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钰修习的道法乃是万物道,万物有因有果,因果将万物紧紧联系起来,形成天地这个大整体。

  因果见世界,这便是师钰的道。

  正因知晓因果,他见过太多刻骨爱恨、亦见过太多痴念执念,他便不愿再沾染因果。

  修道之人应超脱世俗之外,沾染太多因果只会使他道心蒙尘,于他修炼无益。

  所以,师钰最初为还清原身因果在苍龙门蛰伏数年,又亲力亲为为其斩断对孔曜的最后执念。

  他承受了原身予他重生之因,为还其因果师钰才有如此举动。

  这与知恩图报并无多大关联。

  不过是他心中所向之道驱使的罢了。

  同样,谢良亲手将那仙品功法给予了师钰,那本是谢良的机缘,若师钰本不知情尚且无事,但师钰既然最初便知道了此事,他再得了这部功法,他便是欠了谢良的大因果。

  人虽不知,但天地在看,天地知。

  这亦瞒不过师钰自身的道心。

  由是,当谢良将那石给予师钰的那一刻,师钰便欠下了谢良的因果。

  且这仙品功法背后牵涉太多,没了这部功法,谢良可能此生便再无缘飞升,这欠下了的便不仅仅是一个仙品功法的因果,还隐约与飞升有关,这便是大因果了。

  好在这部功法与谢良之后飞升并无直接关联,只是有间接联系,若非如此,师钰也不敢拿这功法了,那欠下的因果估计十辈子也无法还清。

  由是如此,这欠下的因果却也不是能轻易还清的。

  但此等因果若不偿还,于师钰日后修行之道上定有极大的损害。

  如此大因果,若是他再道心不稳,一点差错后修为尽毁沦为凡人亦有可能。

  师钰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他以自身骨血为引,为谢良重塑新骨,又以十年修为作印封锁其目。

  净化根骨,提升资质一事本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此番师钰净化的还是畸骨,这代价便更大了。

  它既称之为魔骨,自有其诡异之处,若是没一定修为,重塑这等根骨不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还极容易被反噬。

  而重瞳自古便是不祥,要封锁重瞳重塑畸骨,能同时做成这两件事的人恐怕除了师钰,世间也再无他人了。

  谢良厌恶自己双目久矣,此举无异于赐他新生。

  在谢良大哭之时,师钰略审视谢良一二,师钰此番废去一指,先前又有精血为药引,又舍弃十年修为,果见谢良身上与自身相关的因果在慢慢散去。

  但最终却始终残余了极淡的一抹,未能完全消散。

  想来如此的因果,师钰也是无法一下还清的。

  但好在剩下的那一丝,并无太大妨碍。

  此时,天空清朗,只漂浮着几缕羽毛似的云。

  伴随着谢良嘶哑的哭声,师钰不由得慢慢看向远方。

  如今事已毕,他也快离开了。

  *

  这些日子,谢良都过得很开心。

  那些过去的沉重惨痛的阴霾好似都渐渐随他远去。

  师钰经常会看见他在水边照着水中的倒影,他在看自己的眼睛。

  这对谢良而言更像是一场梦。

  谢良时常会害怕梦醒。

  每每梦中惊醒后,他都要自顾自低语很久。

  这样的转变,或许谢良无法马上接受。

  或许需要很长时间,那双眼睛带给他的伤害和影响才能真正消失,但谢良又确实是在慢慢改变着。

  与人对视之时,他不再马上闪躲着低下头,一副胆怯的模样了,他脸上的笑容更多了,见到师钰之时,他每每都会扬起一个明亮又略有些腼腆的笑。

  有时候,他会看着远方,眼底不再死气沉沉。

  谢良对师钰的态度也好似转变了些。

  师钰并不知道他如今对谢良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谢良经常偷偷看自己,那孩子看着自己时,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但师钰并未十分在意。

  最后的这几日,他趁机教导了谢良一些修炼的入门知识。

  他发现谢良悟性非凡。

  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修炼对他们来说大都是枯燥无趣的,但谢良却对修炼充满了好奇和无尽的兴趣。

  虽然因为他如今根骨平平,学习起来有的依旧有些吃力,但是他却从来都极有耐心,且悟性颇佳,许多问题师钰略点便透。

  将畸骨提升到中等根骨,这大概世上只有师钰做得到了,就算是师钰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

  这大概也是畸骨能净化提升达到的最高资质了。

  这样根骨配上这样的非凡悟性,师钰亦无法判定谢良日后究竟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但他若能平庸此生,在师钰看来,却是最好的结果。

  不必成为人上之人,安稳此生,对谢良来说便已然很好。

  *

  天下无不散宴席。

  这天,师钰自觉身上伤势痊愈,便对谢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谢良最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见师钰抬眼看向自己,谢良又道:“我..我也要离开这里!”

  师钰看了一会儿谢良。

  谢良同他对视,却显出几分心虚来。

  “...走罢。”

  最终师钰离开时还是带上了谢良。

  谢良离开了他居住了一年的山洞,他有忐忑,有惶然....

  但他还是跟着师钰,一步步走出了崖底。

  走向那个曾带给他无数恐惧和痛苦的世界。

  那个世界曾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深深的阴影,在崖底一年虽然很孤独,却不会有人伤害他。

  要令谢良重新在站到那个世界面前并不容易。

  但最令谢良害怕惶然的却是师钰的离开。

  也正是在这时,谢良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大人是会离开的。

  而他却找不到什么理由能够将这位大人留下,或是令自己留在这位大人身边。

  谢良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一把攥紧了,让他感到惶恐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时,谢良才发现自己对师钰居然有了这样深的依赖。

  不知不觉中,师钰在谢良心中已经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

  一想到如果自己即将和他分开,谢良就难受得快要窒息。

  但却也是这一刻,谢良看着师钰走在前方的背影,他头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了,师钰会离开。

  谢良意识到了,他无法抓住那位大人,哪怕是他的一片衣角。

  已经到了山谷口了。

  太阳越过山谷的薄雾照在对岸的山脊上,留下一层白白的薄霜。

  过了这里,便是出了崖底。

  山谷有清风徐来。

  那人的白衣在风中轻轻飞扬开,像是一朵即将被吹走的云彩。

  他苍白的脸,皎洁的白衣都渐渐晕染在这薄雾里。

  他的背影越发飘渺,似乎渐渐便要在谢良面前化作虚无的轻烟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谢良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角。

  等到他反应过来,师钰正好回眸看着他。

  此刻恰好有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眸剔透,好似一块冰冷的水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情绪。

  这山光水色,还有他,都没在师钰眼中留下半分痕迹。

  谢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师钰眼里的淡漠,这淡漠却叫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开口想说的话好似都被这淡淡的一眼塞住了喉咙。

  在这样的眼神中,他竟说不出一句祈求的话了。

  因为谢良隐约察觉到了,他不在乎任何事。

  若这红尘三千都没在他心底留下一丝痕迹,那他谢良又能用什么让他将他留下?

  而就在谢良怔然的这片刻,师钰却开口了。

  “你我就此分开罢。”

  师钰这一声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谢良耳边。

  谢良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

  “...我...”

  在这一刻,谢良很想问他,为何....定要分开?

  他想跟着他,无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师钰意识到了谢良的低落和沮丧。

  但他太小,并不明白,分离是世间无法避免的事,无论是谁,没人能陪谁到最后,亲人爱人朋友都终有一天都要分别。

  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刻骨的深情也终会有身埋黄土的一天,所以又何必执着于片刻相聚,何必执着于人之情思。

  千百年后,若非问鼎仙途,谁不是一把白骨。

  他与谢良本不过陌路人罢了。

  如今事毕,二人便也可以分开了。

  师钰自然不觉得有何值得哀思的。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谢良道。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用了多大的勇气。

  谢良知道,他要被丢下了。

  在那一刻,他想到了太多过往的事情。

  他想到阿娘抱起弟弟丢下他的背影,想起雪夜里那户人家抱起自己身边的狗却从他身边漠然走过的场景。

  他想起阿娘说,他生来本就是个罪孽。

  他出生是个错误。

  他仿佛从来都是被抛弃、被责怪、被厌恶的。

  尽管他已然没有那双令他收尽折磨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带给他的痛苦却远没有这样结束。

  那段经历深深影响着谢良,那遗留的自卑深深刻在了他骨子里,大概此生都无法抹去。

  在过往的经历中,谢良学会了将祈求埋在心里,他不再对谁祈求什么。

  好似这样他就能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

  但面对师钰,在这时,他鼓起所有勇气却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他虽然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攥着谢良衣角的手却在轻轻颤抖着。

  他很紧张,他攥着衣料的指尖微微泛白。

  师钰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立刻拒绝他。

  他只是道:“你能做什么?”

  谢良愣了一下,继而连忙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服侍大人....”

  虽然谢良并不很清楚服侍人究竟要怎么做。

  村子里有些人家会把自家女儿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那些大人们每每总是很多人服侍,谢良便想着,师钰也应当需要人来服侍他吧。

  虽然他不太会,但他以后一定会努力去学的,谢良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说:“我可以帮大人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大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会很听话....哦,我每天可以只用吃一碗羹,不用很多,一碗就够了...或者,我可以自己找吃的,我...”

  谢良在师钰的目光下,却渐渐说不出话了。

  他眼睛憋红了,慢慢噤了声。

  因为他察觉了师钰的问题并非有意将他留下。

  “我无需旁人来为我洗衣做饭。”

  仅仅这一句话便彻底打破了谢良所有刚刚升起的一丝幻想。

  他眼圈愈发红了。

  他忽然想起师钰会的那些术法,还有从头到尾师钰都整洁干净的衣裳。

  师钰依旧表情平静,他道:“你所言,于我并无用处。”

  “那我留下你作何?”

  这句话直白到近乎有些残忍,但师钰脸上却又不带一丝嘲讽或是其他,他依旧那般淡淡地看着谢良,好似这不过是他经思考之后,极冷静理智的结论。

  谢良跟着他,并无用处。

  所以,不必留下。

  但却正是这极冷静理智的话却最残忍。

  这时,谢良才忽然意识到,如此弱小的他在高高在上的修士面前其实是那么不值一提。

  谢良从前所愿不过温饱此生罢了。

  但师钰今日这番话却在他心中埋了一颗名为力量种子。

  要成为更厉害的人,才能对师钰有用。

  这个念头在谢良心中一闪而过。

  之后更是在他心中慢慢生根发芽,贯穿了他此后的一生。

  但此刻,充斥在谢良年幼的心里的依旧是被抛弃的惶然和巨大悲伤。

  于是,在师钰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谢良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似乎想克制着,只是低着头,并表现在师钰面前。

  但师钰自然还是发现了。

  师钰抬起谢良的头。

  却见这孩子早已泪流满面,哭得十分狼狈。

  但他哭的时候却没有一丝声音,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师钰见此心中也不由有些触动。

  师钰只以为谢良因此后孤身一人便有些惶然恐惧才如此哭泣,他仍不明白自己此刻在谢良心中有怎么样的地位。

  师钰想了想便道:“你可愿去门派潜心修行?”

  *

  “此去,愿你心持善念,莫争莫斗,心中清净,切忌勿生恶念。恶念生,则心中不静,修炼难矣。”

  谢良颔首称是。

  此刻他已然换了一身门派修士的道袍。

  他身型瘦小,这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此刻他低垂着眼眸,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沉默。

  师钰话并不多,叮嘱过这一句之后,二人便再无话可说了。

  此前二人出山,刚好碰到一处小门派在招收弟子,谢良没费什么力气便轻松拜入了该门派。

  如今在门派的山脚处,杨柳轻拂,二人便要于此分开了。

  如今二人相对有些漠然无语,师钰也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时,谢良这才抬眼看着师钰,问:“你还会来看我么?”

  他眼圈又有些红了。

  其实,谢良并不知道在为他塑骨之时,通过那骨血,师钰在他体内还下了一道秘密的契约。

  他并无确切的把握谢良绝不会再成为日后那样的魔头谢良。

  若日后谢良这边有了异动,师钰自会察觉。

  师钰没有回答谢良的问题。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谢良一眼。

  不必再见。

  再见之时,或许,便是刀剑相向。

  师钰亦并不愿意真的看见那样的场景。

  所以,莫相见。

  谢良若能平淡此生便是很好。

  ......

  离开谢良,走出门派之时,师钰忽然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镏金匾额上写着“长虹门”三字。

  那三字印入师钰眼帘之时,师钰却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

  他记得清楚,在他所窥得天机中,从山崖底出来之后,谢良拜入的门派便是“长虹门”。

  这一切,兜兜转转,却好似...冥冥中自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