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营帐,高月悬空,洒了一片银色。将士们围在篝火旁,补充着体力,时刻为下一场战斗做好准备。
他们无意间抬起头,便看见一名高拔俊逸的男子从不远处走过,他的手上端着膳食,在这些天里,将士对他的经常出入已经习以为常。
拓跋野进帐的时候,江不闻正虚虚扶着桌,尝试着自行行走,他没有多余的犹豫,便上前将他搀扶住。
“终于来了?”江不闻不用看见,就猜出了人,“今天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拓跋野面色有些发白,将他搀扶坐上了桌旁座椅后,才低哑应了一声。
“有些事耽搁了。”
江不闻接过膳食的手一顿,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想要覆上他的脉搏,却被后者躲开。
“你受伤了?”他皱了皱眉,“手给我。”
“没什么大事,夜里着了凉。”拓跋野随口敷衍了一句,离他远了一些,从板上率先端出了一碗羹汤。
在这样贫苦艰难的军旅中,出现羹汤一样的食物实在是极为难得,但这汤中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食材,无非就是红枣蜜饯,只不过耗费的时间很长,放在别时,根本是吃不到的。
拓跋野把那发着暗红的羹递到了江不闻的手中,后者接过,却没有动勺。
“你身体向来健康,怎么会轻易着凉?”江不闻依旧对他的说法抱有疑虑。
拓跋野见他不动手,便蹭了蹭他掌心,将勺子拿到自己的手上,舀了一勺羹汤,轻轻抵到了他的唇边。
自从两月前他们捅破窗纸后,拓跋野对江不闻的照顾便不再伪装,二人不约而同地不再提从前发生的事,虽然嘴上并没有达成重新开始,但行动上,却与以前大相庭径。
江不闻嘴唇碰到了勺子,知晓他在暗中讨好着自己,便张了张唇,喝了下去。
甜羹很甜,入口丝滑,好像能把人的心都甜化。
他恍惚想起数日前在嬴丰行宫时,陆云轻告知拓跋野的死讯那日,也送来了一份甜羹,碍于他当初心如擂鼓,惴惴不安,便将羹全部洒了下去……那日,陆云轻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来着。
江不闻喝的动作忽然停下,隽眉压了压。
【寡人特地让御膳房做的甜羹,听人说,你喜欢甜的?】
不对……
“饱了么?”营帐内,拓跋野终于在选择性忽略江不闻的问话后,温声开了口。
江不闻却沉默了片刻,面容在须臾间严肃了几分,口中半带打趣:“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拓跋野微微顿住,垂眸扫了一眼剩下小半的汤,几息后,又舀起一勺羹,喂到他嘴边,温声道:“边吃边说罢。”
江不闻停了一会儿,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概在石崩发生后的四个月后,我们再一次相见,不知你还记得多少……那日我们赶了集,吃喝了好些东西,随便留意一下,便能猜出你的喜好了。”
江不闻心中有些感触,这段时光他还是有印象的,石崩后的两年,是他们最为亲近的时候,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忤逆世俗“私会”了不知多少次。
拓跋野口中的稍微留意,便记住了他许多喜好,现在想想,自己却并不对他了解多少。
“这件事,你还告诉其他人了么?”江不闻短暂地从回忆里抽出身,忽然问道。
最后一勺羹汤被喝下,拓跋野放下勺,不着痕迹地停顿一息,继而将膳食又送过去。
他轻声笑了笑,似乎有些疑惑:“告诉谁?”
他的笑声清列又带着些低沉,不大声,只是从鼻腔里闷闷发出来的,具备了蛊惑般的磁性,明明和江不闻隔着有些距离,却好像在他耳边发出的一样。
拓跋野已然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在此般情景下有些突兀,让人总感觉他在用这笑声掩藏着什么,理智让江不闻冷静不受影响,但架不住躁动的情意。
江不闻便觉得心跳慢了半拍,耳根有些烧。
紧跟着,拓跋野便又说了一句:“告诉别人,让他们来跟我抢你么?”
与方才的那些暗动情丝相比,这句就赤裸裸的是一句明白的情话,他们这些天虽然行为亲密,却从不过界,也一同装聋作哑,假装不知,拓跋野稍一反常,二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江不闻彻底绷不住,有些想站起来,把人推出去了。
“……抱歉。”
好在对方及时止损,话出了没有几息,拓跋野便意识到了不妥,有些发哑地开口。
江不闻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觉得脸有些烫,这些天的他占有绝对的主导权,如今仅仅是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便有些找不着北了。
江不闻,你在干什么呢??
平梁那位失意许久,心中没有高浪的盲将,在此刻情绪被带动,竟然生出了几分懊悔。
“知道错了就好,孩童嬉闹……”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说罢又觉得自己像个打情骂俏,被人打趣的小媳妇,一时间头昏脑胀,更加懊悔。
身侧的人却在他说完后,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拓跋野停顿了片刻,随后低低应了一声“好”。
江不闻很快察觉到了自己说错话,唇动了动,想要挽回两句,帐外却忽然鼓声作响,一阵比一阵的激昂。
帐内两人微微松弛下的身形不约而同地紧绷起来,眉目染起冷峻,他们虚虚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拓跋野便已知晓对方意思,掀帘而出。
营帐外,露宿的将士们同样听到了鼓声,个个昂起了头,浑身生起戒备,迅速拿来武器和防备物。
只听那鼓声遥遥,似乎从很远以外的地方传来,却透着一股激荡,马棚里的骏马不安地躁动起来,与此同时,天边处,一道狼烟高高升起。
“是敌袭!!戒备!!”
大将高喝一声,紧跟着所有的军队整装待发,列阵在前,那一边帐内的麦拉斯也赶出了营。
江不闻无疑猜到了异常,想起身,又被人猛然发声制止住。
“你好生待着,保护好自己!”
拓跋野眉目横起,在刹那之间掀帘,朝着帐内高喊一声,随后拿枪上马,领着大队扬长而去。
这场敌袭来得毫无预兆,分明在白日里,麦拉斯刚刚率领军队与大朝打成平手,双方都伤了元气,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当夜重装上阵,袭击阿索那。
鼓声响在十里开外之所,拓跋野与麦拉斯赶到时,两方的军队已经打斗起来,因为攻势突如其来,阿索那无疑占了劣势,因而在此刻,大朝的士兵更占上风。
然而随着拓跋野和麦拉斯的加入,却让局势奇迹般地逆转,只用了不到两刻的时间,便将大朝军大败。
身后的嬴丰军感到了一种出奇的顺畅,一时之间慷慨激昂,不约而同地放松了身心,士气大振,仿佛打赢大朝指日可待。
拓跋野却驾于马上,心中生出有几分蹊跷……一旦事物太过顺畅,便有可能已入陷阱,大朝这样好的时机,没有理由出现如此纰漏。
马背上,他的脑中忽然警声大作,隐隐预料到什么,耳边却猛地响出一道怒喊,那是一道险些破音的声音。
“那日苏?!!”
拓跋野抬头,便看见倒下一众的尸体边角,隐隐出现了一批人马,为首者身形挺拔瘦削,皮肤白皙,在月色的映照下,眼底映出淡淡的光亮,却面容冷淡,无波无澜——正是两个月前,初临战场失策,音讯全无的那日苏。
身旁的麦拉斯一眼便将他认出,喜出望外,又近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突然出现的人,让拓跋野的思绪也短暂滞缓了一刻,抬眼望去,又恍然皱起了眉。
身侧的麦拉斯已经控制不住,几乎要策马上前,奔向对方了,被拓跋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
“你好好看看,他身后是谁?!”他怒吼一声。
麦拉斯被吼地一怔,回过了一点神志,便见那日苏的身后,大朝的国师乌恩正淡笑着向他们望过来,甚至在视线对上时,还与他点头回应。
心中的激动和欣喜立时被浇灭大半,麦拉斯对着他们遥遥怒吼:“卑劣鲰生,把那日苏还给我们!”
乌恩略带浑浊的眼球看着他,似乎掺了一点笑意,闻言并不言语,只是意味不明地看向那日苏的后背。
“那日苏,你这些天好不好?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麦拉斯几乎要被乌恩的表情折磨疯狂,那日苏挺拔的身姿毫无声响,让他内心更加慌乱而急切。
终于,大国师乌恩虔诚地一低首,轻轻启唇。
月光下,惨淡的银光洒过每一具尸首,相隔的距离太远,麦拉斯只能看见乌恩嚅动的嘴巴,无法听见所言,心中的烦闷几乎达到了极点。
终于,他看见为首的那日苏在乌恩重新抬头后,策马上前一步,紧跟着,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长枪,空灵的声音响彻战场。
“尔等逆贼……”
他听见那日苏张口道,长枪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不得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