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轻说完,看见江不闻撑在画卷上的手倏而晃动,动作大地与他平日中的沉稳不透格格不入,屋外夕阳愈是西下最后一抹光亮都宣布告歇,画卷边上,那人的指尖才收回,转过了身。
“你说……什么?”江不闻声音发寒,问过去。
陆云轻倒是鲜少看见过这样矛盾的两个人,一面是满腔恨意,一面又是无可控制的心动……当然,心动不心动,只有江不闻自己心中清楚,不过他对拓跋野,真的只有单纯仇恨那般简单么?
“小将军,你没有听清吗?”他温和地笑了笑,也不去管嘴巴难不难受了,又凑上前,气息吐在江不闻的耳边:“我说……拓跋野,他·死·了!”
江不闻倏而退后一步,猛地抬手,将凑上来的人扫开,平坦的胸膛开始急促地喘气。
陆云轻被他突然的力道甩开半步,堪堪站稳。
一个异国废将,对新任的帝王如此无理,嬴丰年轻的皇帝却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淡漠一笑,静静地观赏他逐渐破碎失控的神情。
那神情原本是惊讶,不多时惊讶上又覆上了一层波涌,是什么样的波涌,又让人说不清楚,难受?痛苦?约莫都掺着些,除却这些之外,又有着什么?
陆云轻认真看着他的面孔,善察人心如他,也无法说清……只觉得他的心里也染上了一丝淡漠的悲凉,无从而来,周边气氛都弥漫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意。
他饶有兴致的笑意恍然僵住,闭了闭眼,恍惚想起那封带着血迹的书信,一字一句,写满了理智和隐忍极致的情感,垂在身侧的手掌攥住。
罢了。
他陆云轻,可没有什么看人受折磨的癖好。
“寡人特地让御膳房做的甜羹,听人说,你喜欢甜的?这样的好日子,来尝尝吧。”陆云轻默了片刻,温柔地略过了话题。
江不闻却仿若未闻,一步步退后,直到最后抵到了床沿,他闷声不开口,陆云轻便端起甜羹给他送过去。
那甜羹是淡红,里面加了蜜饯果干,食之入味,他送到了江不闻跟前,后者却一挥手,差点将羹打翻在地。
这一次,嬴丰新皇意味不明地压了压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小将军,你最好乖乖把羹喝下去,若是打翻,后悔的是你……”
他的声音柔中带冷,漠然看了江不闻片刻,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再次上前。
然而在他递过去的一瞬间,江不闻再次出手扫过,陆云轻没有来得及收手,羹随着瓷碗一声碎裂,流淌到了地面上。
陆云轻温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看着那淡红的羹流落在地,眼底晦暗不明,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末了,一扫广袖。
“你好自为之。”
他说罢转身,不带留念地走出房门,徒留一人残花败柳,守着这边昏天暗地,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里无法脱离。
……拓跋野。
死了?
江不闻撑在床沿之上,面目破碎,有些痴愣地望向前方,好半晌后,他的双腿忽而卸力,瘫倒在地。
摔碎的瓷碗就在身侧,右手没有注意,便被碎片划破,他却毫无知觉一般,任由鲜红的血从掌侧流出,斑驳地染上衣袖。
他恨之入骨的人,终于死了么?
江不闻流血的右手忽然抬上,手背遮到了眼前的白布之上,苍白的脸上生起悦意,平顺的胸膛恍然一晃,竟是笑出了声。
“终于死了……”江不闻唇颤抖地张开,喃喃说出一句话。
他总觉得,他是该高兴的,然而心中却似浪般翻涌,激昂如同海啸,白布下的眼睛酸疼不已,面上隐约有了些湿润。
这种感觉他无法说出,却恍惚想起当初,在雪崩之下,从昏睡中挣扎而出时,碰到了拓跋野毫无生息的躯体,他也是这般悲喜交加,心痛如麻。
这短短一个月当中,他从被陆云轻一激喊醒,陆陆续续恢复了全部神志,曾经的记忆翻江倒海归还脑中的同时,失神之后的经历,也日夜在江不闻的脑中上演。
拓跋野……他不是只把自己当做任他折磨的玩物么?明明当初还毫不留情地毒瞎自己的双眼,在自己内心动摇时,将刀柄架在他的脖颈……可是为什么,在他失神之后,却如同变了一个人?
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心,明目张胆的偏爱,还有豪不加掩的保护,又都是些什么?
江不闻不相信。
这两种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手上的血污染脏了白布,眼角的血水从他苍白的面容轮廓上滴落。
江不闻觉得头脑有些发昏,好像要炸裂一般。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了房门之中,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累时入梦,总会梦起二人曾经交好之时,拓跋野的温柔悉心,两厢重叠,逐渐转变成了失神之后,他的人物形貌。
而梦魇的最后,几乎都以一场同样的画面收尾,那画面让人陌生却又好像非常熟悉,仿若真的真身体验过一般——
两年前的天灾发生后的悬崖山洞边,洞外混沌无光,唯有寥寥几颗星星,虚虚照下几率光泽。
江不闻模糊着意识,依偎在拓跋野的身前,迷愣恍惚之际,忽然抬首,看见他薄唇挺鼻,俊美如同天外来客,缓慢的心跳倏而急速起来,他动了动指尖,便将头向上伸了伸。
毫无血色的唇,就这般上前,与两瓣薄凉贴合在了一次。
这样的收尾在这一个月内出现了太多次,起初以为的心神作怪,在次数多了之后,逐渐抹上疑然。
当年在山洞里,江不闻主动献上的一吻,究竟是梦魇幻化,还是根本就是淡忘出记忆里的事实?!
行宫当中,江不闻扯起的笑意忽然僵住,脸上花糊一片,看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
他恍惚想起了几个问题:那日在雪崩之后,他以为拓跋野身死时,自己为什么会失控地徒手刨雪?大悲失神之后,自己为什么会对拓跋野差别式的依赖?今时之地,得知宿敌死讯后,自己又为何心中作痛,难忍至极??
——他对拓跋野的感情,当真只有知己之欢么?!
曾经的扑朔迷离在顷刻之间拨云见雾,江不闻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轰轰作响,终于嗤笑一声。
他还是不相信,拓跋野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明明他们说好,要由自己,亲手了结他的。
长眉骤横,瘫在宫地之上的人,猛然站起了身。
……
帝王寝宫,大殿门前。
陆云轻微冷着脸回去之时,先前跟在拓跋野身后,一位神似中原人的男子,正站在殿门外,静静等着他。
陆云轻一抬眼,对上他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以及眼下青黑,便已将那人的来意猜出。
“陛下金安。”殿外,那日苏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右手抚胸,行了一礼。
陆云轻很快调整好了微笑,侧首示意侍从退下。
“使臣大人,何事前来?”他明知故问道。
有关余绥之战,最后的战报,是十日之前,嬴丰大军全军覆没。
自那之后,所有关于大战的音讯全部断下,约莫军中送信的斥候也未被幸免,惨死在敌兵之下。
至于大将军拓跋野,是死是活,已无需多言了。因而在嬴丰行宫之中,陆云轻才会对江不闻说出那些话语。
而现在看来,他想到的东西,那日苏也想的一清二白。
“不知先前,陛下与兄汗商议好的条约,还有无商讨的余地?”
大殿之中,那日苏面容憔悴,声音却是意想不到的清冷,狭长的眼睛平视着殿前台阶。
陆云轻笑着展开了一道奏折,没有立时应话,瘦白的指尖拂上奏折上的字迹。
这是一道有关前太子的处刑之奏,上面的言语慷慨激昂,弑父之罪为乱人伦,更何况弑的还是国之大父。
陆云轻看完那一张长篇大论后,慢慢提笔,在末端写上一字“阅”,继而开口。
“寡人说没有,使臣大人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拿琅伞毒案有误、太子清白蒙冤,来作威胁了?”
台阶下,那日苏平顺的眉眼一顿,瞳孔不着痕迹地晃了晃。
陆云轻余光之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提笔的手游刃有余,便听台下人静默几息后,沉声开口。
“外臣不敢。”
陆云轻嗤笑一声,很快又恢复柔和,淡淡道:“有什么不敢的?这不是小可汗教予你这般做的吗?”
台阶下,那日苏眼底的讶然更加明显,一时没有忍住,微微抬眼,正对上嬴丰新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袖下指尖微颤,在除拓跋野之外,第二次碰到了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拓跋野无法完成合约内容,阿索那幸存者必然会另谋出路,陆云轻猜到他们的想法并不奇怪,可他是怎么知道,那是拓跋野教给他们的话呢?
此事暂且不提,既然陆云轻早就将他们的心思摸透,又是否已做好万全之策,将后患涂抹干净?……届时他再以太子作为威胁,这个办法,又还剩多少的成算?
那日苏垂下眉眼,僵灼之际,忽听台上人淡漠开口。
“嬴丰……可以通融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