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吊桥替身>第六十三章

  吱呀——

  黑暗的地下室透过一道窄细的光线,十多岁的李言屿躺在冰冷坚硬的石泥地上,虚弱地睁了睁眼,但很快又被沉重的疲惫感压了下去。恍惚间只感受到干裂的嘴唇被微凉的液体浸润,两天未进水的身体被这一信号刺激,尽管意识模糊,但求生意识不断推促他寻着液体源头吮吸。

  喝下一大瓶水耗尽他最后的一点力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轻微的呼吸都好似无比费劲。没一会儿,身上火辣的伤口被清凉温和的感觉覆盖,反应好几秒,他才再次意识到是李言洲在帮他擦拭身体,然后敷药。他困难地蠕动着嘴唇想说“别,李西渊会又发现你在帮我”,可无可奈何的是,他的身体太疲倦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睡一觉,放松地睡一觉,那个人这两天外出了不会回来。姜随再过段时间就会回国,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出去晒太阳,好吗?”

  李言屿闭着眼,眼珠轻轻动了动,算是给李言洲的话做出了回应。

  等身上的伤口上了一遍药,李言洲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裤才离开。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李言屿再度试着抬了抬好似千斤重的眼皮,那道熟悉可靠的背影正好随着地下室转瞬即逝的光照消失在眼底,他费力地留恋了两眼,彻底昏睡过去。

  意识在危险的漩涡里来去沉浮,身体好像被抛上虚空,轻飘飘的,再没有一点疲惫沉重,舒适得好像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这种感觉让李言屿奇怪地睁开双眼,刺眼的光亮处李言洲正带着好几个人来到他面前——唐一羽、姚致芬、唐礼昌、唐简,这四人一见他便冲上前,拉扯着哭诉着要带他回家。李言洲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莫名的,李言屿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推脱着面前的四人,踮起脚看向李言洲,提声问:“言洲,你为什么不过来?”

  李言洲怔一下,随即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告别,“你该回家了。”

  “回家?你不陪我吗?你要去哪儿?”李言屿很着急地问,想跑去李言洲身边,可面前的四人一直拉着他。

  李言洲原本和李言屿对视的视线,在听到这句话后,往一旁移了移,在唐一羽的背影上停留很久,然后回答道:“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李言屿敏感地留意到这点,仿佛知道李言洲一定会离开他,很不甘心,瞬间就哭了出来,“我对你来说一直都是累赘,对吧?”

  在朦胧的纯白光影里,李言洲静默很久,李言屿这句询问涵盖的诸多言外之意,让他有些犹豫,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某些决定。

  “言屿,你的身边该有个阳光的积极的人,这样才能每天都很开心……我们若是还像从前一样在一起生活,只会永远停留在过去,忘不了从前,无法向未来迈出任何一步。”

  “终于摆脱苦难了,你要活得对得起过去拼命挣扎的自己。”

  最后这句话好像一下戳中了李言屿的痛楚,心脏难受得不行,他喃喃地重复一遍李言洲的话,突然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眼眶湿润,“对得起拼命挣扎的自己……”

  四周景色再一次颠倒,闲适清爽的微风拂过耳畔,身体被和煦的阳光烘得暖暖的,热闹独特的北美风光集市在眼前慢慢清晰,姜随举着相机在前方各种拍照,姚致芬和唐礼昌落他们几步走在后头。

  欢声笑语的温馨场景让李言屿萌生出熟悉感。

  “言屿哥,这里风景好,我们一起拍张合照吧!”姜随回过头,笑着跟他招呼。

  不,不想拍。

  “哥,没事的,照片只是洗出来摆在家里,不会有别人看见的,我们旅游这么久一张合照都没有……”

  身后听见他们对话的姚致芬唐礼昌也走过来,笑着附和,想一起拍张照。

  然而脸上的伤疤开始发热,心里又紧又慌,在周围鼓励期待的目光下,李言屿听到自己语气变得强硬,“我一直说我不想拍照。”

  原本美好轻松的旅游氛围,因他这句话而瞬间凝滞。李言屿清晰地捕捉到面前三人的表情从僵硬到不知所措再到勉强一笑化解气氛的全过程。

  酒店用餐的包间里,李言屿卸力靠着洗手间的墙壁,手边的门不知什么时候隙了条缝,遥远但清晰地传来包间里沉重的叹气声。

  “这孩子的心结一直解不开。”

  “以为旅游至少能拉近一点距离,可是……”

  “叔叔阿姨,言屿哥就是很慢热,没怎么接触过人,你们别急好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当时他答应见我们的时候,我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但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每天看着他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尤其面对我们时的情感表达很不自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原本该快乐平安地在我身边长大,看见他就像看见一羽,一羽有多健康,我就有多心疼这孩子。”

  “好了好了致芬,言屿很敏感,待会儿他出来察觉到我们气氛不对,话只会更少,姜随说得对,不着急,先开开心心地旅游完再说。”

  ……

  门外交谈声渐渐朦胧不可闻,洗手间明灯与干净的白瓷地板映出刺目的冷光,在这样坚固密闭,让一切黑暗无所遁形的光照下,李言屿低垂着头,睫毛在下眼睑投落一片阴影,像是独活在另一个阴湿幽暗的平行空间。

  从很早之前开始,李言屿便经常觉得自己融入不进这个太过明媚的世界,这里的空气温度都和地下室那么不一样。他的根长在阴暗之地,生出的叶子向往阳光,但又惧怕阳光,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灼伤。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拥有一层坚硬难摧的外壳,外面的人走不进来,他自己也找不到办法走出去。

  这段时间,李言屿总是会梦见某一天,自己出发得很早很早,指尖捏着一片玫瑰花瓣,带着愈合的伤口,孤独地前往世界另一头。

  现在他又梦到了,很轻松很惬意,回头的时候看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窗外是晴天,在这个点安静地出发,时间应该很充裕。

  *

  “病人强行下床站立不稳,倒地时头部受到二次伤害......抱歉,我们已经尽力。”

  “正在手术中”的灯灭了,医生摘下口罩,在沉默中抱歉,护士推出一床洁白,经过每个人身前。

  唐一羽一辈子都记得这天,父母哭到差点晕厥,姜随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最后仰头倒下,被医生护士抬去病房,半晌醒来后泣不成声。

  他成了唯一一个还能扛事的人,和李言洲一起,由医生带着签了很多资料。

  在法律上,只有李言洲具备为李言屿签字的资格,但是李言洲所有硬撑的情绪,在需要写到“李言屿”这三个字时彻底无法继续,放下笔说了声抱歉,转头去了洗手间。

  唐一羽追过去时,李言洲正蹲在地上靠着墙壁,右手用力捂住双眼,眼泪不断从指缝里流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模样的李言洲,脆弱无助崩溃,如同一棵挺拔魁梧的参天大树一夜之间折腰枯死。

  唐一羽看着他血管鼓起变得通红的脖颈,静默片刻,慢慢扶墙退了出去。

  此刻他们所有人都需要时间。

  待李言洲再出来时,脸上的血色都退干净了,颓然无力的身躯行尸般挪到洗手台,接了两捧冷水,冲净脸上的泪痕,简单擦了擦,然后转过头,耳鬓几滴漏网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入衣领,五官深邃的脸苍白如纸,少顷喉结轻缓地上下一动,对唐一羽说:"抱歉,走吧。"

  回到办资料的地方,李言洲仍然没法落笔,只能坐在一旁,由唐一羽代签。

  笔握在手里,各种宣判死亡的资料摆在眼前,心里那份要爆发不爆发的酸涩才算真正体会到。唐一羽也数不清写了多少次李言屿的名字,只记得每次落笔心脏都抽痛得连意识都在恍惚——他连姓都还没有改过来,顶着伤害他十数载的人取的名,就这么选择离开了,甚至一趟家都没回过。

  看着自己笔下因手颤而乱得不成样的字迹,唐一羽第一次感受到血脉的力量,尽管二十多年他们见面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尽管二十多年他们面对面聊天的总时长加起来不过个把小时,可是体内血液的涌动在拼命告诉他,他失去了非常非常亲近的人,来自身体最深处的难受让呼吸都变得困难,需要去窗外透很久的气......

  回国是在一周后,同行的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姚致芬一路上都抱着它,靠在唐一羽肩上,沉默地落泪。

  李言洲在机场与他们分别,最后碰了一下冰冷的骨灰盒,询问了葬礼时间,一个人开车离开。

  所有人好像都心不在焉,连唐一羽都是直到坐上唐简来接他们的车才忽然回神,看着窗外的晴朗天气,想起姜随曾在病房外同自己说的话,李言屿很喜欢晴天。

  如果葬礼也是晴天,或许能走得开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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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