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灿烂涅槃【完结】>第二十六章 破碎太阳

  宋辞那晚没有回边泊寒电话,第二天一早,边泊寒到公司开会。

  李一戈戴着墨镜,边泊寒问他:“眼睛怎么了?”

  李一戈扶着镜架,牵强地笑着说:“过敏了。”

  边泊寒没揭穿,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

  这么多年,他了解宋辞,他也明白小十一。宋辞可以给予小十一很多很多东西,但这些东西里绝对不包括爱。

  曾经,边泊寒替小十一不值,开诚布公地和宋辞谈:“你要是不喜欢小十一,你就直接了当地拒绝他,别拴着。”

  宋辞把手里的咖啡放下,问边泊寒:“你觉得我没有说过吗?”

  边泊寒震惊,小十一居然敢表白:“我还以为小十一一直怂着呢。”

  “他比我们想象中的勇敢,”宋辞诚实地说,“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羡慕他。”

  边泊寒和宋辞认识这么多年,他们旁观了彼此家庭的光鲜和不为人知。然后,又在众多因素的合力下,他们长成了两株迥然不同的植物。

  宋辞见证了两个相爱的人互相折磨到最后,只剩一地破碎的鸡毛,仍旧不死不休,不愿放手。他看着神圣的婚姻轰然倒塌,埋葬爱情,也毁灭亲情。

  于是他封闭所有通往爱情的闸口,宁愿做永远和爱情无关的孤独者,也不要做拥有一时的享乐者。

  边泊寒看得真切,他不愿宋辞活在父亲不忠、母亲自残的阴影下。他说:“去试试,如果是因为小十一是男生,你接受不了,那也不要勉强自己。但是你也有感觉,那就不要压抑自己。”边泊寒停顿下,接着说:“你不是他们。”

  宋辞盯着咖啡杯的边缘:“我尊重任何一个人的感情,我对同性恋也好,还是异性恋、无性恋、双性恋,都没有任何歧视。就算我自己是,我也不会因此有任何轻视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也很明确地知道,爱情属于少数人,而我不是其中的幸运儿。”

  “我身体里的机制告诉我,人要趋利避害。像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就是爱情和婚姻失败的最好见证。爱上和爱下去是两回事,爱上或许很简单,但是爱下去太难了。我不是一个好的爱人,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天长地久,我也给不了承诺和爱。”

  “这和他无关,这是我的问题。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给不了。”

  边泊寒用自己的杯子去碰了碰宋辞放在桌上的咖啡杯。他看着宋辞:“可只有爱上,才能会有下一步,不是嘛。不论是我爸妈,还是你爸妈,至少他们曾经是相爱的。也是因为相爱,他们才会舍不得放手,只可惜用错了方法。这是我在后来才明白的。宋辞,别害怕成为不了少数人,拥有本身就是一件侥幸和稀少的事。而侥幸和稀少,只有勇敢者才能获得。”

  宋辞久久地看着边泊寒的眼睛,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边泊寒还记得宋辞眼里的怀疑和不确定,宋辞相信不爱会快乐这件事太多年,那是他自我保护的机制,没有人能轻易打破。

  宋辞觉得时间会改变一切,会让爱面目全非,也会让快乐腐败生锈。

  边泊寒没有办法轻易改变宋辞的想法,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让一艘等在海里注定沉没的小舟成功靠岸。

  边泊寒说他:“过敏了还来,不在家休息。”

  李一戈扯出个笑脸:“没事,明天就好了。”他的声音哑哑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边泊寒皱皱眉,给李一戈找台阶下:“感冒了?”

  “嗯,昨晚睡觉没注意,蹬被子了。”

  他们聊着,宋辞走了进来,手上抱着件灰色风衣,李一戈的眼睛不受控地看过去,宋辞看过来,他又很快地转开。

  边泊寒见宋辞来了,没在接着刚才的话题。

  宋辞把衣服担在椅背上,拉开椅子坐下,向阳带着文件进来,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份。

  这时候不方便谈私事,当务之急是诉讼,边泊寒直接问:“哪天开庭?”

  向阳说:“后天,早上十点。”向阳顿了顿,接着说:“但是对方提了一个要求,要你开庭前私下去见他。”

  边泊寒挑眉,表示不理解。

  向阳看向宋辞,斟酌着后面的话。宋辞手交叉在一起,搁在桌面上,饶有兴味地问:“还记得我当时问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边泊寒记得,他说可能得罪过流浪汉。他问:“和这有什么关系?”

  宋辞把手松开,翻开桌上的文件,两个手指按着一张照片递了过去:“因为他曾经的确做过流浪汉,或者准确地讲,被你当做流浪汉。”

  边泊寒看着照片上的时间和地点,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一日,松鹤楼。

  并不是因为他的记记忆力有多好,而是因为那是他父母离婚后第一次见面,所以他印象深刻。

  照片上的边泊寒站在酒店侧边,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胡子邋遢的颓丧男人。

  边泊寒说出重点:“污蔑我的人和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

  宋辞点头:“对。”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宋辞说:“你之前和我说过《蓝色骨头》有两个版本的事,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而契机就是你吃的那顿饭。既然这样,就从这入手。刚好当年有狗仔拍下那晚你父母被各自的伴侣接走的照片,寄到你父母那索要钱财,我查到了照片,顺着就找了下去。”

  边泊寒不理解,他和对方无怨无仇,一个陌生人哪里来的这么大恶意?

  宋辞看出了他的困惑,把另一张照片递了过去,是记者会上刁难边泊寒的那个记者。宋辞指着说:“他就是污蔑你的人。”

  边泊寒的眉头拧在一起,他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两张照片,一个瘦弱内向,唯唯诺诺,一个满脸精明,眼里拉满嘲讽与讥笑,完全看不出是两个人。

  宋辞的重磅炸弹还没扔完,他接着讲:“你见过他。他也是导演系,是你的师兄,你们同一个老师。”

  边泊寒的大脑在疯狂运转,搜索着这个人,可是丝毫想不起来:“我没有印象。”

  宋辞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靠坐在椅背上,转速对方的原话:“他说他猜到了。”

  边泊寒的眼底闪过许多疑问。

  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午,在一条破旧的巷子里,老弄堂里单车叮铃过,转角处一群老人围着在下棋。

  边泊寒等了十多分钟,对方才姗姗来迟,趿拉着拖鞋用挪迂的语气说:“果然是名导,连时间观念都这么准时。”又看了看边泊寒包着纱布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评价道:“你还是不够冷静。”

  边泊寒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尽量忍耐着性子。出发前,李一戈千交代万交代不要动手。他冷淡地说:“说重点。”

  对方没恼,讥笑着说:“既然来了,走走吧。”

  边泊寒不想跟着他走,但鉴于他想弄清事情真相,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对方无话找话地说:“你以前在学校也是这样,身上总有股劲,谁都看不起。我们比你大几届的学生都认识你,但你谁也不认识。你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从来不打招呼。我们那时候还说,要是我家有钱,我也狂。”

  边泊寒对他说的话毫无印象,不想和这个人浪费时间,

  边泊寒不明白他说这些是想表述什么,不想听他绕弯子:“我对你是谁并不感兴趣,我也不记得以前学校发生的事。我今天来,只想简单地知道事情经过,仅此而已。”

  对方冷笑了笑,像是要故意恶心他一样,耸了下肩:“那抱歉啦,你今天还只能听我讲废话。”

  边泊寒忍着不耐,眼里冷冰冰的。

  对方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一般,转过身正要带着边泊寒往前,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回去,对着边泊寒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江郎,江郎才尽的江郎。”

  边泊寒盯着他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溢出怪异的感觉来。与其说最后一句是自我介绍,更不如说更像是一句贬损。

  江郎看清了边泊寒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说:“有时候不得不说,你可能都没发现,你这个人挺傲,但是很善良。”

  边泊寒不想听他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你想带我去看什么?走吧。”

  江郎笑笑,接着往前走。

  他们走到小巷深处的一栋筒子楼里,门上的地址牌生锈发黄,两个老人坐在门边闲散地晒着太阳聊天。

  筒子楼里破败,散发着常年不见光的霉味,还有公共厕所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虽然是白天,但是筒子楼里光线不好,走廊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江郎轻车熟路地带着边泊寒走了进去,掏出钥匙打开了厕所旁边的一间小屋子。

  空气流通不好,屋子里有股时间封存的尘埃味,加上离厕所近,有股挥之不去的酸臭的腥味。

  边泊寒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屋子五六平方米大,很整洁,简陋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再也没有多余的家具。白色的毛巾被铺在床上,枕套是粗糙的绒花式样。

  江郎从墙边拖了一把折叠椅,打开了随意地放在一边,朝着站在门口的边泊寒说:“坐吧。”

  两个人都一米八以上的个子,边泊寒坐下,江郎靠在桌子上,感觉整个空间就都满了。

  江郎用怀念的眼神环顾一圈,自顾自地说:“这是我毕业之后留上海租的第一间房子,可能对你来说,这什么都算不上。可这是我那时候能给自己最好的了。我家里人一直不支持我留上海,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家想进入娱乐圈,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江郎的表情原本很平静,说到痴心妄想才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妈是你爸的忠实粉丝,知道你和我一个专业。她说只有你那样的家庭配做梦,我们这些人注定是要走在地上生活的。”

  边泊寒皱皱眉,看着江郎,觉得他矛盾得像身边常见的许多人,也像曾经年少的他自己。回忆往事时眼里带光,又在说起磨损时眼里带着愤恨。

  边泊寒不想接着聊家庭的话题,当初能考进他们学院,证明江郎本身就有才华。边泊寒问:“你拍过些什么?”

  江郎有些诧异边泊寒会问他这个,嗤笑着说:“早就不拍了,都忘了。你忘了那天我采访的你,我早转行了。导演是你们有钱人家玩的,我们普通人够不着。”

  江郎没说实话,他曾经拍过的那些电影在午夜梦回惊醒时,他曾一遍遍地翻看,电影是他整个青春的梦。

  边泊寒无从辩驳江郎说的有些话,边泊寒自知自己已经出生在罗马,他拥有很多人此生不具备的优势。

  父母已经为他提供的丰沛的养料,得以使他免受生活上的劳苦和磨损。

  边泊寒不避讳,坦率地说:“我承认我的那些优势,别人梦寐以求的大明星对我来说,只是我家餐桌上的座上宾,是我叫叔叔阿姨的人。”他望着江郎,语气缓了缓:“但你有没有想过,做导演这件事他们帮不了我。电影精彩就是精彩,绝不会因为我爸妈是谁,观众就无脑买账。”

  江郎“嗯”着点了个头,抛出犀利的一剑:“可问题的根本在于,我连拍电影的机会都没有。我也愿意在酒桌上喝个半死,最起码我还能坐下来和他们谈,可是投资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可以有试错的成本,可是我没有。我吃泡面,早起两个小时走路上班就为了把钱省下来去拍电影,可是我省下来的钱还不够买一个镜头。”

  江郎说起曾经,脸上的嘲讽消散了,有的只是回想起来的悲切。

  边泊寒没经历过这些,但他知道,真正痛苦的从来都不是一刀捅进去,而是生活的苟且像蒙着眼睛的驴日复一日拉着磨盘,持续不断地碾压。

  他无从劝慰,也不想说熬着熬着就过来了这种人尽皆知的鸡汤。边泊寒从小听惯了场面话,却没有习得一点真经。

  边泊寒说:“我没有你的那些经历,但不代表我的热爱比你少半分。我不需要和投资方喝到烂醉,但这也不代表有投资方愿意给我砸钱。我比你多的是引荐的台阶,但同样的,他们是商人,并不会因为我父母是谁就高看我一分。”

  边泊寒没有说自己的经历,比谁惨,还是比谁辛苦,都没有必要。

  那些投资方是愿意看在他父母的面子上见他,可每次说起投资,他们就拍着边泊寒的肩,佯装慈祥地笑着朝他父母说,贵公子一表人才,拍什么电影,浪费了,我看啊,应该进娱乐圈做演员。

  有次,边泊寒围巾拿漏了,折回来,在门口听见他们用嘲讽的语气说,边家那小子就是异想天开,才多大,就敢说想拍电影。他知道什么是电影嘛。

  旁边有个人笑着附和,要不是看在他爸妈面子上,谁会听他说他的剧本,还真以为自己是天将英才。

  里面的人嬉笑地往外走,边泊寒走过去一边,背过身。等他们走远了,他推开门,刚才递过去的剧本被孤零零地扔在堆满鱼骨头的桌上,上面沾染了红酒渍和大块斑驳的油点。

  边泊寒把剧本拿起来,一本一本地擦拭干净,重新拿在手里,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江郎探究地看着边泊寒的眼睛,那双眼里很平静,看不出内容。但他也从边泊寒的话里零星地听出,他们都一样,都曾是风雪交加,被拦在门外的客人。

  江郎低下头,自嘲地一直在笑,笑得肩膀一直在抖。可能是笑自己的天真,也可能是笑生活的一视同仁。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问:“你的《蓝色骨头》资金从哪里来的?”

  江郎期待着边泊寒说出电视剧里富家公子的那套说辞,我把父母送我的房子车子卖了,那是我的生日礼物,好冲淡自己这么些年因为错怪导致的怨恨。但是边泊寒没有,他淡淡地不当一回事地说:“打工和贷款,再加上借钱。”

  边泊寒的父母的确给他优渥的环境,但是他的父母是从底层一步步自己挤破头争上去的。他们愿意去做孩子的引路人,但是不会纵容孩子养成奢靡的坏习惯。

  江郎好像懂了每次遇到边泊寒时,他的脚步匆匆。

  江郎恍然大悟,心里涌起阵阵可笑:“原来是这样。”

  边泊寒不明白这些和他污蔑自己抄袭有什么关联,他想起那篇小作文里提到的另一部电影:“所以《破碎太阳》是你的?”

  江郎承认道:“是我的。”他悲切地笑着说:“是部不错的电影,可能也不算电影吧,用单反相机拍的。”

  边泊寒淡淡地说:“我看过。”他夸赞道:“是很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

  边泊寒在小作文出来后,看了《破碎太阳》。尽管因为设备问题制作得很粗糙,但拍摄技巧成熟,故事线流畅。

  电影的色调很明亮,初看有着一种朦胧的向上的憧憬,但是最后的画面里女孩站在楼顶,看着发出新芽的春天里,万物都失去了声音,变得安静。她的眼里没有光,是灰暗的。

  故事其实很简单,一家三口,父母把自己的期望附注在孩子身上,不让她交朋友,放学为了节约时间,都是接送。甚至吃饭,都会提前凉好到适宜温度。然而她并不快乐,她唯一的交流就是和自己对话,她把心事写进日记本里,放到衣柜里藏好。

  她以为藏得很完美,可在某天回家后,母亲把日记本摊开放在客厅桌子上,周围是一地碎纸,哭诉着说,我们为了你起早贪黑,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你用写日记这点时间,可以做多少题。

  她不懂母亲的愤怒和眼泪,也不懂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说说话,说一些真的想说的话。她站在门口,呆愣地站着。

  母亲的怒吼还在持续,你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一点都不感恩,还指责我们做得不够,你简直太伤我的心了。

  她混沌的脑子转了转,能想起来与父母与之相关的只有一句,今晚吃豆芽,我不喜欢,希望妈妈下次买生菜。

  江郎把父母的“我为你好”拍得淋漓尽致,让边泊寒观看的时候身临其境,感到窒息。

  边泊寒想起自己父母感情破裂后,母亲赌气说过一句,要不是为了你,我早离婚了。

  《破碎太阳》不是部轻松的电影,边泊寒还记得有个网友评论说,太阳永恒燃烧,但光是碎的。

  边泊寒望着江郎,有才华的人一般爱惜自己的羽毛,会相轻,但不会轻易折断别人翅膀。

  边泊寒看过网友做的两部电影的调色盘,把电影里的某一句话挑出来,人物身上戴着的配饰,转场用的镜头,不一而足,断章取义,牵强地联系在一起。

  边泊寒在名利场见多了为了利益做的脏事,他不疑惑,但江郎为了什么,他不清楚。他问:“我以前得罪过你?”

  江郎笑了,看出边泊寒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他说:“还记得几年前,在松鹤楼,你把剧本给过一个流浪汉嘛,那个流浪汉就是我。”

  边泊寒没有忘,那天对他来说,同样的不好受。算是揭开了成人社会虚伪的面纱,从一个孩童窥见了人世的残忍。

  江郎缓慢地摸着桌子,和边泊寒讲诉着他从未开口说过的故事,江郎的话语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有绝望,也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