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旧日的崇德里,悠长狭窄的小巷子,挨在一起挤着的老房子。还是夏天,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的姑河总是夏天,蒙在后背的一层薄薄汗水,被汗湿贴在脸侧的发丝,炽热和烈阳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回到了林家老宅二楼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阳光是奶黄色的,给记忆加上了一层明亮的雾气。她最初的房间并不大,推开门,墙的一侧是一整面书架,上面的书都是低价买回来的二手旧书,或者从市图书馆借回来暂时摆在上面的,另一侧就是一张单人床,铺着白色的棉布床单,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边角泛起黄色,但很干净,上面有太阳的味道。

  在书架和单人床之间,原不算宽敞的位置是空的,地上一张毯子可容人直接赤脚踩在上面,林白经常盘膝坐在上面,背靠着床沿,看书或者写作业。小的时候,那宽度还能让腿伸开,后来长大了些,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只能憋屈地屈着了,经常看一下午书之后,腿都僵硬麻木了。

  梦——又或者说是记忆——很真实,楼下还传来麻将桌中骰子转动的声音、麻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赌鬼们叫骂大笑的声音……还有味道。赌鬼们抽烟的味道隔着一层楼,还是遥远地传来,若有似无地绕在鼻尖。近处,冰镇醪糟汤圆的味道甜而不腻,带着几许清凉。

  徐影春和她躺在单人床上午睡,像往常一样侧着身,但骨骼初成的少女已经不是幼小孩童,半边身子在床外。房间里没有空调,老化的电扇转动缓慢,作用聊胜于无,林白先行醒来,看见身侧的少女刘海被汗水浸湿,帖服在额头上。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楼时小心地避开楼下的人,从冰箱里端出两碗之前做好的醪糟汤圆。

  搪瓷碗是冰凉的,徐影春睁开眼睛,看到捧到眼前的碗,微甜的酒酿,点缀的枸杞,小小的汤圆,还有少女洁白的面容。

  “天气太热了,喝点凉的吧。”她说,把搪瓷碗递了过去。

  徐影春手里像是被塞了个冰块,她揉了揉眼睛,低头喝了一口,舌尖先是被冰凉的感觉占据,而后,酒酿的味道才甜蜜地丝丝缕缕缠上来。

  “……甜。”

  林白弯起眼睛,她知道她一向不爱吃太甜的:“这已经不算甜了。”做的时候,特意考虑到了隔壁某个人可能会过来的情况,特意没多放糖了。

  喝完了醪糟,那股暑热短暂地消退些许,林白搁下空碗,凑过去伸手撩起徐影春湿透的刘海和鬓边的头发:“你还挺爱出汗的啊。都是汗,要洗个澡么?”

  林家旧宅的浴室在二楼,不用下楼就能洗澡,没有跟那些怪叫怪笑的赌鬼们见面的机会,关上浴室的门,像是夏日午后一片安全隐秘的地带。

  阳光穿过花洒喷出的水雾,几乎产生了斑斓五彩的光芒,林白调好了水温,对着徐影春招招手:“可以了。”

  她脱掉累赘的连衣裙,只穿着一件碎花吊带小衫,纤细的手臂就像花枝一样舒展,她像幼时母亲改嫁前给她洗头那样,揉出雪白蓬松的泡沫,再沾染上那浓密的黑发。

  徐影春被那只手温柔地揉搓着头皮,在发丝间辗转流连,林白说:“闭眼,要冲水了。”她就垂下了眼。

  垂下的眼睛里一片潮湿,眼眶不知不觉染上一点红,蔓延到脸颊和耳根。

  可那时候,林白以为只是天气太热了。

  “是不是水温太高了?”林白拿着花洒,看见少女的脸红得异常,担忧地问,“这天气太热了,要不我调低点?”

  她转身去调试水温,少女抬眼瞥见那形状美好的雪白脊背,匆忙垂眼,贝齿咬住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句“好”。

  ……脸更红了。

  *

  林白睁开眼,看见自己仍然在房车里,躺在那张拼床上,侧窗开了一条缝,冷风窜进温暖的室内,林白没觉得太冷,反而觉得空气很新鲜。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枕边空空荡荡的,她身上换了件新的丝绸衬衣,领口绣着一朵粉色的不知名小花,被子搭在肩头。

  抬头找人,那人站在窗边阴影里,林白看见人的同时,也闻到了淡淡的葡萄味儿。

  葡萄味的电子烟。

  林白皱起眉,说:“你怎么还有烟?”

  之前不是都被她没收了么?

  她突然出声,徐影春吓了一跳,猛地岔气呛了一口,慌乱得像是被班主任当场抓包的不良高中生。她匆忙掐了烟,把东西揣进口袋,但早就被看到了。白色的烟雾丝丝袅袅地散开,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露出后面那张脸,略带惊慌的神情。

  林白不自觉地想到了她们刚重逢时的那天晚上,她从药店买了眼药水和喉糖出来,这人倚在墙边抽烟,和眼前情景很像,但是人的表情却完全不一样。那时她沉默寡言,阴晴不定,脸上眼中沉郁一片,如化不开的墨。

  装什么酷。时隔几个月,林白在心里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徐影春回到床边,林白伸手轻而易举地在她口袋里找到了那“赃物”,“不是跟你说过么,不许再抽烟了。”

  一抬手,她就发现手腕一重,低头看去,只见细白手腕上多出了一只粗重的银镯,花纹缠绕繁复,沉甸甸地缀着。

  “……这是什么?”林白意外地抬了抬眉,将手腕抬起来,仔细观察那只镯子上的花纹,那银镯样式古朴,是开口的,桌子上的花纹是莲花和凤凰,做工十分精细。

  徐影春说:“这是我第一次去墨脱的时候,从一位婆婆那里买的,这是藏银,不算很名贵的东西。”她伸手摩挲了一下林白的手腕,那一小片皮肤被她摸得发烫,“但当时我就觉得很适合你。”

  只是当时不知道,真的有机会给你戴上。

  林白又瞧了一会儿,也十分喜欢,她忽然抬起眼来问:“那怎么现在才给我?”

  没料到她的重点在这里,徐影春愣了一下,抿住唇,没吭声。方才她在枕侧静静看了一会儿林白的睡颜,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到现在还有些错乱颠倒,怎么也睡不着,就一个人起来,之前她身上那件梨花白的丝绸衬衫扔进脏衣篓了,她去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新的衬衫时,看见了这镯子,便趁人还在睡觉,扣在了她腕间。

  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合衬。

  林白看着那镯子,此时此刻与从前往日不同,这会儿徐影春不说,她也心有灵犀一般,从她的沉默之中读懂了许多。从前不给她,是单方面的举棋不定,她像是苦情剧里的人自我感动一样,再渴望也都是默默的,从不伸手索取。也是在给她留退路,因为她自己心意坚定,大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偏执,却从来不确定她的爱,从来患得患失。

  而现在,仿佛一切尘埃落定,胸膛悬挂的大石轰然落地。镯子圈在瘦白的手腕上,好像这一生,都被她套牢了。

  林白抿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又问她:“那你刚才一个人在那,想什么呢?”她轻轻皱皱鼻子,闻到她身上的葡萄味,低声抱怨,“还抽烟。”

  徐影春垂眼:“没什么。”

  “……”刺刺球又在口不对心了,林白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躲,好像要将犯人的每一寸细微表情收入眼底,“说谎的是小狗哦。”

  徐影春:“……”

  她的所有想法、渴求、愿望都已经被掩埋内心深处太久,这让她有些不善吐露,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事情,她顿了顿,才轻声道:“感觉……像在梦里一样。”

  很不真实。

  话还没说,脸就被猝不及防掐了一下,林白用了点劲儿的,问:“疼么?”

  徐影春的脸都被她捏红了一小块,是真疼,她抬手捂住那处,愣愣地点点头。

  林白又问:“是梦么?”

  徐影春摇摇头。

  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她抬头,见林白嘀咕道:“心思重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又正视着她,警告道:“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也不许再抽烟了。”片刻后,林白又补充,三令五申地重复。

  “嗯。”徐影春轻声答应,“再也不抽了。”

  她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默默地说,也没有抽的必要了。

  但林白却觉得这人的保证张口就来,不能作数,心里盘算着以后还是得仔细看着人,不然稍一放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人肯定就又会逮住机会偷偷抽烟。

  “好了,赶快睡觉吧。”林白伸手拉住人,将人扯到床上,盖好被子,絮絮叨叨地数落,“明天还要上路呢,大半夜不睡觉,起来抽什么烟。”她在她身上拍了一下,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快睡。”

  徐影春躺在她枕侧,两个人挨着一只枕头,侧身面对着对方,她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林白,满是清明。也许是刚刚做过亲密的事,她看着林白的眼神安静而专注,又有种痴迷。

  明明向来知道她的美,但是此刻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分明刚才她像是被她揉碎了的花朵,盛放是一瞬间的事,之后,洁白花瓣就钝重地坠落,这样轻易,她像是那样脆弱,伸手就可触碰摧毁,可是又有种奇异的生命力,柔韧坚强,她脱胎成了一株新的花枝,开出的花朵除了从前的美丽,还添了另一种鲜活,仿佛原来那白色只是皎洁无暇,现在却忽然色调生动起来,变成了寂寂的、流动的月光,让人好奇、着迷、沉醉。

  说谎的是小狗。但林白觉得她现在的样子莫名也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明明想要还要兀自强撑的倔强小狗,眼神里流露那种无声的渴望。她抱着她,蹭过去,给了小狗一个晚安吻。

  “快睡。”她又重复一遍。

  徐影春缓慢地眨了下眼,突然想起什么,问:“姐姐呢?怎么突然醒了?”

  林白弯了弯唇,说:“我梦到小时候的事了。”她想起自己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小时候不是也一起洗过澡吗?什么没看过啊?你害羞什么?”,就忍不住觉得好笑,“我之前说错了,虽然什么都看过了,但有些人的脸皮太薄了。”

  她慢悠悠地说:“小时候帮你洗头,你好像也害羞了。你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啊?”

  “……”徐影春没想到还有这翻旧账的一出,她低了低头,伸出手臂抱着林白的腰,固执躲闪,就是不肯抬头。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么?”林白逗她,明知故问道。

  徐影春将她抱紧,栀子香味被她温暖的体温蒸发,触手可温,像是怀抱一把蓬松茂盛的芬芳,花香盈满怀,她将头埋入林白的脖颈,在她耳边低声说:“嗯。”

  “……一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