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钰在幻境中都能感受到, 孟惜娆大概从这时起便彻底对荀嘉玉死了心。
但他却总觉得有些违和的地方。
自孟惜娆开始心灰意冷以来,幻境中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灰色,时间流速变得非常快, 师钰有时候不过眨眼间,时间就过了数十日。
连带着就算有荀嘉玉的场面时间流速也变得很快。
正如这次, 荀嘉玉竟破天荒主动来了孟惜娆的小院。
自荀嘉玉纳了素黎之后,荀嘉玉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孟惜娆了。
但自素黎怀上了孩子以后, 荀嘉玉却来找过她几次。
不过她都没有见他。
这一次, 荀嘉玉又来找孟惜娆。
孟惜娆这次没有推拒不见。
她见了。
见面后, 荀嘉玉对她说:“惜娆, 我这些年从来没有一天不在怀念我们以前的日子。”
“我……对不起你。”荀嘉玉的内疚与悔恨都显得那样真实。
“我一直都在想你,惜娆。”
“这些年,让你受苦了。”荀嘉玉眼中又重新流露出让她熟悉的爱意,还有些让她看不懂的被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情绪。
孟惜娆发现,她好似这些年一直都不懂荀嘉玉内心在想些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她面上在听到这些后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悲伤。
孟惜娆本以为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会开心, 会激动。
但实际上, 她内心竟没法再泛起什么波澜。
她在这个时候,竟清醒得可怕。
“惜娆,我们重新开始好么?”荀嘉玉小心翼翼地问她。
他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不易察觉的一点期待。
师钰在一旁看见孟惜娆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荀嘉玉都开始有些慌乱地口不择言, 对天发誓,这次他一定会给她想要的生活。
他不会再辜负她。
这位阴山荀氏的少爷在这样的沉默中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刻, 孟惜娆轻轻笑了。
“好。”
“我们重新开始。”
荀嘉玉的双眼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让孟惜娆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他猝不及防接到了她的扔向人群的金钗, 隔着人群他看见了画舫上的她。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明亮。
那一刻, 孟惜娆就知道了,这个人喜欢她。
孟惜娆向来都对自己容貌很自信,让这样一个单纯懵懂的小少爷喜欢上自己,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是当孟惜娆看见他那样傻乎乎地望着她,孟惜娆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来得没有什么道理,但又那样热烈深刻。
只是越美好的东西,却好似越无法长久。
孟惜娆看着面前的荀嘉玉,好似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单纯干净的小少爷。
她忍不住也露出些追忆的微笑。
“惜娆,这次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荀嘉玉激动地上来抓着她的手。
“你我出去之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
他就像当初那个小少年一样,说着要舍弃一切,同她在一起私奔的惊人想法。
他笑的毫无阴霾。好像和当初一样。
荀嘉玉给了孟惜娆两瓶药。
一瓶是假死的药,一瓶是能够让假死之人从假死状态苏醒的解药。
荀嘉玉手中也握着两瓶同样的药。
“等我安排好府中的一切,我们就离开。”荀嘉玉说。
吃下假死药,就可以假死离开荀府,等到了外面,服下解药就能苏醒。
荀嘉玉自那日回去后就开始称病。
他准备先服下假死的药,过不多久就会传来荀氏少爷病重身亡的消息,等出殡那日,他离开了荀府,到了外面,孟惜娆再用手中的解药喂他服下。
等荀嘉玉醒来,孟惜娆便也可以服下假死药,同少爷“殉情”而亡了,这时,守在外面的荀嘉玉再将手中的解药给孟惜娆服下。
如此世间便再无荀嘉玉与孟惜娆。
他们会彻底脱离荀府,在外面过他们想要的日子。
“……你不后悔么?”孟惜娆问。
荀嘉玉那时为了装病喝了太多亏欠身子的药,看上去瘦的厉害,面色惨白,倒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样子。
实际上要让堂堂荀氏少爷合理病故,这并不是简单装装样子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事情,为了让他的病逝看上去合理,荀嘉玉的身子确实已经被各种虎狼之药弄亏了身子骨。
就算到了外面去苏醒过来,估计身体也再难回到当初了。
“别怕,这些不过是用药装出来的。”荀嘉玉猛地咳了几声,帕子上顿时就咳出了鲜血。
“等、等出去我就会好了。”
荀嘉玉用冰凉瘦削的手握着孟惜娆的手。
“我巴不能早些出去,怎么会后悔?”荀嘉玉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看着她的时候却那么温柔。
孟惜娆忽而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懂荀嘉玉。
“……你爱我么?”孟惜娆问。
荀嘉玉一愣。
孟惜娆脸上却并无什么笑意。
“我…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问这种问题。”荀嘉玉脸上有些茫然。
若他不爱她,为何要为了同她一起,装病假死,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若他不爱她,当初又为何宁愿受尽责罚,也要力排众议迎娶她?
所以,他是爱她的对么?
但是若荀嘉玉,爱她……
那这些年的冷遇到底算什么?
若他爱她,那他这些年在别院同人日夜缠绵,又算什么?
那位被他纳进房的素黎又算什么,还有素黎腹中的孩子又算什么……
他说他爱她,但一面说着爱她,却依旧这些年在别院同旁人睡在同一张榻上,和旁的女人有了孩子……
如果这是爱,为何爱会如此多变?
为何他能一面说着会一辈子对她好,一面转身就将她伤得痛不欲生。
为何他能一面对她说着浓浓的情话,一面又能和旁人孕育子嗣。
在她和荀嘉玉约定好的假死日期的前一天。
这时,荀嘉玉看上去已经瘦地剩下一些皮肉了,面色青白。
浑然是病重,命不久矣的模样。
夜里,孟惜娆守在他床前哭得凄惨。
荀嘉玉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他勉强提起了些精神安慰她,说:“别哭了,明天过后,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
这却丝毫没能止住孟惜娆的眼泪。
荀嘉玉发现,孟惜娆握着的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心中一软,只得捡些俏皮话宽慰她。
两个人就这样在倚偎的一起,低声轻语说了一晚上的琐碎事。
譬如出去之后,他们的房子里要养一只猫还是养一只狗。
结果孟惜娆更喜欢狗,但是荀嘉玉却喜欢猫,于是两人综合一下决定一样养一只。
又譬如,到时候他们可以在院子里种一棵桃树,这样平日可以赏花作画,等到桃树结果,还能吃桃子。
孟惜娆说还能用桃花酿酒,种桃树一举数得,确实是个好主意。
再譬如,到时候荀嘉玉可以给人抄书画画挣钱,实在不行也有他偷偷藏在外头的银子,也足够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他们已然许久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气氛太好,但清晨的太阳还是一点点升上了天空。
阳光洒进室内。
荀嘉玉轻轻吻了吻孟惜娆的额头,他拿出了那枚他藏在袖中的假死药。
孟惜娆不知何时已经穿扮好了衣裳,是一身庄重而典雅的白孝服,乌压压的鬓边一朵白色绢花,发间再无装饰。
她看上去清清冷冷,就那样站在床前,静静看向荀嘉玉。
岁月为她平添了几分美丽优雅。
荀嘉玉想起了很久最初见她的时候,她便是如此美丽,这么多年,竟一点也没变。
“……惜娆,你真好看。”荀嘉玉微微笑着说。
他有些费力得拔出了瓶塞,倒出了那枚小小的药丸。
在吃下那枚药丸之前,荀嘉玉忽而问孟惜娆:“我们还会再见吗?”
孟惜娆袖中的双手猛地一颤。
“……当…当然。”孟惜娆却没去看荀嘉玉,她只是看着窗边。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孟惜娆的语气渐渐平稳下来。
“夫君……你怕了么?”
她的目光温柔而笃定。
她看着荀嘉玉的目光带着些怜惜和深深的爱。
荀嘉玉在这样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他们对视了片刻。
荀嘉玉吃下了那颗药。
他似被安抚了,又似乎他方才不过随口一问。
孟惜娆在他吃下这颗药之后便没有再看他,似乎不忍看他药效发作。
荀嘉玉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他望着孟惜娆说:“惜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孟惜娆看着窗外,没说话。
荀嘉玉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最后,房内才响起他微弱的声音。
临死之际,他说:“惜娆……你……你看看我吧……”
孟惜娆袖中的双手攥的发白。
最后她还是回头给予了他轻轻的一望。
荀嘉玉已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痴痴望着孟惜娆,濒死之时总算求得他心爱之人这回眸的一眼。
这一眼,让他总算发觉了他这浑身坚硬的爱人心中对他始终留有一丝柔软,于是他微微笑了。
孟惜娆刚一回头,就发觉荀嘉玉已然没了气息。
不过死前,他看着她的方向,唇角微微弯起,是一个很浅的微笑。
*
荀嘉玉,阴山荀氏嫡系独子,生性温良,死于丙寅年三月,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他久病不治,终在十七日日出时分撒手离去。阴山荀氏举家哀泣,其妇孟氏悲痛欲绝,在族前立下誓言,愿为其夫终身守孝。
幻境至此便已结束。
但师钰想了想却顺着幻境消散的方向走去。
美梦消散,这被精心编织的美梦碎成一片片从空中飘下。
师钰找到了他想要的一片碎片,而他快步走进了这即将溃散的碎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