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游第一次给哲学教授做咨询,电话接通,她先说:“凌医生您好,我是闻筝,蓝主任介绍您帮我做心理治疗。”
凌游说:“闻老师,不是治疗,您已经出院了,我们就是聊聊天。”
“蓝主任介绍您的时候,我很疑惑,因为我住院期间没见过您,后来他说,您本人也是个患者,这就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希望我这么说,您不会觉得被冒犯。”
“不会,即使闻老师不提,我也会主动跟您说,让您自己决定是不是要继续跟我聊下去。”
闻筝笑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我一定会拒绝换医生,我很喜欢和孙医生聊天,他有一种天然的温暖,会选择性地忽视我的哲学理论,只说他认为特别适合治病的话,很可爱。”
凌游想,原来孙奚是这样应对的。
闻教授又说:“其实住院治疗只是我的一段休息时间,我感觉自己是不药而愈的。”
凌游问:“怎么说?”
“我和其他的病人不一样,别人可能自杀的时候很冲动,但我不一样,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是在探究死亡。”
“我看到您的病例上写的是,‘前后三次尝试以不同的方式自杀’。”
“对,我想找到一个体面一些的,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方式接触死亡。我说接触,是体验,死亡并不是我的目的。”
“为什么想要有这种体验?”
“嗯……原因很复杂,不能单纯用好奇来解释。我觉得,灵魂只是身体的房客,总要自己走出来,所以很想知道,死亡,或者说临近死亡的时候,它们相互分离,是一种什么样的过程和感受。”
凌游一惊,这明明还是有很大的自杀隐患,就这样出院了?
教授接着说:“当然,我跟你交流的这些,是我住院之前的想法,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
“那现在您对生存和死亡的看法是什么样的?”
“哲学嘛,一直都在探究生活的意义,这一点,只要我活着,还在做教学研究,就不会停止。关于死亡,我想,我下一次选择放弃生命,多半会因为该体验的已经体验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生活的动机的时候。”
“我其实一直对哲学有些敬畏,也可以说,习惯了学习自然科学,习惯了理性和循证,对哲学层面思考的向往。”
“所谓PHD,Doctor of Philosophy,博士的统称,是说无论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最终目的都是更好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这是哲学性的目标。”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听一听闻老师的课。”
“那我也会收你钱哦,就像我今天付挂号费一样。”
“哈哈,没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些,确实如凌游所说,不是治疗,更多的是学术交流。挂上电话,凌游想,如果不是看过她之前的病历,仅凭这一个小时的谈话,他完全判断不出闻教授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思维敏捷、谈吐得体,甚至很爱笑,或许,她对于执行死亡这件事,确实如她所说,是探究,是尝试。
而面对自己的疾病,却完全不像闻老师那样透彻分析,他很难客观,很难旁观。
新一股冷空气来袭,这天夜里,狂风大作。
不知是谁睡觉前忘了关阳台的窗,此时一阵风呼啸而过,强行给他们关上,“砰”一声展示大自然的力量。
凌游惊醒,正想起身查看,便觉头痛欲裂,蜷缩在床边。
杨亚桐冲到阳台,边关窗边喊:“没事没事——”话音未落,又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凌游躺在地上,双手抱住头。
“摔到哪儿了?头痛?”他扶起凌游,捧着他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凌游紧闭着嘴,视线小心、躲闪。
杨亚桐明白了这眼神的内容,轻声问:“你又听不到了是不是?”
凌游突然伸出手,触摸他的胸口。
他又说:“你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听不到,对吗?”
凌游用了更大一些的力气按住他的胸膛,感受他说话时的轻微震动,听不到,但只要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便已足够安心。
不知道他贪图的是那一点震动,还是为了感受心跳,杨亚桐停下来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哀伤和恳求,便继续说:“那就说话给你听吧。哦,不是听。”
窗外开始下雨,雨很大,砸在窗子上,也洒了几滴在他心里。
“冷么?”他用毯子紧紧包裹住凌游,当然也知道他回应不了自己,冷不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断定凌游需要自己的拥抱。想到这里,杨亚桐的心跳得稍微快了一点,心情也稍微快乐了一点。
在这个狂风骤雨的夜,凌游是旷野上的一棵草,自己的胸膛是他要紧紧抓住的土壤。
“床有点高,掉下来肯定摔得不轻,明天给你换一个矮一点的,或者干脆铺一层榻榻米,放个床垫就行了,安全。”
“不过你可真行,住进来那天,我就客气一下,礼貌性地让你睡床我睡沙发,你还真睡了,就这么忍心让我天天窝在那儿,也不邀请我上床去睡,天气越来越冷了啊凌游。”
“房间这么小,我都这样了,就快把自己洗洗干净送到你嘴边了,你居然不动手,以前是谁说对我有瘾的,你现在是要出家了么?”
“算了,我宽容,原谅你,你是个病人,不能跟病人计较。但你要是好了还不请我去睡床,我就——唉,我也不能怎么着,到时候,你和我,该怎么继续还不知道呢。”
“不抱怨了,看来你是真的听不见。那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
“你喜欢吃的那个牌子的巧克力,我妈又买了两袋,我说上周买的还没吃,她说看到一个新闻,全球气候影响到可可豆的产量,这些年已经开始逐年下降,未来可能吃不到巧克力了。哈,你说她好不好笑。”
“昨天,我拿了好几包到医院去分了分,PICU的小杨主任很喜欢,说他小时候在美国也常吃这个牌子,极力劝老师尝尝,可惜穆主任不喜欢吃甜的。”
“查完房我们去手术,都已经换好衣服准备洗手了,小杨主任追过来说买了70%的黑巧,跑腿送来的,只有一点点甜,让老师一定要尝尝,老师那表情啊,真的是又气又好笑。后来,你猜怎么着,手术结束,穆主任给他打电话说都怪他,本来术后可以送回普通病房的,就因为他一个负责重症的跑到手术室,不吉利,术中出了问题,现在要送去PICU了。”
“我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说法,他说也不是,这个孩子情况本就挺复杂的,他只是累了,结果又不理想,心情不好找个人怪罪一下,小杨主任当然也知道,认错道歉非常配合。”
“悄悄告诉你,我刚开学那会儿挺喜欢他的,但现在看着他们俩相处的状态,突然就看懂了,好的爱情是相互成就的,不是一味的崇拜,那样会失去平衡。”
27楼的窗外,风雨还未停,以旁观者的眼看着这一幕,他们小心翼翼的拥抱是一出悲剧,同时也是一出喜剧。也不知道今晚这短暂的温存,会不会是明天的忧虑。
凌游的手慢慢松了力气,呼吸匀称,杨亚桐在睡着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凌游,关于爱情,我终于学会了一点点,所以你和我,要不要再试试……”
杨亚桐早晨醒来,觉得胸闷,尝试撑起身子才发现,此时的场面有多荒唐,他趴在凌游身上,凌游已经醒了,但是没动,两个人都处在极度尴尬的状态。
手足无措,动或者不动或者如何动都为难。杨亚桐慢慢挪开身体,迅速抓着毯子跑进卫生间,凌游身上的遮蔽物被抢走,立刻侧过身找被子。
他在浴室里想起曾经的很多个早晨,他们这样醒来,玩“手动挡练车”游戏的情景,想笑,又心酸,他拧开花洒,水砸在地面的声音让他回忆起昨夜的雨。
水汽包裹着他,在这个模糊的空间里,他握住了自己。
从卫生间出来,杨亚桐看见了一只鸵鸟,以及床边垃圾桶里的纸巾。
拍了拍蒙住凌游的被子,他说:“看来你吃的药,不影响早晨升旗。”
凌游说:“也影响,一个人睡就没这事儿。”
“你那是正常生理现象,怪不到我头上。”
凌游叹了口气:“没怪你,只是觉得没意义,很空虚。”
杨亚桐蹲下,伏在枕头旁边,伸手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刘海,眼神里有钩子:“这个我懂,身体空了,心也就空了。”见凌游红着脸皱着眉躲开,他凑得更近,“我还能给你满上,要不要试试?”
“你快迟到了。”凌游转身背对他。
只要自己往前走一小步,凌游就要后退。
一上午的兴奋和沮丧交织,他走神无数次,在病例分析会上罕见的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这种浑浑噩噩延续到了食堂。等餐时,杨亚桐突然拿出手机,翻看监控。监控记录保存48小时,他把时间点拖到昨天夜里,看他们静静入睡之后,自己翻了两个身就趴在了凌游身上,无意识地在人家身上摸过来蹭过去。
凌游醒了,试着推开,又放弃。他其实可以直接起床自己去睡沙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动,任由自己趴他在身上。
有那么一刻,他的唇无限接近自己的头顶,嘴唇偷偷碰了碰他的头发,很轻,很浅,转瞬即逝。
画面定格在这里,他们睡着了。
杨亚桐饭也不吃,摸着自己的头发丝儿低头傻笑。
坐在对面的李靖嫌弃道:“杨亚桐,想笑就直接笑出来,你这一脸娇羞,看着怪恶心的。”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