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镜界，雪原。
靛蓝色的天穹广袤岑寂，呼啸了整日的风雪终于停歇，星空下，缥缈极光自地平线摇曳弥散，好似忘川河漂浮的千万亡灵。
邱羽僵着脊背端坐在松林之下，噼啪燃烧声中，篝火的炽热照亮他略带尴尬的双眸，小师妹一炷香前清醒过来，已经维持着这个脑袋枕肩的依偎姿势直到现在：“这里好黑呀，阿羽哥哥的怀抱好温暖，袅袅完全不觉得冷啦。”
邱羽身子更加僵硬，忽然啪！的一声响亮脆响，火堆对面的白忆秋捏碎了拨火所用手臂粗的木棍。
袅袅吓了一跳，瑟缩着往邱羽怀中躲得更深：“呀！阿羽哥哥，袅袅怕。”
！
少女的柔软猝然挤压，邱羽浑身一毛，脑袋顷刻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火光阴影中白忆秋身影一空，邱羽还没反应，白忆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只听嗖嗖两声点穴，刚醒来的袅袅身子一震，眼皮上翻再次昏睡过去。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孩子？！”邱羽惊出一身冷汗，半道接住袅袅无力垂下的脑袋。
白忆秋面无表情，缓缓道：“夜深了，师姐该早些休息才是。”
“那也不能……”话说一半立即咽了回去，明暗夜色中，白忆秋的脸色阴鸷得有些吓人。
短暂死寂后，邱羽叹了一口气，起身绕过火堆靠着白忆秋坐下，随手拿过他新换的拨火棍，柔声低低道：“你说得对，挺晚了，我们也去休息吧？”
白忆秋一怔，蹙眉看向他映在火光中跳动的侧脸。
“明天出了镜界，我亲手给你做一只烧鹅。”邱羽转头与他对视，歪头粲然：“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这招在这里管不管用，小白对烧鹅有某种强烈的执念，以往事后解决他与萧天时的矛盾时拿出来基本百试百灵，可今天有些不太相同，邱羽能感受到，他这次似乎是真的动了怒。
白忆秋就这么死死盯着他的笑脸，久到邱羽心中越发没底，面部肌肉不知不觉开始发僵抽搐。
忽然，白忆秋伸出大手，邱羽登时吓得闭目瑟缩，下一刻面颊一疼，脸肉被他钳子般的爪子捏起，嗔怒又无奈的声音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你真是。”
“我错了我错了！不做就……”
“说到做到。”
？
邱羽哑然，扯拽白忆秋的手一震，他话都还没说完呢，这孩子，竟然这么喜欢吃烧鹅的么？
咔啦——
黄铜袖箭晃动中猝然掉落，呼吸般闪动的光辉打断了二人的拉拉扯扯。
邱羽趁机挣脱，揉着红肿的脸颊捡起袖箭，金色的灵辉瞬间绕着他的手臂蔓延至心脏。
邱羽惊奇：“这是？”
白忆秋宽慰道：“无妨，它这是在跟你建立联系，算是正式认你为主了，从今以后它会只听从你调遣，也只有你可以将它的神力发挥到极致。”
这感觉太过奇妙，邱羽不再言语，用心接纳神武发出的奇异邀请。
白忆秋默默盘腿而坐，手肘撑起下巴注视着眼前一切，半晌忽然开口：“有时候我就在想，哥哥当初重生后若是修魔，说不定今日就轮不到我来做这个无聊的魔界尊主了。”
邱羽背脊一僵，片刻讪讪笑道：“哪里话，魔尊哪是这么容易就当的，我压根没资格进入冥川跟历代魔尊干架，怎么可能……”
等等！不对，好狡猾！竟然趁他神经松散时套他的话！
果然，只见白忆秋挑眉，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哥哥果然博古通今，三界鲜少知晓的事情都如此了解。”
额间渗出密密薄汗，空气都仿佛凝固，只有袖箭金色的流光无声地照亮各自眼中暗涌的情绪。
噗呲。
良久死寂，白忆秋突然轻笑，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想知道的问完了，该哥哥了。”
“什么？”
邱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甩出几句话然后无事发生，正常发展不应该是主角下一秒突然发难，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他到底是谁，接近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说就咔嚓一下噶掉以绝后患吗……
差点忘了，剧情已经崩坏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杀必死的路人炮灰，主角也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灭人满门的反社会疯批。
想着，他压制下恐惧与不安，脑中飞速搜索，片刻故作镇定道：“那好，我想知道一切。”
“一切？”
“对，我死后发生的一切，你为什么要假扮成这副模样？以及，”喉头上下滚动：“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到不可理喻的事情，白忆秋眉头紧紧拧到一起：“当初你为我挡下一剑身死，你离开了四年，我就在冥川里痛不欲生了四年，如今终于相见，为何你觉得我会做出这事？”
他顿了顿，再抬头又是眼眶湿红：“还是说，其实在哥哥心里，我一直都是这般不堪？”
“不不……没有。”邱羽慌得摆手摇头，虽然他真的很想说是，毕竟原书中，他成尊后做的事压根就没有一件是堪的。
眼见他情绪终于有所平复，邱羽赶紧转移话题：“既然如此，那就说说那日之后的事吧。”
白忆秋眨眨眼，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那日魔兵突降，我不敌那群修士老头化了本相，在魔兵的掩护下带你逃回魔域，我试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唤醒你，我真的很绝望，一度想陪你一起离开。可后来，我遇上了一个人。”
“他告诉我，有一种方法可以复活已死之人，那就是跳冥川成为魔族至尊，号召所有魔族扫荡三界做天下共主，届时就能下到碧落冥界，召回亡者魂魄起死回生。”
邱羽简直匪夷所思，剧情发生了偏颇他能理解，可这个下冥川的原因也太过荒诞了，为了复活他？一个打酱油可有可无的小炮灰？
他何德何能……
白忆秋继续说着，脑袋却垂了下来：“可我深知自己无能，他……他帮了我一些，我也因此一路反杀，最终冲了出来。”
邱羽一怔，［意外觉醒上古魔狼血脉］——剧本如是写，当初读倒没觉出什么问题，如今结合种种前后因果身临其中，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事难道真的是毫无关联的意外吗？这个人为什么非要帮玖夜入冥川？仅仅是因为他有主角光环吗？在这之前乌啼镇的天降傀儡魔兵是否与他也有关联，再接着往前推，鸣雁山刺杀玖夜的傀儡呢……
此番种种，不仅让他细思恐极。
“后来我回到鸣雁山，碑墓还在，但你早已拜入了九皋山，仙门围攻乌啼镇那日你说与我不熟，我怕你还在讨厌我……银杏林确认了是你后我便化身白忆秋……我别无所求，只想每日能看到你就很好了……”
玖夜的声音越来越小，额前碎发遮住面容，做错事的大狗狗般不敢去看邱羽的表情。
邱羽只觉心脏一疼，玖夜这孩子，真的是……
等等，他分明记得爬出棺木那日直接炸了整个坟头的，有人在他出来后刻意修补了毁坏的碑墓！可，为什么？
想到这，他话头一转，道：“所以之后呢？你还打算号召魔族荡平三界吗？”
白忆秋摇了摇头，鸦羽般的眼睫抬起。
邱羽还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话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哦也是，老魔尊还在九华幽谷镇着，除魔尊外没人能杀死魔尊，可他的魔丹不是早在仙魔大战里被仙帝震碎了吗？就算你杀了又能……”
说到一半才惊觉失言，魔尊迭代这种事也是当年司判系统告知的设定，原是魔族内部的秘密，他一个凡人，原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晓的。
想到这邱羽面色一凝，咬着唇，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白忆秋歪了歪头，鹰眸眯起，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却一笑：“有时总觉得哥哥好像知道的太多，却又对什么都懵懵懂懂。”
邱羽心脏骤松，紧接着老脸一红。
玖夜伸手去捏他的脸，柔声说：“魔丹只是碎了又不是没了，丹不离体，以他的修为，过了这么久，也该修复不少了。哥哥说的没错，一山不容二虎，上任魔尊尚在，除非我亲手杀了他，否则魔族七十二族，绝不会臣服于我的统治。”想了想又补充，“至少大部分都不会。”
“……”
见邱羽仍然垂眸，眼神闪躲着不敢看自己，白忆秋笑意更深，又想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就在这时，地面轰隆一声剧烈震颤，白忆秋面色一沉，伸出的手向下一压紧紧抓住邱羽的肩膀，下一刻景象飞速流转，邱羽被严严实实挡在了他的身后。
邱羽惊魂未定，越过他肩头望去，天际线上猝然蒸腾大团烟尘，成百的修士仓惶逃窜，在他们身后，妖物铺天盖地咆哮追赶，或飞或跑，种类体型各异，显然是来自于不同的世界。
“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被震天的嘈杂淹没，只见跑在最末的一个修士不慎跌倒，一只奇形怪状的巨蟒妖兽眨眼功夫追到身前，邱羽登时抬手就要打出一发暴击。
忽然身后铮！的一声利剑出鞘，无数剑气映亮苍穹，暴雨一般向妖群劈头盖去，巨蟒毒牙还未伸出，剑气自巨口贯穿七寸，身躯一颤轰然砸落地面。
与此同时，熟悉的清朗声音自头顶响起：“师弟？”
“少主？！”
只见萧天时御剑疾驰，手中法诀未消，言语满是惊慌：“快走！这里，啊！”话音未落，一只黑毛巨掌突然出现将他当空拍飞，沿途咔嚓咔嚓撞断十几棵参天古松落在邱羽不远处的树林。
紧接着，一声惊天怒吼震撼雪原，气浪一圈圈压弯周遭树木，白忆秋岿然不动，手指都没抬，一道黑紫结界在身前生生拦下所有冲击，下一刻，小山般的黑毛猿猝然窜出层层松林，双手握拳咆哮着向萧天时兜头砸去。
咻——
邱羽眼疾手快拨动袖剑，一支金色灵辉箭矢破空而出，巨猿被打了个踉跄一击落空，下一掌却猝不及防立即拍下，萧天时匍匐着咳出一口血，再躲避已然没有可能。
“少主！”
——就在那一瞬间，巨猿突然挣扎着腾空而起，赤红的鲜血喷溅四射，凄厉的嚎叫吸引了雪原上所有的目光。
只见半空当中，一只巨型灰色游隼利爪深深埋入黑猿双瞳，体型虽没有巨猿庞大但力量惊人，一声唳叫惊空遏云，随即腾飞九霄松开利爪，巨猿如流星坠落，轰地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坑。
“都没事吧？”巨隼盘旋一圈后停在几人上空，柳如嬿探出姣姣面容，面色严峻望了望远处混乱：“镜界异变，所有修士都被各地妖兽赶来里了雪原，灵哨完全失效了，不要惊慌，宗主定然正在赶来的路上，打起精神，在增援来之前保护好师弟师妹！”
咔嚓！
柳如嬿话音刚落，苍穹中，巨大的排行榜骤然发出惊悚脆响，蛛网般的裂痕赫然蜿蜒，几人皆僵在原地呼吸凝滞。
下一刻，红日越出地平线，爆裂的巨响震彻天地，镜门猝然爆裂，锐响摩擦，漫天琉璃碎片折射出赤红朝霞与皑皑白雪的幻梦流光，整片雪原松林霎时间如置九天仙境！
破碎的镜门如同横亘在天际的深渊，一个人影悬在万千镜片中飘然而落，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被吸引。
破口黑洞的飓风灌入世界，呼啸间卷起他宽大的绀色衣袍，来人身形极其修长挺拔，墨色长发披散飞扬，末端赫然一片刺目银白。
邱羽的头皮都要炸了，心跳和血液在这一刻尽数停滞，苍穹上的那双眉眼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这怎么可能？！
身体不自觉战栗后退，声音嘶哑如鲠在喉，半晌，他终于喃喃吐出那个此刻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玖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