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愣了一下,继而颤颤巍巍地伸出了细弱的胳膊,师钰这才发觉这小孩的手臂上有许多新添的伤痕,莫约是擦伤或是被锋利的草叶割伤。

  乍一看,只觉得伤痕累累,竟有些触目惊心。

  那些伤痕尚未结痂,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刚出去弄出来的。

  此刻,小孩展开手掌,只见他掌中静静地放着一枚拇指大小的蓝色果子,那果子无香无味,看上去平平无常,但师钰见之却不由得心中微动。

  这果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实为上等灵果,往往生在峭壁之上,极其难得。

  若要寻得此果,需得攀爬峭壁陡崖,非心智坚韧之辈,不可摘得。

  师钰这才明白小孩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从何而来。

  而令师钰心中略感复杂的是,这果子乃绝佳的疗伤圣药,除此之外便再无什么其他的功效。

  便是用于裹腹,也不会比寻常野果多几分饱腹感。反倒摘取的过程比寻常野果艰难百倍。

  师钰从悬崖上坠下,身上的伤看着着实骇人,寻常人看着莫约只觉得他病重。

  但师钰方才还在以最坏的目光来审视这个小孩。

  而这孩子却早起外出为了给他摘得这枚果子,身上大大小小满是伤痕。

  他二人分明并不相识。

  师钰看着小孩,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轻颤着胳膊举着手里的那枚灵果。

  他看上去害怕极了,整个人几乎想要缩着成一团钻进地里。

  师钰正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却一早上又惧又累,竟在师钰面前一下子晕了过去。

  .....

  谢良被困在崖底已经一年了。

  一年前,他的村子遭遇了大妖袭击。

  当大妖张开獠牙扑向嚎啕大哭的弟弟的时候,谢良冲了上去,猛地推开了弟弟。

  大妖一口猛地咬在了谢良的身上。

  谢良浑身一颤,他从没觉得这么痛过。

  他想,他可能要被大妖吃掉了。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阿娘抱起弟弟跑了。

  从始至终,她却从没朝谢良看上一眼。

  有那么一刻,谢良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他看到阿娘温声安慰着哭泣的弟弟,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全然不在意谢良的生死。

  她对弟弟说,他能换你一命,不妄阿娘生那孽种受的苦。

  她甚至为自己能丢下谢良这个沉重的包袱由衷地感到喜悦。

  谢良的怪异双眼,让她还怀着另一个孩子时便被丈夫休弃,她厌恶谢良,甚至恨他胜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若非听村口的老人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鬼小孩子的故事,谢良的娘早就将谢良丢掉了。

  她坚信谢良是个孽种,是个怪物,是鬼怪故事里那个讨命的恶鬼,若是她把他丢了,她害怕谢良心怀怨恨来向她讨命。

  于是,一面厌恶着谢良,一面,她又必须留着他,这实在让她备受折磨。

  而如今能丢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她由衷地感到喜悦。

  但她却从没想过谢良本可以不救那个平日里欺负他的弟弟。

  她没想过谢良也只是个不过十岁的幼童,他的未来本该还有很长很长。

  自谢良出生起,他从未吃过一顿饱食,也未曾穿过暖衣,弟弟和阿娘睡在屋子里,他睡在简陋的牛栏里,他每天吃得很少很少,却要做很多很多活,一家妇孺,却靠谢良年幼的肩膀撑起。

  尽管阿娘时常打骂他,弟弟经常和村里的小孩一起欺负他,谢良却还是将他们当作亲人,努力干活只为他们吃得上饭。

  虽然每次干活的收获,阿娘从不许他多碰,只会给他很少的一点,谢良从来都是饿着肚子的。

  但弟弟却能吃的饱饱的,还能嫌弃饭菜并不合口味。

  在谢良很小的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娘待他和弟弟不同。

  阿娘从不许他喊他阿娘。

  在他不经事的时候,他曾喊了一次。

  那一次,阿娘尖叫着崩溃地着将谢良狠狠打了半日。

  我不是你娘!!

  她骂谢良是个孽种,是个祸根。

  她恨不能谢良去死。

  那一次,谢良差点被打死。

  此后,谢良再没有这样喊过她。

  谢良只是努力将自己变得更听话一点。

  他经常饿着肚子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一口气也不曾歇。

  谢良小时候经常干着活就饿晕过去,醒来发现活没干完还要接着干,干不完便会被阿娘狠狠打一顿。

  他努力让自己吃的更少一点,好把更多的粮食就给娘和弟弟。

  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乖巧听话,让阿娘和弟弟满意。

  在谢良心里,他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这个心愿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时期。

  谢良希望,也有人能夸夸他。

  村子里所有人都讨厌他,小孩见到他就朝他扔石子臭鸡蛋。

  但谢良希望通过他的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他不是个坏孩子。

  他多希望有一天,阿娘能像抚摸弟弟一样轻抚他的额头,夸他是个好孩子。

  但谢良的心愿却始终未曾实现。

  因为他的诡异的双眼,那是怪物才有的眼睛。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怪物。

  所以他的出生便是罪孽。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所以,他这一生,便注定生活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之中。

  当大妖咬上他的脖颈时,谢良回忆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他从来都是遭人厌恶的,他甚至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的一生何其悲哀。

  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谢良以为自己会死。

  那时他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

  但不知为何,大妖忽然发现了他诡异的眼睛,它顿了一下,继而嘴里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声。

  谢良恍惚中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确实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谢良清醒之后,他没有再去寻找回家的方向。

  在阿娘抱着弟弟跑开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再也没有家了。

  天地这么大,谢良却不知去往何处。

  他一人独自流浪漂泊了许久,途中,他几次险些就死了。

  谢良有时候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不明白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有一次,冬日里,他又冷又饿晕倒在了路边,他身旁,有一只野狗受了重伤,也同他一起倒在路边动弹不得。

  一户人家发现了受伤的狗,怜惜似得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将野狗抱起走进了明亮温暖的屋子里。

  那家的小孩发现了谢良朝他吐了口唾沫,大人看了眼谢良,立马又惧又怕地忙拉着小孩走了。

  谢良在寒风里冻了一夜,夜里的风刮到他身上引起一阵麻木的顿痛。

  那个时候,谢良便明白了。

  他连一只狗也不如。

  再往后,谢良不知怎么便到了这崖底。

  进了这里以后他才发现他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谢良以为自己会这样默默死在崖底。

  不会有人牵挂他,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生或死,于这世界都无关紧要。

  直到那日,谢良在崖底捡到一个人。

  在谢良贫瘠年幼的世界里,他从没见这么好看的人。

  或许是在崖底呆得太久了,即使谢良只是个小孩,他也感觉到了孤独寂寞,于是谢良将他捡了回去。

  而他一向是个善良的孩子,见不得这样的死亡。

  *

  谢良恍惚中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全身都暖和和的,他身上好像盖着一条柔软的毯子,像是从前午后,阿娘会给午睡的弟弟盖的那个毯子一样的柔软。

  谢良本能地想再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沉溺一会儿,挣扎了片刻,谢良还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盖着一件轻薄的衣裳,那衣裳的料子他从未见过,细滑如水。

  衣裳上暗绣的银线熠熠生辉。

  谢良几乎都不敢去碰这件衣裳。

  他身旁生了一堆火。

  身上的伤口如今已然察觉不到疼痛,谢良抬手一看,只见他手上的伤口已经近乎痊愈了。

  谢良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猛地低头四处寻找今早摘下来的那枚果子。

  “灵果给你服下了。”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一旁传来。

  谢良不由得抬头看去。

  只见一人从洞口走来。

  谢良从来都知道他救回来的这个人很好看。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好看。

  或许用好看这两个字实在不足以形容,但谢良却口笨舌拙,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若非要形容,谢良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干净的雪,像是月光,像是世间一切最干净美好的东西。

  同他相比,谢良只觉得自惭形秽。

  面对师钰的靠近,谢良不由得微微攥紧了手。

  过往之中,所有同人相处的经历,无一不是惨痛的。

  他的亲生爹娘那么厌恶他,村子里的小孩只会朝他仍石子吐口水,就连陌生人见到他只是面露惧色或是厌恶。

  随着师钰的靠近,谢良背后都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他虽竭力维持镇静,但只需旁人一看便能看得出他的色厉内荏。

  师钰此刻手上端着一碗羹。

  谢良注意到那羹里有他今早摘的一些野菜。

  还有——小米。

  谢良自来到这里以后,他再未食过米粮。

  每日虽然果子亦能裹腹,但有时却也会想念粟米的滋味。

  而此刻,师钰手里煮作羹粥的小米不知比从前谢良吃过的糙米要好多少倍。

  师钰尚未到谢良面前,谢良便已然闻到了一股小米特有的米香,伴随着野菜的清香,谢良本就早上未有进食,此番看着那米粥,只觉得腹中越发饥肠辘辘。

  但谢良虽然很想吃那粥,却并未开口,他的手依旧紧紧攥着,看着师钰的眼神胆怯又警惕。

  师钰却不顾谢良的眼神,他径自走到谢良面前,将手里的碗放到谢良手上。

  在他碰到谢良的一刻,他察觉到谢良的浑身都僵硬地绷直了。

  这小孩对人的警惕心实在很强。

  但小孩到底是小孩。

  在他低头看到手里那碗粥的时候,谢良整个人便都被那碗粥吸引住了目光。

  那个盛着粥的碗显然并非谢良原先所有的。

  只见这碗通体翠色,触手莹润生温,碗口雕琢成莲花绽开的模样,精致得叫人生怕不小心摔坏了这般巧夺天工的小玩意儿。

  “吃吧。”师钰淡淡地说道。

  谢良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看着师钰。

  师钰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诡异古怪,若是在夜里甚至可以说是恐怖,但谢良的眼神很干净。

  那种略带胆怯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像是有些讨好的小狗。

  师钰又复说了一句:“吃吧。”

  谢良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动,那其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