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的手心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被她抓出轻轻的声响。

  那声不合时宜的“欢迎光临”落了地,四周又恢复安静无声,林白站在门槛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她刚买完东西,转身进去当然很奇怪,可是直接往旅店走,无视面前的人更是不礼貌。

  可她要说些什么吗?

  她不知道,她觉得尴尬。

  手心已经冒出了薄汗,她的睫毛蝶翼一般抖了抖。

  曾几何时,她在工作中也是行事得体的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让大家都舒服。可是他们只是工作伙伴,只是需要笑脸应付的人。

  他们不是徐影春,不是陪伴她度过难熬漫长但又单纯美好的少女时光的那个人。

  林白极力压抑的手足无措蹩脚极了,但是徐影春好像没看到一样,她的眼皮很薄,药店门口悬着的灯光似乎能透过去,可是却透不过她的目光。她一直垂着眼,看向人行道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嘴里仍然叼着那只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与漆黑的夜色分明,烟缠绕如丝,即使有毒,但还是那么袅娜。

  林白静静看着她,本来是尴尬的,想起她说嗓子疼,忽然什么纠结都没了,下意识就张口说:“嗓子疼就别抽烟了。”

  靠在墙上的人动作有一丝不可觉察的微顿。

  薄薄的黑色皮手套夹住了烟,像是大发慈悲地采纳了林白的建议一样,将它从唇边挪开,同时,徐影春终于抬起眼来看她。

  那双幽黑的眼眸,本来从形状上看是天真清澈的鹿眼,可现在却那么冷清。林白能感觉徐影春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细细端详,像是要辨认她这些年来的每一寸变化。

  那眼神很轻,也很沉,很冷,也很热,让林白难以承受。

  她别开眼,不敢和徐影春对视,这么多年,她竟然长得比自己还高,变得这么有压迫感了。

  索性刚才都说了那一句,像是还没上战场就缴械投降了一样,林白硬着头皮从塑料袋里掏出那包喉糖,递过去:“给你。”

  对林白来说,这动作已经是相当明显的示好了。

  徐影春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手臂一路滑了下来,落在她手上和她手里的喉糖上。

  但她仍然没动,没伸手接。

  她们俩站在这里,又沉默了下去,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无声无息的对峙,连空气都焦灼。

  那只烟没人抽,被夹在指尖,在夜里兀自静静燃烧。

  林白站的这位置其实很挡路,但索性这个时间点,姑河这小破县城人又少,竟然这么久也没人来药店买东西,没人叫她让开。药店店主在看电视里放的狗血连续剧,也根本没空管是不是有人在自家店门口闹别扭。

  只要不是来砸店的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徐影春才开口叫她:“林白。”

  林白微微一怔。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听到徐影春叫她的名字,从前她一直喊她“姐姐”,只有这两个字,不带任何的名字,好像她是她的亲姐姐一样,而分离之后则是根本没有呼唤名字的机会和需要。

  林白这两个字,叫得当真是冷静疏离,是第一天认识的陌生人口吻。

  但徐影春问的话却不是陌生人会问的:“你为什么回姑河?”

  林白微愣,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对。

  当年一心想要走的是她,现在留恋故里的也是她。她已经难以感同身受八年前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离开,但是对于现在自己的想法也依旧不那么清晰。

  回来的理由其实可以说的很多。

  厌倦了北京的生活,突然发现小县城的慢节奏的生活也不错;四年工作经历除了银行卡的数字在增加,其他的什么也没给她带来,她觉得迷茫空虚;还有……她想念故人了。

  但此刻,故人就在眼前,想念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最终林白的唇微微动了动,言不由衷:“大城市工作压力太大,裸辞了。”

  徐影春轻哼了一声,语气淡而凉:“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林白不说话了。

  她话里带刺,很明显是对当年林白的离开仍未释怀,可是她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分明当年真正离别的时候那么平静,无所谓一般。

  沉默又蔓延开来,尴尬更甚一重。

  “不知道。”徐影春纹丝不动,林白只好说,她飞快地上前一步,将那包喉糖塞到了徐影春衣服口袋里,也不管人家要不要,总之她买都买了,不给才是浪费,“也许不走了。”

  做完这一切,林白拎着只剩眼药水的塑料袋转身就走,野马旅店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她像是找到救命之所一样快步走了进去。

  徐影春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那道人影身上,洁白的裙摆如同花苞,让她想到了五月的栀子花,花朵消失在旅店的门后,她才懒懒地收回目光。

  她掐了烟,垂眼漫不经心地咬住指尖的布料,将戴了一晚上的黑色皮手套摘了下来,右手白皙修长的指节露了出来,插进兜里,指尖触到了那包喉糖的包装。

  徐影春把喉糖拆封了,扔一颗到嘴里,清凉微苦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也许。”她很轻很低地笑了一声,重复这个词语,然后才挪动步伐起了身,含着那颗喉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

  林白洗漱完毕的时候,收到了邵知寒的信息。

  她拧开房间浴室的水龙头,用冷水扑面,还是觉得胸腔的心脏跳动得很不安分,抬眸看向陈旧镜面里的人,情绪复杂。

  她觉得有点难受,有种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那种难受。

  在店里刚见面的时候,装成陌生人的感觉让她难受,可是没人的时候,徐影春的态度也让她难受。

  林白这一刻是真切地感觉到,回不去了。

  她觉得她们就像是没熬过毕业季分手的情侣,大学时一起走过一段很美好单纯的时光,也最后也不敌现实各奔东西,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平静,但那种平静被岁月深刻地磨成了隐痛,再重逢,不可能真如初见重新认识,更不可能将裂缝合上。

  “也许,就只能这样了吧。”林白心想,眼眶微酸。

  手机被扔在床尾,振动了好几次,林白走过去捞起来一看,全是邵知寒发来的信息,每条都很长,抱怨她妈询问关于今天的相亲怎么样。

  邵知寒:【她居然觉得那傻逼没有任何问题!还帮着那傻逼讲话!】

  【我妈居然说,二十万彩礼是太贵了,我们家也给不起多贵的嫁妆!我说那傻逼谢顶,我妈说那是人家成熟,我说那傻逼长得丑,我妈说男人重在内涵】

  【我要疯了,是她有病还是我有病?】

  邵知寒性格大大咧咧,本来她们也没认识几天,但已经俨然将林白当成可以说知心话、可以随意分享吐槽的好闺蜜了。

  林白笑了半天,回她:【你每天都这么受折磨?怎么不自己搬出去住?】

  邵知寒秒回:【我本来是自己住啊,但不是因为今天送巴丽么?才到我妈这边来的。】

  邵知寒:【妈的再也不来了,我觉得我受到了精神污染,我妈怎么看那傻逼哪哪都好?她女儿是没市场赔钱货,到这种地步了么?她觉得我就只配跟那种男的结婚???】

  邵知寒:【又是厌男的一天】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垮起个小猫批脸的表情包。

  林白笑了,又安慰了她几句。

  邵知寒又发:【我不在我妈家住也难免被唠叨,什么时候才到下个月啊,我真是度日如年,一天都不想在姑河待了,我们赶紧走吧】

  林白的笑容微顿。

  刚刚因为和邵知寒的聊天,她才转移了注意力,从之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可现在被她一提,林白的心又落了回去。

  如今正是九月底,她们计划出发的时间在十月初。

  之后的旅行……她还要去么?因为今天的接触,如果真的一起去的话,会更尴尬的吧。

  她有些犹豫不定。

  正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一声,却不是邵知寒发来的消息,而是之前邵知寒拉她的那个群。

  一条@全体成员的消息,上面是很长的一串清单和注意事项。

  想起邵知寒在饭桌上跟徐影春说发到群里,那么这发消息的人,应该就是她了吧?

  那发消息的人的头像是一只红白相间的龙睛金鱼,微信名是X。

  之前那旅店老板娘也给林白推过一次名片,但当时她还没正式加入她们,因此没贸然去加,林白翻出聊天记录,果然是同一个人。

  她点进那金鱼头像里,进入徐影春的名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在添加好友的选项上停顿许久。

  照今天徐影春的态度,她申请了也不会被通过的吧?林白猜想。

  可是,要不要试一试?

  她正斟酌,手机突然又连续振动了好几下,她一个没拿稳,手指已经触到了屏幕,好友申请从指尖溜走,发送了出去。

  林白:“……”

  她退出了那页面,发现又是邵知寒的消息,她先是在群里回复了“收到”,又立刻戳了林白好几条消息。

  邵知寒:【你看到群消息了吗?】

  【要准备的东西好多啊,你都有吗?】

  【周末我们一起去采购吧!我要花钱,才能平复我被相亲折磨的受伤心灵!】

  申请都申请了,没法撤回,林白叹了一口气,被拒绝就被拒绝吧,好歹尝试过了。

  而关于一起旅行的事,她发现她还是难以割舍,就算关系难以如初,回来之后恐怕也只能是两个躺列的陌生人,但有一点机会……她还是想再看她一眼。

  林白打字回复邵知寒:【好】

  她扔开那只滚烫的手机,伏在枕上睡了,这一天真是惊心动魄,她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

  睡眠质量还挺好。

  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阳光大片地从侧窗洒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烫,眼皮被阳光一刺,微微睁动。

  林白坐起身,拢了一把微乱的长发,看见窗外九月底姑河的街景,叶子金黄,天气晴朗。

  这一觉睡得真是好。

  能让她将昨夜的烦恼全部抛到脑后。

  她伸手捞过手机想看看几点了,没想到摁亮屏幕看到了好几条微信消息提示。

  “邵知寒又发什么了?”林白无奈地想,她摇摇头,觉得这个女孩真是精力旺盛得像一只撒欢的小狗,永远活泼热烈。

  没想到却不是邵知寒发来的消息。

  一点进去,林白就看到——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红白金鱼的头像,还未经设置、名字为X的微信好友。

  林白刚醒时未散完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没错,的确是她。

  ……徐影春竟然同意了好友申请?

  林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目光再往下一瞥,就看到了对方通过申请之后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是一条转账消息,转账说明上写着“喉糖”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