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间过马，岁月如流。
再度站在桂城火车站外的时候，许昉又开始恍惚起来，昨日的记忆清晰又模糊。
他待在消毒水溢满的病房里，站在明亮耀眼的灯光下，坐在青春洋溢的学生面前。
更久远的时候，他在九月桂花盛开的街道边，在绚烂夺目的烟花下，在可爱的少年身边，在慈祥的父亲怀里。
“回家啦！”贺祈上前揽住许昉大步向前走，“先放东西，然后我们去买买买！”
“嗯。”许昉轻笑一声，“储粮去。”
桂城是个很美的地方，九月的桂城尤其突出，大批外地人千里迢迢来赏桂花过中秋，本地人更是依恋家乡的味道，无论漂泊多远的游子，都会在中秋这一天特意赶回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秋季、桂花，对于桂城人来说是特殊的符号。
对贺祈跟许昉也是如此。
满城芬芳蕴盖了他们童年时代的欢声笑语和青春时期的眼泪悸动，以及月色下的那个亲密约定。
贺祈转悠了两下眼珠子，然后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悄悄观察许昉的反应。这次回桂城是许昉主动提出来的，贺祈早做好了慢慢等许昉走出来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迈出了第一步。
“小七？”
“在呢！”贺祈连忙应声。
许昉捏了捏贺祈的手指，笑道：“想吃桂花糕吗？这两天做点，我们中秋去看爸爸。”
同一时刻，贺祈紧紧攥起许昉的手，差一点就忍不住在大街上哭出来。
他的哥哥远比他想象中更让人惊喜。
贺祈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几年前许朝荣离开的那个大雪天，江边的那段长路，许昉当时确实是没有走过来的。
但他现在做到了。
“好啊。”贺祈努力抑制情绪，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还是变了调，“还要带花，带月饼，带茶。”
“好。”许昉抬手揉贺祈的脑袋，“把你写的毛笔字也带给他看看，他肯定开心”
“好！”
中秋节当日。
“许昉？”贺祈进门换好鞋后将刚买来的月饼放在餐桌上，绕了一圈没看到人，他又大叫了几声，“许昉许昉许昉！”
“许昉！！”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咯咯咯！”
“小七——”
我去。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贺祈仰头看天花板，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天台——”
哦。
贺祈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爬上顶楼推开门，许昉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旁边零零散散的摆着竹条，彩纸，毛线，灯管……
听见开门声，许昉拍掉身上的碎纸回头看贺祈，招了招手，“来。”
贺祈呆愣着往前走，拿起地上的半成品左看右看，片刻后眼睛亮起来，“你在做花灯啊许昉！”
“怎么不叫我一起啊？背着我学手艺。”贺祈咧嘴笑得开心，话密得跟珠子似得向地上蹦，“好厉害，这个是莲灯！”
“我昨天还刷到这种莲灯的视频了，我觉得你比他们做得还好看！”
“我们晚上带这个去玩儿是不是啊？”
“你要做几个啊？给你自己也做一个，我跟你一起。”
许昉笑眯眯地听贺祈说话，眉眼间都荡漾着笑意，“只做这一个。”
“啊？”贺祈蹙眉不解。
许昉捏了捏贺祈的耳垂，笑笑转身走向角落处，拿出一个大盒子。
贺祈的视线一直随着许昉移动，在距离他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对方抱着盒子不再向前走，两人面对面站着。下一秒，他看见许昉像是变戏法一般从盒子中举起一个螃蟹灯，调整了一下位置以后，许昉提起灯笼杆，雀跃骄傲地开始表演。
“小螃蟹，走啊走。”许昉将螃蟹灯悬空放置在距离地面一寸的地方，一边吆喝一边操纵着螃蟹向前走。
“走啊走，走出好兆头。”
“小螃蟹走第一步，说小七开心快乐无忧愁。”
“小螃蟹走第二步，说小七健康平安有劲头。”
“小螃蟹走第三步，说，贺祈许昉幸福美满共白首。”
三步走完，许昉正好站定在贺祈面前。
“小七，小螃蟹来陪你看月亮。”
“中秋快乐。”
贺祈眼泪汪汪地盯着许昉看，他接过螃蟹灯，学着许昉的样子拉了两下线，然后将它放在一边，倾身紧紧抱住许昉。
“小螃蟹来了，我的哥哥呢？”
“来了。”许昉一下下揉着贺祈的后脑勺，偏头在他的耳廓处落下一个吻，“哥哥也来陪你看月亮。”
“呜呜呜呜呜呜……”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么复杂一定做了很久是不是？”
“呜呜呜我什么都不知道……”
贺祈越抱越紧，一边哭一边自觉将眼泪鼻涕蹭在对方衣服上。
“不哭了。”
许昉轻拍贺祈的背，安抚回答道：“前天晚上开始做的，不久，不难，你现在知道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祈呜呜啦啦感动了一阵后迅速收敛情绪，后退几步朝地上指，“那这个做什么的？你拿着这个吗？”
许昉走上前将还没做好的莲灯捡起，轻轻拍了拍，“这个，我们等等带给爸爸。”
贺祈愣了一瞬，随即重重点头，“好。”
思如深绿水中生，便送莲灯寄远情。
许昉：“桂花糕吃了吗？我放在岛台上面了。”
贺祈摇摇头，“急着见你，还没去厨房。”
许昉：“拿点儿上来吃吧。”
贺祈：“嗯？”
许昉：“你不是想看我做？”
话音刚落，贺祈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许昉笑着摇摇头，蹲下继续做花灯，没一会儿贺祈就回来了，除了拎着桂花糕以外，还带了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牛奶，辣条，凳子……还有一副墨镜。
许昉愣住，抬头看天，又看向贺祈。
贺祈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监工似地盯着许昉看，还不忘往嘴里塞东西。
“你老看我干嘛？我知道我好看，晚上再看，想怎么看都行。”
许昉轻笑一声，“不害臊，戴墨镜干嘛？”
“装酷？”
“耍帅！”
两人同时道。
许昉：“够帅。”
贺祈向前移了一点，轻佻地挑起许昉的下巴弹了一下，“迷不死你，媳妇儿，快做，给我露一手。”
许昉爱听这话，打了鸡血似地开始表现自己，两人在天台待了一上午，一个负责做手工，一个负责在旁边吃吃喝喝加油打气放彩虹屁。
“好好看。”贺祈接过莲灯开始打量，“真的好好看，我见过最好看的！许昉你好厉害。”
贺祈揽过许昉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几大口，“我不上班了，你做手工养我吧，就你这学习能力干啥啥不行啊？”
许昉听得直乐，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不够，我还得多学点多赚点。”
两人带着莲灯，月饼和李奶奶寄来的茶出发去墓园，临走时，贺祈突然折回去说忘带东西了。
“差点忘记了。”贺祈举起手中的信封，“这是给爸爸的，顺便让爸爸看看我的毛笔字练得有多好，一点不比许昉差。”
“嗯，比许昉写得好。”许昉笑着牵起贺祈的手，“走吧。”
桂城中秋节日氛围浓厚，这会儿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小贩出摊摆着琳琅满目的月饼与糕点，街道两侧的桂花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游客纷纷站在树下拍照留恋。
两人打车到达墓园，发现许朝荣墓前已经摆了好几束花。
“哥哥？”贺祈看向许昉，猜测大概是那人回来过了。
“不用管。”许昉道。
贺祈了然，不再多说，将东西一一拿出来摆放好。
“爸爸，我跟哥哥来看你。”贺祈蹲下身将莲灯打开，拽了一下许昉，“这是哥哥做的莲灯，送给爸爸。”
“我们还带了月饼和桂花糕，月饼是买的，桂花糕是哥哥做的。”
“还有这个。”贺祈拿出一个玻璃瓶，“这是我们泡的茶，茶叶是一个奶奶寄给我们的，跟爸爸一样很和蔼善良的人。”
贺祈絮絮叨叨说着话，许昉却依旧一言不发笔直地站着。
“哥哥教我写毛笔字，我写了一些想说的话给爸爸。”贺祈将信封放在墓前，“墓园不让点火，也不知道这样放着爸爸能不能看见。”
“能看见的。”许昉忽然出声。
贺祈抬头看他，又用力拽了一下对方的衣袖。
“哥哥，要跟爸爸说会儿话吗？”
许昉垂眸安静地看着墓碑，良久，轻轻摇了下头。
“回去吧。”
贺祈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回家。”
走出几步以后，许昉忽然停住，淡淡道：“忘记说中秋快乐了。”
贺祈鼻头一酸，伸手拉住许昉，“那你回去跟爸爸说。”
“我在这里等你。”
许昉垂眸盯着脚尖，勾了勾贺祈的手指，“一起去。”
“爸。”许昉在墓前站了几秒后，直直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我来晚了。”
但许昉知道，他爸不会怪他的。
又卡住了，许昉心里有话想说，但全堵着出不来，化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贺祈见状，跪下来以头触地，重重叩了三下，“爸爸，我跟哥哥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还是在一起，比以前还要好。”
“我们还养了一个猫儿子，叫昭昭，是我取的名字，我模仿了爸爸当年给哥哥取名字。”
贺祈看向许昉，试探性地伸了一下手，对方马上回握住。
许昉紧锁着眉头，嘴唇都快被咬破，似是对接下来的行为犹豫不决，在感受到贺祈换了个姿势，紧紧包裹住他的手以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有点哽咽，“莲灯是按照小时候你教我的法子做的，应该还不错。”
“我们以后会经常回来。”
“你有什么想要的，就……来我梦里跟我说一声。”
“我……”
许昉的唇瓣有点轻微颤抖，声音也不稳起来，说一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小七，现在是一名医生了，很厉害。”
“我，我之前生了一段时间的病，现在好起来了。”
“我知道你们都在保佑我。”
贺祈偏过头去将嘴鼻紧紧捂住，泪水滚滚而下。
“爸，中秋快乐。”
许昉说完，两人却都迟迟没有起身，不知过了多久，许昉才将贺祈拉起，“好了，回家。”
“嗯。”贺祈迅速抹了把脸，若无其事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