事就是每次乐团演出结束,时沐以庆祝为由带她来荣记开荤。
可是时沐离开之后,桑柠月一个人不敢来。
她不敢让自己对时沐能按时回来这件事有过多的期待,好像这样就不会太失落。
可是到了时家人答应的时间,时沐没有出现,她内心的失落感反倒更浓。
时沐问她:“要等吗?”
“等等吧,你很急吗?”
“不啊。”我为什么要急?时沐不解地看向桑柠月,发现她笑得很开心,“你很急吗?”
“我也不急啊。”
店里和外面完全是极端的寒冷和燥热,进店没一会儿桑柠月脸上就泛起了红,干脆开始脱外套。
外套才刚脱下来,一只手就自然地伸了过来,把衣服拿走了。
“你干嘛?”桑柠月木木地看着时沐,她拿自己衣服干什么?
“帮你拿衣服。”时沐自然地说了句废话。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桑柠月知道自己不是在害羞,尽管脸上很热,也是这店里温度太高的锅。
“没事,我拿一样的。”冬天衣服料子厚,时沐抱着两件衣服,像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显得整个人都很臃肿,看上去有点滑稽。
一样什么啊?完全不一样好嘛。
桑柠月没办法说服她把衣服再还回来,说了声“谢谢”就不再管她。
两人肩并肩坐着等位,时沐的腰板挺得很直,比一旁勾着背玩手机的其他客人高出一个肩头,显眼得不能再显眼了。
这几次见面,桑柠月发现时沐变得像某种动物。
鸵鸟。
平时头仰得高高的,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的张扬,可当遇到了跟自己有关的事,马上又不假思索地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可她的目标太大,每一个遮掩的动作都很扎眼。
“马上就要到你们了,想吃什么先看一下。”刚刚在柜台的小妹终于腾出时间来招待客人,把菜单丢给她们后马上又风风火火地要走。
可是突然,脚上像被装了吸盘,一个闪身又退了回来。
“诶?”柜台小妹一声惊呼,“时沐?”
时沐抬头,迟疑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是谁。
意识到直接叫名字太冒犯人了,女生连忙改口:“对不起对不起!时教授,我不该直接叫您名字,我这忙昏头了,您别生气!”
“没事。”
就像人们见了梵高会直呼他梵高,李斯特也就叫李斯特,顶多加个先生什么的,所以用时沐来称呼她并不失礼,她本来就叫这个。
不过时沐还是觉得奇怪,她真的有这么出名吗?
“你认识我?”
“我听过您的课,”女生突然放低了声音,“偷偷蹭的……”
要不是时沐耳朵好,后面那句话恐怕就被其他客人的笑声淹没了。
但她只是木着脸眨了下眼睛,没说什么。
这七年里,除去头两年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琴房,终日不见外人以外,她一直体验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
在宴会上、在维也纳金色演奏厅、在音大的讲台上,出门被人认出更是家常便饭。
曾经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似乎是她的努力有了成效,可到了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变成了那个孤独又阴暗的灵魂。
现在她觉得很累,面对这些陌生的面孔提不起一点兴致,就连应付都不想应付。
“时教授,你不用等了,跟我来吧。”女生让开身子,示意时沐跟着自己进去,怕她误会,还特意解释道,“您放心,这不算插队,其实里面还有空座,就是我们忙不过来,所以要限制客流。”
“现在我刚好有空,可以帮你们下单。”
“那好,谢谢你。”尽管如此,时沐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她没道理对着帮了自己的人臭脸,她没病。
两人落座,时沐拘谨地选了桑柠月斜对面的座位。
桑柠月瞥了她一眼,略显不满地问:“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我吃相很难看吗?”
“没有!”时沐急着反驳,声音大了些,连服务员都被吓了一跳。
说完又傻愣愣地看着桑柠月,显然是并没有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桑柠月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呆了几秒,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那你坐过来嘛。”
有外人在,又觉得那探求的目光有点麻烦,时沐只好赶紧起身换到了桑柠月对面。
这下面对着面,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桑柠月的眼睛,时沐前所未有的紧张。
两人坐在偏僻的角落,屏风挡住了唯一向外露出的一侧。
除了来上菜的服务员没人注意的到,甚至都不知道她们的存在。
“怎么了,被人认出来不开心吗?”
“我也说不清。”时沐佩服桑柠月的敏锐,她总能觉察到自己的不快,“刚刚有一瞬间,突然觉得很烦。”
但也仅仅是烦,转瞬即逝的,现在冷静下来,她又开始反思自己的不是。
有人喜欢她她觉得烦,非得落得个大家都对她口诛笔伐才高兴?那不是纯纯有病?
“你别担心,你现在的想法很正常,我还在乐团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见到那些以我为目标的学弟学妹们,会不自觉的想逃走。”起初桑柠月把这种状态归结到自己太累上。
比起乐团负责人,肖团长更像个商人,非要把她的价值一点点全榨出来。
小到与粉丝的见面会,大到讲座和比赛评委,她没有表演的时间都被各种各样的商务活动占满了。
“可后来我发现,我是害怕某天我不能再像那平时一样拉琴、表演,他们会对我失望。”桑柠月回忆起曾经的事,脸上丝毫看不出惋惜,看得很开,“就像现在一样,没人认识我,反差感很强。”
桑柠月想,要真的全都忘记她还好,可是三年前她演出失误,在网上掀起的风浪,到现在还余波未息。
早八百年就停止更新的小号上还时常有人来“问候”,不过都是带了些嘲讽意味的。
“你……”
“嗯?”
“没事,要喝水吗?”时沐慌张地去提水壶,险些脱手,好在稳住了。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桑柠月没有接她倒好的水,而是提议说:“喝点酒怎么样?”
之前每次去酒吧都是接醉醺醺的时沐,喝酒这事反倒轮不到她。
醉酒的时沐说话讨人喜欢,也没有平时那么死板,桑柠月要想在今晚听她说些好听的,只有靠这个了,这当然不算作弊。
“你能喝吗?”时沐不知道桑柠月为了治疗失忆有没有喝药,加之酒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她和Flechazo建立关系,也是在一次醉酒后。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迫切想远离。
可那又是桑柠月提的要求,那个以前从来不跟她说自己想法的桑柠月。
“当然,我没那么弱。”
桑柠月表示没问题,时沐不愿意扫她的兴,当即起身去拿了两瓶果酒。
这款酒度数适中,也好入口。
桑柠月开了酒,先给时沐倒满:“你后来还有一个人去喝过酒吗?”
“没。”时沐笑起来,“后来一直在受伤,被我姨看得很严,没办法喝酒。”
桑柠月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很满意这个答案,至少时沐没机会再被奇怪的人盯上。
她这人长成这样,就算没有钢琴家的身份加成,在酒吧也太招摇了。
不知道是不是把角落里的人遗忘了,荣记上菜的速度慢的离谱,时沐起身去催了两次,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桑柠月倒是一贯的耐心,坐在那里小口抿着杯子里的酒。
见时沐回来,她仰着头问:“怎么样,好了吗?”
桑柠月抱着杯子,脸颊微微泛着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喝多了上脸。
“快了,他们说今天人太多,结账的时候可以给我们打个八折。”时沐看到她的样子,微微欠身,问她,“你是不是喝醉了?脸怎么这么红?”
她印象里桑柠月酒量不好,也不怎么喝酒,所以今天听她提,还稍稍震惊了一下。
“没醉。”桑柠月答得很快,确实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她说完,又扯着时沐的衣角:“我突然不是很想吃饭了,不饿。”
“可是……”时沐很想问为什么,桑柠月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没道理在等了这么久后,又突然提出不吃了。
到底是不饿,还是不想和自己吃了?
“那我让他们打包。”最终时沐还是没问出口。
桑柠月总是坚定地等着她,哪怕真的因为自己的犹豫,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改变了想法,那错也不在她。
两人出了店,时沐一只手拎着打包的饭菜,热气腾着她的手背。
夜里的风一阵阵吹过,手背感受着冷暖交替,她的焦虑一半来源于猜不透桑柠月的用意,一半来源于忽冷忽热的触感。
“你刚刚又有事瞒着我不说。”桑柠月的声音划过耳畔,很轻,轻到时沐差点没捕捉到,“所以这是惩罚。”
惩罚她没有坦诚,惩罚她还对自己有所隐瞒。
并不是她想刁难时沐,而是因为这段关系走到现在,时沐对她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总是带着负罪感。
她不想时沐对她愧疚,尤其在她失忆后被迫退出乐团的这件事上。
论起因,是她自己去滑雪出了意外;再论结果,是肖团长和那些看不惯她的人导致的,外加她的确不适合再在乐团待下去。
无论哪一点,都跟时沐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滑雪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来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都不知情,也帮不了我,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需要愧疚。”
“但我心疼。”时沐眼眸低垂,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那时候我不在,这些你跟谁说?你肯定受了很多委屈,想到这些我就会难受。”
“可是我嘴笨,想不出安慰你的话,而且也太晚了。”
桑柠月没想到她想的竟然是这个,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好像自己在无理取闹一样。
“我以为你要道歉所以才……我没想到。”
她变得太敏感了,时沐关心她,她却反过来扎了她一手刺。
可是都从荣记走出来一半了,想再回去也不现实,就像时沐说的,有些时候道歉来得太迟,就没用了。
“要不我们……”
“没关系,刚好我也不太饿,走吧,我们回家。”时沐并不在意,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时沐说“我们”而不是“我”,这样明显的改变没有逃过桑柠月的耳朵。
正因为有了这样惊喜的发现,她才没在歉意中泡多久。
她和时沐的关系不是靠谁对谁的歉意多就能维持下来的,从重逢到现在,她们彼此都说了太多抱歉的话。
如果说时间可以擦除过往,那么过去的桑柠月和时沐早就不在了,现在面对着面的,说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也完全没问题。
既然要重新认识彼此,为什么要从让人听了就脑袋疼的“抱歉”开始?
要抱着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才对。
桑柠月小跑两步追上时沐,往她身旁贴了贴。
“怎么了?”
“有点冷。”为了让她相信,桑柠月还把衣服往紧裹了裹。
“冷也不知道多穿点。”时沐一边数落她,一边往她身前走了几步,挡住迎面吹来的风。
到了小区,桑柠月往家走,时沐也就自然地跟着,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少了那股别扭劲儿,理所当然的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时沐。”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着,时沐微微偏了下头:“嗯?”
“你就这么跟着我回家,不怕危险吗?”
“能有什么危险?”
这不是时沐第一次来桑柠月家,只不过是完全清醒的状态。她还记得自己那天晚上为了在桑柠月家留宿编了一个多扯淡的借口。
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能想到比那更好的主意。
“我姐姐在家,你不怕吗?”
桑柠月的姐姐,自然就是桑鹿溪了,一个提起来就让她肝颤的女人。
时沐脸色瞬间就变了,变得吞吞吐吐的:“啊……你姐姐在家啊?我不知道,那等下送你回去我就走。”
“哦,原来你只是送我回家,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回家呢。”
桑柠月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默默观察时沐的表情。
只见她嘴巴动了动,又抿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桑柠月不厚道地笑了,还是笑出声的那种。
等到了门口,桑柠月掏出钥匙开门,时沐就缩在她身后,紧张地盯着门的方向,生怕桑鹿溪跳出来再拎着她的衣领给她一顿数落。
忽然,桑柠月转身,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贴近,在她唇上轻巧一啄。
一触即分的触感,时沐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脸“噌”的一下红了大半:“你……干嘛啊你……”
亲的是嘴,捂的却是脸,时沐的脑子已经快烧过载了。
“骗你的,姐姐不在。”
时沐花了足足一分钟才想明白她嘴里说的“姐姐不在”是什么意思,无助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是被丢出家门的伯恩山犬。
“你刚刚好像说,送完我就要走来着,那……拜拜?”始作俑者桑柠月还在挥着手冲她告别。
岂有此理!
但……拿她找乐子的人是桑柠月。
时沐的暴脾气也就起来了一秒钟,随后蔫了吧唧地垂着眼睛,低低“哦”了一声,看上去并不打算争辩。
她转身,走到电梯口,却迟迟没有按下按钮。
桑柠月还在身后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补刀:“还有事吗?时大教授。”
她有十足的自信,时沐这次不会再逃走了。如果没做好准备,她百分百还在家当乌龟。
正因如此,她才敢这样试探时沐,看看这只鸵鸟这次会怎么选。
是跨过去,还是再一头扎进洞里?
“没了。”时沐果断按了电梯,等电梯门缓缓打开,双手猛地一拍兜子,假装在里面掏了掏,“好像又有点事。”
时沐转身回来,可神情和刚才离开时完全不一样,少了委屈可怜,满眼的自信和得意多得快要溢出来。
“怎么办啊柠月,我好像有点老年痴呆了。”时沐开着自己的玩笑,自己却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让我猜猜。你没带钥匙,所以要在我家的沙发上借宿一晚?”桑柠月已经开了门,靠在门框上,有些俏皮地问,“我有拒绝的机会吗?”
“不太有。”
时沐垂眸,握住桑柠月的手腕轻轻往怀里带,脑袋向侧边偏了偏,轻轻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