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人说开以后,贺祈明显能感觉到许昉的巨大变化。
许昉没再像过去那样封闭自己,而是开始试着表达倾诉。
他会经常主动告诉贺祈自己又有哪里不舒服了,也会经常问怎么做才会好一点。
许昉开始努力向这个世界,尤其是向贺祈,传达自己想要好好生活的信念。
他缠着贺祈说话,说又在医院楼下遇到了那只跟昭昭很像的小猫,还给它喂了吃的。说最近在练毛笔字,好久没写有点生疏,但是还不错。说今天吃了多少东西,还想要吃什么,明天能不能给再给他买一点。
他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窝在贺祈怀里,小声说:“你就是我的医生,我都听你的。”
谈心,吃药,治疗,他非常努力地想要好起来,贺祈知道。
然而许昉痛苦纠结了太多年,隐埋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悲伤没办法彻底根除,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强装着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去找一点希望。
贺祈心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没有关系,一生还很漫长,他能慢慢陪着许昉走下去。
在许昉住院的第六天,贺祈抽空回了趟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才终于知晓许昉更大的心病。
他蓦地回想起那个漆黑的深夜,医院的长廊里,许昉苦笑着捻灭的那支烟。
贺祈怔怔看着手上的检查报告,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轻微地泛黄,卷起来的一角刮在他的拇指上面,刺得他发痛。
“原来,你这么害怕啊……”贺祈伸手一字一字去触摸,黑色的小字如同烈火一般灼烧他的指腹。
贺祈对许昉爷爷奶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许朝荣在清明节的时候领着他们回乡下老家祭拜的印象上面,说是很淳朴,很善良的人,只可惜都走得早,还没来得及过上一天好日子。
“肺……癌?”贺祈紧紧蹙着眉,像是还是有点不相信。
贺祈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让许昉最终崩溃的不是过去遭受的种种累加在了一起,而是对未知的无限恐惧。
肺癌不是遗传病,他再清楚不过,但一家四口人,三人都因为肺癌去世,三代人已有两代早早走向死亡,这种近乎家族性的倾向让贺祈胆寒。
他没有办法去想象,当时的许昉看到这两张报告单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也在想,命运为什么如此巧合又颠簸。
贺祈想,从许昉十七岁离开学校,离开桂城,到现在马上就要有十个年头了,这十年间,他所拥有的,全在一点点消逝。
那支到了嘴边却最终被碾碎的烟,那声带着嘲弄的叹息,还有,当他抬眸时,那双夹杂着痛苦与爱意的双眼。
一切的一切,没在黑暗中下沉,而是在他过往的岁月中不断飞舞,又飘向他目之所及的未来。
可即便这样,许昉一定还是偷偷鼓励安慰了自己无数次,只要能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当活着都成奢望的时候,他就只能拼命抓住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贺祈忽然不合时宜地感到庆幸,庆幸许昉这样爱着他。
庆幸这个世界还有他所放不下的东西,因此才能牵绊住他。
贺祈原本想将手中薄薄的两张纸烧掉,但家里没有打火机,只好将文件袋重新封印好以后锁进柜子里。
临走的时候,贺祈瞥了一眼依旧摆放在玄关处的花瓶。他凑近了一点,伸手触碰那根树枝,然后发现花瓶上多了一张小小的签纸。
“仪景?”贺祈轻声念出,什么意思?贺祈眨了眨眼睛,思索几秒以后猜测可能是许昉给这根小枝条取得名字。
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还挺好听。
贺祈到医院的时候,许昉正在楼下逗猫,天已经黑下来了,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人一猫蹲在台阶上,走近才发现是许昉,他正一下下给猫顺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贺祈没听清。
觉察到有人站定在面前,许昉扭头看过来,眼睛一瞬就亮起来,只是起得太猛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把猫也吓跑了。
贺祈扶稳他,哭笑不得,“许昉,你别太想我了。”
许昉没说话,弯起眼睛笑,然后迅速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贺祈一手拎着买的宵夜,一手紧紧牵着许昉往楼上走。
“今天傅大哥和小意都来看我了,给我带了一个很大的西瓜,我没吃完。”许昉轻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开始一一汇报今天的情况,“还跟沈遥川打了视频,他说过几天回来看我,但是我觉得他不是真心的,因为他一直问我小意。”
许昉扭头冲贺祈笑,“我是病人,都应该关心我才对啊,你去把他揍一顿。”
贺祈心头发酸,他知道许昉是故意这样说的,但还是笑应道,“好啊,你明天让他记得带点特产回来,每次都扣扣搜搜的……”
许昉进病房就想上床睡觉,嘴里喊着又困了。
“好吃的不吃啦?昨天不是说想吃这个?”贺祈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许昉坐在病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过了几秒,笑笑说:“你喂我。”
贺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打开餐盒一勺一勺喂给许昉。贺祈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许昉,脆弱的,天真的,渴望陪伴和关怀的。
他需要很多爱才能觉得幸福,那么现在起码是幸福着的吧。
那就够了。
“我今天回家了。”贺祈说,“你给小枝条取了名字吗?”
许昉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不是给它起的,是给我们家门口的那棵桂花树起的。”
“嗯?为什么要取名字?”
许昉垂下眼睫,手指摩挲着床单,像被老师突击提问的学生,支支吾吾想说又说不出来。
贺祈倾身在他侧脸上印下一个吻,“因为你很想家,是不是啊?”
许昉点了点头。
贺祈笑笑,又在他另一边脸颊处亲了一下,“仪景。”
“好听,是什么意思?”
许昉抬眸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月亮。”
他说:“月亮的意思。”
贺祈顿了一瞬,原来如此。
“那我们回去好不好?”贺祈问。
许昉又安静下来,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良久,他轻轻摇头,“等我好一点了再回去。”
贺祈放下碗,跟许昉并排坐在一起,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轻声应,“好”
“睡吧。”贺祈紧紧抱着许昉,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我抱着你睡,今晚睡个好觉。”
许昉一直没应声,贺祈以为他太困了睡着了,正欲起身让他躺下,怀中的人却突然开口说话,“小七,我好想爸爸。”
这是许昉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表达他的情感,贺祈心里重重一颤,紧了紧手臂,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他,许昉又说:“你回家了,那你都知道了。”
贺祈抿着嘴唇,数十秒过后,沉默着抬起许昉的头跟他接吻,分开的时候看见许昉的眼眶很红,于是他又轻轻啄了一下对方的眼皮。
他们离得极近,谁都没向后退,两人对视了很久,贺祈又凑近了一点,与许昉鼻尖相碰。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昉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微微弓起脊背,将前额抵在贺祈的胸膛处。
“我也会死的。”他的声音很闷,还带着几分委屈,像是觉得这样说不对,又改口道:“我会死吗?小七。”
贺祈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没说不会。
他一字一句地说起了一段过往,“许昉,确定爱上你的那一晚,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第一次听你唱歌的时候,你在台上看见我,然后找到我。
“你带着我走上了一条很美的小路。我跟着你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没停下来,你只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你问我愿不愿意,梦里我没来得及回答你。”
“但梦醒以后我告诉过你,你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记不记得?”
“嗯。”许昉应声,“记得。”
“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贺祈伸手环住他,“许昉,你不要害怕。”
答非所问。
但许昉听懂了,贺祈在说什么。
我会陪着你,即使是死亡,我也跟你一起,所以你不要害怕。
贺祈感受着许昉轻微的颤抖,知道他在哭。
“许昉,你今天很厉害,你知道吗?”贺祈抬手轻拍他的背,“你把你害怕的,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所以现在想哭就哭,许昉。”
“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我都在。”
许昉的肩膀剧烈起伏着,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大,贺祈不停歇地轻抚着他的背。
许昉伸手环抱住贺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哽咽道:“我,我想留在你身边。”
贺祈的眼泪倏地落下,和着他的笑声一起,他伸手捏了捏许昉的耳垂,应声说:“好啊。”
“那哥哥,我们一起活到一百岁。”