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沧每晚从家门口的路灯下经过时总要在那里停一会。有时她会躺在地上看,但是满月成了弦月,碎云成了乌云,路灯坏了又换成了更亮灯泡。她查了日历,那天确确实实是农历十六,满月的日子。
后来罗谣又穿过几次蓝色衬衫,每次穿的时候都会喷香水,扣子开到第二颗。沈澜沧看到那件衣服就会梦到那天晚上的事,她抱着罗谣,下巴蹭过她的脖子,她们一起颤抖。罗谣永远会俯下身来亲她的脸颊。
沈澜沧不觉得这是春梦,有点太清纯了,然而也足以让她半夜醒来时心跳加快,汗流不止。
那天之后,她就陷入了创作的狂热之中。上课之外的时间,她全部用于完成电影分镜,经常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勾勒罗谣不同的姿态。有时候画得不满意,她还会作废重画,完全忘记了她根本不需要画那么多、那么细。
姚岑知道她在创作也不来打扰她,晚上找别人喝酒蹦迪去了。
沈澜沧吃晚饭时就搁笔,狂热却依然没有消退。饭后她随处闲逛,但风景已然无法吸引她。她感觉自己走在一个平行世界,走在电影的世界里。
罗谣的神态、微笑,她走在河边、天桥上、草地上,一幕幕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中放映。她没喝酒,但是也醉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这导致她上课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盯着罗谣,目光像刻刀一样,一寸寸地划过她的面孔。有一天罗谣实在忍不了,写了一张纸条给她。
你是不是没事干了?
怎么了?
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
不能说。
神经病!
骂我干嘛?
就骂!
沈澜沧画了个鬼脸。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问罗谣是否愿意参演她的电影,她总觉得需要挑一个好的时机。但何为好的时机,她完全不清楚。
课间休息时,沈澜沧又跑到窗台上去了,坐在那里似乎可以更好地思考。罗谣坐到肖慧中旁边和她聊天,她说妹妹暑假想来东京玩,但被她爸否决了。
“他说东京没什么好玩的,也不想请假陪她来。她天天在家哭,还让我劝劝我爸。”
“你劝了吗?”
“当然没有,不然最后挨骂的还是我。”
“你妹妹居然主动找你。”
“人家平时都喊我罗谣,这会开始叫姐姐。”罗谣冷笑,“小孩子精得很。”
“让你妈带她来不就好了?”
“她也只听我爸的话。”
沈澜沧感到奇怪,罗谣的妈妈不是在法国吗?难道回国了?她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罗谣说的是她的后妈。肖慧中不知道那是罗谣的继母。
“反正她最后只会怪我。”罗谣耸耸肩,“不能怪妈妈,因为妈妈要照顾自己,也不能怪爸爸,因为爸爸会责备她,所以只能怪一个不相干的人。”
“和我妹妹小时候一样,”肖慧中哈哈笑起来,“后来被我教训了几顿就不敢了。”
“我才懒得理她。”罗谣气哼哼地抱住手臂。
沈澜沧差点笑出声来,罗谣那个样子哪里像懒得理,如果此刻她妹妹就站在面前,罗谣恐怕直接开打了。
罗谣听到她的笑声,蹭到窗台旁边。
“笑个屁!”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小声说。
五月末天气渐热,罗谣穿了一件短袖,露出手臂优美的肌肉线条。肖慧中和宋小雨都很羡慕她的身材。
“你今天怎么这么爱管我的事?”沈澜沧说。
“不可以吗?”罗谣挑衅似的看她。
“也不是不行。”沈澜沧才不怕她看。
她们对视了片刻,罗谣的眼神不像最开始那样是一团迷雾,虽说仍有掩饰的成分,但还是袒露了几分情感。
也许她意识到了,所以没支撑几秒就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已经收起了支离破碎的情感,又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澜沧看到她在吞口水。罗谣没有再看她,而是指了指窗外。
“什么?”沈澜沧明知故问。
“看。”
“看什么?”
罗谣凑到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声:“山。”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富士山就在晴朗的远方。
这时严子敏忽然问:“你们在看什么呢?”她已经盯着她们看了好久,但她们谁都没有发现。
“看风景。”罗谣和沈澜沧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什么要坐在窗台上看?”
“坐得高看得远。”沈澜沧说。
严子敏噘着嘴说:“有点没规矩,我要是坐到窗台上,我爸妈肯定骂我。”
罗谣背着手晃晃悠悠朝她走过去,说:“下次带你去喝酒。”
“喝酒?我不喝。”严子敏连忙摇头。
“必须喝!”罗谣跪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吓唬她,“掰开你的嘴,直接灌进去!”
“你不是那样的人。”严子敏委屈道,做出一幅又哭又笑的表情。
“我就是!”罗谣捏捏她的脸,吓得严子敏往后缩,“不喝醉不放你走!”
“喝醉了就像沈澜沧那样吗?”严子敏问。
沈澜沧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窗台上对严子敏报以威胁式假笑。罗谣想起沈澜沧那天的样子,突然放声大笑。
“行了你别吓唬她。”宋小雨把罗谣拉走,安慰了严子敏几句。
上课之后,罗谣给沈澜沧传纸条。
酒鬼,被嘲笑了。
没关系,谁都有喝醉的时候。
我就没有。
总会有的。
严子敏也真是个奇人,不怕黑不怕虫,百毒不侵,反而害怕抽烟喝酒蹦迪。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你说真的?
真的。
为什么?
不能说。
……你学我。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我是真诚发问的。
但我是开玩笑的。
好吧。
罗谣冲沈澜沧悄咪咪笑了一下。其实她并没有开玩笑,她是有点怕沈澜沧,不仅仅因为这个人她琢磨不透,还因为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也令人费解。
罗谣是个喜欢“三省吾身”的人,不是说她反省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她从不反思,而是她要理清楚自己的情感脉络。
她把自己切得很碎,每一片都是不同的,快乐的、悲伤的、焦虑的、热情的、冷漠的等等,然后仔细地对它们进行划分。
她的心是一间药铺,这些不同的碎片被放在不同的抽屉里,面对不同的人,她抓不同的药。如果拉错了抽屉,她就会感到失控。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亲沈澜沧,她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快两周过去了,她仍旧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
或许是受到了沈澜沧真情流露的感染,但她只是喝醉了,喝醉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说不懂,不懂什么?不懂罗谣为什么亲她?可罗谣自己也不懂。
第二天她看到沈澜沧的时候觉得头晕眼花,心跳并没比前一晚慢多少。她期望沈澜沧不记得那天的事,可惜事与愿违,那个人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罗谣不知道是否该说谎,老师讲的课她一句没听进去,脑子里不停权衡利弊。最后,她还是写下两个“是”。
罗谣有些懊恼,但她必须承认她很享受。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请过假。她特别渴望和沈澜沧见面,即便有时候一天下来她们毫无交流。
她频繁地梦到那天晚上,但不同的是,她没有亲沈澜沧的脸颊,她们实实在在地接吻了。
就在路灯下,她感到沈澜沧的手指划过了她的锁骨,一颗一颗解开她衬衫的纽扣。每次梦到这个画面,她都会惊醒,手一摸,发现脸颊滚烫。
所以她很怕沈澜沧。就像今天对视的时候,罗谣如果不低头,不隔绝沈澜沧的目光,恐怕真的会情难自禁,靠过去吻她。
她不应该这样,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晚上,她偶尔会假装碰巧地从沈澜沧家门口路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盏路灯比那晚亮了很多。月亮也变了、云也变了,她有点不确定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的想象。
她一次都没有遇到沈澜沧。最近那个人也没有来找过自己,便利店店长说,好久没看到你那个同学了,她去别的地方买烟了吗?
下班回家时,她不自觉地往车站前的吸烟区看,除了几个打扮花哨的年轻人之外再无别人。
姚岑的朋友圈里也找不到沈澜沧,她的主题还是那些,只不过照片里的人每天都在变,有一次罗谣还看到了祁迹。她们宿舍聚会,喝酒唱K打UNO,祁迹居然成为最大赢家。
萝卜,你出息了。罗谣评论。
叫我赌神。祁迹得意地回复。
罗谣返回对话列表无聊地翻看,沈澜沧的对话框已经在很下面了,上次对话还是她喝醉那天。
她也想过要不要找沈澜沧出来,但还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字都打好了,发送键怎么也按不下去,最后拖到太晚,只得作罢。唉,她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呢?
沈澜沧在做的事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画罗谣,对罗谣本人更是讳莫如深。
一种异样的激情正催促着她完成电影的剧本和分镜,这种感觉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当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目前写的画的发给了高颖,请她看看哪里需要修改。有些旁白和台词的语法她不是很确定。
高颖说最近在改论文,两天之后会给答复。
沈澜沧很畅快,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难得认真地开始写佐藤老师布置的作文,主题是“恐惧”。
借着这股创作欲的东风,沈澜沧写了一篇小说,《剥影子的人》。写了三个小时,一气呵成,写完立刻发给佐藤老师,老师邮箱自动回复“已收到,下周课上讲评”。
沈澜沧又变得无所事事,她在家睡了两天,看了好几部电影,直到高颖联系她。看到一长串的文字,沈澜沧深吸了一口气。
“澜沧,你画的很有画面感,但恕我直言,你是在画‘画’而不是在画分镜。我明白你对此倾注了很多感情,但我觉得它不像一部电影,倒像是个人MV。你画的这个人是你在现实中认识的吗?你这部片子是专门为她拍的吗?你上次说你有心仪的演员,就是她吗?我认为你还是要考虑一下剧本的故事性,它非常薄弱,电影不是镜头的堆叠,需要一个明确的主题。况且你现在给出的东西和你初次在网站上写的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如果可以,我们最近是不是能见个面?”
沈澜沧像雕塑一样站在那,她没想过会遭到这样的批评。她当然是不服气的,那股狂热的力量仍在支撑她,让她觉得非拍不可,非罗谣不可。
她问高颖是否这周见面,高颖说她下周有个辩论,让沈澜沧先找佳子聊聊。时间有限,应该早点把剧本搞定。
“那就下下周吧,到时候见。”沈澜沧扔开手机,去看自己的分镜。
窗前……河边……草地……蓝色的商店街……
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成片的样子,怎么会拍不好呢?无论如何,她一定会说服罗谣参演,也一定会拍出《夜雾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