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生物钟作祟,早上七点,闹铃都还没响,徐影春就准时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女生近在咫尺的脸,眉目清冷温柔,合眼睡得安稳而沉,乌黑浓密的长睫静静垂落,花瓣似的淡粉嘴唇无意识地微张,呼吸清浅。

  女生素面无妆的面容,宛如一朵纯白的山茶花。

  林白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袖长裤,由于睡梦中翻身动作,衣领凌乱地滑落在一侧,半截白皙的锁骨毫无防备地露了出来,从袖口伸出的纤细手腕贴在徐影春的腰侧,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似的。

  徐影春一睁眼就看见这一幕,仿若从高空一脚踩空,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温度顺着接触的皮肤传来,这是真实的躺在她身边的人,并不是午夜梦回的虚幻人影。

  “难怪闹铃没响。”她脑子里突如其来地冒出个念头。

  原来是因为跟林白同一间房,她昨天就把闹钟给关了。

  可是,昨晚的姿势不是这样的。

  多年重逢之后的僵硬尴尬,比分手后的情侣想要破镜重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迫不得已躺在一张床上,也是背对着背的防备姿态。

  只是睡着之后人的动作就由不得自己的心了,这床上就一张被子,她们兀自扯住两头,像扯着一面欲盖弥彰的、心照不宣的幌子一样。中间空落了大片空隙,夜里难免觉得冷,人本能地靠近热源,本能地想要互相取暖。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依偎在一起取暖,年少无助彷徨的灵魂因为有人并肩相伴走这一程,而不再孤单。

  可惜,所有的路都有尽头。

  徐影春垂眸,片刻后,将腰间的那只手轻轻推开,塞进了被子里,自己起身。

  简单洗漱,徐影春并没有化妆的习惯,但她素颜也漂亮,长发被拢成一团,松松垮垮地扎了一圈,她连漂亮都漂亮得漫不经心,和她周身的气质很相符。

  林白仍然睡着,徐影春确认她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才拽了床头柜上的手套,严丝合缝地给自己戴上。

  她黑衣黑裤黑色手套,脸色又沉着不笑,美得锋利凌厉,像一把让人退避三舍的剑。

  医院八点开门,徐影春过去的时候,时间还早,她在门口的早餐推车上买了豆浆、油条、小馄饨,时间就差不多了,她手里满当当,提着热腾腾的早餐,第一个踏入了住院部。

  “这一身黑。”徐影春轻车熟路地走进那间病房里,床边拥被而坐的女人转过脸来,视线也从窗外转向她,就轻轻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直接来参加葬礼的呢。”

  女人就连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声音都轻而温柔,说话的人柔弱而疲惫,面色苍白如纸,一看便是病态十足的虚弱模样。

  她倒是笑得开心,但徐影春可一点也没被她这不合时宜的笑话所打动,皱着眉头,唇线僵直,说:“少胡说。”

  把床上伸缩桌板拉过来,盖子一掀,紫菜虾皮混合着香油的鲜汤味道扑面而来,徐影春伸手把小馄饨推到女人面前:“吃早饭吧。”

  女人被她一凶,这才略微敛了笑意,拿起勺子。

  徐影春把那杯热豆浆晾凉了一些,温度适中,才把豆浆油条递给女人。

  女人笑起来:“你买这么多,我吃得完么?你当喂猪么?”

  喝了一口豆浆,又慢吞吞地说:“我身体好的时候也吃不了这么多,更何况是现在,吃两口意思意思就算啦。”

  徐影春没什么表情:“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你就放着。”

  女人看着她,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名叫郑清芬,几年前,徐影春带着她的奶奶上成都来看病,一住院就是许久,生活需要花销,看病更需要花销,徐影春当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文凭就只能去工厂卖力气,机缘巧合之下,郑清芬收下了她,作为自己的徒弟,让她跟着自己学纹身。

  好歹吃住不愁,不光是这样,郑清芬还毫不犹豫借了钱给徐影春,让她带奶奶看病,不要她任何利息。

  徐影春有天分,肯用功,做废了多少张皮,但最终也是出师了,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种。

  遗憾的是,徐影春出师了,但是奶奶却最终还是病逝了。

  回到姑河的徐影春开了自己的纹身工作室,一开始的顾客是冲着郑清芬的名气去的,后来渐渐地,徐影春本人的技术和水准越来越被认可。

  徐影春的风格张扬极端,她的图总是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又辣又狠又美,视觉冲击力很强。

  她帮人纹了很多在网上出圈的图,有一个融合了宗教元素的还拿过一个小比赛的奖,但这一切追根溯源,她还是得感谢郑清芬。

  那些在你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候伸手拉了你一把的人,你得永远记住。

  徐影春始终觉得郑清芬是她的贵人、她的恩人。

  她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听到郑清芬得了肺癌,中期将近晚期了,徐影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觉得时光如宿命般倒流。

  她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她孤身带着奶奶来成都看病的时候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也不是惊讶,而是奇怪。

  为什么?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最重要的那些人,都这么轻易地就要离她而去?

  像是按部就班计划好的,她们一个一个地走了,再也不回头。

  郑清芬真的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笑容也淡了许多。徐影春坐在她的床边,又拿了把小刀给她削苹果。

  徐影春陪着坐了一会儿,护士就过来通知郑清芬做化疗了,给郑清芬挂上点滴,又跟徐影春讲了注意事项,徐影春一一记下,护士一走,郑清芬就说:“你不用一直陪着我,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而且马上我儿子就来了。”

  徐影春知道,但她没动。

  郑清芬叹了口气,说:“你这次到成都来也是有别的事情吧?我不想耽误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吧。”

  徐影春说:“我没什么事。”

  她油盐不进,郑清芬就不说话了。静默了片刻,她又挑起别的话题,问:“所以你这次到成都来是有什么事?不是来旅行的吧?”她知道徐影春喜欢天南地北到处跑,但毕竟之前在成都待了那么久了。

  徐影春说:“本来是要去西藏墨脱,但成都明天有个摄影展,我得去领个奖。”

  她说得轻描淡写。

  摄影一直是徐影春的业余爱好,她拍自然风景比较多,之前曾给一家地理杂志供稿,难得的自然变化和造物被镜头精准地捕捉下来,以最完美的角度,虽然充满技巧,但是成品仍然可见真诚之意。

  “而且,我也想来看看您。”徐影春说,其实,她真的觉得她应该一直留下来照顾郑清芬。

  无奈郑清芬严词拒绝过多次。

  郑清芬笑了笑:“这次还是跟巴丽那小姑娘一起来的吗?你来医院,就把那小姑娘一个人丢在宾馆里啊?”

  徐影春说:“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女生一起。”

  郑清芬点点头,她以前一直觉得徐影春活得太独了,好像从不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也没有和别人交往的习惯,我行我素,听到她多了两个同行的人,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交到什么不错的朋友了么?”郑清芬问。

  徐影春说:“没有。其中一个是在我那做过图的客户的外甥女,说是忍不了家里安排的相亲了,要跟我去‘离家出走’。”

  郑清芬带着笑意听她说,说完又问:“那另一个呢?”

  徐影春不说话了。

  提起这个人,她又有点想抽烟了。

  但还记着这里是医院病房,她只是把口袋里的电子烟拿在手里,没抽。

  郑清芬提醒:“你也少抽点,我可是前车之鉴,你也想像我这样得病么?”

  “这是电子烟,没尼古丁的。”徐影春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说是没有,哪能那么干净,一点都没有?”

  徐影春只好把电子烟揣进了口袋里。郑清芬和她的关系,亦师亦友,又像是母女,吊瓶打了很久,郑清芬一直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许多事,让她注意身体。

  郑清芬的儿子很快就赶来医院了,她有两个儿子,都算孝顺,两个换班一样,轮流过来看顾郑清芬。他们和徐影春也认识,只是不甚熟稔。

  徐影春一直陪到了医院下班的时间,一天都在医院,没跟那三人联系,徐影春先是给巴丽发了短信,问她吃晚饭没有,她没回,徐影春打过去,手机关机了,再打邵知寒的,还是关机。

  她的心微微一沉。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承认这样有些被害妄想症,但是电话接不通,她的思绪就难以控制地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徐影春顿了片刻,只好拨出了第三个电话,这次却接通了。原来只是手机没电了而已。

  “小春。”郑清芬在旁边催促她,“人家要下班了,你快走吧,你不也有事么?”

  徐影春转头看她,郑清芬的笑容刺心:“我会努力让自己活长点的。”

  走出医院,她按照林白发的地址到了春熙路,餐厅是邵知寒和巴丽拿着林白的手机挑的,徐影春到的时候,菜已经上桌了。

  邵知寒和巴丽一直在聊今天的见闻,本来是林白在一旁安静地听,倒也和谐,但徐影春来了之后,气氛莫名沉了下来。

  虽然徐影春平时也不是会参与她们热络的聊天的人,但今天莫名气压更低,邵知寒说了两句,就住了口,专注吃饭。

  吃饭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不少,一顿饭的时间大大缩短。

  饭后,邵知寒说想在春熙路和太古里再逛逛,巴丽却说自己得回去学习了,邵知寒只好邀请林白。林白虽然不喜欢逛街,但只当陪她,也没拒绝。

  巴丽和徐影春先回了酒店,邵知寒太有活力,林白被她拉着走了一晚上,腿都软了,今天的运动量完全超标。

  回到酒店已经是十点多了,还是那间房间,房卡只有一张,因为徐影春要先回,她之前就给了她,如今得敲门。

  林白敲了一下,门就开了。

  她推开门,看见徐影春穿着酒店提供的浴袍,走进了浴室里的背影,“哗啦”一下,浴室门合上了,她连看也没看林白一眼。

  林白走进来,关上了门,看见徐影春今天穿的黑衣黑裤被脱下来,搭在了椅背上,林白走过时又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还有烟味。

  虽然是果味的电子烟,但还是呛人,房间里烟雾袅袅,像放了干冰一样,侧面的窗开着一条缝,正在通风散烟,但是房间里的味道仍然很浓。

  也不知道她抽了多久。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心情不好。

  林白把窗户开大了些,夜风吹进来,涤荡了一室白烟,也将林白的身体吹得冰冷而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是“哗啦”一声,浴室门重新被推开,徐影春长发滴水,抬手用一块毛巾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走到床边坐下。

  对于林白开窗的举动,她毫无异议,对于窗边站着的那个人,她根本视若无睹。

  如果林白真的识趣的话,就应该保持沉默和安静,两个人就这么互不干涉但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

  但她不想这样。

  林白转过身,看着徐影春,直接问:“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徐影春擦头发的动作微顿。

  她没有动,眼睫仍旧垂着,但从这个角度,却可以看到窗外迷离辉煌的灯光照射之下,林白投在地上的倾斜影子。

  “或许……你可以跟我说说。”影子开口说了话。

  徐影春抬头,影子从视线里消失,看着林白的面容,在思念和想象里见过无数次的面容,可思念和想象中的都不是真的,眼前的才是。

  她早就不难过了,别离经历得多了,人总会变得疲倦麻木。世间多别离,可她身边的人走得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措手不及。

  徐影春冷硬地撇开眼:“不。”

  你也会走的。

  你已经走了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