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树睡着了还抓着围巾不放手,费时宇再扯下去,估计就要把人吵醒了。
吵醒了说什么?宁愿拿着围巾当安慰,也不愿意打个电话。
陶树的手机就反扣着放在床头,不是那支碎了屏幕,打电话都漏音的山寨手机,而是一支看起来崭新的手机,连手机背面的保护膜都还没撕掉。
是因为换了新手机没有号码吗?
费时宇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手机,打算不解锁给自己拨一个电话。
一按之下,他才发现这真的是支崭新的手机,新到陶树还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屏幕上是还没有退出的短信编辑页面,收件人“费时宇”。
他不是真的想看陶树的隐私,但这条信息字数实在不多,一眼猝不及防地,他看了个彻底。
——费时宇,我想你了。
大概是太直白,太赤裸的情绪,陶树睡着了也没有发送,好像是在自我发泄。
费时宇觉得全身以心脏为源点,开始发热。
他想摇醒陶树,想看着他的眼睛,想吻他的嘴唇,想紧紧地拥抱。
他紧紧地盯着陶树合上的眼,最终只俯身,嘴唇在那可恶的眼皮上轻轻碰了碰,又在陶树眼下浅粉色的疤痕上碰了碰。
陶树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转了转头,好像在留恋嘴唇温热潮湿的舒服。
外面的天气越发冷了起来,风夹着湿冷的空气仿佛无孔不入,只有这间小小的病房是暖的,只有呆在彼此的目光范围之内是热切的。
早上陶树醒过来的时候,窗户外面还是雾蒙蒙的一片,几乎看不清隔壁的接诊大楼。
“唉哟,今天可降温了,”护工阿姨絮絮叨叨地推开病房进来,一边放东西,一边解开裹住半个脑袋的围巾,“孩子,冷不冷啊,冷的话把空调开高点儿?”
陶树笑眯眯地摇摇头,“我还好,阿姨您冷的话就调高吧,我待会儿起来挪挪。”
“躺不住了吧?”阿姨笑眯眯地看着陶树,“只要伤口不疼,起来走走也恢复得快些。”
“嗯,感觉再躺下去就要发霉了。”陶树抹了把脸,总觉得脸上有点儿不对劲,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自从他能下床挪一挪,陶树再也没有让护工阿姨帮自己擦身上厕所,他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被人触碰。
吃完早饭,陶树准备挪去洗漱一下,再上个厕所。
受伤之后,这种本来十分钟不到就能完成的日常活动,陶树得花半个多小时。
他最近都不爱照镜子,头发长得扎眼睛,穿着麻布袋一样的病号服,脸色也病恹恹的,连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忍直视。
陶树突然有点儿庆幸,费时宇这段时间不来也好,这幅样子见见别人也就罢了,见费时宇就太……丢人了。
陶树站在厕所水池前刷牙,举着左手刷牙的样子实在有点儿滑稽,他垂着眼睛,回避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右手手心的伤虽然深,但运气好,没伤到筋脉,口子的表面也小,只缝了7针,比背和膝盖好很多。
就是不放便,医生说以后开合手掌可能会有些影响。
直到需要刮胡子的时候,陶树才抬眼看镜子。
青色的胡茬从下巴上冒了出来,陶树吃力地挤出剃须膏抹在下巴上,等着剃须膏软化胡茬。
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因为这段时间的充足睡眠而消失,眼下的疤痕有些红,陶树抬手摸了摸,好像和平时也没太大的区别。
但怎么就感觉不太一样呢?
陶树盯着镜子里抹着大白胡子的自己转来转去的看。
不对,有哪里不对。
头发,还是长,因为昨天拜托阿姨帮自己洗过一次,显得有些蓬松,五官也还是一样的五官,除了嘴被泡沫遮住了,没什么区别,脖子还是脖子,向下延伸掩藏在宽松的病号服里。
耳朵……
耳钉!
陶树没拿稳剃须刀,直接掉进了水池里,他顾不上捡,抬手就去捏耳垂,真的是耳钉,捏得着看得见的耳钉。
这耳朵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
陶树心如擂鼓,急得脖子带脸都红了,偏偏不能走快了,只能挪着小碎步往厕所外面移动。
“阿姨!”陶树推开厕所门,嗓音嘹亮地喊了一嗓子。
“哎哟!吓我一跳!怎么了呀孩子?”阿姨正在给陶树换床单,吓得原地弹了一下,“要帮忙刮胡子呀?”
“不是不是,我这个耳钉,”陶树偏过头,指了指耳垂,“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呀?谁给我戴的?”
“耳钉?”阿姨迷茫的看了看陶树,“不知道啊,我昨天好像还没看见呢?”
“昨天晚上,您走的之后,有人来过吗?”陶树问完想控控自己脑子里的水,走了还怎么知道有没有人来过啊!
“我去问问吧,”阿姨却有办法,“护士站那边要是看到了应该会有印象,没丢什么东西吧?”
陶树看了看被放在沙发上的卫衣和围巾,又看了看还扣在床头桌上的手机,摇了摇头,“没丢东西,就多了耳钉。”
“没丢东西就好,我换了床单被罩就去问,快进去洗漱吧。”阿姨听没丢东西,也就不着急出去打听了。
陶树只好一脑袋官司地又挪进了厕所。
这下他开始好好照镜子了。
费时宇来过了。
他来的时候自己八成还在睡觉,被摸了耳垂还戴了耳钉也没醒过来,他没有叫醒自己,但也不想默默地来一遭,所以留下了标记,让自己发现,再大吃一惊。
这人……
陶树磨磨蹭蹭地洗漱完,又挪出了厕所。
“孩子,我去问过护士站的护士了,说是昨晚上你哥哥来过了,高高的个子,送过病床来的那个,是吧?”护工阿姨陶树出来,扶着陶树往床边走。
“嗯,我猜也是他。”陶树重新躺回床上。
“忙吧?也就你做手术那天在这里,”阿姨叹了口气,“也没个长辈过来,兄弟姊妹朋友这些,都靠不住的,各有各的家累,还是得找个女朋友……”
“阿姨,”陶树赶紧拦下她的话头,“我有……对象的,只是他很忙,也……不在新区这边。”
“哦……”阿姨将信将疑,但也点头不再多说了。
陶树这一天过得很老实。
不急着下床挪,老老实实地吃饭,上午还给剑兰打了个电话。
“除了要带电脑,还带冬天的裤子,毛衣和外套是吧?还要什么?秋衣秋裤要吗?”剑兰用脸和肩膀夹着手机,一边翻陶树的衣柜一边问。
“没别的了,秋衣秋裤我现在不能穿,”陶树很不好意思,“剑兰姐,太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剑兰把衣服放进包里,用手拿起电话,“别跟我这么客气,要不是你们,我现在还在灯红里出不来。”
“那你下一步……怎么办呢?”这是陶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话,“不在灯红了,下一步要去哪里?”
“我啊,打算先去以前的小姐妹铺子里帮忙,尽快挣点儿钱,也借点儿钱,再和我妈盘个铺面吧,”剑兰说,“也没做过别的生意,就想把小餐馆再开起来。”
“挺好的,”陶树笑了,“真的挺好的,等我出院了,能直接到你工作的店里去把采访补上。”
“嗯,”剑兰也在电话那边笑了,“对了,怎么你突然要带冬天的衣服呀?病房里冷吗?”
“是挺冷的。”陶树吸吸鼻子。
“冷啊?”护工阿姨在陶树旁边喊着,“冷我再把空调提两度啊,穿多了可不好上药。”
陶树点了点头。
——
“费总?费总?”助手轻轻在旁边叫着费时宇。
“什么事?”费时宇盯着面前的一张财报表,很久没翻页了。
“这个报表,财务那边已经过了,您签个字就行,是……有什么问题吗?”助手谨慎地问。
“多看看总能看出点东西来,”费时宇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到午饭时间了,你通知大家午休之后到会议室来。”
“好的,费总您中午是在办公室吃还是去食堂和大家一起吃呢?”助手问。
“今天我自己吃,你去吧,不用管我。”费时宇挥了挥手,翻到报表的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助手点点头,带上签完字的报表,出了办公室。
费时宇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午休有两个小时,如果出去吃,也不会很赶。
但他就是不太想动,觉得没胃口。
他拿出新区开发项目厚厚的两本项目书,翻开仔细看了起来。
新区整顿之后,很多原先因为各种不能摆到明面的原因而搁置的项目,都开始新一轮的招标,其中很多都是费氏集团可以投的。
甚至很多后期明确能够获利的项目,条件和资源都隐隐地向费氏倾斜示好。
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对费氏,特别是费时宇个人在这次整顿中出力的赞成和奖励。
费时宇在列出的几个项目上勾选着,最后看到了新区美术馆的建设项目。
建立美术馆,是奶奶毕生的梦想,但她生前建立的几所美术馆与画廊,在她去世之后大幅缩减,现在只剩下了费氏本部的美术馆还在运行。
但他还是犹豫了。
说实话,同时进行多个建设项目,费氏不是带不动,只要后期这些项目都能良好推进,并顺利盈利,就能维持整个集团的良性运作。
但美术馆的项目,并不挣钱,反而会持续吃进去不少资金来维持它的生存。
留下费氏本部的美术馆,已经让集团内部很多人颇有微词了,如果再去别的区设置新的美术馆,推动文化发展的名声是好听了,但需要面临的压力和内部的争议也是可以预见的。
费时宇拿着钢笔在美术馆项目上划了一个圈,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圈里打了个叉。
下午的会议顺利进行,费时宇选定的项目经过商议,都定下了初步的项目计划,只消通过董事会的决议,就能准备项目书参与新区政府的投标,能最终拿到项目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美术馆的项目,也如预料的那般,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
散会之后,费时宇给爷爷打了个电话。
“臭小子,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爷爷接起电话就没好气儿,“电话说打就打,随心所欲。”
“您就不要装了,这个点,您绝对没睡,喝酒呢吧?”费时宇听见爷爷的声音,放松地笑起来。
“嘿,还真是,”爷爷那边又喝了一口,“洋酒不够劲儿,还是白酒好,嘿,你爸妈不让我喝了。”
“悠着点儿吧,一把年纪了,”费时宇顿了顿,“爷爷,我手上……有个美术馆的项目,没过。”
爷爷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盈利,怎么过?你能守住本部,已经很好了,等等吧,别着急。”
爷爷的话,费时宇并不意外,他也不认为自己做的决定是错误的,只是他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声音给自己一些赞同。
和爷爷通话之后,费时宇觉得心情好了些,随意找了家餐厅,一个人吃了晚饭。
冬天真的来了,不比电话那边爷爷所处的温和海洋气候,费时宇这边温度降得像雪崩一样,夜幕降临之后,整个城市显得更加萧索。
费时宇没有自己开车,坐在车的后排闭目养神。
“费总,您回老宅吗?”司机还没有发动汽车,现在刚刚晚上八点,他不确定费时宇还有没有其他活动。
“先……去新区医院。”费时宇吩咐着。
车开了出去。
费时宇拿出了手机,他每天都会收到很多信息,今天也不例外。
但这些信息中,还是没有陶树发来的。
小狐狸没有看到耳钉?
费时宇退出信息界面,漫不经心地打开了定位软件。
“等等!”费时宇对司机喊了一嗓子,“回绿园,现在马上回!”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这章设定的时间出了问题,原本应该两天后发的,这一期榜单的量都发出来啦,下一章更新预计在八月31日~
七夕节番外
费时宇在麻省的学校里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费时宇正在深度睡眠中,不知是第几次响铃,他才被恼羞成怒的隔壁室友敲门叫醒。
“Fei! What’s wrong with you! Pick up your god damn cell phone!”
“I’m sorry!”费时宇烦躁地吼了回去。
手机显示电话是从国内打过来的,号码没存过,费时宇按了接通。
“hello,this is Daniel Fei,Who is speaking?”
“时宇,”电话那边是爷爷的声音,“是我,爷爷。”
费时宇一下就完全清醒过来。
爷爷是老绅士做派,每次给自己打电话,都会算好时差,这是爷爷第一次在麻省的深夜打来电话,声音听起来也很不对劲。
“爷爷,怎么了?”费时宇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了自己的护照。
“小宇,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说。”爷爷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体面而平淡,但语气里浓烈的悲伤和明显的鼻音掩藏不住。
“爷爷您说,我听着呢。”费时宇开始从衣柜里翻找衣服。
“你奶奶……现在在医院里,情况不太乐观,她说想见见你,”爷爷停顿了一下,听起来正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你学校那边请一下假吧,尽快回国一趟。”
“好,”费时宇拿出了背包,开始往里面塞证件和其他东西,“我爸妈那边,通知了吗?”
“还没有,先给你打的电话,奶奶一直念叨你。”爷爷说。
“我能和奶奶说句话吗?”费时宇已经收拾好了需要的证件和钱,开始一只手脱换衣服。
“还不行,奶奶现在在ICU,刚刚……睡着。”
“好,您保重自己,我现在就去机场。”
费时宇买了最近一班从麻省飞往中国的班机,机票贵得令人咋舌,但他顾不上,也不在乎。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费时宇只觉得每一秒都长得煎心熬肺。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恐惧就抓住他的心脏。
会不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奶奶就不在了?
费时宇每一次难以自控地想到这种可能,就狠狠地掐自己一下,仿佛这个念头连想都不能想,想了,就是在伤害千里之外病床上的奶奶。
从麻省没有直飞家乡的班机,费时宇还得在首都转一次机,他趁着转机之间的时间,给爷爷去了电话。
“到首都机场了?”爷爷几乎是马上就接起了电话,费时宇怀疑他根本没有睡觉。
“嗯,半个小时之后再登机,奶奶怎么样了?”费时宇在自动贩卖机前站着,摊着手看着手心里硬币。
“你打电话打得巧,我正在探视奶奶,”爷爷语气很轻快,“我开了免提,你跟奶奶说两句。”
“奶奶!”费时宇精神了一点,“我是小宇,我马上就到家了。”
“小宇啊,”奶奶的听起来有些虚弱,喘气的声音夹杂在话里,掩饰不住,“怎么这么快就到首都了?赶路累坏了吧?”
“不累,只要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您就精神,”费时宇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异样,和奶奶说些琐碎的事情,“就是忘记换钱了,我现在捏着一堆美元硬币,连一听可乐都喝不上。”
“谁让你火急火燎地往回赶?一点儿准备都不做,毛手毛脚的。”奶奶笑起来,语气里都是疼爱。
费时宇望着机场天花板,不让眼泪流出来。
“这哥们儿干啥呢?”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费时宇后面和同行的人嘀咕,“站贩卖机前面求雨呢?”
陶树顺着田鹏眼神的方向往前面看,排在他们前面的男人摊着手望着天打电话。
他们的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起飞了,田鹏犯了可乐瘾,非要买可乐喝。
“哎哥们儿?”田鹏没耐心了,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不买就让让啊。”
男人转过头来,一脸的疲惫,还有怒气。
田鹏和陶树都愣了。
不至于吧?这样就生气了?
费时宇把手机拿开一些,收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抱歉。”
陶树看了看这个举止有些奇怪的男人,注意到他手上的硬币,看起来都不是人民币。
看来是国际航班下来的旅客,还没来得及兑换钱。
“我来买吧。”陶树对田鹏说。
“哎,好啊,请我喝可乐!”田鹏乐了。
这次他和陶树带着两人首次合作的短片到首都来参加电影节,什么提名都没捞着,主打的就是一个重在参与,来看看首都这边的艺术生态。
两人一路都节衣缩食,穷学生看什么都新鲜,却什么也不敢买,怎么来的就怎么回,连一件纪念品都没买。
“请我喝一罐首都可乐!”田鹏嘚瑟了一句。
陶树买了一罐可乐,又买了两瓶矿泉水,他把可乐给了田鹏。
“怎么买两瓶矿泉水啊?”田鹏问。
陶树笑了笑,朝着刚才打电话的男人走过去。
“您好?”陶树走到男人面前,抬头看着他。
“什么事?”费时宇和奶奶打电话的时间有限,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要再三来打扰自己,面色不虞。
陶树看着男人脸色不好,也不以为忤,脸上带着礼貌的甜笑,把手上的矿泉水递给他,“这个给您。”
费时宇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接过了矿泉水。
陶树并不多停留,他们的飞机很快就要检票了,给了水之后,转身便走了。
“小宇?怎么了?”电话那边,奶奶问。
“没什么,”费时宇笑了笑,“遇到好心人了,可能看我没换人民币,帮我买了瓶水。”
“那可真是谢谢他照顾我们小宇了。”奶奶温柔地絮叨。
“他……已经走了,”费时宇想望一望那人的背影,但偌大的首都机场人头攒动,他已经找不到了,“奶奶,您等我,我很快就能到家了。”
“好好,奶奶等你回来一起过节。”奶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喘气的声音变大了。
“什么节?”费时宇很久不在国内,一时想不起近期有什么节日了。
“臭小子!七夕节!”爷爷在电话那头吼起来,“到了记得给你奶奶买盆儿花!”
“好好好,”费时宇耳朵被震了一下,“爷爷您别吼,吓着奶奶。”
“行了,不多跟你说了,探视就半个小时,还得给你爸妈打电话。”爷爷说完就按了挂断。
这老头,真不跟自己孙子讲礼貌。
从首都又飞了三个小时,费时宇终于回了家,爷爷和司机一起到机场接上了他。
“奶奶到底什么情况?”费时宇上了车,一边脱背包,一边着急地问。
“老毛病了……”爷爷叹了口气,“这次她心肺上的毛病一起犯了,情况很不好,昨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迷。”
“我现在能去看看她吗?”费时宇一刻都不想等。
“先回去收拾一下你这幅流浪汉的样子,”爷爷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大孙子,脸上的嫌弃藏都藏不住,“奶奶看你这个样子,心里更难受,况且你现在去,也不是探视时间,去了也见不到。”
费时宇烦躁地掏出那瓶矿泉水,把剩下那点儿一口喝完了。
“你也别着急,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几天,接到电话之后,还没睡觉吧?”爷爷也心疼孙子,费时宇现在脸色不好看,白眼仁里都是血丝,黑眼圈挂在眼睛下面,胡茬也冒了出来。
“我睡不着……”费时宇转头看着车窗外,不想让爷爷看自己脸上的泪痕。
“睡不着也要给我睡!奶奶看了你这个样子,本来能挺过来,都能晦气得……”爷爷也说不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让泳冰最后……看见你不精神的样子。”
泳冰是奶奶的小名,爷爷只有在和奶奶独处时会这样唤她。
费时宇忍不住哭起来,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爷爷没再说什么,车里的气氛凝重又悲伤。二传群主速死
费时宇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强迫自己洗了澡,刮了胡子,躺在家里的床上,疲惫到极点,却还是睡不着。
他没见到奶奶,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清醒着,熬到了天亮。
费时宇早早地出了门,买了一盆开得旺盛的茉莉。
奶奶不爱鲜切花,总觉得看着花从娇艳到枯萎的过程令人不舒服,她最爱的就是茉莉。
到了医院,又捧着花等了两个小时,才轮到奶奶的探视时间。
ICU病房白茫茫的一片,奶奶躺在里面,好像缩小成了小小的一只。
费时宇慢慢走过去,轻轻地唤奶奶。
病床上的奶奶瘦了很多,身上绕着数不清的管子,她已经离不开呼吸机维持生命了,精神似乎也不如昨天电话里听见的那么好。
奶奶正在以难以挽留的速度衰弱下去。
费时宇坐在病床边,轻轻抚摸着她干枯雪白的头发。
“小……宇……你来啦,”奶奶迷糊地说着话,手微微动了动,抬不起来。
费时宇伸手握住了奶奶的手。
“奶奶,是我,我回来陪您了。”费时宇脸上挂着笑,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下。
“睡不着吧?看看你这……大熊猫眼……”
奶奶无力地摩挲着费时宇的手,口齿不清又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
费时宇有时听不清,但也不多问,只猜着大概的意思回答奶奶,不想让她感觉自己已经虚弱到话都说不清楚了。
聊了一会儿,费时宇又趁着奶奶醒着,喂她吃了点儿流食,但她没吃两口,便痛苦地摇头,说吃不下了。
从病房出来,主治医生告诉费时宇和爷爷,奶奶的情况,基本已经到了最后的弥留。
“心脏功能只剩下了10%,除非出现奇迹,”医生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准备一下吧。”
爷爷仿佛一夜之间沧桑了很多,露出了老态。
费时宇挽着他到了医院食堂吃点东西。
爷爷没胃口,费时宇看得出来,但他还是尽力往嘴里塞着事物,用力地咀嚼吞咽。
“明天,你去参加一个展览吧,泳冰身体还好的时候,念叨了好久了,也收到了邀请函。”爷爷一边吃着,一边嘱咐着费时宇。
“没心情,明天我要来医院陪奶奶。”费时宇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明天你爸妈就到了,你连他们见奶奶的时间都要抢?”爷爷白了费时宇一眼,“我都没跟你抢,你还多吃多占上了,帮你奶奶去!”
爷爷在桌子下面踢了费时宇一脚。
“嘶!”费时宇瞪了老爷子一眼,“去去去!我去还不成吗!干嘛踢我啊?”
“好好说你不依教啊!”爷爷难得露出一点笑,又转瞬即逝,“泳冰就放不下她那些收藏,放不下美术馆,你去……帮她尽尽心吧,随便买点儿什么,拿我的卡去。”
“我自己有钱,我帮奶奶买。”费时宇犯了轴劲儿。
“你能有多少?不够买两张画的。”爷爷嗤之以鼻。
“你别小看我,”费时宇不服气地挑挑眉毛,“这几年信托基金的钱和生活费我一分都没花,做了点儿投资,买楼不行,买画还是绰绰有余的。”
“哼,”爷爷还是不信,但也不反对了,“差钱就先欠着,回来了我付。”
费时宇的父母在下午赶到了医院,关心老子,教诲儿子,一通寒暄。
“妈妈的情况,我们问过医生了,爸爸您……要有心理准备。”费时宇的父亲长年在欧洲做学者,说着悲伤的话,依然理智又文质彬彬。
“嗯,我知道,”爷爷点点头,“你们先回家里休息一下,泳冰今天不能再探病,你们明天再来看她吧。”
“好的,那我们明天来,时宇和爸爸也跟我们一起回去休息吧?”妈妈是长在美国的华裔,婚后才学的中文,ABC的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
“小宇跟着爸妈回去吧,我不能留泳冰一个人在这里,她会怕的。”爷爷摇摇头。
费时宇也跟着摇头,“我也不能留爷爷一个人在这里,他会怕的。”
爷爷又踢了费时宇一脚,“臭小子,没大没小!”
“也好,”妈妈并不强求,“Daniel就留在这里陪着爷爷吧,也有个照应。”
妈妈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奶奶可能撑不了很久了,万一晚上发作起来,爷爷一个人守着,他们谁都不放心。
医院也没有多余的病床让两个家属休息,费时宇和爷爷找了一家酒店就近住下了。
费时宇见了奶奶,这一夜终于囫囵睡着了,第二天天一亮,就被爷爷赶着去替奶奶看展览。
“拿着,这是邀请函。”爷爷把写着奶奶名字的邀请函交到费时宇手上,“去吧,帮奶奶去看看。”
费时宇无奈地拿过邀请函,看了看时间,展览在下午四点开幕。
既然要帮奶奶去,那就要好好的去。
费时宇回家换了西装,又理了发,用这些不怎么动脑子的事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免得闲下来脑子里就东想西想。
大街上都是过节的气氛,到处是粉色的装饰和过节的情侣。
几年不回国,七夕节已经变成了诸多情人节中的一个,被消费主义利用,成为情侣们庆祝的理由和商家们发财的契机。
费时宇没什么心情,坐在驶向展览现场的车上,冷着脸看着一派热闹繁荣的城市。
展览很隆重,主题是当代艺术。
但就算是费时宇从小接受奶奶的艺术熏陶,也有很多作品让他觉得看不明白。
主办方知道他是著名收藏家和费氏美术馆馆长的孙子,安排了一个志愿者鞍前马后地向他介绍每一件作品。
费时宇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耐烦,一些看起来直白又蹩脚的作品,却被创作者和策展团队赋予了牵强的意义,他对着志愿者笑了笑,表示自己想单独看,不用这么一路讲解。
志愿者不敢怠慢,依然隔着十米左右跟着费时宇。
费时宇觉得厌烦,找了个黑咕隆咚的放映厅,走了进去坐下,对着面前放映的影像作品发呆。
作品拍得很安静,在黑夜中,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孩推着一辆装饰了霓虹灯的独轮车,独自在茂密的森林里穿梭。
镜头忽近忽远,看不清男孩儿的身形。
树枝在男孩儿身上抽打,闪光灯下,他雪白的皮肤被抽出好些红痕,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在林间跳跃行走。
拍摄的时间应该是黎明之前,男孩走了十几分钟,就穿过了树林,走到了海边。
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独轮车上的霓虹灯光逐渐被耀眼的朝霞夺去了光彩,拍摄的角度非常巧妙,太阳正好和男孩重叠,给他的躯体染上漂亮的暖光。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男孩儿才慢慢动作起来,他慢慢走进了海里,直到水没过他的肩膀,他终于和太阳的倒影重叠,影片才结束。
荧幕显示了影片的名字,《光男》,然后开始滚动导演和演员的名字。
这个片子倒是挺有意思。
费时宇度过了一段放松的时间,也没细看创作者的名字,站起来就打算走。
他实在没看到什么可买的作品,那些挂在外面的画和摆在展厅里的雕塑,他买回去了都怕把奶奶气出个好歹。
如果这个片子能买,倒是可以考虑。
陶树和田鹏的影像是被临时塞进展览里的,因为他们参加了首都的电影节。
他俩也来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对着一群学院派的同行同学,他们实在是聊不下去,只好端了免费的饮料,坐在展厅外面的沙发上看人玩儿。
策展人着急忙慌地冲过来,一下拉住了陶树和田鹏的手。
“《光男》,卖出去了,费氏美术馆要买版权,你们愿不愿意?”策展人眼睛都在冒光。
“啊?还有人愿意买《光男》?”田鹏和陶树都愣住了,他们从来没想过这种好事儿。
“对,费总打算买断版权,随你们开价,走走走!”策展人拉起他们就要往展厅走,“费总着急走,赶紧见一面。”
两人被带进展厅,茫然地转了两圈,才被告知,买家家里有急事,已经驱车离开了。
“哎,可惜了,本来可以认识认识的。”策展人怅然若失地站在展厅扼腕叹息。
“不可惜,只要他还买。”田鹏笑嘻嘻地无所谓。
“买,费氏定下来的,肯定要买,至于见面……看以后有机会吧。”
他们最终也没能见上这位神秘的买家。
两天之后,一笔令人咋舌的金额打进了田鹏的账户。
陶树和田鹏的第一部 成熟的作品,没有拿到电影节的奖项,却成功被费氏美术馆收藏。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番外是主故事线之前几年的时间支线,费费其实在几年前见过小树~
文中的英文并不难,就不特别翻译了哈~
ABC:American-born Chinese,在美国诞生成长的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