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咖啡馆又人满为患,沈澜沧今天起得早,终于回归了她的老座位。坐下没一会,所有的位置都满了。

  她仍在修改剧本,纸上草草画出几个分镜,不甚满意。虽说现在电子产品和各类软件很发达,但她还是喜欢先在纸上画,她喜欢握笔的感觉,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触感。

  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在学画画,后来学习紧张了,父母想让她放弃。家里没少为了这件事吵架,最后妥协的是她。

  但她依然用课余时间画画,课本上的空白处画满了漫画人物。上大学后总算自由了一些,她重拾爱好,不过画分镜的时候居多,漫画反而画得少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天通透,阳光照临河面。距离上课只剩十分钟的时候肖慧中进来了,她一个人进来的,买完咖啡,沈澜沧同她一起走进学校。

  肖慧中说罗谣走到一半想起有东西忘带了,就让她先走。她们之间经常如此,如果一个人起晚了或者有事,就会让另一个人先走,确保不会两人一起迟到。

  上学期她们经常同时迟到,教写作的佐藤老师说,如果再迟到就叫她们站着上课。今天还是她的课,罗谣大概又会挨骂。

  上课三分钟后,罗谣姗姗来迟,她跑着进来,额角一层汗珠。佐藤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她学着电车广播,说某某某线某某某站发生了人身事故,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今天只有她一人迟到,佐藤老师倒也没难为她,只说了句下次早点出门,就放她回座位了。

  罗谣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她摘下手表,擦了擦手腕上的汗。随后,她拿出一个精巧的鹿形钥匙链,偷偷递给沈澜沧。她低下头写字,把纸推到沈澜沧面前。

  上面写着:旅行纪念品。

  沈澜沧回复:谢谢。

  在奈良买的。

  你不是去鹿儿岛吗?怎么又去奈良?

  回程路上顺便去了一趟。

  佩服佩服。

  早上走的时候忘拿了,又回去取的。

  难怪迟到。

  没有良心。

  你忘带了可以明天再给我。

  就想今天给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永远铭记我的大恩大德吧!

  沈澜沧笑了。佐藤老师问她为什么笑,叫她起来回答刚才提出的问题。罗谣幸灾乐祸,在纸上画了个鬼脸。

  沈澜沧瞄了一眼。回答完,她又告诉佐藤老师,罗谣对这个问题有独到的见解,不如听听她怎么说。佐藤老师从善如流,把罗谣拎起来回答。

  罗谣磕磕绊绊答完问题后写道:无耻之徒。

  毕竟没有良心。

  礼物还给我吧,我要改送给有良心的善人。

  不给。

  沈澜沧把钥匙链收进书包里。罗谣又画了几个鬼脸,沈澜沧也画,两人比谁画得丑,整张纸最后涂得烂七八糟。罗谣把纸叠好收起来时,已经下课了。

  她踱步到肖慧中旁边,和她商量下午一起去上野公园。上野离她们住的地方比较远,一般不会特意去,从学校过去就近多了。

  肖慧中听了,开始找上野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馆和甜品店,她们每次出门的目的几乎都是吃,无论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落脚点总是食物。

  如果没有好吃的东西,罗谣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昨天高桥老师在课上问,你希望你居住的地方必须有什么,她给出了一些选项,每人只能选一样。

  罗谣忍痛割掉了书店、电影院、公园、学校和其他很有诱惑力的选项,但没能割舍美味的食物。她是唯一选美食的人,肖慧中犹豫半天,还是和沈澜沧一样选了电影院。

  后来高桥老师又讲了一大堆玄学的东西,分析得头头是道,堪比国内花样百出的心理测试。她说选择美食的人无法割舍的是欲望。

  罗谣双手合十在胸前,说:“贫僧觉得有道理。”她没往下问,欲望是什么?性欲?食欲?还是贪欲?她最近很贪财,不知算不算。

  高桥老师又说,选书店的人无法割舍的是道德,选电影院的人无法割舍的是感情。听得肖慧中频频点头,一放学就去书店买了一本星座运势分析。

  “我给你分析分析,”她昨天研究了一晚上,颇有心得。“天秤座财富运势:今年上半年财富运势特别旺盛,不管做哪一行的生意都很容易取得成功。爱情运势……”

  “有钱就行了,不要别的。”罗谣赶紧去捂她的嘴巴,肖慧中后面一串话全变成了“呜呜呜呜”。

  “挺准的,我昨晚刚看完我自己的。”她说。

  罗谣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太阳穴,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肖慧中满眼遗憾,一抬头,发现严子敏正看着她们笑,于是眼睛一亮,又跑去给她看运势。

  严子敏在罗谣心里就像个尼姑,她在高桥老师的题目里什么都没选,她说那些对她而言都不是必需品。罗谣开玩笑说她必须有寺庙,好天天去撞钟。严子敏闷头想了想,说那样也不错。

  严子敏欣然接受了肖慧中的运势分析,尽管分析结果不太妙,她的财运和桃花运都不理想,只有健康运勉强一搏。

  “谢谢你啊肖慧中,我会注意我的钱包的。”她郑重得像开玩笑一样。

  分析完严子敏,肖慧中又跑到宋小雨身边,俨然一个初级算命师,仍在照本宣科,还没进入脱稿阶段。

  跑了一大圈,她给所有人都分析了一遍,只剩下窗台上的沈澜沧。沈澜沧又坐在窗台上,她几乎每天如此,其他人聊天的时候,她就默默地看窗外。

  “你是什么星座?我帮你看看运势。”肖慧中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像在打算盘,昨天刚买的新书,现在已经能进二手书店卖最低价了。

  “和她一样。”沈澜沧指了指罗谣。

  “你的爱情运势……”

  “抱歉,不想听。”沈澜沧打断了肖慧中。

  肖慧中吃瘪,只好回去找宋小雨,她们又开始谈论上升星座。罗谣站在窗台边,用口型对沈澜沧说:“你学我。”

  “你说的,有些事不知道为好。”沈澜沧耸耸肩。

  “我都背下来了!”肖慧中冲她们喊道,“天秤座的爱情运势。”罗谣转过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微笑。

  沈澜沧碰了碰她,用手指点点窗户,罗谣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富士山。

  前一阵天气犹犹豫豫,它也时隐时现,但如今它完好地呈现在她们眼前。她们仿佛也站在一座山顶,和富士山遥遥对望,两座山中间隔着漫无边际的城市和田野。

  后半节课,罗谣又饿又困。她写了张纸条,说中午吃炸鸡,趁佐藤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团了团扔给了斜前方的肖慧中。肖慧中偷偷伸出手来,比了个“OK”。

  快放学的时候,天气忽然转阴,春天就是阴晴雨雪毫无预兆,上一秒劈个雷,下一秒就放晴。

  富士山又看不到了,罗谣心想。沈澜沧这节课一直写写画画,头都没抬一下,她一个人翻书,好没意思。谁知乌云聚拢的时候,沈澜沧把一张纸放在了她的面前。

  是一副水笔画,画的是从那扇窗户望出去的景象。富士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东京的街道却勾勒细致,连招牌都画了出来,近处的校园里满是蚂蚁一般的小人,门口的河堤草木欣然。

  画下面写着:回礼。

  罗谣惊奇地看着沈澜沧,但沈澜沧假装听课,直直地盯着佐藤老师。

  罗谣写道:你的眼睛是照相机吗?

  过奖过奖。一个得意的表情。

  想不到你还有这项技能。

  技多不压身嘛。

  恭喜你幡然醒悟、重拾良心。

  被你感化了。

  画上没签名。

  之前不是给你签过吗?

  那是单独的,画上也要签,这样你出名了这画才能卖个好价钱。

  你有良心吗?

  让给你了。

  沈澜沧拽过画来,唰唰唰签上名字,签完刚好响起了下课的铃声。罗谣把画细心地放在塑料夹里。

  沈澜沧从她身后走出去,姚岑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她没说再见,什么也没说,她们走了。

  罗谣和肖慧中去食堂吃饭,走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潮气,快要下雨了。食堂里人山人海,可能受了天气影响,屋子里气压很低,叫人喘不上气。她们吃到一半,就看到有人拿着伞走进来,把门口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

  吃完饭雨势减弱,但还没有停。肖慧中坐着发呆,罗谣拿出沈澜沧上午赠的画,看了一遍又一遍。纸很薄,黑色的笔画从背面凸出来,摸着像一串盲文。

  “你同桌怎么样?”肖慧中突然发问。

  罗谣还以为她看到了画上的签名,慌忙把它收了起来。但事实上肖慧中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怎么样?”罗谣反问。

  “是不是像我们想的那样难以接触?她今天拒绝我拒绝得好干脆啊。”肖慧中撇撇嘴,替自己打抱不平。

  罗谣记起来上学期她和几个同学吃饭的时候谈到过这件事,她们都觉得沈澜沧身上有种神秘感,很难接近,却很吸引人。罗谣倒不觉得她有神秘感,只是她的自我太突出了,所以显得锋芒毕露。

  “还好,”罗谣慎重地回答,“她性格很随和,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不会很快成为朋友。”

  “那还不算难接触吗?你这种自来熟都没法很快跟她成为朋友。”

  罗谣拧着八字眉,否认道:“我可不是自来熟。”

  “你还不自来熟吗?”肖慧中惊讶。

  “我只有遇到自来熟才会自来熟,比如你。”

  罗谣和肖慧中同一天到达东京,她们一起包车从机场到宿舍。一路上肖慧中的嘴就没停过,到了宿舍,她连罗谣家几口人都知道了。

  平时两人在一起也是肖慧中说得多,罗谣有时候听得烦恼,恨不得让她闭嘴。祁迹也是个话痨,不过神经没肖慧中那么大条,算是粗中有细。

  罗谣想了想,自己的朋友大多是自来熟的话痨,性格外向开朗,浑身的幽默细胞。这也是她一贯的交友宗旨——但行乐事,莫问其他。

  她从来没有遇到非常想靠近,非常想结交的人,沈澜沧算是第一个。

  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刚停,乌云没有那么厚了,地上冒出几处水坑,镜子一般倒映着天空。她们坐上电车,来到上野公园。

  雨水刺痛了树木,叫它们散发出幽幽香气。公园里异常清新,罗谣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肺都变轻了。她今天穿了靴子,遇到水坑就踩,靴筒上溅了一圈泥点。

  “你好像我家狗。”肖慧中说。她家养了一条小土狗,罗谣见过照片,据说特别淘气。

  “踩水坑多开心!”罗谣一蹦一跳。

  “为什么开心?”

  “开心需要理由吗?”

  “人在正常状态下应该是平静,只有被事情影响才会有情绪,你肯定经历了什么事,你的潜意识才会告诉你,你很开心。”

  “谁说的?”

  “肖·弗洛伊德·慧中。”

  “那我罗·荣格·谣鄙视你。”

  罗谣甩了甩鞋面上的水,漫步在树丛中。她们从樱花树下走过,花瓣被雨打落不少,在地上渐渐失去血色,变质一样。

  “我妹妹明年就要高考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肖慧中说。

  她有个亲妹妹,她们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去年肖慧中和家人视频的时候还让罗谣出了个镜,他们用僵硬的“广普”和她打招呼,等罗谣离开之后,他们又哇啦哇啦说起她听不懂的粤语。

  “我妹妹才刚上初中,最难管的年纪。”如果不是肖慧中提起,罗谣根本不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之前她和肖慧中提过一嘴,但没说她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她听你的话吗?”

  “我们基本不说话。”

  “可她不是你妹妹吗?”

  “论亲属关系的确是。”

  “你们关系不好?”

  “我们只有户口本上的关系,所以无所谓好与不好,井水不犯河水。”

  肖慧中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对她来说家庭是她的能量源泉,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存在。罗谣却相反,她对自己的家庭避而不谈,只是偶尔说一说她的父亲,一个古板传统的公务员,听上去和她的关系也一般。

  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肖慧中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波波昨天过生日。”肖慧中又把话题扯回狗身上,波波就是她家的狗。

  狗是她们之间永恒的话题,罗谣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是邻居搬家不要的,送给了罗谣,一条年纪很大的京巴,走路瘸腿。但只养了不到一年,狗就被爸爸送到了乡下奶奶家,后来听说那条狗半夜被人偷走了,她再也没见过。

  “为什么要送走啊,好可惜的喔。”肖慧中曾经感叹。

  “我爸觉得玩物丧志,他觉得不学习都丧志。”

  肖慧中猜测那没准就是他们父女关系变差的开端,但也有可能是积重难返,罗谣没有说过。

  “波波多大了?”罗谣问。

  “十一岁。”

  “我的狗要是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了。”

  她们默默地走了一段。天色渐暗,她们走出公园。街上熙熙攘攘,沿路商店都亮起了灯,提前入夜。

  她们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炸猪排套餐。肖慧中边吃边说“热气、热气”,明天开始必须要养生,只吃沙拉。

  “我才不信你。”罗谣鄙视她。

  “我这学期不怎么能出来玩了。”肖慧中突然说。

  “怎么了?”

  “我爸叫我毕业了去美国上学,要我考托福。”肖慧中哭丧个脸,她英文不差,但也没好到可以随时抓去考试的程度。

  “学什么专业呢?”

  “他叫我学经济。”

  “那你怎么想?”

  “无所谓,听他的吧,我学什么都行。”

  罗谣点点头。一谈到未来的问题,连肖慧中都变得深沉了。

  “你呢?读研还是工作?”肖慧中问。

  “不知道,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罗谣敷衍道。

  她们吃完坐在一起犯困发呆,窗外的车灯像光束粒子,汇成亮晶晶的线。罗谣在吃饱的时候常常头脑发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便身边有肖慧中在,她也觉得周遭都是陌生人,包围她的人声就像催人入睡的摇篮曲。

  忽然,肖慧中推了推她,指着外面说:“沈澜沧!”

  罗谣醒过来,看到沈澜沧和另外两个人从窗前走过。她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长长的风衣,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

  罗谣眼花了。沈澜沧的身影那么陌生,似乎刚从梦里走出来。她很快就从面前走了过去,罗谣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走进了一个离自己万分遥远、她永远都不会踏足的世界。

  肖慧中叹了口气:“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你说对吧?”

  “嗯。”罗谣随口回答。她困得快要昏过去了。

  回家的电车上,罗谣靠在肖慧中身上,对面的车窗像画布一样描出城市的轮廓。她眯着眼睛,车窗变成了餐馆的窗户,沈澜沧从窗外一遍遍地走过。

  有几次,罗谣感觉她回过头来了。她到底回头了吗?还是罗谣希望她回头?在肖慧中把她叫醒下车前,沈澜沧一直在窗外走动,但罗谣始终没有看清她有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