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窥山【完结番外】>第48章

  每次登机后,沈澜沧总会有几分钟的眩晕。上百人呼出的浑浊空气混合着机油刺鼻的气味,真令人作呕。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她狠憋两口气,压住胸腔里的不适。

  今天她们五个人很早就出发了,那时天还没热起来,几个人睡眼惺忪地爬上机场大巴,靠在一起打盹。

  换登机牌时,沈澜沧排在罗谣前面,换完之后她听到罗谣对工作人员悄声说,我想和前面那个人坐在一起。

  沈澜沧选了靠窗的位置,她喜欢看飞机起降时的风景。工作人员问罗谣坐中间可不可以,她说可以,虽然她最讨厌那个位置。

  正是旅行旺季,机场里是天南海北的旅人,操着不同口音,背着各色行囊。机场是一口大锅,把这些形态各异的米粒熬成黏糊糊的粥,在夏日的阳光里冒着热气。

  沈澜沧的背包上拴着罗谣送的鹿形钥匙链,阳光一照,格外扎眼。宋小雨把玩半天,说好看,问她哪买的。她说一位有心人送的。肖慧中说,那肯定是罗谣啊,她书包上有个一模一样的。

  罗谣昨天把包上挂的玩偶换成了小鹿,只是因为玩偶脏了,她压根没想到沈澜沧也带了同样的钥匙链,跟那只沉闷的黑色背包一点不搭。

  “是她送的。”沈澜沧承认。

  “原来你就是有心人,这也要拐弯抹角吗?”宋小雨搂着罗谣,问怎么不对姐姐也有心一下。

  罗谣干巴巴地笑,拧不出一点水分,说:“下次,下次。”

  “她对我也有心,送了我一盒巧克力,我一晚上就吃光了。”肖慧中在另一边坐下,她们形成合围之势,把罗谣紧紧夹在中间。

  宋小雨假哭:“伤心了。”

  肖慧中去抓宋小雨的肩膀,罗谣借机脱身,跑到沈澜沧身边拨弄她包上的钥匙链。沈澜沧低头看漫画,但眼珠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罗谣戳戳她的脸,她的下巴微微颤抖,憋笑憋得可够辛苦。

  “还装,还装。”罗谣细声细气地在她耳边说。

  沈澜沧合上漫画,很轻地拍在她头上。

  “打人啦。”罗谣抱着脑袋环顾四周。没有人帮她,另外三个都去上厕所了,突然之间消失在眼前。

  罗谣指着她的钥匙链问:“你为什么带这个?”

  “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就顺手挂在包上,谁知道你也带了。”

  “我还以为某人有预知能力呢。”罗谣抱着手臂装得四平八稳,其实心里美得很。

  在飞机上她们如愿以偿坐在一起,肖慧中坐在罗谣另一边。起飞时罗谣凑到窗边,身子几乎压在沈澜沧身上。

  从肖慧中的角度看去,沈澜沧就像在抱着罗谣。她说你们靠的太近了吧,罗谣说我们在找东京塔和天空树。

  飞机冲出跑道后,东京骤然缩小,街道细如发丝。罗谣对东京的概念只存在于地铁线路里,当地面所有细节一一扑面而来时,她才发觉自己了解的只是东京的千分之一。那些河川、湖泊都变成指甲盖大小,在整个东京做一滴水。

  “那里。”沈澜沧指着一个小小的点。那就是东京塔,无论在地面何等高大,在天上看都不过一粒米。

  “学校在哪呢?”她按记忆中的方位寻找校园,如果能找到学校,就能沿着电车线找到她住的地方。然而下面的房屋大同小异又星罗棋布,除了几个地标性建筑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飞机很快飞进云层,她们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肖慧中说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啊?罗谣直起身子,说刚刚找到了东京塔,但是没找到学校和我们住的地方。肖慧中调侃说,又不是孙悟空,哪来的火眼金睛。

  冲上云层之后金乌当头,阳光的杀伤力大增,从舷窗透进来,照得人皮肤发疼。沈澜沧拉上窗板,她们眼前立时昏暗。

  语音播报后,乘客们才从起飞时的昏睡中苏醒,机舱内出现各种细碎的声音。肖慧中刚才还清醒地和罗谣说话,现下反而困了,头耷拉在颈枕上,很快睡着。罗谣则是相反,刚刚在大巴上哈欠连天,现在却有些兴奋。

  除了来东京留学,她从小到大没坐过几次飞机,连上大学都是坐十几小时的火车,在拥挤的卧铺听人打鼾。

  同样,她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只在她们的小城打转。上学时爸爸答应她高考后带她去上海,但妹妹想去青岛。以罗谣的家庭地位,她的意愿当然退居其次。

  在青岛的沙滩上,她走在那三个人后面,他们的笑声被海风吹来,一片片砸向她。她左闪右躲,从它们的缝隙中逃逸,就像避开他们留下的串串脚印。

  她权当在玩一种逃生游戏,自娱自乐。直待爸爸转过身来,不太满意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不快点赶上来。她叹了一口气,快跑两步,走到他身边,然后清楚地看到妹妹脸上的笑容缩了缩。

  后来依然是那三人有说有笑,尽管罗谣的步伐跟上了,却依然没能参与到他们的快乐当中。罗谣有些郁闷,她想要是没有这三个人就好了,自己反而乐得自在。

  对了,那次也是坐飞机,爸爸破天荒买了机票。罗谣觉得要是没有妹妹,他一定还会选择坐一天火车,说什么让罗谣历练一下。

  那次她也坐在这样的位置,夹在两个陌生人中间,那一家三口坐在她前面一排,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妹妹在和父母讲学校的趣事,他们和她一起笑。

  坐飞机真是无聊透顶,罗谣这么认为。印象中只有一次飞行旅程让她有些难忘,可那都是好多好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去云南的时候了。

  “当时我太小了,妈妈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让我往下看,说多雄伟的山,多壮观的景色。奇怪的是我只记得她的话,却不记得看到的风景。”

  罗谣一边轻声对沈澜沧说话,一边摸了摸手腕。原来戴着手表的地方有点空,她还没有习惯,但也不打算再买一块新的。

  当时她只有七八岁,什么也记不住,只留下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一提起那趟旅行,潜意识就会提醒她,那是快乐的。但谁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在欺骗她呢?

  相比罗谣,沈澜沧去过的地方很多。她外婆家就在云南,小时候常往那边跑,亲戚也会带他们四处游玩,上大学后她时不时跟同学在上海周边做短途旅行,江浙沪几乎都跑遍了。

  罗谣笑说那你给我做导游,沈澜沧一口答应,说带她去云南骑马爬雪山。罗谣说这难度系数也太高了,沈澜沧听了开始吹牛,说一点也不难,去年寒假她就那样上山的。

  “你诓我。”罗谣拿不准,但看沈澜沧神色认真,不像逗她的样子。

  “诓你干什么?”

  沈澜沧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山上,算起来是她外婆的表亲,因为年轻时帮衬过她们家,所以每年过年都要去拜访。

  以往都是舅舅去,但去年舅舅一家不在,只好由她妈妈代劳。山上雪大,不能开车只能骑马,沈澜沧执意跟着,且坚决要自己骑一匹,拒绝共乘。

  那时别说骑马了,她亲眼见到马还是头一次,但她一向胆大,又图新鲜,顶着妈妈的骂声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别人怎么劝都不下来。养马人被她搞得很无奈,只好笑着说自己会在前面牵缰绳。

  上山时马蹄子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有时沈澜沧害怕它会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但那匹马像参透了她的心思,非要证明给她看似的,身子一昂,稳健地踏着步。

  天下着小雪,雪山阴沉沉的,雪花直扑进眼睛。那天也是沈澜沧第一次看到她妈妈骑马,她驾轻就熟,那只马就像她从小驯养的一样温顺听话,她完美地驾驭着它。

  沈澜沧知道妈妈从小就骑马,只不过后来去了城市,才没机会再骑。但她实在想象不出她骑马的样子。

  她所认识的母亲,和母亲自己诉说的过往总是错位,那样一个死板严厉的人,怎么会有鲜活肆意的过往呢?

  她的话让罗谣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她嘴里的母亲和实际的母亲是两种生物。

  所以望着妈妈骑马的背影时,沈澜沧在想,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父母。对她而言,他们只是两个粗暴的标签,有时她觉得自己很懂他们,但后来发现那只是他们展示出来作为‘父母’的样子,夹带着权威和年代的隔阂,叫人难以接近。

  可她对他们来说不也是如此吗?他们只当她是自己的孩子。他们迫切地谋求她的理解,却从来不想知道沈澜沧为什么要拍电影,只是一听就开始反对。

  不过谋求别人的理解也挺累的,尤其是父母的理解,过程中总伴随着一种难以明言的负罪感,所以沈澜沧放弃了。

  “那之后呢?你们到山上了吗?”罗谣问。

  沈澜沧怔了片刻,才说:“上去了,走了快四个小时,腿都冻麻了。”

  那天他们上到半山腰时只剩零星雪花在飘,风像个纤夫,将沉重的云团向前拖曳。他们停在一处低缓的山坡上,沈澜沧的眼前是水墨般重峦叠嶂的雪峰,一座压着一座,没有尽头地延展。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真像个侠客,腰间配一把剑,远离红尘纷扰,独自在无人的雪域寻找内心的宁静。

  罗谣扒着扶手,笑道:“中原第一剑客沈澜沧独行云南,骑马上雪山单挑四大高手。”

  “我是中原第一剑客那你是什么?”沈澜沧问。

  罗谣捶捶胸口,说:“在下东北第一刀。”

  沈澜沧对她抱了抱拳:“四大高手乃我手下败将,是时候单挑东北第一刀了。”

  她只会陪罗谣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只见罗谣竖起衬衫领子,口吻冷酷,摆出高手过招的姿态,说:“奉陪到底。”

  沈澜沧随口问:“什么时候切磋一下?”

  罗谣脑子一热,飞快贴到她耳边,说:“在床上的时候吧。”

  “我……”沈澜沧差点骂出脏话。

  罗谣这个始作俑者红透了脸,笑得趴在扶手上直不起来,她紧握沈澜沧的小臂,笑声闷闷地传来。

  “对不起……”她说。

  沈澜沧什么也说不出来,跟她一同赧笑。宋小雨的脑瓜突然出现在她们座位中间,她露出一只眼睛,问她们笑什么。她们轮番说没什么,却笑得愈发厉害。沈澜沧肚子疼,扶着额头靠在前排的椅背上。

  宋小雨纳闷了,从广播结束开始这两人就有说有笑的,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笑成这样,她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但这两人绝口不提,只说没事,当真奇怪。

  待她们平静下来,沈澜沧又拿出漫画来看。她平均五十秒翻一页,但谁知道里面的内容有没有进过大脑。

  在她们的严防死守下,宋小雨已经对她们的笑话失去了兴趣,严子敏靠在她身上睡觉,罗谣鬼祟地向后瞄了一眼,也依样靠在沈澜沧身上。

  罗谣嘴上虽狂,但实际她们并没有走到那一步。这几天她们只是一起躺着,最多接吻,晚上抱着睡觉。

  毕竟最近聚会繁多,又是高桥老师请客,又是电影庆功宴,罗谣的店主还组织了一场欢送会。罗谣从便利店辞职了,她已经攒了不少钱,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从互相摊牌那天算起,她们实际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天。更别提这三天里她们大多数时间都疲惫不堪。

  罗谣胡思乱想了一阵,靠在沈澜沧身上慢慢睡着了,沈澜沧也靠着她,漫画重新翻到登机前看的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