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窥山【完结番外】>第55章

  晚上十点钟她们才回到旅馆旁边的酒吧,那时的酒吧充斥着棕色光线,酒柜里无数酒瓶在幽暗的灯光里变成致命毒药,和白天温馨的样子截然相反。白天进来的是樱桃小丸子,晚上进来的是德古拉。

  人在白天和夜晚也不相同,夜里总会有更多情绪、忧愁和秘密,只是人无法把这些带到白天,阳光会把这些都杀死,因为白昼是给夜晚祛魅用的。

  乐队在演唱抒情的爵士乐,恰好还剩一张空桌,恰好是她们中午来时坐的那桌。她们已经在酒吧门口拉扯了半天,严子敏不敢进去,肖慧中说她会保护她,但严子敏不相信,还是一溜烟跑了。于是只剩她们四个,一人一杯酒,坐在老位置听音乐。

  下午她们租了几辆自行车,绕着河口湖骑行,肖慧中骑车技术极烂,整条路都让给她,她也能差点撞上栏杆。

  她说自己出门都是骑电动车和摩托车,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苦。说完,车轮又不受控制地朝着栏杆去了。

  湖边人很多,前几天这里一直阴郁,今天天气放晴,都来看富士山的倒影,好像看到倒影比看到富士山本身更加幸运。骑行之后,她们又坐缆车去天上山,天黑才下山。

  吃过饭后,沈澜沧说要喝酒,她们便回来了。沈澜沧中午就看中了一款,心心念念了一下午,这下终于满足了心愿。

  爵士乐结束,乐队又开始唱摇滚。鼓手是个长发小伙,黑色的刘海遮住眼睛,但这阻碍不了他突出的鼻子,活脱脱一只鼹鼠。主唱是个棕头发外国人,一副低沉嗓音,唱得十分动情。

  罗谣和沈澜沧的手暗暗牵在一起,光影黯淡,无人注意。沈澜沧喝的还是烈酒,她自信酒量已经大涨,然而喝了几口之后依然头晕,只好猛灌水。罗谣和她交换了酒杯,把自己的梅酒换给她。

  沈澜沧靠在她身上,假借喝醉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罗谣说,还有人呢。沈澜沧说,你就说我喝醉了。罗谣说可你是酒鬼。沈澜沧说反正形象已经崩塌。

  肖慧中问她们为什么抱在一起,罗谣说沈澜沧喝醉了,靠在身上沉得要命,要不你过来当人肉沙发?肖慧中嫌弃地摇头。

  沈澜沧趁机偏过头吻罗谣的脖子。罗谣推开她,捏着她的脸,把一杯水从她嘴巴里灌进去,说喝水吧你。

  这曲结束,主唱说,大家可以起来跳舞了。酒吧里的人齐声欢呼,调酒师大声烘托气氛,让大家共舞。

  客人们三三两两站起来,两两抱在一起慢悠悠地跳。时间好像减缓了流速,变得和旋律一样轻灵。

  肖慧中和宋小雨也站起来跳,图个新鲜,学着旁边人的模样,可惜总踩到脚。沈澜沧还靠在罗谣身上,罗谣撞撞她的头,问她要不要去跳舞。

  她抬起头,说:“跳舞?你不是不喜欢?”

  罗谣抿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跳还是不跳?”

  “跳。”她们站起来,光明正大抱在一起。

  沈澜沧没跳过交谊舞,罗谣慢慢教她,不过显然不太成功,自己的脚频频垫在她脚下。

  “你快把我的脚踩出窟窿了,沈澜沧!”

  沈澜沧盯着脚底下,说:“我只会蹦迪,哪会难度系数这么高的。”

  但相较之下,她们比肖慧中那对好多了,那两个都不会,偷师其他人却连皮毛都没学到,每个鼓点都能听到宋小雨的嘶声和肖慧中的对不起。

  罗谣越挫越勇,她对沈澜沧很有耐心,如果换成肖慧中,她恐怕早就放弃了。沈澜沧到底是悟性高,很快掌握了技巧。

  “你看我,不要看脚底。”罗谣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我怕踩到你。”

  “不会的,我教出来的学生不会那么笨。”

  “好的,罗老师。”沈澜沧乖乖抬头。开始她还紧张,生怕踏错步子,后来娴熟了,就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罗谣的眼睛上。

  望得越久,心跳就越快,罗谣觉得屋里好热,她在冒汗。和在京都那个晚上一样,她内心生出一种难言的感情,和以前只想了解沈澜沧、和她待在一起不同,这种感情充满了疯狂的占有欲。

  沈澜沧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她们靠得过近,没有一对舞伴像她们这样几乎要贴在一起。

  “罗老师不如再教我点别的吧。”沈澜沧附过脸来,在她耳边像吹气似的说。

  罗谣脖子上的汗毛全竖起来,身上变得极其敏感,动一动都要了命。她抵抗住吻她的冲动,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深深陷进皮肤。

  音乐渐弱,无缝衔接到下一首曲子。人们小声说话,肖慧中还在对不起。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了。

  罗谣拉起沈澜沧的手推门而出,在街上奔跑。跑了很久她们才停下,拐进一条黑暗的小路,在一面没有窗户的墙下接吻。吻很长很热烈,带有酒后加速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她们在墙下站了很久,无数的吻和无数的拥抱夹杂在一起,呼吸互相吞并,手指紧密咬合,这一刻钟流的汗比这一天流的汗还要多久。

  罗谣喘息着趴在沈澜沧的肩头。一片暗黄的灯光斜着点亮了路口一片三角形区域,她们的身影仍然在一团灰色之中,像两块被火山灰凝在一起的雕塑。

  “害怕吗?”罗谣问,“这里好黑。”

  “你帮我捉鬼。”沈澜沧说。

  罗谣轻声笑,手指抚摸她的脖子。

  肖慧中给她们打电话时,两人才分开。她问她们怎么又失踪了,她和宋小雨跳完舞打算回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们。罗谣说她们在附近走走,不要等她们,先回去睡觉吧。那边说了声注意安全。

  她们往湖边走。已经过了十二点,行人寥寥无几,白天一窝蜂来拍照的游客也不知去向。湖边本就比别的地方温度低,又值夜晚,刮起了风。这恰巧中和了她们过高的体温,慢慢吹干身上的汗。

  今天的月亮虽不圆满,却异常夺目。云还是笼罩在小镇头上,山顶只有澄澈的夜空。对岸一排灯火,湖面落着山峰浅淡的倒影,不仔细些看不出来。它只有大致的轮廓,和本体一起组成对倒的黑色沙漏。

  她们感受着从湖面刮来的风,天上流云四散,如烟雾轻盈,很快就遮住了月亮。倒影沉入水底,湖面一片漆黑,唯有对岸灯火阑珊。莹莹如豆的亮光掉进河里,显示出湖面的涟漪。

  风更大了些,沈澜沧张开手臂,让风钻进衣服,拥着她的躯体。她觉得自己像金阁寺舍利殿顶上的金凤凰,时间潜藏在风里,吹乱它的羽毛,剥离世界陈旧的面貌。

  树木会枯萎、湖泊会缩小、房子会变旧、人也会离开,只有富士山永远如旧,沧海桑田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但她无法永远都看着它,明天,明天她就将离开。

  她感到一切都在流动,风在流动、云在流动、水在流动、人也在流动,明天的小镇会不同于今天的小镇,今天见到的风景也不会是昨日见到的风景。

  她急不可耐地想留住每一个此刻。“此刻”表面上是她眼见的样貌,却在她不知道的暗处背叛她,悄然发生改变,攀附在无数不可抗力之上,推着她走向无法把握的未来。

  罗谣在前面走着,她没有发觉沈澜沧已经停下了。她没有回头地往前走,像沈澜沧曾经梦到的那样,她会越走越远,直到白昼降临,将她的影子蒸发。

  沈澜沧已经不怎么怕黑了,但这一刻她心底腾起一种恐惧。对时间和恐惧和对周围黑暗的恐惧合二为一,正在逐步将她啃食。

  她发不出声音,脚下仿佛粘了胶水。罗谣的身影渐行渐远,就要全部被黑暗吃掉。然而在黑暗的边缘,她站住了。她回过头来,她们遥遥相望。

  “怎么了?”她问。沈澜沧没有回答。

  罗谣走过来,发现沈澜沧在哭。罗谣轻轻抱住她,说:“我在这里呢,澜沧。”

  “没事,”沈澜沧说,“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好渺小。”

  罗谣笑了,她说:“我们都很渺小。”

  恐惧减弱了,月亮周围的云又流动到了别处,她伸出手掌,想接住它的光芒。但它依然没能驱散多少黑暗,它只是个不圆的月亮。

  罗谣擦掉她的眼泪,去看那双茫然的眼睛。期末考试那天晚上,她也是这副模样,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旅人。

  罗谣自己也在迷失,她既不是灯塔也不是指南针,既没有锦囊妙计也没有灵丹妙药。她不过是她的同路人,她们乘船共同飘摇。

  这阵风吹过之后,她们就往回走,月亮在前面引路。

  罗谣说,你听过那首歌吗?月亮走我也走。沈澜沧说,下一句是什么?罗谣说,什么送哥哥到村口。不过我记得里面有两句,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脚,我俩的话还没说够。

  沈澜沧说,什么时候才会满月呢?

  她想起高中一节地理课,老师讲了月亮的变化,满月、半月、弦月,小小一个月亮,如何利用不同的方位,呈现不同的光影。那节课她听得很认真,她喜欢月亮。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堂课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罗谣说她也记得那堂课。她是在冬天听到有关月亮的事,那是晚上最后一节课,天已经黑透了,还飘着小雪。天微微泛着红光,一层阴云盖住了月亮,老师推测应该是个不太圆的月亮。遗憾。

  “那就是当时的月亮。”沈澜沧指着天上亮晶晶的球体。

  回到旅馆时,所有的客人都歇息了,走廊寂静无比。她们像猫一样无声潜进房间,已经有人帮她们铺好了床铺。她们洗漱后钻进去,凉丝丝的被子顷刻间被捂热了。

  罗谣在地上翻滚几下,停在沈澜沧面前说:“晚安。”说完,她又翻滚回自己的被窝,美美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