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柠月从驾驶室下来, 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她四目相对,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生硬, 漠然, 没有丝毫生气。
时沐的心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 冷风又不合时宜地往领口里灌,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冻住,机械地转着脑袋,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呆呆地望着结冰的地面。
这些天她一直没敢去找桑柠月,就是怕像现在一样。
过去的几天时沐哪都没去,上班下班两点一线, 一回家就静坐着, 要么就是望着手机发呆,竟然奢望桑柠月会突然给她发条消息什么的,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闭门不出不社交也有好处,她想清楚了很多事。
桑柠月在感情上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一旦心底的喜欢被消磨干净,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不论之前她付出了多少、也不管有多爱,转眼就都成了过眼烟云。
这让她更好奇当年桑柠月跟她提分手的真正原因, 这件事似乎已经变成了横亘在她心头的一根刺,非但没有拔出来,还一点点陷进去,几乎跟血肉融在一起。
但她很快又放弃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现在说这些, 就算知道了原因, 又有什么用?
桑柠月被她伤透了心,不知道是一次还是两次, 总之自己已经不敢再去骚扰她,只能默默祈祷她今后过得好。
“桑桑,你来的好慢哦。”武倩立马靠过去,一个劲往她身旁凑,抱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抱怨,又像是撒娇,“今天晚上好冷,你都不怕我冻感冒啊?”
“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还嫌慢?”桑柠月跟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那么严肃,嘴角甚至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冷你还不多穿点。”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起床后窗外就变了样,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有些荒凉。
天气预报也不总是准确,今天仍旧是一个大阴天,雪半化不化,到了半夜迎来第二次降温,正是最冷的时候。
其实比起武倩,时沐穿的衣服更单薄一点,穿的衣服领口又很大,挡不住风。
酒吧门口的夜灯亮着,在头顶照出光晕,冻得微红的脸颊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尤其是在听到她们俩的对话后,又看到了如此亲密的动作,时沐嘴里又苦又涩,放在衣兜里的手悄然攥成拳头。
“你刚刚在和她聊天?”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时沐,桑柠月对此并不意外。
她和时沐的事武倩都知道,也总是做那个垃圾桶,不然也不会这个点急着叫自己来酒吧接人。
“是啊,这位时大钢琴家记性不太好,完全不记得我了。”武倩还对先前的事耿耿于怀。
“我现在想起来了。”经她反复这么提醒,时沐还真想起来一点,“你是那家糖果店的老板。”
她真的见过武倩,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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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那年时沐经常去各地比赛,她自己对比赛倒是没什么特殊情节,只是学校看重她,特意安排了一个老师带着,出行费用也全包,对她十分看重,她再推脱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当时她借住在她姑妈,也就是程挽禾家,除了她这个表妹,家里的大人们似乎都不待见她。
时沐当然清楚,要不是她妈妈乐意每个月往账户上打钱,他们怎么可能收留自己这么久?
说到底都是为了那笔钱。
外出比赛的好处不少,既能赢下不少奖金,又能远离讨厌她的亲戚。
不过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不能长时间和桑柠月待在一起,她常常因为这个闹脾气,桑柠月要费心费力地哄好久,她才会消停。
一次从外地比赛完回来,时沐刚下飞机就打车回了学校,急不可耐地把陪她去比赛的老师一个人丢在机场。
这次比赛的赛程拉得很长,又因为种种原因一直延期,她足足在外边待了半个月,一颗心早就随着桑柠月的存在飞回了江清。
可是急匆匆到了宿舍才发现她人并不在,而且电话也打不通。
舍友好心告诉她桑柠月在学校附近的糖果店打工,她就又马不停蹄地赶过去,那股着急的劲,就好像桑柠月是个雪人,马上就要在太阳底下晒化了一样。
桑柠月打工的那家糖果店在江清开了三十多年,早就成了市里的“老字号”。
老板是一对慈祥的夫妇,十分健谈,好像每一个顾客在他们眼中都是童心未泯的小孩子,所以不少人愿意光顾他家。
挽禾也喜欢吃她家的龙须酥,每次时沐发了奖学金都会给她带一包回去,一来二去,和店里的两位老板也混了个脸熟。
刚走到店门口,糖果的味道就钻进了鼻腔,哪怕时沐爱吃甜,但这股过分甜腻的味道还是让她忍不住皱眉,更别提桑柠月这种不喜欢甜食的人,在这里打工,她真的不会难受吗?
店里只有桑柠月一个人在,正背对着门整理货架,系着薄紫色的围裙,头发挽起,背影纤细。
虽说只是十五天没见,但时沐却觉得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觉得她哪里又不一样了,似乎变得更加让她心痒难耐。
看着她认真工作的背影,丝毫没有察觉到店里有客人进来,时沐突然冒出使坏的念头,没有出声叫她,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突然伸手把她的眼睛捂起来:“surprise!”
带着温热的手心贴在眼皮上,桑柠月被吓了一跳,惊叫出声,险些撞上面前的货架,幸亏时沐及时捞了一把才没受伤。
桑柠月把眼睛上那双“罪恶”的手扒下来,转身,看清了使坏的人后,才又嗔怪道:“你干嘛,吓死我了!”
时沐满脸坏笑:“这不是看你认真工作,不好意思打扰嘛。”
“我看你才没有不好意思……”心下想怪她,但一段时间没见,不止是时沐想她,她也是一样的。笑容缓缓爬上嘴角,桑柠月替她拨了拨凌乱的头发,“欢迎回来,辛苦了。”
跑来跑去,能听到女朋友的一句关心,没有比这更让时沐满心欢喜的,如果有,那就是她贪心,想要更多的鼓励,不只是言语上的,还有行动上的。
“只有这样?”她算计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这是外面,你想什么呢。”桑柠月轻轻推开她,半哄着,“好了,我还要工作,有什么晚上回去再说,好不好?”
“哦……”时沐也没贪心到让桑柠月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亲热的地步,乖乖点头答应了,但还是跟屁虫似的黏在她身后,“你怎么突然来这里打工了?”
好在这会儿店里没什么客人在,桑柠月才有时间回答她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我的琴坏了需要修,但我手头没那么多钱。”
“怎么又坏了?”时沐依稀记得她的琴两个月前刚修过,她只是回了趟家,琴体上就多了一堆磕碰过的痕迹,琴的整体音色也被破坏了,拉起来像是锯木头,“这次是哪儿?”
“琴头。”桑柠月说的有些伤感,好像坏掉的不是她的琴,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头啊……”时沐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按理说桑柠月是个很爱惜琴的人,保养的步骤很麻烦也很复杂,每次看到她细心保养琴体的时候,时沐都庆幸:幸好钢琴不用日常保养。
她都小心成这个样子了,可琴坏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不过又想到几个月前过年,也许是被亲戚家的熊孩子弄坏了也不一定,就停止了胡思乱想。
时沐顿了顿,又开口:“为什么要打工呢,我比赛的奖金赚了不少,完全可以帮你买一把新的,走吧,这周末就去琴行看看。”
“不用你买,我自己可以。”
“你那把琴不便宜,修起来也很贵。”时沐又劝她,“我是你女朋友诶,给你买点什么不是很正常吗?”
“时沐。”桑柠月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怔怔看着她。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可时沐就是被她看得心慌,小心翼翼地瞄她的脸:“在……”
“你是我女朋友没错,但并不意味着你处处都得帮我,我又不是不能干活,用自己赚的钱安心一点。”
大概是受到家人的影响,桑柠月谈恋爱的思想很传统,不想让对方在这段感情中付出太多,换句话说,她想要等价的爱,时沐给了她什么,她就要用同等的爱报答回去,金钱方面也是一样的。
在外人看来,钢琴家风光无限,坐在琴凳上舒舒服服地按两个键就能赢得一大笔奖金,可是同样作为学习音乐的人,桑柠月知道练琴的辛苦,还伴随着伤痛。
时沐自己并没有存下太多钱,她妈妈打的款全都被姑妈一家拿走了,每月子给她堪堪五百的生活费,就连学费都是她自己交的。
当时一场市级比赛的奖金只有不到一千,她不想时沐拼命练习赢下的奖金都给了她。
不过很显然,时沐并不是这么想的,为桑柠月付出多少都是她心甘情愿,她提了,桑柠月不接受,她才会不高兴。
就像现在一样,臭着一张脸,语气咄咄逼人:“用我的钱就不放心了呗?我又没偷又没抢,只有你的钱可以用?”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几个意思?”时沐不想一回来就吵架,但是莫名其妙的,想把这个问题问清楚。
只是语气听着并不是那么友善。
“我不想吵架……”桑柠月不想一回来就把关系搞僵,更何况这是在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客人,听到店员吵架影响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这么说,就此打住吧。”
“奇怪啊,为什么你一说不过我就打住打住的,我们要讨论问题不是吗?”
“可你现在不像是在讨论问题,而是在无理取闹。”
“是,我没理,你一直都是最有理的那一个。”时沐冷哼一声,“先是说我的钱不算正经钱,现在又成了我无理取闹,你可真行。每次遇到点问题都逃避,你觉得有用吗?”
“这是问题吗?”桑柠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今天的时沐有些奇怪,“我不觉得我们这是在解决问题,你像是在解决我。”
“叮叮叮——”
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两人停止了争吵,齐齐扭头看向柜台。
女人戴着墨镜,一脸看戏的表情。
时沐还以为是来买糖的客人,挪了一步让开,好让桑柠月去招待她,没想到她开口跟她打招呼:“你回来了。”
“嗯,刚回来就听到吵架,这谁啊,不讲理的客人?”
“不是……”桑柠月看了时沐一眼,“她是我女朋友。”
“哦~”武倩把墨镜摘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时沐,“原来是你啊,桑桑经常跟我提起你,果然长得很好看。”
“我先去换衣服了。”
“去吧。”武倩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目送着桑柠月进了整备间。
时沐这才意识到她是这家店主人的女儿:“这是你家的店?”
“是啊,我家那两位闹退休,说要把店转给我,以后多多来光顾哦。”
“嗯。”时沐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回应很冷淡。
“吵得挺凶啊刚刚,我听了全程,你思维可真够发散的。”
“偷听别人说话很没礼貌。”时沐有些不爽地看了她一眼。
“你搞清楚,这是我家的店,是你不分场合地吵架,而且……”
武倩挑衅似的挑了挑眉:“我看你就是仗着桑桑喜欢你,有恃无恐。我说,你不会谈恋爱就把机会让给需要的人,比如我。”
“你说什么?”时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像是随时准备跟她拼命,“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我说——”
武倩刚要解释,余光瞄到桑柠月从整备间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像是怕被她听到,赶紧闭上了嘴。
有了刚刚那档子事,桑柠月的情绪没初见时沐的时候高涨,反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我今天就先下班了,抱歉,之后我会找机会补回来的。”
“这么急吗?本来还想请你吃个饭。”
“下次吧,”桑柠月笑得有点勉强,“她今天刚从外面比赛回来,我想陪陪她。”
听到她这么说,时沐紧绷着的脸色有所缓和。
她当然知道桑柠月并不是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她心疼自己,可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知道桑柠月每学期不止要打一份工,她家里的人很奇怪,明明她的父母都是音乐老师,也同意让她来上学了,却在资金方面尤为吝啬。
如果没有学校设置的奖学金,她敢说,她和桑柠月活的一定都很惨。
时沐知道自己刚刚的态度太差劲了。
最近她家里的人找来,不断劝说她去国外学习,一来二去搞得她很烦躁,这才没几句话就快要跟桑柠月吵起来。
跟武倩打过招呼,两人出门。
江清的春天阴冷潮湿,时沐默默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自然地给桑柠月围上:“穿这么少,当心感冒。”
桑柠月没说话,赌气似的把头低下去不看她,不过好在没因为闹脾气就把围巾摘下来。
时沐知道没事了,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揣进上衣兜:“走吧,请你吃大餐,这回不许再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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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沐在回去的路上就跟桑柠月道了歉,保证今后再不提,也不会干涉她做的任何决定。
之后她再也没见到过武倩,只是听说她跟自己一样出了国,所以再见面才会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人。
现在想想,武倩当时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只怕她也是桑柠月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反正顺路,我把你一起送回去吧。”桑柠月邀请她的时候语气淡淡,像是出租车司机随手拉了个客人一样。
“我就……算了吧。”再怎么说,时沐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好意。
“桑桑,我看时老师有自己的专车接,不用我们担心,我们回家吧。”武倩拉着她就要走。
“等等!”
时沐这一声喊得有些急切,抬脚就要走的两人齐齐愣住,望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些许迷惑。
“你们回……一个家?”时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然呢?”武倩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做贼心虚,理所应当的态度就和她递给时沐名片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刚回江清,没地方住,酒店又不如家里住着舒服,我跟桑桑都认识十多年了,住她家还不行吗?又不是睡一张床。”
“你家不是开店的吗?”
“她家店早卖了,叔叔阿姨跟她一起去了国外。”桑柠月像是看不下去了,终于肯开口解释,“她只是借住,你在担心什么?”
当然是在担心她对你图谋不轨,还想睡一张床。
时沐想,她真是太了解自己了。
苦笑着:“那还是麻烦你载我一程吧,天晚了不好打车。”
她才不要便宜了武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