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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极恶凰曾是妖界战神, 出身望族西陵氏,以战功封侯,曾几何时, “羽衣侯”三个字所向披靡, 代表的是妖界不败的传说。

  然而此时此刻, 看着头顶那只魔气四溢的血骨凤凰,任何人都无法将他和当年意气奋发的战神联系起来。

  凰翎尽淬成魔骨, 不复当年羽衣侯。

  劫海活狱中的百年炼狱,没有洗去罪孽,反而磨练出一身的暴虐狂戾。

  见到崔绝, 六极恶凰一声啸唳, 火浪爆涌, 直扑崔绝面门。

  “放肆!”阴天子沉喝, 一把将崔绝搂入怀中,抬手挥出,黑色死气海翻滚而上。

  两相冲击, 死气澎湃,浩瀚无边,顷刻间扑灭火浪, 继而乘风腾起,追击上去。

  六极恶凰迅疾后撤, 借被火光映红的浓云蔽身。

  阴天子站在漫天迸射的火灰中,一手搂着崔绝, 另一只手护住他的头发, 低声道:“别抬头, 有灰。”

  崔绝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笑了笑:“六极恶凰功力不全、神志不清, 是斩杀他的好机会。”

  “嗯。”阴天子应声,抬头看去。

  六极恶凰正从云间阴鸷地俯瞰他们。

  四处肆虐的凤火已熄,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硝烟之味,掺杂着血腥味,不知是否有亡魂在无声无息间被凤火焚烧。

  阴天子:“杀我鬼民,你已罪无可赦。”

  “哈哈哈,”六极恶凰狂妄大笑,“我不但杀你鬼民,还要屠灭整个幽冥。”

  阴天子:“你果然神志不清。”

  六极恶凰:“但我一定会让崔绝魂飞魄散!”

  阴天子抬手,死气凝成一把长剑,漠然地看着血骨凤凰:“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的怀里动他。”

  六极恶凰俯冲而下,残破骨翼化作利刃,燃起烈烈的凤火。

  阴天子持剑挥去,剑威浩瀚,如翻海怒潮。

  凤火与死气再次相击,刹那间,雄关巨震。

  灼目的硝烟中,响起一阵快如急雨的利刃撞击声。

  “呃唔!”一声惨痛闷哼,六极恶凰连退几十米,在空中留下一道惨烈的血痕,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地面落下三根残骨,是上次在劫海活狱被阴天子击折的羽翼,如今被齐齐斩断。

  阴天子上前走了一步,挺剑追击。

  六极恶凰拖着一侧残翼,蓦地扶摇而起,血淋淋的残翼卷起漫天烟尘,往黑黢黢的云层中躲去。

  一道死气直冲云霄。

  浓云中只听一声闷响,如利器破开血肉,血珠如春雨般从云层洒落。

  阴天子仗剑,准备追击灭其亡魂,动作却蓦地一顿,原地转身,反手一剑劈下。

  空间霎时扭曲,似有琉璃镜在空中破碎,然而瞬息之后立即修复原状,只有几片血色花瓣从空间裂缝里飘散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和他遮身的浓云都已消失不见。

  “阵法。”阴天子看向虚空,“花重锦?”

  “不愧是首席护阵师。”崔绝称赞,法阵布置得无声无息,他甚至没察觉出从什么时候踏入对方掌控范围的。

  如果说花欲燃的阵法是暗夜中怒张的刹那花火,那花重锦的阵法就是轻似愁梦的无边丝雨,沾衣不湿,细润如酥,待蓦然发神,才发现遍地红湿竟已化成尸山血海,吞袭而来。

  法阵中,无风无云,天地空寂。

  崔绝却感觉有一股阴邪的气息正从无所知的荒野弥漫开来,越来越浓,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周遭,带来让人不由得蜷缩的威压。

  一只手按在背心,熟悉的鬼炁缓缓注入。

  崔绝压力消退,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四周,尚未看清什么,腰上的手臂忽然一紧,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秒,汹涌的血浪从地底翻滚而出,无数骷髅手骨冲出浪头,直扑二人。

  与此同时,空间中阴风倒流,花影乱涌,铺天盖地的血色花瓣带来震颤人心的蚀骨异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阴天子第一时间用死气护住崔绝:“施毒?”

  “不是,这香气是术法,嗯……”崔绝思索一瞬,登时明白,“幌子而已,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遮盖他布阵的动作。”

  阴天子嗯了一声,锐眼如隼,环顾四周,眼眸沉了沉,死气凝成长剑,劈向一处虚空。

  刹那间血色花瓣漫天炸开,花雨尽头,一个消瘦的鬼影单膝跪地。

  他祭出一面铜镜,双手飞快结印,催动术法,花瓣急速涌动,想要修复法阵。

  阴天子手腕一转,长剑化作箭矢,疾射过去。

  铜镜应声而碎,从他手中脱离飞出。

  崔绝冷不防地伸手,接住一块碎片,巨大的惯性下,掌心顿时被划破,疼得脸颊一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阴天子皱眉。

  “回头再骂我。”崔绝摊开手,亮出掌心染血的铜镜碎片。

  阴天子:“什么来历?”

  “是寂子破镜。”崔绝抬眼看向鬼影,唏嘘,“拿到这个镜子,我才终于确定是你回来了,花重锦。”

  鬼影狼狈地抬起头来,露出熟悉的面孔:“判官大人……”

  崔绝:“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肩头被死气箭洞穿,不断散逸出黑色的魂气,他一只手按在肩头,想要疗复伤口,但冥王之力对魂体的杀伤是势不可挡的,几番努力,仍是徒劳。

  他垂下手,低声道:“很诱人的机会,可惜……我有不能回头的理由。”

  崔绝:“那你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吗?”

  “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我就预知到了今日的结局。”

  “却仍然要做?”

  花重锦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听说判官大人冥寿已经一千多岁,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否曾有什么事,是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其犹未悔的?”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花重锦忽然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就听崔绝淡淡地笑着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与我相比。”

  花重锦一愣,抬眼,看到崔绝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

  “你没有资格。”

  花重锦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觉受到了羞辱——对面明明只是一个肩不能担的病弱书生,却短短一声笑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他咬牙道:“凭什么说我……”

  “花欲燃为了你,献祭300亡魂,破坏无央数劫阵,现在六极恶凰越狱,想必劫阵已毁,他的灵魂彻底消散,这一切都是源自你的阴谋。”崔绝抬眼看向满目疮痍的鬼门关,嘲道,“而眼下这处所在,又有多少灵魂无辜被灭,你的罪行,也敢与我相比,攀上一句‘其犹未悔’?”

  崔绝好整以暇地说着,视线扫过他的手:“如果真的其犹未悔,你抖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事实?”

  过了许久,花重锦声音低哑地说:“因为我其犹未悔,但问心有愧。”

  崔绝:“所以我说,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眸中的脆弱痛苦:“判官大人,我知道你早已经动了杀心,现在只是想套我的话而已。”

  崔绝笑笑:“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情,你有两个好学生,为了他们,我愿意拉你一把,避免你走上末路。”

  “我是配得上师徒情深的人吗?”花重锦忍着伤痛,挣扎着站起来,“别花言巧语了,你只是有未解的谜题想从我身上得知,等我说出真相,那才是真的末路。”

  “哦?”崔绝漫不经心地扶了下眼镜,“是吗?”

  花重锦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到崔绝苍白的指尖搭在精美的雕花镜片上:“九生眼……”

  听说判官那只鬼眼是前任阴天子所赐,能一眼看穿九生九世,任何真相都无所遁形。

  崔绝嫣然地笑着说:“我想知道的真相,你以为自己不说,就能藏得住?”

  “但……”花重锦喉头发紧,“我想,九生眼这样逆天的能力不会毫无代价,众所周知,你没有修为,如何能够驾驭……”

  “那你不妨自己感受吧。”

  “什么?”

  花重锦一怔。

  却见崔绝拿下眼镜,露出一只含情带笑的眼睛。

  他眼角弯弯,天生一双笑眼,乍看温柔多情,待仔细看去,却见那眸子太过澄澈,通透得过了分,如同雪月寒霜,冷冽带杀。

  两人对视。

  花重锦忽然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感,下意识想要逃避,却情不自禁地坠入他的眼眸。

  只见眼前笑眸顿化黑洞,深不见底,一股诡秘的力量从其中扑出,将他狠狠拖入吞噬一切的虚无之中。

  天地一片漆黑,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如来藏八识尽失,诸事俱忘。

  极致的混沌带来极致的恐惧,花重锦灵魂震颤,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本能地想起这一切的源头——

  “这个孩子……”

  赤色襁褓中包着一个鬼婴,薄薄的眼睑半闭着,对外界浑然无知,正睡得恬静。

  “这个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一个声音响起,说话者竟然是一个高不过十寸的小纸人。

  纸人虽小,但五官俱全,甚至还有点太齐全了,还画着美人痣和红脸蛋,一张小脸分外热闹。

  “无须客气,”花重锦接过孩子,“先生的交代,我自是万死不辞。”

  小纸人咧开红艳艳的嘴,摇头晃脑道:“你是亡魂,早已经死过,说什么万死不辞?只要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即可。”

  这个声音十分干净,带着一点少年变声后的喑哑,像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然而从这么一个喜气洋洋的小纸人嘴里说出,有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诡异感。

  花重锦看着孩子:“他的鬼气似乎和寻常鬼婴不同。”

  小纸人:“你很敏锐,不错,他并非鬼婴,身上的鬼气是我伪造的,为了掩盖他的魔气。”

  “魔气?”花重锦惊讶,重新看去,只觉得这个婴儿粉嫩可爱,怎么看都不会是魔物。

  “你看不出来的,在魔心觉醒之前,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你的任务就是抚养他健康成长,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是。”

  “等待适当的时间,助他魔心觉醒。”

  花重锦一怔。

  “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我的重要工具,他的觉醒,必须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

  小纸人说完,突然自下而上燃烧起来,顷刻间就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

  “原来如此。”崔绝若有所思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花重锦猛地回过神来,竭力将久远的记忆赶出脑海,定睛看向对面。

  只见崔绝的脸离他非常近,鼻梁上已经再次架上了单片眼镜,剔透的镜片挡住九生眼,却挡不住他眼角的笑意。

  温雅的笑意,令花重锦彻骨生寒,他下意识抬掌击去。

  阴天子一把拉开崔绝,另一只手死气凝聚成团,直扑花重锦面门。

  花重锦双手结印,一个守护法阵从脚下出现,阻了死气一瞬,他得一息生机,立即往后撤去,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崔绝笑道:“看来你也只是幕后黑手的工具而已,那个人……”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阴天子脸色蓦地一变,飞快伸手,搂住他陡然昏迷的身体,手掌按在背心,缓缓输入鬼炁,低声问:“怎么样?”

  有最精纯的冥王之力灌入,崔绝很快就醒来,揉揉太阳穴,苦笑,“他说得没错,我没有修为,运使九生眼,还是太过勉强。”

  阴天子瞥一眼花重锦:“那他可以魂飞魄散了。”

  “唔……”崔绝思索了一下,“当然。”

  阴天子:“你迟疑了。”

  “毕竟,”崔绝道,“由你亲自动手,是他不配得到的恩赐。”

  阴天子:“……”

  “怎么,不是吗?”崔绝一脸无辜。

  阴天子低笑一声:“胡说。”

  崔绝笑着抬眼,看向远处的花重锦,提高声音:“即便到了这时,我仍然希望你能悬崖勒马。”

  “不可能了,”花重锦哑声说,“从我帮助六极恶凰越狱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得善终了。”

  崔绝抬手,指向周围的森然法阵,对花重锦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困住我们?”

  花重锦:“我只要再拦你们一刻钟,就足够六极恶凰逃脱。”

  崔绝:“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整个幽冥的主人,你何德何能,想拦他一刻钟?”

  花重锦看着他,怔了几秒,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模仿他的语气,笑道:“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哦?”崔绝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嗯。”

  他抬起一只手,死气在掌心凝聚,迅速凝成一把造型古朴的黑色长剑。

  阴天子:“几分钟?”

  “什么?”花重锦一怔。

  就听崔绝悠然含笑答道:“几分钟?以陛下的威力,破这种法阵难道还需要论分钟?”

  阴天子点头:“好,如你所愿。”

  花重锦心头陡然一悸,突然察觉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感。

  他蓦地抬头,只见古剑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直接无视法阵,悍然压向他的头顶。

  天子之剑,鬼神之威。

  花重锦不由自主跌跪下去。

  膝盖落地,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破碎声,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在虚空中赫然出现。

  “不,我不能就这样失败!”花重锦双手快速结印,十指快得全是残影,一股诡异的力量爆发出来。

  寸寸皲裂的法阵竟一点一点弥补了回去。

  阴天子漠然看着他,掌心猛地下压。

  古剑震慑之威如同灭顶。

  只听花重锦一声惨叫,刚刚补好的法阵轰然崩散。

  阴天子转头问崔绝:“超过一分钟了吗?”

  “59秒。”崔绝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幽冥之主,厉害!”

  阴天子哼了一声:“谄媚。”

  被扭曲割裂的空间恢复原状,鬼门关重现眼前,头顶浓云涌动,隐藏着炽烈的血腥肃杀之气。

  花重锦猛抬头,望向云层,惊怒:“为什么不走?”

  “我要杀了崔绝。”六极恶凰的声音在云层之后响起。

  “愚蠢!”花重锦断喝一声,双手结印,庞大鬼炁从体内散出,他变换手印,以自身鬼炁为引,搅动周遭魔气,一个荡魂摄魄的血色法阵从地底涌现。

  与此同时,云层中传来一声啸唳,六极恶凰挟威袭来。

  凤火烈烈,从法阵涌出,迅速蔓延出去,顷刻间几乎覆盖整个鬼门关。

  “这样强大的鬼炁……不愧是昔日首席护阵师,”崔绝皱眉,“他实力不容小觑,陛下,你要小心……”

  “啰嗦。”

  “哎……”崔绝还想说话,眼前突然一晃,被阴天子一把按进了怀中,鼻子重重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差点涕泪齐下。

  背后忽起一阵灼人的热浪,气息与凤火大不相同。

  崔绝扭头看去。

  只见空中古剑高悬,压制血色法阵,地面上死气湍流,如同浩瀚澎湃的海潮,与满地燃烧的凤火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重锦拼尽一身修为,爆发出空前强大的力量,鬼炁源源不断散出,血色法阵在古剑的压制下竟然支撑许久而没有立即溃败。

  眼看凤火在法阵加持下即将击破鬼门关,阴天子手掌一翻,竟另有一股黑色火焰从地底腾起。

  “火?”六极恶凰倨傲冷嘲,“你在凤凰的面前玩火?”

  “快退后!是那落迦火!”花重锦急道,“烧尽一切邪魔的那落迦火!羽衣侯,快走!”

  话未说完,就见整个鬼门关阴风大作、死气暴涨,黑色火焰与死气纠缠,挟吞灭天地之威,悍然压向凤火。

  这一刻,众人见到了一幕难以置信的场面——遍地肆虐的烈烈凤火竟被这股黑色火焰尽数吞噬。

  吞灭凤火后,阴天子泠然一掌,击向云层,黑焰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狂暴的死丧之气扑面而来,六极恶凰心头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冥王。

  ——纵然沉眠七百年,一朝苏醒,他依旧是幽冥地狱之主。

  “快走!快走啊!!!”花重锦急吼。

  六极恶凰不甘心地最后看了一眼崔绝,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一阵杀气。

  六极恶凰猛地回首,只见古剑燃着业火,挟雷霆万钧之势,击向他的背心。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花重锦一声嘶吼,胸中有一面铜镜飞旋而出,骤然解体,化成十八块碎片,镜面互相折射,结成一个诡异的阵型。

  “悬镜阵。”崔绝认出这个阵法,寂子破镜已经碎裂,此刻用来结阵的铜镜,是花重锦的魂元。

  花重锦双手结印、催动法诀,鬼炁灌注,阵法发动。刺眼的镜光横空乍现,如九天惊雷,劈在六极恶凰与古剑之间。

  霎时,空间扭曲,整个天地都被镜面翻转。

  原本近在咫尺的六极恶凰与古剑被瞬间分到几十米远。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已经冲进云层,借浓云遮蔽,仓皇向远方遁去。

  阴天子提剑追去,追了两步,蓦地停住,只见禁锢法阵再起,无数血色碎花疾速涌动,拦住他的脚步。

  “让开。”崔绝冷声说,“你救不了六极恶凰,杀了你,再杀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重锦哑声:“知其不可为,是否就不为?”

  “即便魂飞魄散?”

  “即便魂飞魄散。”

  “好。”崔绝道,“成全你。”

  他话音落地,阴天子祭起古剑。

  空中传来一声破碎声,崔绝下意识看向头顶——那从花重锦胸中飞出的铜镜寸寸断裂。

  “那是他的魂元。”阴天子皱眉,“他自爆了。”

  只见天地间残火与乱花纷飞,漫天硝烟之后,花重锦的魂体骤然崩解,化作万千魂片。

  此时此刻,他再无保留,魂元之力完全释放,空前的力量爆涌而出,铸起一个血色法阵,将他们死死困在鬼门关内。

  “动手吧。”崔绝沉声说。

  阴天子二指点在眉间,指尖的死气浓郁到近于液态,随着指尖抽离,一尊雕琢繁复古朴的黑玉印玺从眉心诞出。

  幽冥天子印。

  刹那间,万物沉寂。

  阴天子掌心一翻。

  鬼唱声起,阴风肆动,一股压倒天地的森寒威压爆发出去。

  法阵轰然崩散。

  魂片再无处寄托,漫天飞舞。

  就在此时,无数金色丝线突然从空中浮现,迅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纷飞的魂片悉数收纳。

  阴天子收起印玺,抬头,浓厚的云层还留有凤凰飞过的残痕,他纵身追了上去。

  背后崔绝晃了一下。

  阴天子立即回身抱住他:“你怎样?”

  “没有大碍,”崔绝声音虚弱,他没有修为,强行使用九生眼只能催动魂元之力,现在一阵阵发晕,他按着胸口,急道,“你不用管我,快……”

  “我不会丢下受伤的你。”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稍一耽搁,天空中已经再也没有六极恶凰的痕迹。

  阴天子沉声道:“让他走脱了,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崔绝道,“走脱也是好事,他背后不只有花重锦一个人,还有其他帮手,这个帮手甚至比六极恶凰还要危险,你刚才如果追踪上去,对方狗急跳墙,说不定会造成更大破坏。”

  阴天子知道崔绝只是在开解自己,不由得心底柔软,低头看向怀中人:“辛苦你了。”

  “明明是你在冲锋陷阵,我辛苦什么?”

  阴天子笑了笑,低声道:“逞强。”

  崔绝抿唇轻笑,看向远方,一个黑色身影站在鬼门关最高点,正将金色大网收紧,逐渐缩小成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正是鬼门提督叶深。

  他跃下房顶,提着锦囊走来。

  崔绝觉得自己和主君的姿势不太得体,挣了两下,却没能如愿,咦了一声,“放我下来吧。”

  阴天子:“地上脏。”

  崔绝:“所以你准备抱我回去吗?”

  阴天子:“有何不可?”

  “???”

  话虽这么说,但阴天子还是在叶深走近时将崔绝放了下来。

  长夜过去,天色微微亮起,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硝烟之味。

  叶深打过招呼,将手里一个锦囊提起,上面金丝流转,音乐可以看到内中漂浮着的红色魂片。

  崔绝将寂子破镜的碎片递给他:“还有几片,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了,你让人打扫战场时留意一些。”

  叶深接过碎片,死死攥紧,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还在?”

  “或许他逆转了献魂,或许他根本没有献魂。”崔绝道,“目前还不得而知,你可以暂时选一个容易接受的来相信。”

  叶深:“当年我是亲眼看着的,不会有错,而逆转献魂也不可能,献魂毫无疑问是不能逆转的。”

  阴天子一直站在旁边兴致缺缺地听他们说话,淡淡道:“‘毫无疑问’这个词用得太过武断。”

  叶深顿了顿,解释道:“关于献魂的逆转问题,本门曾有过深入研究,当年老师献魂之后,东方有雪也曾潜心研究过,花费了很多精力,结论仍然是不行。”

  阴天子:“他不行,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叶深不假思索地反驳:“他不行,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行。”

  “哈。”崔绝笑了一声。

  叶深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难看地闭了嘴。

  崔绝道:“把尊师的魂片送去补魂司吧。”

  补魂司中有冥界独特的工种——鬼绣,那些绣工们能以针线织补破损的魂体,帮助在死亡过程中受损的亡魂恢复完整。

  叶深应声,却没有离开,犹豫了片刻,出声道:“这魂元……是否还有修补的必要?”

  已经碎到这种程度了,即便补魂司有织天之能,也很难将其恢复原状,并且,就算修补完整,以花重锦犯下的罪行,也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处罚。

  “不试试,怎么知道?”崔绝没有正面回答。

  叶深已经明白,点头:“是。”

  等叶深走远,阴天子淡淡地问:“你仍然想救花重锦?”

  崔绝看他一眼,有点想笑,不知道花重锦怎么他了,战斗中就没给人家好脸色,现在更是满眼猜疑,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帅就不高兴啊。

  “我不是想救他,”崔绝温声解释,“他罪孽深重,不是我能救的。”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你想让我给他特赦?”

  崔绝眨眨眼:“不行吗?”

  “如果你开口,我会给。”阴天子神情淡然地表态,说完沉默了片刻,又出声,“但我也会不高兴。”

  “哈哈。”崔绝直接笑出了声,“开玩笑的,我没有想救他。”

  “不许开玩笑。”

  “是!”

  阴天子:“那你为何还要送花重锦的魂片去补魂司?叶深囚禁东方有雪一事还没了结,他现在应该在审慎处,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崔绝看出来了,自家主君这是对整个阵门都没有好感。

  “他是花重锦的嫡传弟子,除了他们师兄弟,恐怕还没有人能在那样危急的情形下将花重锦的魂片尽收囊中,我也不是想要修补花重锦的魂体,而是希望补魂司能给我解开一个谜题。”

  “找出当年献魂的真相。”

  “陛下聪明。”崔绝伸手捏了一把阴天子的脸皮。

  阴天子挥手打开他:“欺君犯上,大逆不道。”

  崔绝笑弯了眼睛。

  阴天子哼了一声,也低笑起来。

  六极恶凰的破坏力极强,虽然鬼门关提早一步启动守护法阵,依然被摧毁好几处建筑物。

  白无常赶过来时,崔绝正在和鬼门关的领导班子开会讨论重建问题。

  阴天子也在会议室,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堂而皇之地玩手机,一副不理朝政的昏君模样。

  ——他苏醒已经两年,却没有亲政,外界传闻四起,都说判官贪恋权力不愿还政,但看这样子,阴天子自己也没有夺权的意思。

  白无常心底暗想:或许并不用担心崔绝会不得善终,阴天子对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纵容。

  会后,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崔绝伸了个懒腰,疲惫地趴在会议桌上。

  阴天子放下手机:“让鬼门关安排房间,你需要休息。”

  崔绝歪头看着他,笑起来:“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白无常坐在会议桌另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情复杂。

  ——明明通宵加班的是自己和黑无常,你们两位公然翘班,扔下重要工作去与民同乐,还吃糖葫芦,玩得不知道有多快活,现在摆出这副亏虚脸,你不觉得非常不利于团结吗?

  阴天子道:“等事情结束,你该休一个假,去阳间疗养,如何?”

  崔绝笑了笑,没有表态。

  白无常的脸色有些变了,悄悄瞄了一眼阴天子,不确定这个“休假”是否是字面意思,按说判官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哪有结束的时候。

  阴天子转过头来:“你看什么?”

  “看你咋……我没看什么。”白无常被他冰冷的视线刺得缩了缩,余光扫到空荡荡的会议室,突然意识到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这屋只剩帝妃……咳……阴天子和判官以及似乎有些过于明亮的自己。

  ——嫌我打扰你们了?

  ——可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是为了杵这儿惹人烦的,我有正经工作的。

  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由得腰杆挺直,大声道:“臣有本奏。”

  阴天子:“你吃错什么药了?”

  “……判官!”白无常怒道,“你真不打算给陛下请个语文老师吗?这是什么说话方式!”

  崔绝:“我想给你请个语文老师。”

  阴天子:“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有事说事,别那么多废话。”

  “是!!!”白无常郁闷地翻开工作手册:“第一,越狱事件发生后,无常司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调集八千名鬼差,稳住社会治安,保证百鬼夜行工作的正常开展;第二,鬼兵大统领接管劫海活狱,将趁乱越狱的1234名囚犯全部抓捕归案;第三,共有36名狱警轻伤,8名重伤,无人员伤亡,补魂司已经派出医疗队前往救助;第四,无央数劫阵被毁,刑狱司正在着手重建,预计三个月完成,工费——你先吃一颗速效救心丸——预算是……”

  毫无起伏的棒读声音,阴天子半句都不愿听,懒洋洋地仰在椅子里玩手机,等白无常棒读结束,抬头问崔绝:“第一条的意义是什么?”

  崔绝:“邀功。”

  白无常仰天,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警告你们,我一夜没睡,别惹我。”

  阴天子:“我们也一夜没睡。”

  白无常炸毛:“那是我的原因吗?”

  “别闹,生气伤肝,”崔绝丢了个东西过去,笑道,“短短几个小时你就做了这么多工作,真不愧是中央十二司之翘楚。”

  白无常接过他丢过来的东西,发现是颗薄荷糖,饭店吃完结账时常送的那种,虽然不稀罕,但还是剥开糖纸送进嘴里,清凉的感觉直冲头顶,让混沌的大脑舒服一些。

  礼尚往来,他丢了一颗奶片给崔绝,含着薄荷糖哼哼:“我更喜欢被称为最受欢迎男鬼差。”

  阴天子:“东方有雪想必也很欢迎你。”

  “呸呸呸,童言无忌!”

  阴天子登时发作:“你……”

  崔绝轻轻按住他的手,然后抬头,视线恍若十分不经意地扫过门口,惊讶地问:“鬼门提督?”

  白无常猛地坐正,一瞬间,后脖颈都僵直了。

  “哎呀,”崔绝扶了一下眼镜,摇着头苦笑,“看我这老花眼,原来是玻璃上的树影。”

  “崔子珏???”白无常蓦地扭头,门口空荡荡,半个鬼影都没有,回头张牙舞爪地扑向崔绝。

  阴天子拦住他:“你不能叫他子珏。”

  “这是他的字,我当然能叫。”

  “不能。”

  “?”

  “我不允许。”

  “???”白无常困惑:“名字不就是让人喊的吗,看不爽你给他取个专有名字,我都这么叫他几百年了,在你沉睡期间我们都是这么叫的,老黑也这么叫,大统领也这么叫,总督主也这么叫……什么声音?”

  阴天子手底的会议桌上出现数道惊人的裂痕。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

  “咦,”崔绝抬眼看向门口,“鬼门提督?”

  “???”白无常认为崔绝过分了,为何觉得自己会一而再地摔在同一个坑里,这是对自己智商的蔑视,嗤道:“还来?再来我的鬼门提督PTSD都要脱敏……敏……敏……”

  一个黑色身影走进会议室。

  白无常:“???”

  叶深还不是正式释放,没有穿制服,黑色的衬衫下,身姿瘦而挺拔,像一株孤松,他面无表情,视白无常如空气,径直越过他,将一个文件夹放在崔绝面前:“这是补魂司给出的绣补方案,成功率不到1‰,建议放弃。”

  白无常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一脑袋磕在会议桌上。

  声音脆到叶深不由得看过去。

  崔绝笑眯眯道:“不用担心,被自己蠢死了。”

  阴天子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叶深:“……”

  崔绝翻开文件夹,仔细看向补魂司那个方案,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阴天子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崔绝将文件夹往他那边推了推:“陛下也看看吧。”

  “嗯。”阴天子倾身靠过去,一手搭在崔绝的椅背上,和他一起看向文件里的内容。

  ——以能量瞬间释放造成大规模杀伤性冲击为目的的自爆行为往往对魂片产生至少三次NⅡ级别以上的不可测损伤和边缘远离既有规律的异锐归勒分布,有充足理由认为不能按照常规方法进行绣补,经专家组研讨,唯一可以尝试方法是以鬼绣结合螣毒搭配炼魂术,运气好的情况下,成功率或有可能接近1‰,但有更大可能绣补失败导致魂片彻底消散……

  看了不到两分钟,阴天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崔绝拿笔将“鬼绣”、“螣毒”等几个关键字眼圈起来,低笑:“技术宅的公文就这样。”

  “才不咧,”白无常插嘴,“人家天工司的公文就很清爽。”

  正如差生总是认为优生在老师面前装模作样,白无常一直觉得以高贵优雅著称的补魂司掌司十分虚伪矫情。

  ——像个明明整天打牌撸串看低俗视频却总是在朋友圈晒书健身听古典音乐的文艺犯。

  崔绝瞥他一眼。

  “看什么?”白无常对他这一眼感到不满,仿佛将自己和补魂司之流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我司的公文可都是老黑主笔。”

  我们黑无常虽然无趣,但腹有诗书,才华不是你们这些文盲能比的。

  文件最后一页附录了财务预算——七百二十万冥币,崔绝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地把文件夹合上。

  阴天子疑道:“怎么了?”

  “你说的没错,”崔绝真诚地说,“这果然是一份狗屁不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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